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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转贴]科学战争的热闹与门道(一)
时间Wed Oct 20 21:55:21 2004
本文作者为陈信行,世新大学社会发展研究所助理教授
Ph. D.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
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 1999
「科学战争」的热闹与门道
傅大为教授於「在科学战争中一次成功的颠覆?」(中时3/24,
18版),略为介绍了从95年「高级迷信」(Higher Superstition)一
书的出版,到去年夏天「索可事件」(Sokal Affair)的爆发的一系列
热闹非凡的名为「科学战争」的论战。可惜的是,也许是限於篇幅或
资讯来源,傅教授并没有交代这场论战的中心议题,反而轻松地以美
、英主流报纸隔岸观火的态度为论战定下的基调──经费删减之下自
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两帮蛋头争主导权──来诠释事件,而把索可
等人的批评简单地归类为保守派「反挫」。事实上,这场论战关系着
当今西方与其边陲国家思想和运动界里极为重大的课题,而且至今越
演越烈,早已从科技研究(STS)的领域扩展到知识界的各角落。笔者
就读於论战中心之一──兰赛勒理工学院(Rensselaer Polytechnic
Institute)的科技研究所──有幸目睹并参与了一部份战事,在此略
为介绍梗概,也算是战地通讯。
这场震撼的真实之处,在於它挑起了埋在每门批判性的人文与社
会科学里的一个基础的认识论的抉择:相对主义、还是某种批判性的
实在主义(Realism),而且摆明了这个抉择背後的政治立场:多元主
义零散的认同政治,还是有团结可能的社会规模的反对运动。换句话
说,後现代主义是进步还是反动?直到最近,欧美进步运动界一直把
这个问题压在心里,或是在专业哲学等角落以晦涩的语言辩论着。是
近年来一连串的社会变迁,把这个看来学究味十足的问题,变成知识
份子激情交战的战场。在课堂上、走廊里、读书会、学术大会、理论
期刊和政论杂志等等各管道都可以看到或引经据典、或激昂叫骂的辩
论。在激烈处,甚至放话恐吓、列黑名单之类的恶劣手段都出现了,
索可的「木马屠城」不过是一个开端。从社会面看,这些当然还是茶
杯里的风暴,可是在参与这个论战最积极的非西方国家──印度──
国内,这个课题却牵涉了事关千万人生命安全的政治危机。
本文首先略述「高级迷信」一书出现的背景,再从科技研究的历
史发展与论战来介绍索可事件的脉络,与近几个月来的发展,最後再
谈到科技研究及相关理论对印度政局的影响。和论战的其他参与者一
样,我不愿意装出中立的姿态,所以读者在我的行文笔调之中应该可
以清楚辨识我的理论立场。
*科学贵族的焦虑和反挫*
首先必须澄清的是,以「高级迷信」的作者Gross & Levitt和纽
约科学会(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为首的对科技研究和整个
西方现代左翼思想的攻击,和以索可为首的挑战是两回事,两个阵线
的立场重叠之处仅在於科学方法逼近现实的可能性上。在其他理论与
政治立场上,两方完全相反。「高级迷信」派是以科学正宗的权威来
批判科技研究的异端,索可的支持者则是以当代科技研究及其他思想
领域里的异端的身份,来挑战以成权威的社会建构论。而在索可事件
至今的发展中,索可阵营日益壮大,并在科技研究、文化研究等被他
所嘲弄的领域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同盟军;「高级迷信」阵营则逐渐淡
出画面,虽然继续出版一些「科学──人类的明灯」(Paul Sagen)之
类的高调,却引不起论敌的回应了。
「高级迷信」派科学家所持的政治态度,基本上符合傅教授所提
的「反挫」,可是傅教授以「本世纪初期的『科技进步』立场」来为
批评他们却显得含糊了,而且,在未加说明之下这麽说暗示着他们的
落伍、赶不上「本世纪末」的新思潮,隐含了「新就是好」的假设,
而这种假设正是科技研究的各个流派始终拒绝的。大部份的科技研究
工作者也相信他们的确是「落伍」,但是这个结论必须在细读他们的
文本与政治位置後得到。
具体地说,「高级迷信」派的理论立场是而素朴的实证主义的,
即相信科学方法可以毫无问题地从实验和观察所得的经验材料得到确
定的真理,只要科学工作者辛勤努力并诚实地工作。对这种这素朴种
观点的挑战早在科技研究出现以前就由本世纪中各派科学哲学家们做
出──包括实证主义者卡那普(R. Carnap)本身和政治上右倾的卡尔
巴伯(Karl Popper)──并不是科技研究或左派的专利,相反地,是
科学哲学家们的成就指出了对科学活动的社会分析是可能的。而「高
级迷信」派完全没有回应这些挑战,显示了他们散漫的治学态度。这
种散漫的态度还表现在他们对科技研究及相映的各种社会实践──如
反核运动──的批评,绕过认真严肃的论题,而专挑小毛病,用情绪
性的谩骂来攻击。因而,对科技研究学者而言,「高级迷信」并不是
什麽有趣的论敌。相反地,索可的挑战,虽然以极煽情的手段展现出
来,其实质要比「高级迷信」派严肃得多。
「高级迷信」派对科技研究最为不满的,倒不是那些他们其实无
力处里的理论问题,而是科技研究者数十年来所呼吁的,科学与技术
的发展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因而也需要社会的民主监督。对他们来
说,科学自主的神圣性是不容侵犯的。就如同古代贵族坚持「刑不上
大夫,礼不下庶人」,平民百姓在政治、社会、文化诸领域的实践和
辩论绝不能逾越科学界的围墙,而科学界的一切问题──从个别理论
的价值、研究课题的优先性到经费配置、人员任用等等──只能由内
行人以「同侪评论」(peer review)来决定。「外行领导内行」是大
忌。但是,事实上,这种「自主性」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爱迪生、贝
尔等企业家开始公开把科学家当成雇佣劳动者使用,以及MIT等学校
致力争取垄断企业的研发计画以来,一直处於衰退的趋势。而冷战时
代更不是「科学自主性」蓬勃的年代,以欧本海默为首的反战物理学
家被迫害的历史就是一个例子。「外行」的权势人物以经费等种种手
段领导「内行」的科学研究在二十世纪的美国是原则而不是例外。但
是在冷战时代美苏竞争的情境下,国家不惜血本放手让科学家搞各种
不保证效益回收的计画,的确使得科技专业看来似乎一时有内行菁英
自主的现象。
八十年代末以来美国科学家们在下面临到前所未有的危机。虽然
全国总研发经费大致持平,但是比例上却从慷慨大方的政府大量转移
到锱铢必较的企业界。「超导超撞机」计画的取消一下就把两千余名
物理学家丢到就业市场上。而在竞争日益激烈的市场上的美国企业,
一反过去绝对垄断时代求稳定的经营方式,AT&T、奇异电器、摩特罗
拉、麦道航空等科技人员的大雇主几年来成千上万地裁减白领和研究
人员,把研发企画等工程外包到(也许正是被裁员工开设的)工资待
遇低的小公司。连各大学里也纷纷实施各种「减员生效」的计画,这
使得科学家、工程师等脑力工作者愈来愈发现自己也和体力工人差不
了多少,「科学事业」也得服从买主、雇主的需求。
笔者就读的蓝赛勒理工从五十年代起随着潮流接了大量国防研究
的案子,在收入无虞的情况下器材、设施、人员不断扩张。九十年代
以来做了重大转变,校董会聘任了一个又一个企管顾问公司,实施了
各种扩大以金钱成本收益而非教学研究品质衡量的「效益」的名为「
再造工程」(Re-engineering)的计画,与各私营企业一样大幅裁员、
删减福利、加重教职员工的工作负担。科技人类学家爱莫莉马丁
(Emily Martin)也注意到,就在她出外研究最近以「总体品质管理」
(TQM)等为名的企管训练时,她先後执教的约翰霍普金斯和普林斯顿
大学都迅速实施了类似的「减员生效」计画。这些「学院企业化」的
现象俨然已经成为美国各种学术会议里的与会者闲话家常时最受关心
的话题。
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理事长倪尔雷恩(Neal Lane)近年来在他的
演讲中不断强调科学界要放下身段,从过去的眼高於顶变成虚心与社
会沟通,放弃好高骛远的幻想,服从社会的需要──虽然他所谓的社
会需要大致仅限於美国企业的竞争力。雷恩等科学界代言人向政商领
袖游说也从过去标高科学事业是「探索人类无尽的疆界」(国科会创
始人Vanevar Bush语),改口为「美国企业必胜的保障」。
在这样的历史性变化里,「高级迷信」派的焦虑其实是西方贵族
传统的最後堡垒──象牙塔──对资本主义节节进逼的反挫。科技史
家Pyenson指出,在上世纪末类似的情境下,这种焦虑部份地为帝国
主义的扩张消解,殖民地军队、政府、及企业提供了从医学、天文学
到人类学等各学科研究者大量地位崇高、入息丰厚的就业机会,使他
们得免於市场的压力。可是今天这种机会不再,科学家只能面对其他
各行各业早已历经的命运。「高级迷信」派把这个发展归咎於学院左
派不但是认错了对象,也抬举了对手,科技研究或「左派」并没有那
麽大的神力。
同样面对世俗化的挑战,面对回复普通雇佣劳动者的身份的命运
,美国知识阶层下层却有与「高级迷信」派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些知
识工作者开始以雇佣劳动者──而不是关怀人士──的身份加入逐渐
复兴的工人运动。一个着名的例子是耶鲁大学工会的建立:从前年底
破天荒的助教罢工被镇压下来之後,耶鲁大学的研究生雇员就持续地
努力与餐厅员工和清洁工等同事低薪低福利的工人联合起来,在大学
部学生、全国总工会、和民权运动界的支持下,陆续发动一系列罢工
怠工和示威游行,终於在今年一月成功逼使校方承认研究生、清洁工
与餐厅员工联合工会,开始展开团体协约的谈判。类似的研究生和低
级教员的工会运动也正在加州大学、纽约大学(NYU)等名校展开来。
这些未来的知识菁英对自己的阶级位置可没有什麽幻想。
但是,反过来说,以批判分析二次大战後西方「科技官僚」政治
开始的科技研究,也随着科技贵族的彻底世俗化,而面临到我们的研
究课题和理论基础的一个巨大挑战。这个挑战并不完全来自索可等「
行外人」,而是一直存在科技研究领域的尖锐论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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