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anghan123 (yanghan)
看板SF
标题《上海堡垒》,江南
时间Sun Apr 22 01:35:01 2007
《上海堡垒》 Once upon a time in Shanghai 完整版
--向Macross 时代的那些辉煌天空的星辰致以军礼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当你年老时》叶芝
一
"上海也会下沉麽﹖"
"难说﹐自己做好准备。"
"准备﹖"
"囤积点瓶装水和面包。"
将军这麽说的时候﹐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远处的天空阴霾﹐灰黑色的云在天空上滚动﹐如同平舖着涌来的潮水。目测起来云层的高度大概只有两公里﹐世界上并没有距离地面那麽近的卷集云。云层的移动速度很快﹐接近我们上空的时候﹐周围迅速地黯淡下去﹐外面南京西路上的路灯跳闪了几下纷纷亮了起来。
云层盖过了我们的头顶﹐而诡异的是它像是遭遇了什麽障碍﹐一分为二又迅速地汇合﹐整片云就这麽汹涌着掠过了我们的上空﹐只在天心正中央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洞﹐阳光像是圣光那样从空洞里洒落。
我低头看了一眼将军桌上的显示器﹐上面是模型计算的结果﹕云层高度1700米左右﹐在1500米的高空中﹐它遭遇了泡防御界面﹐这层界面覆盖整个上海﹐像是一口倒扣的锅。
"是新德里被光流轰炸後的尘埃﹐被风吹到这里﹐用了72个小时。这阵尘埃云过去﹐还有因为微小颗粒凝聚水汽形成的雨云﹐两天之後天气才会晴朗起来。
这些尘埃向东进入海面上空﹐和湿润气流碰撞会形成灰雨﹐那里的鱼要遭殃了。"
将军说得很学术﹐倒像是我《大气科学原理》那门课上的老头子。
随後又是沉默﹐空气里充满了老式轮机般的□□响声。这座大厦的中央空调不太好用了﹐不但响﹐冷风里还一阵阵地带着湿气﹐让人很不舒服。
"要把一座城市沉到地底下去﹐就靠瓶装水和面包能顶住﹖"我不喜欢死沉死沉的气氛﹐想接上原先那个话题。
"就算采取陆沉方案﹐也会有配套的救援措施﹐1800万人﹐没那麽容易死的。
报告给我﹐你可以滚蛋了。"将军冲我行了一个很不正规的军礼。
我知道这个老头子现在心情很不好﹐没有必要去捋他的老虎胡子。於是我把文件袋放在了他的桌面上﹐文件袋上写着《新德里泡防御破裂技术分析报告》﹐封口上印着"绝密"的红章。
我退出办公室带上门的瞬间听见了《Superstar 》的前奏响起﹐那个少女组合的歌声从将军的口袋里传来。我这个人就是太八卦﹐很没眼色地回头﹐看见将军打开他那只三星滑盖手机﹐不带半点表情地翻了翻眼睛看我。
其实我也赶时间﹐出了门﹐我撒腿就跑。
整座办公大楼里出入着军装笔挺的军官们﹐他们的肩章显示着从上尉到大校的各种军衔。而现在我最惹眼。巨大的环形办公室里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这个一身预备役中尉军服的小子﹐估计是不理解为什麽这样的人会出现在泡防御指挥部的大厅里﹐还跑得那麽嚣张放肆。
冲出中信泰富广场﹐我站在空荡荡的南京西路上。我还记得我最初来上海的时候﹐最喜欢在风和日丽的下午在这条路上溜达﹐看着衣着时尚的美女们来来去去。而现在那些路灯光色阴冷﹐没有风﹐可是让人觉得身上的热量一瞬就蒸发掉了。裹着制式风衣的年轻军官以手拉紧风衣的立领御寒﹐笔挺地站在这座大厦的门口。他们的目光森严﹐袖口上有宪兵的标记。
对面就是梅龙镇广场﹐一只巨大的米老鼠灯箱在缓慢地旋转﹐隐约还有《新年好》的音乐声﹐这提醒我今天是鼠年的元宵节。梅龙镇广场还在办它的新春打折大卖场﹐应该是市政府宣传部门安定人心的把戏。不过也实在太拙劣了﹐谁还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去逛Burberry和Givenchy﹖
米老鼠灯箱旋转﹐商场门口空无一人。
纽约和伦敦都已经下沉﹐新德里的泡防御被击溃﹐光流轰击下片瓦不存。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上海﹐谁也不知道。战争开始的时候﹐纽约的防御工事和准备都是最充分的﹐一度主动出击消灭了多达三位数的捕食者﹐泡防御张开到最大的时候俨然如永不陷落的堡垒。可是转眼消息传来﹐纽约启动了陆沉计划﹐引发了海水倒灌﹐损失相当惨重。
现在时间是2008年2 月15日﹐战争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
我旁边的宪兵上尉对我投来了冷冷的目光。
我觉得背心有点发凉﹐刚想掏证件给他看﹐他冲我挥了挥手﹐示意我闪开。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里﹐阴霾的云层中﹐一个巨大的东西隐隐约约悬停在里面。它距离我们大约有1500米﹐这是它的极限。它不可能突破泡防御界面﹐但是已经极度逼近了。在汹涌流动的尘埃云里﹐它也在不停地颤抖﹐长长的触须摆动激烈﹐令人想起《西游记》里面的妖魔。我小时候总是幻想这些妖魔在云中披发而来﹐男的穿着满是朋克铁钉的皮夹克﹐女的穿皮靴搭配洛丽塔长裙﹐迎风嘶吼吐雷吸云。
它忽然睁开了眼睛﹗
只是一瞬间﹐放射状排列的十二只眼睛同时睁开﹐隔着一公里以上和我们做了一次短暂的对视。那些眼睛是绿色的﹐像是猫瞳﹐没有眼白﹐却是人眼的形状。
我後背发麻﹐麻劲从尾椎直冲到後脑。而宪兵毕竟不同﹐他按着腰间的枪柄﹐逼上了一步﹐紧紧地盯着那个东西。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这些军人﹐不知道是什麽东西在支撑他们的意志--把靠化学动力推动金属弹丸的武器﹖可是上尉站在我面前﹐让我凭空生出安全感。
那东西闭上了眼睛﹐它睁眼的过程更像是快门一闪﹐而後它轻轻挥舞着触须﹐隐没在迅疾流动的尘埃云里了。
那就是捕食者﹐不过应该是一只侦察型的﹐它在睁眼的瞬间应该已经捕捉了包括我在内的地面资料﹐现在要回去传输给次级母舰。
"我靠﹗"我舒了一口气﹐"眼睛大了不起啊﹖就出来吓人。"
"大概每只有足球场那麽大吧。"年轻的宪兵上尉笑笑﹐"大眼贼。"
他笑的时候所有森严一扫而空﹐还带着点孩子气﹐应该跟我年纪差不多。我从口袋里摸出从大猪那里摸来的中南海递到他面前。
他摆了摆手﹕"站岗。"
二
地铁轰隆隆地作响、摇晃。
现在我叼着一根烟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伸长了脖子在左左右右的车厢张望﹐隔了很远才有稀疏的人影。坐得离我最近的应该是一个空间战略指挥部的女军官﹐我只能看见她制服裙子的白色裙摆﹐裙摆下的小腿线条凌厉﹐像是雕塑家用大斧在石膏上简单劈削出来的。一双猎豹似的小腿。我估计这姑娘负重越野肯定比我强得太多了。
林澜也总是穿着这样的制服﹐现在她在做什麽﹖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摩托罗拉的L7﹐打亮屏幕。我想给她发一条短信。我要去龙阳路站﹐估计要等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得有点事情做﹐比如等某个人的短信。
"在干什麽﹖"
听起来像是一条没事找事的骚扰短信﹐我输入完这四个字立刻把它们又删除了。
"我把新德里的分析报告做完了﹐熬了一晚上﹐我靠﹐真是累死了。"
我想想﹐还是删除了。为什麽我要对林澜汇报我的工作进度﹖她又不是我姐姐。我老娘说女人再怎麽嘴硬﹐最终还是会喜欢比她强的男人﹐所以不必太甩她们。我问老娘她为什麽喜欢我当老师的老爹﹐老娘说你不看他在讲台上的架势﹐简直指挥十万雄师呢。
"真够烦的﹐尘埃云一来﹐阴得跟夜里一样。"
这也还是没话找话。
真难﹐连个短信都写不出来。我觉得有点累了﹐握着手机靠在那里﹐对面的液晶电视上正在演新的地铁安全小短片。主角一如既往地是孙悟空和猪八戒。孙悟空这个叛逆分子在这个短片中被塑造为一个知识丰富而又耐心稳重的少年﹐他教育猪八戒说如果在地铁中遇见光流袭击﹐应该立刻躲避在车厢的角落。长椅下是最好的地方﹐因为即便有东西落下来也砸不到你﹐而且要用手机不断地拨打求救电话。
长椅救得了谁﹖根据计算的结果﹐那些光流中的能量密度可以和氢弹相比。
如果泡防御界面被击穿﹐我们的下场不会比新德里更好些。那时候整个上海的灰尘飘到东海上空﹐还是会化成一场灰雨。其中有些灰是我的﹐有些是林澜的。
我盯着液晶屏幕开始浮想联翩。
分众传媒的CEO 叫做什麽来着﹖江南春﹖嗯﹐是这个名字。我想这人如今一定很郁闷﹐自从战争开始﹐他在高档办公楼宇和地铁内的全部液晶电视都被军方征用了。而这发生在他并吞了最大的竞争对手聚众传媒後不到一年﹐正准备大展宏图进军韩国市场的关头。
当然其他纳斯达克上市公司的老总们也不惬意﹐据说他们如今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经常聚起来打打麻将﹐每盘都是以他们手持的股票下注。不过这算不得赌博﹐因为纳斯达克无限期闭市﹐这些股票根本无法交割为现金。而创业型公司的未来……鬼才知道﹐也许明天就会死光光呢。
一度这些富豪榜上的名人都是我的偶像。
我是北大毕业的﹐我的理想其实是去华尔街当一个精算师。
我高考那年把可报的大学和专业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有十几遍﹐估摸着在我们家那个穷地方﹐分数线奇高无比﹐要想考北大﹐还想考金融类纯属痴人说梦。
这时候我发现了物理系有个特设的模型精算班﹐我那个在华尔街的表哥看了这个班设置的课程说这个专业好转金融类﹐我就报了﹐成功录取。
四年时间里我一边苦读原版的《Economist 》和《The Wall Street Journal》﹐一边狂考GRE.表哥拍了胸脯保证搞到推荐信推荐我去哥伦比亚读金融﹐系里上上下下都是他的老关系。
然而毕业那年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的年级主任拿着我那份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隔着厚如瓶底的眼镜看了我半天﹐看得我心里发毛﹐然後他语重心长地说﹕"江洋﹐你有没有考虑过应征入伍﹖"
我不假思索地说没考虑过﹐援藏听起来更好一点﹐我一直特想去八角街。
年级主任不说话﹐抽出我录取前签的一份附加文件的副本递给我﹐说﹕"你的专业有保密限制﹐未获中央军委特别批准﹐不能出国﹐而且只能在军队内部服从分配。"
我茫然地打开我亲手签名的文件﹐意识到自己早在四年前就已经上了贼船。
北大竟然有一个由中央军委直接负责的保密专业。
直到我以预备役的身份加入解放军空间战略部队的泡防御战略指挥部﹐我才发现我根本就是上了一个绝大的当。其实这个所谓的模型精算班﹐它所有课程设置的核心目标都是培养平衡防御泡的技术员。我诧异地发现原来上课时候老师强调的考试重点划下的提纲无一例外地指向了一个大泡泡﹐怎麽计算它表面的能量密度﹐怎麽维持它的平衡。
当时这种巨大的泡状防御还未在地球上任何一个城市展开﹐可是各国都在为它培养技术人员。
我最想埋怨的那个表哥没有机会再听到我的怨言了﹐他跟着纽约一起陆沉了。
战争开始之前他刚刚在华尔街得到自己的一间独立办公室﹐站在落地窗前挺胸腆肚地拍了一张照片传给我﹐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地铁震动了一下﹐灯黑了一瞬重又亮了起来﹐我回过神来。
抓了抓头﹐我写了一条短信发了出去﹕"我现在去浦东机场﹐过花木﹐要不要我给你带点花﹖"
液晶电视的画面忽然切换了﹐市政府的发言人神情严肃﹕"现在插播一条新闻﹐市政府发布紧急通知﹕从今天下午2 时整至4 时整﹐南浦大桥短暂关闭﹐仅供特许车辆通行﹐请计划途径南浦大桥的驾驶者绕行。"
地铁播音跟着响起来﹕"各位乘客﹐各位乘客﹐本次地铁将在人民广场站停止运行﹐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地铁立即开始减速﹐我脑袋里嗡地一声﹕屋漏偏逢连天雨﹐梁康三点五十分就要进检疫口﹐这下子赶不上了。车一停﹐我猫着腰往外冲﹐以往最热闹的人民广场站上空荡荡地看不见什麽人影﹐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检票口﹐脚步声回荡着仿佛在背後追赶我。
我从来福士广场的出口钻出来﹐外面的光线已经恢复了不少。那阵尘埃云的面积并不大﹐移动速度也很快﹐现在已经过去了﹐剩下的是因为细微尘埃而凝聚形成的雨云。尘埃云到来的时候像是黑夜﹐现在只是阴天。
整条人民大道上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个披着制式风衣的宪兵﹐他们腋下夹着微型冲锋枪﹐军用卡车车队正在缓慢地经过。看来这就是"特许车辆"﹐30吨的平板卡车﹐不知道是什麽重型装备。
"同志﹗"我跟最近的宪兵行了一个军礼﹐"我有紧急任务需要过江﹐怎麽最快﹖"
宪兵上下看了看我﹕"桥和隧道都封闭了﹐过江走摆渡。"
摆渡﹖
总之不是抱怨的时候﹐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黄浦江边﹐一条紧急通道直通水面。
我奔过去看了一眼﹐七八艘平底小驳船停在那里﹐船头上挂了"征用"的军绿色牌子。
我跳上其中一条﹐像是古代侠客被追得走投无路那样大喊﹕"快点﹗快点﹗
我要过江﹗"
"船被部队征用了﹐证件拿出来看看。"
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我的证件晃了一下﹕"快点﹗有任务。"
"你这是预备役军官证。"摆渡的大爷很固执。
"夹生饭还是饭呢﹗"我说﹐"开船﹗"
狐假虎威起了作用。驳船上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我这条船上的大爷似乎是领头的﹐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我送他过去。"
驳船走得极慢﹐大爷打着舵﹐我坐在船头。
这还是我来上海後第一次漂在这条有名的江上﹐在这里前看是尖刺一样的东方明珠电视塔﹐後看是和平饭店那帝国主义味道十足的大厦﹐都距离我很远﹐江面显得很开阔。上海这里不比我上学的北京﹐高楼太多﹐很少看见这样大片的天空﹐这时忽然有种漂泊的感觉。
船震了一下﹐忽然我觉得速度和风向都变了。我跳起来仔细看了一下船头水流的方向﹐确认没错﹐这船忽然向着左手漂移过去﹐整个江面上的流水都在加速往那边流动。
我往那个方向看去﹐吃了一惊。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距离我们大约三百米。像是水下打开了一个空洞﹐所有的水都向着那边流动然後倾泻进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进而有形成旋涡的趋势。
"我靠﹗怎麽回事﹖"
"是上海主炮吧﹖没事儿﹐一会儿它炮口闸门关了﹐我们就好走船了。"大爷大大咧咧的﹐似乎并不怎麽在意。我看他关了发动机﹐也不管舵了﹐在旁边一个蓝色的背包里摸着﹐一会儿居然摸出一个盒饭来。
"关键不是上海主炮不主炮﹐你这船就要掉进炮眼儿里去了﹗"我简直给他气晕了。
这条失去了动力的船正以远高於它正常速度的高速向着那个巨大的漏斗口滑过去﹐这样不过一分钟我们就会掉进那个空洞里。
"下锚呗﹐这点准备没有﹐还敢在黄浦江上走船啊﹖"大爷满不在乎地把盒饭放下﹐拾起铁锚沉进水里。
铁锚被拖着走了一小段﹐勾住了﹐船在急流中震动﹐但是终於停下来了。我坐在船头战战兢兢地看着流水飞快地从船边滑过﹐而大爷捧起他的盒饭坐到舵边去了﹐打开来﹐居然还有青椒。真受不了﹐这年头摆渡的都这麽酷。
乌黑的金属壁从水下缓缓地升起﹐隔绝了水流﹐泛着森严的光。水面渐渐平静下来。我站起身来眺望着不远处的巨大炮口﹐它的直径达到了40米﹐金属管壁的厚度就超过了1 米。二战时代可怕的"古斯塔夫巨炮"在它的面前无疑只是一只挖耳勺。整整一个团的部队现在就在炮体下方的地下室里﹐操作着这件可怕的武器。
上海主炮﹐这个东西的最大意义在於它还从未发射过。它的存在是个威慑﹐毕竟是阿尔法文明留下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技术可以达到的。
阿尔法文明是人类接触到的第一个地外文明﹐它和人类的第一次对话要追溯到1975年。具体它怎麽联系上人类的属於绝密﹐我这种人无从知晓﹐但是文件中记载它是第一个进入地球圈的外星文明。
阿尔法文明用很多方式显示了它们的存在。比如射电天文望远镜接收到的摩尔斯电码﹐再比如"使者"--在1975年诞生的孩子中﹐脑发育异常的比例有明显的上升﹐而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长期沉睡﹐从生来就不曾睁开眼睛。可是他们的存在意义非常﹐阿尔法文明传递的绝大多数信息来自他们的梦呓。没有人教过他们语言﹐可是这些人说出了超过我们文明进程不知多少的高阶技术。他们被称为"使者"。如今这些人沉睡在某个神秘地方的营养液池子里﹐充当着阿尔法文明和地球的沟通桥梁。
阿尔法文明说地球的文明发展其实并非由单细胞生物进化而来﹔阿尔法文明还对我们最发达的机械文明表示了不屑﹐它们认为这条文明绝无出路﹐必将在不远的将来遭遇瓶颈﹔它们又说如今仍然留存在这个星球的"古老技术"远超过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但是它们又说古老技术的大门不能轻易开启﹐所以等於我们坐在宝库的门口还是只能受穷。
我有时候想阿尔法文明这些智慧生物和卖大力丸的一样﹐说了半天﹐还是空话。
但是阿尔法文明预言了第二个客人--德尔塔文明--的到来。
2007年2 月15日﹐各国空间部队和政府首脑都在等待天体观测站的消息。这一天是阿尔法文明预言的"降临之日"﹐这一天日全食。当月球的影子慢慢遮蔽了阳光﹐灾祸现形了﹕除了圆形的月影﹐另有一条狭长的影子横亘天空﹐从漠河到莫斯科的人们都可以用肉眼观测到它。
德尔塔文明﹐它真的来了。
那其实是庞大的滞空母舰﹐最长的一轴达到月球直径的四分之一。它表面对於光辐射的吸收使得我们在夜晚不能捕捉它﹐而在日食的时候它就显露出来了﹐和月球一起把巨大的阴影投在地球表面。因为它在月球低空轨道上运转﹐所以两个影子重叠﹐看起来像一只超大号的短柄棒棒糖。
元首们惊恐万状地汇聚在纽约举行峰会﹐历史上无数神棍预言过地球的灭亡﹐後来都证明是"狼来了"的故事。当诺查丹马斯们已经混不下去的时候﹐狼真的来了。
和阿尔法文明不同﹐德尔塔文明是直接以毁灭者的姿态到来的。
阿尔法文明以神一样的口吻预言了这个大麻烦﹐那些沉睡在营养液中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张嘴说﹕"阴影从天而降﹐你们将遭遇最大的毁灭﹐也可抗争而等待光的降临。"
NASA的委员会主席亲眼看见了这盛况﹐无法忍受这种介乎科学和神学之间的伟大预言﹐硬撑着等到德尔塔文明真的降临﹐他的价值观彻底崩溃﹐据说已经去西藏某个小庙出家当了喇嘛﹐开始研究密宗哲学了。
好在阿尔法文明倒也不是只满足於当个神过过嘴瘾﹐它们传递的信息中包含跨越时代的先进武器。
泡防御系统是其中之一﹐也是目前唯一能够抵御德尔塔母舰主炮的装备﹐就像目前在上海上空张开的防御界面。这层看似气泡的界面可以完全地隔绝城市与外界的接触﹐即使德尔塔文明次级主舰的主炮也无法击穿它﹐更不必说捕食者。
不过它在高强度的攻击下也会紊乱﹐我的工作就是平衡整个界面的能量密度。这种强大的防御设施只被安置在极少数大城市﹐但奇怪的是﹐德尔塔文明并未趁机去攻击中小城市﹐它们的攻击全部集中在设置了泡防御的地方。泡防御就像是蜜糖﹐这些外星生命像是蚂蚁一样被它吸引了。而解放军位於兰州的最高指挥部没有泡防御﹐却安然无恙﹐据说大家还有心思每天下午走出掩体去晒晒太阳。
约束场炮火则是可以直接创伤次级母舰的进攻武器。上海大炮就是一座约束场炮。约束场炮火的第一次开炮在纽约﹐纽约大炮的功率大约是上海大炮的120倍﹐它一次轰击中毁灭了两艘德尔塔次级母舰和215 只捕食者。这个好消息一度被夸大到地球已经掌握了威慑德尔塔技术文明的核心技术。可是仅仅两周後﹐纽约堡垒就沉入了地下。
纽约堡垒的陷落第一次让人类感觉到灾难临头﹐阿尔法文明给予的支持不是万能的。而且按照阿尔法文明的信息﹐这艘无法想象的巨型母舰只是德尔塔文明太空探索大军中的不算很大的一艘……
我现在坐在一艘不算很大的驳船上﹐风吹来﹐水在我脚下慢慢地流动﹐摆渡的大爷在吃他的盒饭。
我打开手机﹐没有新的短信。
林澜﹐你现在在做什麽﹖
三
迷彩装的军吉普跑在龙阳路宽阔的大道上﹐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重型卡车。
我站起来跟押车的宪兵行军礼﹐神气活现。他们有的回礼﹐有的神色冷峻。
"别太嚣张。"开车的宪兵说。
"没事儿。"我坐下来﹐舒舒服服靠在座椅靠背上。
运气不错﹐我遇上宪兵那边一个熟悉的少校蒋黎﹐以前一起打过牌的﹐他答应带我一程。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心里一个小东西蹦达了一下。打开手机来﹐是林澜回过来的短信﹕"你去花木干什麽﹖"
"去机场送个朋友﹐我问你要不要给你带束花﹖"
"那就郁金香吧﹐我要一束黄色的﹐谢谢。"
逼近龙阳路地铁站了﹐我指了指路边﹕"就近停吧﹐我就在这儿下。"
"你不是要去机场麽﹖反正我一路过去。"蒋黎有点奇怪。
"有点事儿﹐我一会坐磁悬浮过去。"
"就你事儿多。"
我跳了下去﹐跑了几步﹐蒋黎忽然在背後喊我。
"怎麽﹖"
"能搞到去兰州的机票麽﹖"蒋黎压低了声音﹐眼神有点奇怪。
"我靠﹐你以为我是谁﹖能搞到机票我还跟这儿混﹖"
"你那个朋友不是搞到了麽﹖能搞一张没准能再搞到一张。"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要钱的话﹐没什麽问题。"
我呆了一下﹕"他是他﹐我是我。"
蒋黎眼里那种奇怪的光褪了﹐他点了点头﹐冲着那些重型卡车丢了一个眼色﹕"知道那些是什麽吗﹖"
"不知道。"
"泡发生器。这一部安装在张江镇﹐还有三部也拆除安全锁了﹐今天夜里同时安装。一部在高东镇﹐一部在莘庄﹐一部在宝山区那边上海大学校区。这是最後四部。"
"因为前几天轰炸太密集了吧﹖上面不放心了。"
"不过家底儿也用完了。"蒋黎发动吉普﹐飞驰电掣地去了。
我夹着那束在花木花卉交易市场买的黄色郁金香走进了空荡荡的磁悬浮售票大厅。
"单程50﹐往返80. "售票的兄弟没精打采的。
"都战争年代了﹐也不打折﹖"我随口说着﹐还是老老实实掏钱。
"打折不打折也无所谓﹐现在还能往外飞的﹐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兄弟说﹐"单程﹖"
"往返。"
"看你就是往返﹐你这个样子也就是我们平民老百姓﹐搞不到机票的。"
你说这人眼光怎麽就那麽毒辣呢﹖
"军官证能打折麽﹖"
"不能。当兵的﹖"兄弟嘟哝了一句﹐"买往返啊﹖不如买单程﹐回来坐机场大巴﹐到静安寺也才19块钱。"
"往返。"我重复了一遍。
我冲进浦东机场候机大厅﹐就看见梁康在人群里使劲地对我挥手。我拨开人群努力往那边挤﹐梁康也向着我挤了过来。我身上有汗﹐周围的人身上似乎都有汗。整个候机大厅满满当当﹐空气中有着隐约的嗡嗡声﹐异常闷湿﹐氧气含量低得可以憋死人﹐估计是没有开空调。
如今的机场倒像是原来春运时的火车站﹐民工们挤在一起﹐地下堆着廉价旅行箱和蛇皮袋﹐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食物气味--温热而腐烂的气味。
不过我知道能在这里等飞机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脚下放的箱包考究精美﹐不乏正牌的路易。威登。原来恒隆广场里面有一家路易。威登的专卖店﹐这样的箱子要卖上万块。现在没有人珍惜它们﹐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上面打着手机﹐她头发散乱﹐手里捧着机场发的盒饭。
"你丫就不能不迟到一次﹖"梁康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伸手去拿我手里的郁金香﹐"还搞送花这套﹖"
"什麽乱七八糟的﹐不是给你的﹐我自己拿回去插。"我把花藏到背後﹐"没办法﹐赶一个报告﹐刚刚送过去我就飞奔着来了。"
"怎麽这麽多人呐﹖"我看着周围。
"连续一周没有飞了﹐都是压下来的乘客﹐谁都不愿走呗。"梁康眼珠子转着看着周围﹐压低了声音﹐"今儿夜里这班能飞﹐我是优先票﹐可以上去。"
梁康是我在北大的同学﹐我们一个宿舍的。他学法学﹐毕业了就在上海一家很大的律所里面当合伙人。梁康那点水我是知道的﹐别说合伙人﹐律师助理他都勉强。不过他老爹在上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同於我们这种穷混的﹐他大学时候就在东方广场那边的东方君悦酒店常租一套房子﹐一月一万五﹐隔三岔五带着各种女孩在那边住﹐有的我们不认识﹐有的听说是哪个系的系花。
按说这样的人应该是不讨好的。不过梁康是个大度的人﹐也经常开着他那辆帕萨特带着兄弟们过去奢侈一把。满屋子的人在地上横七竖八﹐有的打PS2 ﹐有的杀人﹐有的玩真心话大冒险﹐周围有梁康叫的啤酒和吃的﹐奢靡得像是山中老人的宫殿。这时候梁康也没有什麽地主的风度﹐经常是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被罚贴墙倒立。
所以大家都还蛮喜欢他的。梁康跟我关系尤其的好﹐因为他总是跟我选一样的选修课﹐他的绩点全靠我。
"来来来﹐介绍一下﹐"梁康从背後拉出一个人来﹐"江洋﹐我同学﹐这是……"
"哟﹐这是……黛黛吧﹖嗨﹐你好﹐梁康尽跟我提起你了。"我看着那个低着头的女孩﹐她满头的长发披散了下来﹐细顺得像是丝绸。真是个小美女。白净得像是瓷娃娃﹐见人有点羞﹐脸颊两侧微红着。
以前只偶尔听他提起这个女孩﹐似乎是他最近的女朋友。我心里骂梁康这个孙子﹐又祸害人了。
"你好﹐梁康也老提起你。"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叫你上午过我们家来的吧﹗"梁康凑到我耳朵边﹐压低声音埋怨﹐"我今儿不是在家里结婚麽﹖"
我愣了一下﹐侧眼去看了看那个黛黛﹐想不到这样文文静静的小美女把梁康这小子逼到婚礼上去了﹕"我靠﹐不会吧﹖你不是号称要死撑到底的麽﹖"
"有了。"梁康对黛黛飞了个眼色。
"什麽有了﹖"
梁康在我脑袋後面拍了一巴掌﹕"你丫是装傻呢﹖"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落在黛黛似乎有点隆起的小腹上。
"哦﹗"我在额头上狠狠一拍﹐握住梁康的手﹐"恭喜恭喜﹗"
我们两手交握了一阵子﹐可是我看得出梁康并不开心﹐我也一样。我们静了一会﹐各自把手抽了回去。
"老头子说……没准都要死了﹐想能亲眼看见孙子。"梁康搓着手说。
"老爷子在兰州了吧﹖还好吧﹖"
"还行﹐不过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不是他在上海那时候了。"梁康摇头﹐"这次他搞了票﹐催我赶快过去﹐我怕是他知道自己顶不住了。"
"瞎想什麽﹖"我拍了拍他﹐"没事儿的。"
我也实在找不到什麽话安慰他了。
"飞往兰州的A4356 次航班的旅客请注意﹐飞往兰州的A4356 次航班的旅客请注意。请携带您的行李准备进入检疫口﹐持优先票的乘客请您前往国际航班入口﹐请注意秩序﹐服从宪兵的指引。"广播声忽然回荡在整个机场大厅﹐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仰着头眺望﹐一直黑着的大屏幕亮了起来﹐身穿宪兵制服的军人从检疫口後面排队出现。
"黛黛﹗黛黛﹗"梁康大声喊着﹐去拉他的女朋友﹐哦不﹐现在是他的妻子了。
整个人群开始流动了﹐有人不顾一切地往检疫口那边挤﹐有人开始高声喊着﹕"我们已经等了一周了﹗"隐隐约约有混乱的趋势。宪兵们手挽手结成人墙﹐为首的中校冷冷地按着腰间的手枪。如今警察都回家歇着了﹐宪兵是唯一有权配备武器的人群。
梁康没有和我告别﹐拉着他的女人﹐顺着人流拼命往国际入口那边挤。他高举的手里紧紧攥着机票﹐像是要捏碎什麽东西。黛黛就这麽跟着他﹐临走的时候她手里的东西落了下来﹐那是一本书﹐我弯腰捡起来看﹐白封皮﹐书名是《此间的少年》。这本书在我们学校有点名声﹐可是我没看过﹐正好可以带回去翻翻。
我翻开书﹐愣了一下。书里夹着一张照片﹐上面清清瘦学生一样的男孩﹐戴着一副细丝的眼镜﹐站在秋天的银杏树下面﹐满地的落叶。背後写着日期﹕"1999.10.10"
那不是梁康。
我低低地吹了声口哨。
"阿贼﹐我会帮你搞票的。"梁康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看过去﹐他在人群里站住了﹐拉着他的妻子。他冲我挥手﹐喊的声音很大﹐可是我听出他有点难过。我没说话﹐冲他挥了挥手。他又回头拉着女孩往国际入口那边冲了。
我转身﹐和人群去向相反的方向。
搞到票又有什麽用﹖我和部队签了军事服务协议。如果我走﹐就是逃兵﹐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我和大猪二猪开过玩笑﹐说我这种合约叫做死当﹐不能赎回。
从落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走出候机大厅﹐一下子安静起来。天空开阔﹐就是太寂寥了一点。我抓了抓头﹐把花夹在胳膊下﹐双手抄在衣兜里往磁悬浮那边溜达。手机响了﹐有来电。
"喂﹐我是江洋。"我懒洋洋的。
林澜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只通短信。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似乎根本无话可说。
"江洋﹗你搞什麽﹖部队的纪律就是绝对服从﹗今天训练排期轮到你﹐你现在在哪里﹖"对面是个破锣嗓子﹐声震如雷﹐是猛男才有的声线。
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我本来下午排了飞行训练﹐昨夜赶了一夜的报告﹐又心急火燎地跑来送梁康﹐把飞行训练的事情完全丢到脑後了。
"我到了﹐到了﹗已经到门口了﹗马上就去换衣服﹗"
四
运气还算不错﹐飞行训练的地方就在浦东机场。如今上海又回到了二战时候的孤岛形势﹐偌大的国际机场几天也没有一架民用飞机起降﹐部队理所当然把它征为军用。当然空军如今也没有什麽用处﹐现有的战斗机遇上了捕食者﹐往往是损失八架击落一只捕食者﹐这个数字都不敢报给公众知道。倒是地基导弹还靠谱一点。可惜那些捕食者再生的速度又太快﹐德尔塔文明的巨大母舰像是一个蜂巢似的。
部队的专用通道和拥挤的候机厅不在一起﹐我换了飞行服奔着赶到机库的时候﹐教官老路已经气歪了鼻子﹐正靠在一架"鹞"上。
老路有个华丽的名字﹐叫做路锦博﹐原来西飞公司的试飞员﹐技术上异常过硬﹐手下是一个中队的鹞式。这种原产英国、後来改为美国的战斗机代号AV-8B ﹐是美国空军支援的﹐要说战斗力只能算二线飞机﹐好在可以垂直起降。今天是我的第九次飞行训练了﹐都是飞这种鹞。
"快快快﹗要是你是我手下﹐早把你踢出去了﹗"老路也没有工夫骂我﹐用力挥挥手。
这架代号灰鹰一号的"鹞"是少见的双座版本﹐老路在前我在後。
"地面控制台﹐这里是灰鹰队长﹐灰鹰一号报告﹐一切正常﹐训练项目开启。"
我扣上头盔﹐耳机里面传来老路的声音。
"灰鹰一号﹐这里是地面控制台﹐收到﹐训练项目开启。"
头顶的天光忽地泻下﹐整个机库的顶棚从中间分开为两片。鹞的机身剧烈地抖动着﹐飞马发动机在机库里造成了可怕的轰鸣声﹐像是一头吸风的怪兽在咆哮﹐而机库的板壁都要分崩离析一样。鹞腾空而起﹐喷气口方向调整之後﹐又迅速进入平飞﹐巨大的加速度把我压在椅背上﹐老路的飞行风格一贯如此暴躁。
高度表上显示我们迅速爬升了500 米。
"现在你接管控制。"老路的声音传来。
"明白。"我握着操纵杆的手加力﹐随着老路把控制权切换给我﹐操纵杆上的力量感忽然增加﹐这架鹞现在在我手上了。
"慢慢拉起﹐我们攀升1000米。"
"攀升1000米我们会撞上泡防御界面的。"我说。
"攀升。"
"明白。"
我已经很熟悉这架飞机了。其实飞机并非是很复杂的东西﹐电控系统可以解决绝大多数的事情。除非是想成为老路那样的试飞员﹐如果只是把一架飞机拉起来再落下去是不难掌握的。
鹞持续地攀升﹐头盔里开始传来警报声﹐控制屏幕上开始有红光跳闪。我知道这是接近泡防御界面的警示﹐不过现在老路是灰鹰队长﹐他握有一切的权力﹐原则上就算他要我撞在那层界面上化成灰烬﹐我也得服从命令。
"进入平飞。"当警报声响得几乎连成一串时﹐老路下了指令。
我一推操纵杆﹐飞机上升的势头锐减。
"方向打得再轻一些﹗你这样在高速情况下就会失速﹐你以为你在开什麽﹖
这玩意儿的推重比只有0.78﹐不是苏30﹐失速了拉都拉不回来﹗"老路在一对一频道里吼。
"明白。"
"报告我们距离泡防御界面的距离。"老路说。
"150 米﹐已经进入危险距离。"我盯着控制屏幕﹐上面自动模拟出泡防御的位置和形状。
"天气真阴。"老路说﹐"这层防御界面太低了﹐我们像是在笼子里面练飞的鸟。"
"回去麽﹖"
"不﹗"
我愣了一下。手上操纵杆的力量忽地消失﹐老路已经把控制权切换回他自己手里了。
"控制台﹐这里是灰鹰一号﹐这里是灰鹰一号﹐执行Z计划﹐执行Z计划﹐请随时准备开启孔洞﹐请随时准备开始孔洞。"老路的声音平静。
"控制台明白﹐Z计划﹐孔洞开启准备﹐反应时间0.3 秒﹐开启时间6秒﹐好运。"
我根本来不及想明白怎麽回事﹐鹞已经开始急剧上升。我几乎吓得要喊出来﹐150 米﹐对於战斗机而言几秒钟就攀升上去了﹐而我们头顶就是可以毁掉一切的泡防御界面﹗高度表迅速地跳动﹐等到我回过神来﹐我们的高度已经超过了1700米﹐还在持续不停地攀升。 "我们现在在泡防御外面﹗"
"废话﹗"老路说得漫不经心似的。
我不知道什麽是Z计划﹐但是刚才泡防御打开了一个孔洞﹐我们从中钻了出来。尘埃云已经过去﹐天很阴﹐但是雨云层还在更高的位置﹐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周围的一切。那些像是《西游记》里面妖魔的东西﹐它们静静地浮在周围﹐长长的触须飘动着﹐像是某种水母。
我的飞行服里都是冷汗。
鹞转换了喷气口的方向﹐我们悬停在半空中。
我们现在就像一只进了蚂蚁窝的蚜虫﹐根据以往的战例分析﹐捕食者对於单个的飞行器并不视作敌人。它们偶尔会主动发起进攻﹐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任由它们经过﹐这也是对外航班能够通行的原因。我现在只希望老路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惊动这些可怕的玩意儿﹐小心地飞回去就可以了。
"老路……"我说﹐声音小得像是在躲猫猫。
"灰鹰队长报告﹐抵达预定位置﹐攻击预备。"
"地面控制台﹐明白。"
"攻击﹖"我脑袋里面嗡地一响。
就在这个瞬间飞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老路轻轻按了机炮﹐一个很轻的点射。
我几乎是亲眼看着那发炮弹笔直地去向了我们正前方的那只捕食者。那个东西正在沉睡﹐而在炮弹击中它的瞬间﹐整个蚂蚁窝被惊动了。我看见周围所有的捕食者都张开了触须﹐像是刺河豚忽然炸开似的﹐而後四面八方也不知道有多少捕食者向着我们而来﹗
鹞在老路的操纵下猛地倾斜﹐划过一道弧线急剧地下坠。高度表数字闪得飞快﹐这其实是很容易导致失速的操作﹐但是无疑也是目前能够最快摆脱这些东西的回避动作。我被那股加速度紧紧地压在座椅的侧面﹐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要被拉裂了。
捕食者们汇聚到一处﹐而我们已经离开了刚才的位置。
战争开始的时候无人相信我们能用战斗机对抗这种超越地球技术无数倍的文明﹐不过後来的一些事实证明这些捕食者对於飞行并不多麽出众。也许是它们所来自的地方没有这样密度的空气吧﹖就像人虽然可以列出复杂的模型模拟气流﹐可是永远无法像鸟儿那样理解风。
可是它们的瞬间加速度是任何战斗机都难以相比的﹐那一大团捕食者几乎要纠结在一起﹐又生生地止住。它们短暂地悬浮了一阵﹐分出了一小队尾随我们而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不断地缩小。老路操纵着鹞急剧下降﹐可是那些东西下降的速度更加可怕﹐像是陨星。
"这里是灰鹰队长呼叫地面指挥台﹐准备开启孔洞﹐准备开启孔洞。"
"地面指挥台﹐明白﹗"
2800……2700……2600……2500……2400……
高度表的数字一闪再闪﹐可是已经来不及。距离我们最近的捕食者已经张开了触须﹐它像是一朵难看的花﹐张开了花瓣要把我们这架飞机吞进去。我抬起头﹐透过座舱盖看见那朵"花"的"花蕊"里面蠕动着张开的、嘴一样的东西。
鹞忽地震动了一下﹐这次震动远比发射机炮那一下剧烈﹐在告诉飞行中都能轻易地感觉到。老路把发动机推力打到最大﹐一瞬间爆发的加速度使得我们越过了那只捕食者。我的心都要停止跳动了﹐眼前发黑了几秒钟﹐我最後看见的是许多道白烟在座舱盖的上方﹐拉出了漂亮的弧线﹐像是张开的一张大网。
我再次看清高度表﹐高度已经是1400米﹐我们进入了泡防御的内部。
我打开尾部监视器﹐看见那只体积超过鹞十倍的捕食者身上几处同时发生了爆炸﹐它狂乱地挥舞着触须﹐化为一团火焰。是空空导弹命中了它﹖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空空导弹击落捕食者的例子太罕见了。那只燃烧的捕食者失去了滞空的动力﹐像是火流星一样下落﹐它和泡防御界面发生了撞击……
这不能称为一次撞击﹐在它和泡防御界面接触的瞬间﹐它变成了灰烬﹐它的火焰消失了﹐形体也一样﹐只是一团淡灰色的物质在大约一秒钟内还维持着捕食者的形状﹐然後散去了﹐仿佛被虚空中死神的手挥去一般。
我知道这层界面其实不是什麽好东西﹐如果我们撞上它﹐结果是一样的。
五分钟後﹐鹞垂直降落在浦东机场﹐我几乎是爬着出座舱的。
"吓得不轻﹖"老路站在梯子上﹐在我肩膀上狠狠拍了拍﹐我注意到他摘了手套的手上也满是汗水。
"靠﹗搞什麽啊﹖我又不是专业搞飞机的﹗我只是个预备役﹐我是个人民﹗"
我恶狠狠地喘息几下。
老路的脸色僵了一下﹕"什麽叫专业搞飞机﹖这个可不要对外说﹐是绝密测试。"
"什麽绝密测试﹖"
"跟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蹲在机翼下﹐老路指给我看两翼外挂点下的挂架。我登机的时候太着急了﹐没有注意到这个特殊的装置﹐现在看起来它分为三个端子﹐像是把一个外挂点复制成了三个﹐左翼下的端子已经空了﹐右翼则看起来很累赘地带着九枚导弹﹐这些导弹看起来像是响尾蛇﹐可是要小一些﹐那麽密集地挂在一起倒像是集束炸弹。
"地狱犬挂架﹐英国人整出来的东西﹐每个端子可以挂载三枚响尾蛇导弹。
导弹经过小规模的改装﹐机翼加固﹐你按下激发擎电控装置会依次点火﹐0.6 秒内三枚导弹可以全部激发。它们由一个很复杂的轨迹程序控制﹐会以包围的方式攻击一个捕食者目标。""嗯﹐载弹量增加了。"我点头。
"不只是载弹量的问题﹐如果是一枚导弹﹐从战例来看命中率太低﹐而三枚则有50% 以上的把握。英国一个生物智能研究所的推论是那些东西的智能程度其实并不高﹐换句话说它们放了些身上的蝨子来攻击我们。它无法同时追踪多个方向到来的进攻﹐同时过来三枚导弹﹐它就昏了。"老路说﹐"刚才打那只﹐我放出了六枚。"
"明白了﹐我们搞到了杀虫剂﹗那载弹量现在是多少﹖"
"原来的九倍﹐三组地狱犬挂架算是一联装﹐三三得九﹐一架鹞可以带18枚响尾蛇。"
"我靠﹐这个不像是导弹仓库了麽﹖6枚打一只﹐18枚可以打三只了。"
"没那麽容易﹐技术不算成熟﹐这样密集的挂载﹐简直像是背着炸药包飞。
而且连续激发对你的技术也是一个考验﹐要想拿这个拼外星人你还得练练。"老路从机翼下面钻了出去。
"这个能对付次级母舰麽﹖"
"可以试试﹐砰--啪﹗18枚﹐全过去了。不过次级母舰太大﹐全部放出去也未必能击毁它。"老路耸耸肩﹐"不过18枚响尾蛇导弹打出去﹐估计跟元旦放焰火似的﹐很好看。"
"好看管屁用﹐都放出去了﹐捕食者再来我不是死菜了﹗""你不是还有一门25mm加特林机关炮麽﹖"
"我吐死你﹐靠机炮去打外星人﹖"
"别歧视机炮﹐很男人的。嘟嘟嘟扫射着冲过去﹐没什麽比这个更帅了﹐导弹算啥﹐长程导弹你把人家灭了连个火儿都看不见﹐不算你的本事。"老路双手比了个握着冲锋枪的姿势。
机械师冲上来检修﹐我和老路并肩往机库外面走。
"老路﹐为什麽上面让我们飞鹞﹖我们又不能拉出去打。"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
"问你们老大去﹐我哪知道﹐这几架鹞我还舍不得呢。"
老路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你们几个里面上手最快的是那个曾煜﹐你也还成﹐拉出去能打一下。你要不是书读多了读死了﹐本来可以跟我当个僚机的。"
我又走在候机大厅外很寂寥的天空下了。我停下脚步﹐透过玻璃看见里面的人们已经平静下来﹐又恢复到我刚赶来时的那种样子。我居然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还是坐在她的路易。维登皮箱上面打着手机﹐只是不停地流眼泪。我想梁康不在里面了﹐他已经进了检疫口。
我低着头往磁悬浮那边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给林澜写了一条短信说﹕"刚才飞行训练﹐差点搞死我了。"
这次林澜回得很快﹕"别老是抱怨﹐你又不是小孩又不是女孩。"
我说﹕"你说得轻巧﹐真的九死一生。"
林澜回复﹕"我值班呢﹐有空再跟你说﹐你自己当心﹐记得我的花。"
通往磁悬浮的通道宽敞﹐里面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我看着我的手机屏幕﹐我想我真的差点就完蛋了﹐可是你说你在值班。也许等你下次值班完了﹐我们就什麽也别说了﹐也没花了也没我了﹐什麽都没了。
我一头撞在前面人的身上﹐对方"哎哟"了一声﹐我抬起头﹐看见一双很漂亮很飞扬的眼睛瞪着我。
"啊啊啊啊啊﹗"女孩蹦蹦跳跳的﹐"怎麽又是你啊﹖"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撞上路依依。
五
路依依和老路没有任何关系﹐只是老路曾经看着她家的房子感慨说﹕"同是姓路﹐区别咋就这麽大呢﹖"
路依依家的房子该是没有檀宫大﹐但是小点也有限﹐出於对财富的敬畏和不要丢人现眼的自觉﹐路依依邀请过我一两次﹐我都没去。只是听说其中有一间40平米的房子专门给路依依搭火车﹐路依依喜欢火车模型﹐家里的铁轨有250 米长﹐小火车在那间大屋子里上坡下河钻山洞﹐三列火车在站口交汇的时候﹐路依依拿着遥控器扣着一顶列车长的大檐帽﹐指挥它们依次通过路口。
别的大概也不必说了。
路依依在复旦读本科新闻系﹐文笔不错而且拉得一手不错的小提琴--虽然因为她的懒惰﹐这个技术在不断下降。路依依还是复旦国际象棋协会的骨干、复旦新闻网的记者、红十字会的理事、她们班的体育委员。其实以上所有的头衔都是指向同一份工作﹐也就是照相。比如国际象棋协会宣传的时候﹐路依依就在一幅黑白照片里安安静静地下棋﹐新闻网网页上她手持话筒无比严肃﹐红十字会招贴画上她变成了护士﹐体育课上面她穿着很合体的运动服跑来跑去﹐体育老师在旁边拿着相机说﹕"路依依﹐把头发散开﹐迎着太阳再跑一次﹐拍完收工﹗"
我认识路依依的原因很简单。我是北大出来加入预备役的﹐名义上是非军校毕业的军人﹐所以号召学生组织战时志愿者团队的时候﹐我被上面点名拉去各个大学做报告。转场做报告是件累人的事情﹐等我们到了复旦﹐我最後那点耐心也耗完了。在大猪慷慨激昂地讲述他的军校生活时﹐我偷偷溜出去在外面的自动售货机上想买一卷荷氏的薄荷糖。
在自动售货机上买要贵一点﹐所以我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东西。在读完了使用说明之後﹐我投了两个一元硬币﹐按了薄荷糖的键。就听见机器哄哄地开始响……然後它继续响……还是响……我不知道它是在找我的薄荷糖还是说它……出了什麽故障﹖但是我那时口袋里只有两块钱了﹐而且我嘴里很干很想吃薄荷糖﹐我又不想回会场去。
那个学生样的女孩来到我背後的时候我正蹲在那里﹐对着哄哄作响的售货机﹐不断地打开盖子往里看。
女孩问我在干什麽。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在等我的薄荷糖。
我跟路依依就是这麽认识的﹐我跟她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之後她就笑了起来﹐笑声大得让里面做报告的大猪都有点不安。
後来路依依多了一个职务﹐是复旦大学战时志愿者协会的副主席﹐我经常看见她和一帮蹦蹦跳跳的小女生在我们中信泰富广场下面给过路的人发《紧急求生手册》﹐她每次看见我都会笑得很大声﹐我就在她的笑声里从女孩们身边走过﹐没好气地看她。
我们变成朋友了﹐有时候她会打电话来让我帮她写一条宣传语﹐作为回报她会请我吃饭。有时候发完了宣传品她会在下面等我﹐我们一起在石门一路地铁站上面那个世嘉游戏厅打打街机。当然更多的是我看见她和这样那样的英俊男生一起高举宣传品﹐极富表情地对着路过的人大声说﹕"请保留你们的手册﹐它可能会救你和你的家人。"
我有些日子没看见她了﹐最後知道的是她在参加"战地青年大使"的竞赛。
"什麽叫做又是﹖好象我经常撞你似的。"我说﹕"你怎麽来了﹖别扯着我。"
路依依正扯着我的袖子跳啊跳的﹐长发一起一落。她背後站了一个脸庞很小的女孩﹐眼睛哭得肿肿的﹐低着头﹐发型和衣服都和路依依不是一路的。路依依穿了一条棕色的绒面齐膝裙﹐同色的绒面靴子﹐裙子和靴子间露了几厘米长的大腿﹐裹着方格花纹的袜子﹐上身则是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条颜色鲜艳的ELLE围巾随着她的蹦跳而起落。"我陪同学来送人。"路依依指着那个女孩﹕"她男朋友﹐今天去兰州。"
她还是扯着我的袖子﹕"你怎麽也在这里﹖"
"我也来送人﹐我同学和他老婆今天去兰州。"
对面的女孩似乎触动了什麽心事﹐两肩抽动了一下﹐呜地低哭了出来。谁也不傻﹐清楚是怎麽回事﹐可是去兰州的飞机票哪有那麽容易搞﹖"糖糖别哭了﹐没事没事。"路依依又跑过去拉着女孩的手﹕"我叫我爹帮你搞一张票。"
路依依的老爹真的有这个本事﹐因为经常在电视里代表市政府发言的那个胖墩墩的男人就是姓路。
名叫糖糖的女孩还是抽抽答答的﹐路依依就握着她的手摇晃着。"好了好了﹐好哭精﹐走了走了。"路依依拍拍女孩的背﹐抬头看着我﹐"你最近有空麽﹖我们去唱歌吧﹖"
"唱歌﹖嗯﹐也成啊。"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个小野兽跳了一下﹐随即寂然无声。"什麽时候﹖"
"明天晚上吧﹐明儿晚上我不值班。"
"好﹐那武宁路上那个上海歌城﹐我们上次去过的那个。七点吧。"
"行啊。"
路依依扶着那个女孩要走﹐又看了看我﹕"你现在去哪里啊﹖"
"我等着卖我的磁悬浮票﹐"我忽然想起来﹐"你们要不要坐磁悬浮回去﹖
我这张票卖给你吧。"
"我才不﹐我开车过来的。"路依依对我吐了吐舌头﹐"明儿唱歌啊﹐别忘了﹗"
两个女孩走了﹐磁悬浮的入口处我独自站着﹐看着她们的背影。路依依有辆不错的宝马Z4跑车﹐我想着也许其实我本来可以让路依依送我一程的﹐这样我又省下19块钱。
最後我站了45分钟﹐等到了一个老太太﹐以45块钱的价格卖掉了回去的票﹐这样等於我只花了35块钱坐了一趟磁浮﹐我有点钦佩自己的经济头脑了。
我乘机场一号专线回静安寺﹐大巴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一个一直抽一种薄荷烟的老男人。
我把我的手机接上耳机开始听《北京一夜》﹐我在练习﹐我觉得这是一首可以大杀四方的歌﹐练会了免得在路依依那帮小妮子面前丢了面子。天渐渐地黑了下去﹐大巴经过高架进了城区﹐在空荡荡的街头左拐右拐。我看见两侧的高档写字楼默默地矗立着﹐有些楼上的玻璃幕墙东一块西一块地碎了﹐里面没有灯﹐缺了玻璃的地方黑洞洞的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我冲上中信泰富广场31楼﹐有点气喘。巨大的环形办公室里面只剩了一半的人﹐我走到林澜的桌边﹐她不在那里。"林澜呢﹖"我问旁边的张皓﹐"去恒隆广场那边了﹖"
林澜是协调员﹐有两张办公桌﹐一张在中信这边﹐另外一张在恒隆广场的参谋部。"哟﹐送花啊﹖我看我看﹐最近花涨价了没有﹖"张皓笑。"帮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
"哦。"我抓了抓脑袋。
我的目光落在林澜的桌上﹐那里有一只细颈的玻璃花瓶﹐昨天它还是空的﹐现在里面有一束香水百合。
越过南京西路就是我们的宿舍﹐我们如今的宿舍是在锦沧文华酒店。战前这里是上海有数的几家豪华酒店之一﹐据说一个单间1200多﹐不过随着中信泰富广场和恒隆广场被部队征用了﹐锦沧文华酒店也被纳入了军管﹐它距离这两栋高档写字楼最近﹐紧急情况下全体技术员可以倾巢出动。
锦沧文华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厅显得有些凌乱﹐绝大部分服务人员也都回家歇着了﹐进进出出的都是军人。大家也并不在乎﹐大堂里满地鞋印﹐驼色的地毯吸饱了污水﹐被抛弃在一边的走道里。
我的房间是1103﹐床单又没有换﹐打开暖瓶﹐里面空空的。我把花扔在桌上﹐刚坐下﹐外面就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一个高个子立刻把脑袋探进来。"江洋﹐帝国﹖"高个子一张瘦脸﹐两颊像是被刀刮了似的线条犀利﹐两只眼睛精光四溢的﹐他正挑着眼角看我﹐倒像是挑舋。"还有谁﹖"
"二猪呗﹐我们等人等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干﹐你们两个耍赖﹐一开局就过来拆我基地。"
"哪能呢﹐给你配了精兵强将﹗"
"谁啊﹖"
"苏婉……"
"我靠﹐那你还不如给我配一个电脑呢。"我叹了口气﹐"也罢﹗说好了﹐开局不准直接过来拆基地。"
"太小看我们了﹐菜鸟也是会进步的﹗哪能老是那一套战术﹖我们都在线上﹐你进novo那个频道。"高个子神气飞扬﹐转身扭头﹐往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进入novo频道﹐游戏已经建好了﹐里面三个人﹐大猪、二猪和苏婉。
这三个人都是和我一个组的技术员。那个高个子就是大猪﹐名叫潘翰田﹐二猪叫曾煜﹐苏婉则是真名。
两猪荣膺这两个外号是因为大家联线玩《帝国时代II》的时候他们都把野外杀猪作为前期发展的重中之重。二猪的办法比较传统﹐派一个人出去把猪引到城镇中心门口﹐一帮埋伏在市镇中心门廊下的兄弟蜂拥而出﹐弓箭投枪齐上﹐猪就被灭了。而他的强处在於他对猪的跑步速度和可能的分布异常清楚﹐简直到了第六感的地步﹐素有"牵猪王子"的称号。大猪的微操作就差多了﹐派个农民出去没把猪牵到家门口农民就被猪拱死了﹐後来大猪采取了至为豪放的方式﹐一帮人出去找猪﹐就地宰杀之後﹐在猪旁边盖一个磨坊采集猪肉﹐美其名曰"杀到哪里盖到哪里"。"江洋你要掩씊@我﹐等我出了麻木卢克我就去踩大猪的游侠﹗"游戏开始的时候﹐苏婉在聊天频道里说。
我说﹕"我晕。"
苏婉是个女孩﹐超级菜鸟﹐总是造出无数的箭塔龟缩防御﹐然後在家拼命地搞生产﹐组织军事力量。不到积累出两队黄金兵来﹐她绝不出动。当然﹐等到她出动的时候她的盟友早被踏平了﹐然後她自己就被海量的军队吞噬了。
这个游戏是我教会这帮人的﹐後来我就变成了他们的对练。
游戏开始﹐茫茫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兰西人﹐在一片丛树林中有着一个城镇中心、几个农民和一匹侦察马。
我在野外找到了六只羊两片浆果林﹐随手建了双伐木场﹐按部就班开始搞建设。这个时候大猪和二猪应该都在奋力杀猪﹐我可以稍微开一会儿小差。我快手点了两下农民建造﹐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今天有飞行训练﹐回来晚了﹐你不在了。明儿我们去卡拉OK﹐你去不去﹖"我写了条短信发个林澜。
"我明天有事啊﹐晚上没空﹐唱歌我就不去了。"
我心里那个雀跃了一阵子的小野兽"呀唔"了一声﹐钻了回去。
我是怎麽认识林澜的呢﹖
每次想到这个﹐我都要想一会儿﹐因为时间过去了很久。再回想起来﹐那些画面就像被湿气晕开的彩画﹐一切的人影光彩都带着一道柔软的晕边﹐让我觉得很不真实。
就在教导主任废了我那份哥伦比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解放军7488部队的入伍动员大会就在体育中心召开。除了我们物理系这个班﹐还有数学系的一个班﹐都属於中央军委明令的限制专业﹐两拨兄弟毫不知情的时候上了同一条贼船﹐也曾在一起上大课的时候为了占座动过拳头。如今四目相对兔死狐悲﹐忽然就亲热起来﹐两拨人互相拍着肩膀进了体育中心。
出乎我们的意料﹐体育中心里面并没有军装笔挺面目森严的人。那是一个冷餐会的样子﹐左右两排长桌的银盘里面是新鲜的基围虾、水果沙拉和小块匹萨什麽的﹐桌子後面站着衣着挺拔的侍应生﹐倒像是从友谊宾馆请来的。一帮学生本来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不过一看这个阵势那麽和蔼﹐反而有点吃断头酒的不安。
而这个时候我正在南门外的一家火锅馆子里面吃饭。梁康他们做东请我﹐遗憾我的大好华尔街人生从此付诸东流。啤酒灌了无数﹐我心里胆气横生﹐恨不得站起来说老子就是不去部队﹐看他们能杀了老子﹖梁康说江洋你万万不可﹐这个是部队纪律﹐你要是投敌叛国﹐是真的要上军事法庭的。我心里的气焰低落下去﹐一个劲儿地涮肉﹐大家也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我从梁康的肩膀上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一个人对着一个小锅子﹐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不知道为什麽我会注意她﹐好象我盯着她的时候世界就安静起来了﹐也许她是长得很漂亮﹐不过那不是主要原因。我後来想也许是因为她当时正在做的事﹐她轻轻在玻璃上面呵了气﹐用手指画着什麽东西﹐各种凌乱而又飞扬的线条。画完了﹐她就看着那些线条笑笑﹐然後看着水汽消失﹐线条也隐去。
在我看她的整个过程里﹐她一口东西都没有吃﹐就在那里呵气﹐画东西﹐一个人笑。
然後梁康他们把我拖走了﹐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回了一下头﹐她侧着脸﹐一弯细细的卷发蜷在耳边﹐像是细巧的钩子。
我混在闹哄哄的人群里面看着前面的讲台﹐该来讲话的军官已经迟了﹐年级主任一再叫我们安静﹐而那些没吃饭的兄弟们看着冷餐肚子正在咕咕作响。"大家鼓掌欢迎解放军7488部队的代表﹗"年级主任忽地如释重负。
大家的目光投过去﹐一个浅紫色裙子的女孩匆匆忙忙地从後面跑上了讲台﹐尴尬地对着大家笑了笑。一时间会场寂静如斯﹐所有人都怀疑是否年级主任搞错了﹐我们等待的难道不是解放军7488部队的一个军代表﹖"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女孩点着头﹐耳朵边那一钩头发轻轻地颤﹐"我从来没有来过北大﹐刚才在图书馆看书﹐一下子忘记时间了。"
她看似有些尴尬的笑容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大家的敌意﹐无论怎麽看﹐那只不过是一个约会迟到的女孩。
年级主任带头鼓起掌来﹕"大家欢迎﹐请林中尉发言﹗"
"谢谢﹐大家随意﹐其实今天没有什麽政治任务﹐只是先认识一下。但是如果有问题﹐我们会为大家解答。"女孩理了理头发﹐"我叫林澜﹐解放军7488部队的中尉协调员。"
然後她从讲台上走下来﹐跟大家比了一个手势﹐率先去拿餐盘了。我比大家晚了一点﹐站在那里想起一面呵了气的玻璃上凌乱的线条。
是的﹐我在火锅店看见的﹐和我在讲台上看见的是同一个人。林澜第一次吸引我﹐是因为我知道她说谎了﹐她那时根本不在图书馆参观﹐而是在火锅店一个人做一件很无聊的事。那些凌乱的线条组成了一只模样很卡通的小野兽﹐从那个时候开始﹐它活在我心里。
冷餐会结束了还有舞会﹐林澜领跳了第一支舞。当时北大扫盲舞会还在教国标﹐而林澜跳的是Salsa 舞﹐她领尽了当天活动的全部风头﹐好在这两个班是典型的罗汉班﹐一个女生都没有﹐也没有人因此妒忌不满。不过我也明白这一切的用意﹐就在餐会和舞会中间﹐便装的年轻军人就跟我们在一起聊天说话﹐他们中多数是女孩﹐热闹的气氛中她们精致内敛。我能够感觉到她们是一个人负责一到两个学生的沟通﹐我想军队迫切要知道他们培养的这支技术力量是否足以送上战场。
跟我们说话的是一个圆脸的女孩﹐後来我知道那是苏婉。我和苏婉聊着天﹐看见林澜穿过会场﹐她环顾的时候看见了我﹐对我笑了一下。
活动结束得很晚﹐我走出来的时候林澜正好站在门边。"我有几个问题。"
我说。"嗯﹐一路走一路说﹐我要从小南门走。"
我们两个并肩溜达﹐林澜的鞋跟滴滴答答。"林中尉﹐国家要我们服役﹐对我们还是比较突然的﹐"我抓了抓头﹐"军队生活我们不了解﹐其实我们里面很多人是很犹豫的。"
"怕什麽﹖"
"受限制﹐不自由。"
"其实从我内心来说﹐"林澜斟酌了一下语句﹐"军队肯定是一个框子了﹐没有在学校或者在企业里那麽自由﹐不过框子也没什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里面你会学会很多。"
"嗯。"
"自由是什麽呢﹖真的自由﹐你就飞了﹐好象世界上只有一个点让你起飞﹐你飞到空气里﹐未必能找到路飞回来。"
"嗯。"
"完整的自由没有过﹐军队的生活慢慢就会习惯的﹐不是多可怕的事情。"
林澜耸耸肩﹐"我现在也挺好﹐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你嗯嗯的﹐到底知道了麽﹖"她弯下腰去﹐再仰起头看着我。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着头﹐只有这麽她才能看见我的脸。"嗯﹐我在想呐。"我又看见她那一钩小头发。"那你想你的﹐喂﹐小南门还有多远﹖我们怎麽像是在原地兜圈子﹖"林澜忽然说。
我忽地站住了﹐前前後後地看﹐我们溜达着把其他人都丢掉了﹐正在28楼前的小道上。"哦﹐那我送你出去。"我说。
我们一路走﹐我的好奇心终於跳了出来﹕"你没去图书馆吧﹖我在涮锅那里看见你了。"
"嗯﹐没去啊。"林澜也很坦白。"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又走了一阵子﹐没有什麽话﹐林澜开始唱歌﹐寂寂寥寥。
那时候战争还没有开始﹐天空里没有尘埃云﹐不会下雨﹐没有捕食者。我和林澜走在北大28楼前的小路上﹐林澜唱着一支我不曾听过的歌﹐头顶银杏树漆黑如墨﹐风吹来树叶哗哗地响。
那一年我22岁﹐林澜23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给林澜发了第一条短信﹕"林中尉﹐我是今天动员大会的江洋﹐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嗯﹐我知道﹐我记了你的手机号啊﹐你说。"
"如果我不想参加部队的分配﹐有什麽惩罚﹖"
"你也可以放弃分配﹐作为後备人员。你的户口会被留在学校﹐不能就业﹐等待紧急征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麽﹖"
"不﹐只是忽然间变化太大。"
"有的事还是要你自己想﹐我帮不上忙﹐还有问题麽﹖"
"没有了﹐谢谢。"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妆﹐晚安﹐好睡。"
整个一个晚上我都在思考﹐想一个人的笑容和她画在玻璃上的线条。
林澜教会了我一件事﹐就是其实我根本没有明白过女人在想什麽。而她是我一生中遇见的第一个女人﹐我不懂这个女人在想什麽﹐可是我又真的很想知道。
再次见到林澜﹐还是在体育中心。
仅仅过了一夜﹐体育中心的布置完全变样。几十间半封闭的格子一个挨着一个﹐填完了申请表的学生们依次进入其中之一﹐面试完的人直接被军方的代表从後面请出去﹐外面排队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而出来的人面无表情。整个场面寂寂无声﹐一定是世界上最森严的招聘会。
我和林澜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她已经换上了7488部队的制式军服﹐那是一身简约贴身的白色套裙﹐领口上绣着鹰扬起一侧羽翼的图纹﹐肩章上一杠两星。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7488部队的军事服务协议﹐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样厚厚的一叠法律文件﹐看了後面忘了前面﹐根本记不住﹐而且我差不多决定要签了。昨天夜里班里大家议论了一下﹐除了去部队服务就只有考研﹐要不然就是闲着当後备人员。考研还只能考本专业了﹐换而言之还是只能去部队服务﹐无非是早晚。而早去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优先选择北京或者上海。
说到北京上海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的心里一头小野兽蹦达了一下--我记得某个人是7488部队上海部门的协调员。"喂﹐你已经看了半个小时了。"
我抬起头﹐林澜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即使在这样的场合﹐她也并不全然像一个军人。我看了她几秒钟﹐注意到她眉毛下星星碎碎的亮点﹐那是昨夜她没有来得及卸干净的彩妆。我心里沉甸甸的分量因为这个小发现有所减轻﹐我咧咧嘴。"签了能反悔不﹖"
"不能。"
"等於卖身契啊。"我低声嘟哝﹐其实我知道就算你有豹子胆也不敢跟军方毁约﹐不过听到那麽肯定的回答﹐依然让人心里发凉。"也没什麽﹐你要是去公司﹐签约了也不能轻易退出。"林澜耸耸肩膀﹐笑﹐"我还是现役呢﹐我也不能啊﹗"
我抬头看着她﹐她还是笑﹐後来我才发现她总是这样﹐从不因为别人看她就觉得不安﹐永远笑得很随意。她的牙齿白净目光清澈﹐反射的光都能晃到我的眼睛﹐所以我只是看着她耳朵边那丝淘气的卷发﹐随着她的笑声轻轻地震动。最终我垂下目光﹐点点头。
她指给我看签名的地方。
我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笔搁下。林澜对我笑笑﹐指向会场一侧的出口﹐我转身向那边走去﹐听见林澜的声音从背後传来﹐她开始接待下一个学生。我双手抄在口袋里﹐吹了吹口哨﹐尽量想让这个决定感觉起来轻松些。
其实这个游戏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一句话--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机响了。"木头木头﹗我要木头﹗我要造长戟﹗你睡着了啊﹖大猪已经快把我家推平了﹗"苏婉在话筒里大喊。
我去看屏幕﹐苏婉已经发了无数的对话给我﹐不过我刚才走神略过去了。
大猪二猪的新战术大概是先踏平苏婉﹐然後大队合围我。我给苏婉送了一千个木头过去﹐然後画了一个方框﹐把我五个马厩门口的两队游侠派出去支援她。
她的基地处处狼烟﹐大猪的游侠正在烧杀。毕竟是女人﹐到了紧要关头苏婉就舍不得那点基业﹐农民们围着城堡疯狂修补﹐哪边出一个长戟就上去一个﹐全是白白送死。长戟对游侠虽然有优势﹐可是一个一个上去﹐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我的鼠标点过去﹐两支舖天盖地的游侠大军正面冲锋。而几乎就在同时﹐我在地图上看见了白色的小队移动过来了﹐是二猪的部队。又是大猪二猪的战术吧﹐趁我家里空虚掩杀过来。不过已经晚了﹐在我的游侠人口减少的同时﹐我那十个兵营已经开始不断地涌出剑勇。当二猪来到我的基地门前时﹐他将会看见排列整齐的人墙。"反击反击﹗打过长江去﹗"苏婉开心起来。
十分钟後﹐我的打包机越过了地图下方的冰河﹐展开之後砸掉了大猪的城堡﹐大猪退出游戏。而苏婉已经完全缓过劲儿来了﹐带着她的轻骑小队正在满世界追杀二猪的农民﹐二猪的基地如今只剩下几块燃烧的农田﹐旁边站着我大队的冠军剑士。游戏还没有结束﹐我想二猪这样坚强的家伙一定还在地图的某个基地开新基地。"二猪你的农民别砍树了﹐认输吧﹐我这里还有一队游侠﹗"我发了一条消息给他。
十秒钟之後﹐二猪也退出了。"无敌最寂寞啊﹗"我扔掉鼠标﹐靠在椅背上用力舒展身体﹐扭得像是《青蛇》里面的张曼玉。
聊天频道里面大猪二猪和苏婉正在打嘴仗﹐大猪说其实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啊﹐我该升了血统的。二猪说江洋的剑勇太狠了﹐我还以为他还出游侠呢﹐派过去三队长戟﹐都被他的剑勇稀里哗啦给切了。苏婉说哼哼哼哼哼哼哼﹐你们两个男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再来再来﹖"大猪说。"不来了﹐我要睡觉﹐明儿一整天值班﹐晚上还被人拉了去卡拉OK."我说。"哟﹐卡拉OK﹖老实交代﹗有没有美女﹖"
"有美女﹐着名小美女﹐路依依。"
"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家里有游泳池的小美女﹖"
"我是说一个巨大的浴缸﹐怎麽这就变成游泳池了﹖"
"申请去看美女﹗"大猪说。"报名报名﹐我也要去﹗"二猪跟着起哄。
"好﹗同去同去﹗明儿晚上八点武宁路长寿路口的那个上海歌城﹗"我手横挥而过﹐大开大阖﹐像是指挥万马千军。"有没有帅哥﹖"苏婉说。"二猪就是帅哥。"
"白眼﹐看腻了。"
我退出了聊天频道。
我拿起手机﹐想了想﹐发了一条短信﹕"你睡了没﹖"
"还没。"
"我是想问你那束花还要不要﹖"
"要不你明儿带给我吧﹐我把钱给你。"
"免了﹐我自己插来看看吧。"
"也好啊。"
"你在干什麽﹖"
"在数数。"
"数数﹖"
"失眠了﹐看了一会儿书﹐又吃了点东西﹐还是睡不着﹐没办法﹐只好数数﹐我刚才已经数到一千多了。"
"要不要冲点奶粉﹖"
战争时期﹐新鲜牛奶这种近乎梦幻的东西就不必想了﹐但是对於军官和婴儿还是有限量的奶粉供应。"不用了﹐我数着数就睡着了。"
"晚安。"
"晚安。"
起而复落的短信铃声就此停止。我垫了一片菖蒲﹐把六枝郁金香一一插在我那个扭股糖一样的玻璃花瓶中﹐像是展开的一张洒金扇面。我把整个花瓶放在窗台上﹐熄了灯﹐从花和叶子的空隙里看了看外面﹐翻身一头栽进枕头里﹐睡着了。
六
我们赶到的时候路依依正在唱《青藏高原》﹐声嘶力竭﹐几个女孩摇着手铃和沙槌助威。
路依依换了一双黑色绒面的高统靴子﹐黑色贴身的小上装﹐立领里面塞着白色的丝围巾﹐下面是条膝盖上二十厘米的黑白格子短裙。看见我们进来﹐她高高举手挥舞﹐大猪极有眼色﹐立刻冲上去握手大赞﹕"美女美女﹐久闻大名﹐幸得一见﹐今生不虚。"
路依依也笑得像是一朵花儿。
可是与此同时﹐音箱中传来的声音嗡嗡作响﹐我们像是置身在一堆高频发生器里﹐只觉得耳膜和周围的玻璃一起都濒临爆炸……
二猪凑在我耳边﹕"这唱功﹐是杀猪派啊。"
我说﹕"我们可以考虑叫她三猪……"
其实路依依的歌唱得不错﹐不过并非那种穿云裂石的华丽高音﹐她参加"战地青年大使"的歌唱比赛前曾经问我选什麽歌好﹐我说以她的嗓子不如降一个八度唱王心凌的《第一次爱的人》﹐路依依扁扁嘴﹐说我想唱《站在高港上》﹐我也不劝他﹐我说你要是喜欢挑战高难度﹐其实我建议你唱刘欢的《磨刀老头》。
路依依不理我﹐低低地哼着《站在高岗上》。
後来我看了比赛转播﹐路依依唱了《第一次爱的人》﹐在舞台上蹦蹦跳跳﹐长发的发梢缀着一枚银的米老鼠坠子﹐忧郁明快﹐比分极高。
我娘多年以前就断言过﹐千万不要以为女人傻﹐她们只是有时候任性。对於老娘以自身数十年经历总结出来的女性心理学﹐我素来奉若圭臬。
路依依唱完了﹐蹦起来把整个人扔沙袋一样扔在我旁边的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你们来晚了。"
"值班啊﹗保卫人民生命财产﹐"我指指大猪二猪﹐"潘翰田﹐曾煜﹐都是我们同事。"
"我叫路依依﹐她是明玲玲﹐那边的是楚晓溪﹐那个是严妍﹐都是我们同班同学。"路依依俨然这帮丫头的头儿。"没歌了没歌了﹐下面谁来点﹖"那个叫严妍的女孩说。"我来我来﹐大哥的任务就是暖场嘛﹐"大猪立刻捋袖子上了﹐"待我唱一首谭校长的《捕风的汉子》。"
"诶﹖没听过啊。"路依依说。"校长的歌里面我最喜欢的﹐太体现他豪放不羁的风格了﹐我要点现场版﹗"大猪盯着点歌屏﹐聚精会神。
女孩们拍着巴掌笑。"帅哥诶帅哥诶。"路依依扯着我的袖子﹐偷偷指二猪。
路依依这个表现太像个花痴了﹐不过二猪倒确实是出名的清秀﹐不知道他年龄的人都以为他才高中毕业﹐姑娘们看着他直流口水。"二猪唱什麽﹖"
"帮我点《当爱已成往事》吧。"
"我要跟帅哥一起唱﹐我要跟帅哥一起唱﹗"那边叫做明玲玲的女孩举手蹦了起来。
世上的花痴绝非只有路依依一个。"江洋唱什麽﹖"
"《北京一夜》﹐大猪帮我点。"
"啊﹗这个我不会唱﹗"路依依说。"那你跟谁唱﹖"楚晓溪看着她的姐妹﹐"谁会唱的站出来。"
"我……"二猪小声说。
群魔乱舞。
我打亮手机屏幕﹐没有新的短信。"几点了﹖"路依依往手心里呵着气﹐轻轻地跺着脚。外面的玻璃幕墙碎了好些﹐冷风直灌进来。"十点半。"我把手机搁回口袋里。
战争年代还有卡拉OK开放实在是件令人惊叹的事情﹐不过市政府曾经保证上海还是上海﹐娱乐和商业设施还是照常开放。我们在包间外的吧台前﹐面对着汽腾腾的一锅关东煮﹐飘着淡淡的鱼香。"你吃什麽﹖"
"我要两串鱼蛋就好了。"路依依说。"那好吧﹐两串鱼蛋﹐两串章鱼小丸子。"
"8块钱﹐四张食品券。"柜台里面的伙计说着﹐顺便耸耸肩﹐把军棉大衣裹得紧了一点。
毕竟是非常时期﹐娱乐可以免费﹐吃的东西还是限量的。我在钱包里摸了四张食品券给他﹐路依依给了十块钱。"回去吃﹖"我有点犹豫。
包间里面现在是什麽场面﹖不知道是明玲玲在和二猪对唱《广岛之恋》还是那帮精力充沛的男女凑在一起吼《这一拜》﹐我记得出来的时候还有两屏幕的歌在排队。"出去透透气。"路依依说。"好﹐我去帮你拿大衣。"
我们每人拿着一串关东煮﹐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路依依用力伸了一个懒腰。
她披上了外套﹐一件黑色贴身掐腰的羊绒皮大衣﹐垂下来的长摆拉起来刚好盖住双腿。面前是武宁南路﹐路灯稀稀拉拉的﹐没有人迹。我咬了一颗章鱼小丸子下来在嘴里嚼着﹐忽然觉得我和路依依这样子就像两个陕北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坐在田埂边一人抱一个夹馍。我侧脸看了看路依依﹐她也看着前面发呆﹐嘴巴不停地动着。
没有人说话﹐霓虹灯广告牌在头顶孤零零地闪烁﹐我们身边的光一时绿一时红﹐我又咬下了一颗章鱼小丸子。路依依吃完了一串﹐双手在裙摆下裸露出来的腿上搓着。我看了她一眼﹐撞上她看过来的目光。
路依依说﹕"你知道麽﹖我们新闻系最有名那个帅哥﹐在上海电视台当VJ的那个昨天请我吃饭了。"
我说﹕"那个以前经常在电视里主持十佳金曲的﹖我觉得他长得比我还老。"
路依依说﹕"谁说比你老﹖那可是我们学校超强帅哥﹐BBS 上面经常有人发帖说我今天又看见Nico啦﹐和哪个哪个女生在食堂里面吃饭。"
我说﹕"好吧﹐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老了会比较像吴孟达。"
路依依说﹕"切﹗"
我说﹕"切什麽﹖"
路依依说﹕"我这身怎麽样﹖"
我说﹕"不错啊。"
路依依说﹕"Nico说了﹐最喜欢穿格子短裙和长大衣的女孩﹐身材好的穿起来最性感了。"
我说﹕"这样的衣服不是《瑞丽》上面很多麽﹖好象都是日本过来的式样﹐满大街都是﹐短裙靴子长大衣﹐流行好多年了。"
路依依说﹕"你想什麽啊﹖他是说喜欢我﹐你笨笨﹐这都听不出来。"
我说﹕"真委婉。"
我们都不再说话﹐关东煮在风里面被吹凉了﹐咬在嘴里有股腥味。
远处的天空亮了一下﹐我眼皮跟着一跳。
那是一点紫色﹐很快它就拉长了﹐像是一颗横贯天空的流星。它的光亮压过了霓虹灯﹐周围一片紫色荧荧。而後它在我们的头顶散开了﹐像是一道紫色的水柱打在岩石上激溅开来。散碎的紫色光流缘着天空中那层看不见的屏障飞快地滑向四周﹐仿佛礼花盛开﹐西南方的大片天空被它的华丽光芒点亮。
我猛地站了起来﹐後脊梁上彻骨冰凉。那不是礼花﹐是轰炸﹗德尔塔次级母舰主炮的轰炸﹗它们射出的紫色光流刚才和泡防御的界面接触﹐被强大的防御力场分散了。而我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紫光﹐这意味着这一波轰炸的强度前所未有的高。我的手机在同一刻发疯一样震动起来。"934 "。短信只有简单的三个数字﹐发送者号码是7488.
7488是上海泡防御指挥部的代号﹐而934 ﹐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集合令。有人炮弹一样从门里冲出来﹐撞在我後背上﹐我猛一回头﹐看见拿着手机脸色紧张的大猪二猪。"都收到了﹖"
"废话﹗"大猪说﹐"934 ﹐怎麽会没收到﹖"
一辆亮着"锦江"牌子的出租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刚刚把红色的"空车"
牌子按下去﹐正在加速。
二猪悍然百米健将﹐闪电一般地冲上去张开双臂挡住﹕"去哪里﹖"
"南京西路。"师傅摇下窗户。"拼一辆拼一辆。"二猪大喊。
我和大猪也跑到了车边﹐我刚刚拉开车门﹐大猪就一把把我推了进去﹐随即自己也冲进来撞在我背後。我撞在了车里的一个人身上﹐隐隐约约还有点香水气﹐是个女人。车里黑乎乎的看不清﹐我刚回头骂了一句说你轻点不行麽﹖我都撞在人家身上了。这时候再一次撞击传到我背上﹐我贴那个女人又紧了一分﹐估计是二猪钻进来了。"桑塔纳後面哪能坐那麽多人﹖"师傅急了。"对﹗二猪你傻了啊﹖坐前排去﹗"大猪也说。"我就在前排啊﹗"二猪委屈的声音从前排传来。
"那後面压着我的是谁﹖"
"後勤部的﹐都是回中信泰富﹐挤一挤挤一挤﹗"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又有一个嗡声嗡气的人喊。
背後传来的力量终於压垮了我﹐我现在像是一张饼子那样贴在车里那个女人身上﹐我能够感觉到她对面喷过来的呼吸﹐感觉到细细的发丝挠在脖子上﹐我们还未亲近到拥抱的地步只是因为我们都交叉了上臂挡在胸前。车里的灯亮了起来﹐我看见眼前五厘米处那双熟悉的眼睛……还有一弯耳朵边的细发。
林澜。
我们都愣了一秒钟。"你干社麽﹖敢压在我身上信不信我杀了你﹖"林澜脸上有点挂不住﹐大声冲我喊。"靠﹗不信﹗"
"哟﹐林上尉﹐真巧啊。"大猪在我背後说。
林澜的脸忽然间有点红﹐转过头去不看我。"7488部队泡防御战略指挥部技术局中尉操作员曾煜﹗"曾煜从前排掉过头来行了一个军礼。
我真是唾弃二猪﹐这个时候他还能把他的番号单位军衔报得那麽中气十足。
林澜没有办法﹐艰难地从胸前抽出一只手来回礼。"你们紧急任务打出租去啊﹖"师傅很无奈。"给钱的﹗不行啊﹖不行立马征用你﹗"几乎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
车子像是气喘的老牛那样启动了﹐摇摇晃晃的﹐後排上塞得有如沙丁鱼罐头。
沙丁鱼们挤在一起蹭来蹭去﹐林澜把手抵在我肩膀上徒劳地要把我推开﹐我不方便推她﹐只好推着她後面的车门。想起中学时候学古文﹐柳宗元说的那只徒劳的虫子"蝜蝂"。"你……你不说有事的麽﹖"我说。
林澜沉默了几秒钟﹕"我是有事……我在智慧泉广场那边和建南吃饭。"
我愣了一下﹐感觉到心里的小野兽低低地叫了一声﹐垂头丧气地钻回了它的小地洞里﹐越钻越深﹐沉沉地坠了下去。我碰上林澜的目光﹐我不想让她看出或者是失望或者是懊丧的神情﹐於是我使劲地瞪她﹐她也使劲地回瞪我。"能不能不要挤了﹖我都要被变成肉夹馍了﹗"我回头大喊。"靠﹗江洋你能不能不要废话﹖大家都是赶任务﹗你那边还是跟美女挤﹐我这边才惨﹐挤在什麽瘦骨嶙峋的家伙身上﹖喂﹐老大﹐我拜托你多吃点饭﹐好像部队伙食供应不行似的。"是那个後勤部的家伙在说话。
我想起那个兄弟来﹐那家伙是我们学校数学系的。"省点抱怨吧。"大猪的声音传来﹐"我这一辈子就没上过110 斤。"
七
我们几个飙风一样从电梯里冲出来﹐迎头碰见将军。"真够厉害啊﹗我们的技术员、协调员都出去卡拉OK了啊﹖"将军凌厉的目光在我们几个脸上刮过﹐"算你们够狠﹗"
没人说话﹐每个人都低头看着脚尖﹐包括林澜。"都给我滚回位置上去﹗快﹗"
将军几乎是在咆哮。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接通了泡防御界面的能量密度分布图才明白﹐为什麽紧急集合全部技术人员--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局面。这一次月球轨道上的德尔塔母舰分裂出了一艘大得可怕的次级母舰﹐它的主炮轰击下来﹐单位面积上的能量强度高达普通次级母舰的15.2倍﹗那张看似还完整的泡防御界面其实已经千疮百孔﹐界面内部的能量循环极度混乱﹐某些脆弱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承受下一次轰击。而如果有哪怕一束这样强度的光流穿透了泡防御﹐那就等於在上海引爆一发小型氢弹﹗"下一次轰击准备倒计时﹐一分钟﹗"张皓的声音出现在公共频道里。
次级母舰发射光流并非连续的﹐它需要一个蓄积的时间﹐张皓的位置是观察员﹐她观测着次级母舰上不断增加的能量强度。
我的手按在键盘上﹐在抖。从小我就容易紧张﹐每次遇见这种特殊情况我都抖得厉害。我在平时测试的成绩其实还高过大猪和二猪﹐但是实际操作中﹐我平衡一个常规缺损面的速度只有大猪的60%
上下。大猪总是无法理解为什麽我在打帝国的时候却能够行云流水地指挥生产、造兵和开新基地﹐他怎麽赶都赶不上我的速度。"框住缺损平面﹐密度计算﹐高阶计算﹐关键变量﹐方程组﹐锁定关键变量﹐平衡﹐再次平衡﹐高阶平衡﹐更换关键变量……"我的手在键盘上跳跃﹐嘴里念着每一步的操作。每一个技术员都经历过这种可怕的训练﹐在进入状态的时候我们完全不像是人而是一部精密的机器﹐能够把这套复杂到电脑无法完成的操作做完。这其中不能出现哪怕一个微小的失误﹐例如选错了变量﹐否则缺损不但无法修复﹐甚至会扩大。
整个界面上被标注为"危险"的缺损共有36个﹐我们却一共只有28名技术员﹐其中还有12人全部在集中修复南浦大桥上方那个被标注为"极度危险"的巨型缺损面。屏幕的右下角有我们的身体状况监视界面﹐我能看见自己的心律已经已经是160 次每分钟。可是不能停下﹐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上海的上空不是只有那一艘巨型次级母舰﹐还有不下十艘中型的次级母舰﹐它们依次地发射主报﹐虽然没有致命的摧毁力﹐但是这些零散的攻击搅乱了界面上的能量平衡﹐新的小型缺损还在不断地增加。"8 号完成﹗"
我修补完了徐汇区上空的8 号缺口﹐转向13号缺口。这是林澜给我的指示﹐她是协调员﹐负责把新的任务分发给不同的技术员﹐她现在坐在距离我只有不到二十米的那张桌子上﹐这间环形办公室里混在一起的无数沉重呼吸声中﹐有一个是她的。"30秒倒计时。"
"13号完成﹗"
"15号完成﹗"
"15秒倒计时。"
"6 号完成﹗"
"1 号完成﹗"
看来大猪他们终於把南浦大桥正上方的那个缺损修补完成了﹐那下面有什麽东西我们都清楚﹐那个地方是不能失守的。"10秒。"张皓的声音变得嘶哑。
"9 ﹗8 ﹗7 ﹗6 ﹗5 ﹗4 ﹗3 ﹗2 ﹗1 ﹗0 ﹗"
所有人都盯着屏幕﹐谁也不知道下面一次袭击将发生在哪里﹐这个大东西的主炮简直就是死亡之手。
我觉得身上木了一下﹐心律监视界面上我的心脏出现瞬间的停动。我看见了不曾见过的东西。我面前的屏幕上﹐是模拟出来的能量分部等势面图﹐平滑得像是一张马鞍。而现在这张马鞍形的弧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突起﹗它像是一根中世纪骑士的长矛直指上方﹐高度急剧地飙升﹐一瞬间突破了Z轴的最大值。
屏幕显示变为闪烁的红色﹐凄厉的警报声忽然响起﹐像是一根钢丝锯着磁片。
我迅速取了那个突起的位置﹐报出来的结果是(234 ﹐23﹐123 ﹐14)﹐这是个熟悉的坐标。"这是……哪里﹖"
我忽然明白发生了﹗我知道它的到来不会超过五秒钟﹐然後我想明白这件事也许已经用掉了两秒﹗"冲击波﹗﹗﹗"我来得及做的是摘下耳机﹐对着整个办公室大吼。
所有人都像我一样猛地踢开椅子抱着头趴下。
像是有一只巨大的雄蜂在大厦外振动翅膀﹐嗡嗡声的频率急剧升高﹐迅速超过了人耳能够接受的两万赫兹。可是我知道那个可怕的空气振动还在﹐有如锐利的针刺在我耳膜上一样﹐我的牙齿咬在一起涩得像是咬着沙子。
灯忽然全部黑了﹗"□"的一声巨响﹐这个高频带来的可怕压力爆炸开来。
像是一双巨大的手按住了我的胸口……不……是一柄木锤击打在我的胸膛上﹐下一个瞬间﹐我又觉得肺里的气拼命地要寻找缝隙钻出去﹐胸口的压力骤然消失。
我看见前方的整面玻璃幕墙碎了﹐碎玻璃像是被飓风吹着那样横扫整间办公室﹐就在我头顶掠过。我努力张大嘴﹐却不是要呼喊﹐这是为了避免内外气压不均衡﹐这种强大的冲击波可能导致耳膜破裂。
(234 ﹐23﹐123 ﹐14)是中信泰富广场在坐标图上的位置。
刚才的一次轰炸﹐位置就在我们头顶。光流的强度前所未有﹐泡防御几乎被洞穿﹐计算机自动启动了弹性防御。这个泡泡一样的东西像是一个被轻触的肥皂泡那样内向产生了一个弯曲﹐消解了光流轰击的力量﹐但这个瞬间却会产生向下的冲击波。它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差不多等於音速﹐从1500米的高空﹐在不到5秒钟内到达中信泰富广场。如果现在有人站在楼外﹐一定会看见这栋全部以钢化玻璃覆盖的大厦在一瞬间自上而下产生了一个波形﹐随着这个波形迅速下落﹐整栋大厦的外壁全部崩毁﹗"都还活着麽﹖"满地玻璃渣﹐将军第一个跳起来。
人们依次跳了起来﹐我回头看了林澜的位置。她爬起来﹐呼吸急促﹐简单地整理了裙摆﹐又扑到面前的监视器上。大猪的位置就在我对面﹐他正按着键盘挂着两道鼻血﹐鼻孔张大﹐有力地吸了吸。这家伙看来是恢复最快的﹐据他说自己耳朵里没有平衡棒﹐所以我们去坐过山车﹐我和二猪都要吐晕了﹐大猪还能潇洒地吃着冰激淋排队等下一趟。"目标A 的能量反应再次升高﹐它还要发射﹗"张皓的声音。
目标A 就是那个大得可怕的东西﹐它正在蓄积下一次发射的能量。我跟着将军冲到已经没有玻璃的窗边﹐仰头看着上空。在绚烂的紫光里﹐头顶的天空扭曲﹐像是有人在那里放置了一面巨大的透镜。这是界面紊乱的迹象﹐整个泡防御都可能因为这个局部紊乱而崩毁。就算那些德尔塔战舰是傻子﹐它们也该明白现在要进攻哪里。我想起了我看见的那只侦察型的捕食者﹐它在中信泰富的上空﹐应该是在搜集这座大厦的资料﹐它们这次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彻底紊乱﹗无法修复﹗
我们顶不住了﹗"不知道是谁在大吼。"安静﹗"将军的咆哮声镇住了大家﹐"修补正上方的缺口﹗快﹗"
整个大办公室的日光灯在疯狂地跳闪﹐大楼已经接上了备用电源﹐控制系统每一台都自备大容量锂电池﹐没有断电也无需重启﹐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看看能做什麽。"下一次光流轰炸倒计时﹐120 秒﹗"张皓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公共频道里。"什麽﹖怎麽这麽快﹖"将军的声音。"这次它的能量积蓄速度明显升高﹐110 秒。"
"破损处能量反应开始提高﹐进入修复﹗"林澜的声音。"谁在执行修复﹖"
将军的声音。"13号平衡员潘翰田。"大猪的声音在耳机里清晰安静。"倒计时90秒。"
"所有人支持潘翰田﹐把缺口堵上﹗"将军的声音。"没有用﹐人多没有用﹐来不及了。"
我站起来看大猪﹐他的手指像爆豆一样在键盘上跳跃。大猪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他是单手操作键盘﹐另外一手进行定位操作﹐这个技术使得他做平衡比我们快出很多。平衡等式在他的监视屏幕上迅速流动﹐缺损处的能量密度在急剧上升。我知道我帮不了他﹐他确实是我们中最优秀的技术员﹐没有人的速度能够追上他﹐给他提供支援。"60秒倒计时﹗"
"潘翰田执行修复﹐张皓倒计时。其余全体准备﹐迎接冲击﹗"将军下了最後的指令。
他自己却没有躲避﹐他冲到窗边死死地盯着天空中漂浮的那些东西﹐紫光照在他棱角锋利的脸颊上﹐他的脸看起来狰狞恐怖﹐像是要把那些东西嚼碎了吃掉。
我冲到角落﹐那里几个合金的安全舱已经被人占了。我看着四周﹕有的人只是抱着头趴在工作台下面﹔有的人则扣上了安全头盔﹔抱住膝盖蜷缩在角落里﹔而有的人和我一样跑来跑去茫然不知所措。谁也不知道怎麽迎接冲击﹐这不是飞机迫降﹐我们要面对的是强度相当於一颗氢弹的袭击﹐不是你说迎接就迎接﹐我们中没有超级赛亚人。
一个人影从我面前闪过﹐我拉住她的胳膊﹕"你去哪里﹖"
林澜回头﹕"去打开防火系统。"
"别管什麽防火系统了﹐现在是死活问题。"
"你自己找地方躲好﹐不要管我﹗"林澜掰我的手。
我没放。"烦死了﹗滚开﹗"林澜急了。"30秒倒计时﹗"
我和林澜都呆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只剩30秒了﹐而是因为我们的头上落下了簌簌的细灰﹐随之还有轻微的破裂声。我抬头看了一眼﹐猛地推着她的肩膀把她压在地上。就在同一个时刻﹐头顶的天花板落了下来﹐沉重地拍在地面上﹐我眼前一黑﹐只觉得眼耳口鼻里全是灰尘。
我扶着林澜爬起来﹐右手大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刚才我用这只胳膊盖在林澜的头顶﹐不巧天花板里一个暴露的钢筋砸在上面了。我看了一眼废墟﹐半个办公室都被埋在灰尘里面了﹐好在没有危及角落里的大猪。混凝土结构里面露出了钢筋﹐这是32楼的承重梁塌了﹗废墟里面几处留着红黑的血﹐我知道有几个同事我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我记得他们的名字﹐可是现在我不能想。
林澜的脸色煞白﹐眼睛里面满是惊恐﹐看着我。
她要回头﹐我把她的脑袋拧了过来﹕"不要看﹗"
我拉着她飞快地越过众多的工作台﹐冲出环形办公室﹐外面是会客厅。这是原来摩托罗拉在这里办公时的会客厅﹐征用以後没有改变这里的设置﹐里面只有一张茶几﹐几具黑色的真皮长沙发。"你……"
我没有给林澜说话的机会﹐把她一把推倒在地下﹐抱起一具长沙发翻过来﹐把她扣在了下面。这东西其实不重﹐否则还真是麻烦。"你干什麽﹖"林澜奋力把沙发推起来﹐探出半张脸﹐瞪着我。
现在再瞪也没有意义了﹐死到临头谁怕谁﹖
我把她的脑袋推了回去﹕"《紧急求生手册》看过没有﹖冲击波到来时的自我保护﹐你应该首先选择有三角形支撑的房屋角落﹐如果不行则选择其他的狭小空间﹐比如沙发和长椅下。这样如果发生崩塌﹐你不会被砸死﹐这个东西不重﹐到时候你可以自己推开它。"
《紧急求生手册》其实是路依依塞了一本给我﹐我很想感谢这个丫头﹐还有地铁广告里的孙悟空猪八戒。这是我仅仅能够做到的了﹐不过就算林澜能活﹐大概也别指望是我帮她再把沙发挪开。
林澜不依不饶地又把沙发推了起来﹐探出脸来。"你老老实实听话﹗要是能留下一条命﹐记住﹐是我救你的﹗"我有点不耐烦了。"逞什麽英雄﹖"林澜还是瞪着我﹐"进来﹗"
我愣了一下。"发什麽呆﹖下面够躲两个人的﹗"
我还是发愣﹐林澜拉了我一把﹐我也钻了进去﹐扣上了沙发。毕竟是原来跨国大公司的会客沙发﹐够大﹐可以正好盖住两个人。我们侧卧着面对面﹐能听见彼此紧张的呼吸。缝隙里透进来的灯光没有了﹐也许是备用电源也出现了问题。
"倒计时15秒﹗"张皓的声音在耳机里。
我的手触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打亮了屏幕﹐蓝色的光照着我和林澜的脸﹐看起来都丑陋非常。我们对看了几眼﹐我歪嘴笑笑﹐林澜也笑笑。"这次会不会死啊﹖"她轻声说。"不知道。"
手机的背光熄灭﹐漆黑的什麽也看不见。我距离她那麽近﹐她体温的辐射可以温暖我。我捻了捻手指﹐伸出手去﹐刚好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是温暖的﹐有着微微的汗。"10﹗9 ﹗8 ﹗7 ﹗6 ﹗5 ……"张皓的声音像是死神在召唤。
那只手在我手心里静了一刻﹐抽了回去。
我也不想再握了﹐她中指上白金嵌钻的戒指硌了我的手。"4 ﹗3 ﹗2 ﹗1 ﹗
0 ﹗"耳机里张皓的声音尖利刺耳。
时间到来的那一刻﹐我们感觉到彼此都哆嗦了一下。可是什麽都没有发生﹐一切安安静静的。我再次打亮手机屏幕﹐林澜和我一样﹐正左左右右地转眼睛。
"怎麽了﹖"好一会儿﹐她说。"不知道﹐也许是已经死了吧﹖"
"出去看看﹖"
"嗯。"
我和林澜回到环形办公室﹐还活着的人都木愣愣地站着。张皓面无人色﹐紧紧地抓着耳机上的麦克风﹐木愣愣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倒计时数字﹐它的最後显示是"0"。唯一放松的人是大猪﹐这个人挂着两行鼻血﹐悠悠地出了一口气﹐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没有轰炸﹖"将军问。"目标A 开炮了。"张皓说。
"泡防御顶住了﹖"将军又问。
大猪拿起一张纸巾胡乱抹了抹鼻血﹐点头﹕"嗯﹗配平了。"
"当时真以为要完蛋了。"二猪喝了一口咖啡。"你那时候想什麽来着﹖"
我说。"嗯……"二猪支支吾吾。
我鼻孔里哼了哼﹐以他那点事情﹐最多就是初恋女友呗﹐搞得不干不脆的。
现在时间是深夜12点﹐全体泡防御指挥部成员在五楼的员工餐厅用餐。原来这里都是一帮白领男女﹐如今一水儿的白色军装。那次可怕的光流轰击後﹐德尔塔放弃了这次突袭﹐那艘巨型母舰悄然撤退﹐连带着保护它的捕食者大队。指挥部全体成员在31楼的废墟前默立了五分钟﹐将军下令说五楼食堂开夜餐﹐把全部人都请了出去。宪兵们沉默地拿着屍体袋进入环形办公室﹐擦肩而过的时候﹐蒋黎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过总的来说真是大幸﹐将军当场表示要为大猪申请一等功。
不过大猪似乎对於一等功并不那麽在意﹐现在他正在我对面稀里呼噜地喝着蔬菜浓汤。"你也不怕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怕什麽﹖光流轰下来躲在安全舱里就能不死﹖大家一个下场﹗那可是一颗氢弹当量的直接轰击。"大猪舔舔嘴唇﹐"想到你们要陪我一起死﹐我就不怕。"
"我靠﹐你强。走﹖"
"走﹗"大猪二猪跟着我站起来﹐擦了擦嘴。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那时候我正在回头跟大猪说﹕"回去帝国﹗我踩你加苏婉﹗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了。"
我眉飞色舞而且霸气十足﹐这时候我转过头﹐看见林澜和一个人走进来。我呆了一下﹐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我本该闪开﹐不过我们三个人就在那里站住了﹐堵死了路口。
那是一个高大而精悍的男人﹐眉锋飞扬﹐眼神凌厉。这是一个让人看见就会自然退避的人。
解放军7488部队527 纵队中校指挥官﹐石家庄陆军学院的高材生。当我们修复南浦大桥的缺损时﹐他应该就在那片缺损下方。他是上海大炮的现场司令官﹐唯一能够参加指挥部参谋例会的年轻军官。他的脸我很熟悉了﹐两年之前在北大体育中心﹐一个沉默锋利、铁板一样的男人带着一点点笑应邀陪林澜跳了那支Salsa舞。
林澜的未婚夫--杨建南中校。
看我没有闪开﹐杨建南闪开了一条路﹐可是我没有走﹐我的目光落在林澜脸上﹐林澜只是冲我点了一下头。
杨建南皱了一下眉头﹐他这样的人皱起眉头的时候让人有股不自觉的畏惧﹐大猪在背後推了一把。"喂﹐江洋﹗"有人在背後叫我。
我回头看见老大在冲我招手。老大就是将军﹐7488部队上海泡防御指挥部级别最高的头儿﹐技术干部。其实在战争开始前他已经退役颇长一段时间了﹐又被紧急召回。据他自己说他那时候转业在一家国有大型军工公司当副总﹐刚要体会一下人生﹐转眼又披上了军装﹐接管一帮娃娃。我被招进来的时候上海泡防御指挥部还没几个人﹐老大亲自给我做的培训。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相信德尔塔文明真的会来﹐老大刚从企业回来﹐我又是大学毕业﹐加上大猪二猪这种脱线角色﹐不会正经到哪里去。大家白天听听培训﹐晚上过着喝酒打屁的快乐日子。所以将军跟我的关系不错。
我小跑过去。"明儿帮我跑一趟﹐去杨高南路那边﹐帮我送点东西。"将军压低了声音﹐只有我听得见。"哦﹐收到﹗"
"别嚷嚷。"将军皱了皱眉。"哦。"
"叫上潘翰田和曾煜﹐我们在30楼会议室开个会。"将军转身走了。
我转过身﹐门口只有大猪二猪。我站住了两三秒钟﹐上臂隐隐地疼痛起来。
我回到锦沧文华酒店1103房间的时间差不多是深夜三点。
老大召开了紧急会议﹐战争开始以来﹐上海的三大指挥部门面临毁灭性攻击还是第一次。如果中信泰富广场这个中心被摧毁﹐我们未必能够及时组建起新的部门做泡防御界面的平衡。我看得出老大也没什麽别的办法﹐只是强调了值班制度﹐确保每一时刻都有足够的人力盯住泡防御表面的能量分布。但是我知道﹐这次的危险绝对和值班制度无关﹐换而言之﹐这层我们赖以生存的泡是真的没能抵住德尔塔母舰的主炮轰击﹐那艘东西太大了。
问题是﹐月球轨道上那个巨无霸的东西是否能够分裂出更多的这类大型次级母舰呢﹖谁都不知道。
我开了一瓶瓶装水﹐打开配发的笔记本查信﹐有老妈的信。战争期间对外界的数据流量是限额的﹐老妈一周只能发一封电邮过来﹐和无数电邮一起打包发送﹐数据部门收到之後再分发给每个人。
我以为老妈是个奇迹般的女人﹐战争开始前她在我家那边大手笔地买下了第三套房子﹐刚刚盯着一帮子农民工把它装成宾馆标准间的模样。
而刚刚搬到兰州的地下工事她已经开始抢购临时公寓的配额指标了﹐钱在那里也还管用﹐临时公寓的配额价格一涨再涨﹐老妈赚了不少钱。可惜这些钱拿来干什麽用一直困扰着她和老爸。
老妈在信里说了﹐男人二十四也不算小了﹐我又不是那种特别有出息、年纪越大越吃香的钻石王老五类型﹐早点找个稳定的女朋友培养培养感情﹐将来结婚生孩子﹐女孩年纪大了生孩子不好什麽什麽的。
基於对我自己这方面能力的不信任﹐老妈审阅所有我熟悉的女孩﹐指着我笔记本上的照片夹子一一询问她们的家世学历身高体重。老妈在信里特意提了路依依﹐我知道她对路依依的硬性指标比较满意﹐年轻漂亮﹐家大业大﹐而且是正经人家﹐身高和我又比较般配。虽说也许年纪小了一点比较任性﹐但是老妈的观念是女孩统统会长成女人﹐区别只是在你手里长成女人还是在别人手里长成。既然路依依已经那麽好了﹐那麽花点心思等着这株底子好的小苗慢慢长成女人也是一种时间投资。老妈很有创意地提到如今大学生已经可以结婚了﹐我或许可以去问问复旦有没有什麽特殊
规定。
随後老妈又提到了苏婉和张皓﹐表示军人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然後她提了我的关节炎﹐提了我不按时吃饭的问题﹐还提了我喜欢过马路时候看短信的毛病﹐一一都要注意。
可是老妈没有提林澜。
我并不意外﹐因为我没有对她提过林澜。我怎麽跟她说起林澜呢﹖我不知道。
我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有的时候我真是不理解﹐都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大家还能考虑这个传宗接代的事情。我有的时候平衡着整个防御壁垒﹐手里都有冷汗﹐想着也许我一个参数键入错误了﹐那些陨石一样降下来的光流就会击穿壁垒﹐把整个上海变成灰烬。可是德尔塔文明真是要毁灭我们麽﹖我不信﹐杀死我们有意义麽﹖我们就像些小虫子而已﹐它们在宇宙里漂泊了无数光年﹐肯定不是来做杀虫专员。而要说为了我们的土地﹐既然它们能够迁徙那麽远﹐在偌大的宇宙里面找个土球还不容易﹖
也许我们根本是无足轻重的﹐它们在乎的是阿尔法文明留下的那些东西﹐我曾经有机会看过一眼的……
大猪的头像在QQ上闪来闪去﹕"帝国吧帝国吧。"
我说不﹐我要出去抽根烟。
我坐在锦沧文华酒店外面的台阶上抽烟。其实我一般是不抽烟的﹐只是有时候会忽然觉得时间无法打发﹐我又不能总是吃薄荷糖。
对面那座一度列身上海顶级写字楼的大厦如今只剩下外面的铝合金骨架﹐仿佛一个後现代风格的艺术品。风横扫过每个楼层﹐把百叶窗吹得飞扬起来﹐让人觉得萧索。供电倒是恢复了﹐包括下面五层还在死撑着营业的名牌精品店。橱窗的玻璃也没能幸免﹐苍白的灯光照着ARMANI橱窗里面黑白的广告招贴画﹐应该是在纽约拍的﹐衣着时尚的女人走过街头﹐腰肢盈盈一握。我想起我的表哥来﹐不知道纽约下沉的时候﹐他在做什麽。
有人在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是大猪。他和我并肩坐下﹐我递了烟给他﹐他也不客气。"阵亡名单出来了﹐17个人﹐刚才二猪电话里说的。"
"嗯。"
"没见过阵亡名单吧﹖"
"没那个机会。"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告诉过你那麽多次了﹐1983年7 月17号生人﹐怎麽就是记不住﹖"
"记住又怎麽样﹖"大猪耸耸肩﹐"我又不是林澜﹐你还指望我送生日礼物给你啊﹖"
这句话说中了我心里那只小野兽。其实它原本静静地躲在它的地洞里﹐可是它被人挠了﹐很难过很愤怒地钻了出来﹐凶猛地呲着牙齿。我猛地扭头去看大猪﹐脸色不善。"好了好了﹐知道一说这个你丫就伤心﹐很伤心﹐非常伤心。"大猪站起来拍了拍制服﹐"我过去看看﹐二猪还在值班﹐他今晚已经透支了﹐别又开小差。"
我不理他。"你看不看《天方夜谭》啊﹖"大猪又坐下。"没看过。"
"里面有个故事﹐说有个人流落到一个海岛上面﹐发现一座宫殿﹐宫殿的主人热情地接待了他。但是过了些日子宫殿的主人要外出﹐就对他说这里你随便﹐不过就是有一个门是不能打开的﹐你千万记住我的话。这个家伙在宫殿里面玩了三个月﹐该吃的该喝的该玩的都试过了﹐腻味了﹐终於忍不住说我看看门里面有什麽。他就把门打开了﹐结果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里面有最美的女人﹐最漂亮的宫殿﹐最好的食物﹐总之什麽都是最好的﹐人家还把他当皇上供着。这个家伙想原来那个宫殿的主人是怕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所以不愿让我开这个门啊。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那里享受ꐊF。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只巨大的鹰飞来﹐把他叼走了﹐等他醒来﹐发现他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宫殿﹐宫殿的主人已经回来了。他非常想回去﹐但是宫殿的主人说你回不去了﹐那个门只能开一次﹐让你看见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你又得被抓回来。我叫你不要开那个门﹐是为你好﹐怕你後悔。"
我瞪着大猪。
大猪耸耸肩﹕"後来这个人无论怎麽也不能回到那个世界去了﹐他非常怀念那些最好的东西﹐可是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所以这厮後来都很忧郁﹐一直都不笑。这个故事叫《终生不笑者的故事》。你感觉怎麽样﹖"
"听着蛮小资的﹐跟《读者》上的故事有一拼。"
"其实我就是想说﹐你不该遇见林澜。你要是不遇见林澜﹐多完美啊﹗脑子活络﹐又天真。"大猪再次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大猪是个读书很多的人﹐每年整理一个读书列表贴在他的Blog里面﹐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个Blog.
我在那里坐着﹐直到烟烧得烫了我的手。
我掏出手机给林澜发了个短信说﹕"我困了﹐晚安。"
几分钟以後林澜回复说﹕"晚安。"
八
足长两米半的真皮大沙发﹐我坐在上面玩一个魔方。
这张沙发真是太大了﹐我这样子倒像是一只蜷缩的小猫。
这是一楼小小的阳光厅﹐离我不远是一架九英尺的斯坦威钢琴。
好天气﹐丝绒帘子拉开一半﹐阳光洒洒地照在我头顶。
从窗户往外看去都是精致的红顶小别墅。
这个别墅区在杨高南路上﹐距离上海通用不远﹐房价不算太贵﹐普通的一栋买起来也就两三百万的样子。
这里是老大买下的﹐沈姐住在这里。
"江洋﹐留下来跟我一起吃午饭吧。"沈姐从二楼楼梯扶手边探出头来。
"好啊。"我没有犹豫﹐沈姐做饭不错﹐我吃过几次。
"差不多现成﹐我煲了一点米饭就好了。
你要吃什麽东西自己找﹐架子上有书看﹐电视遥控器在茶几下面。"沈姐这麽说着踢踢踏踏下楼﹐进了厨房﹐转身把拉门合上。
"冷不冷﹖"她又探出头来﹐"要不我把地暖打开﹖"我摇摇头﹐继续玩我的魔方。
菜倒是真的简单﹐不过是烩炒的青椒和茭白﹐还有满满一砂锅乳白的骨头汤。
香味飘在鼻尖上﹐我感觉像是饿了几十年。
如今配给给居民的都是方便食品﹐部队还有新鲜肉类和蔬菜的份额﹐不过也很有限。
老大的军衔是少将﹐高级将领﹐和我们不同﹐有额外的副食补贴。
今天我送过来的就是老大的配额﹐反正他基本都是跟我们一起在中信泰富吃食堂﹐这些肉菜也没地方下锅。
骨头汤里面加了不少的胡椒﹐喝得暖洋洋的﹐我几口就喝完了﹐沈姐拿过我的碗帮我盛汤﹐顺带指了指桌子上的餐巾纸﹐叫我拿了擦嘴。
在这个女人面前我的年纪被严重低估了﹐但我还是老老实实抽了一张餐巾﹐认认真真擦嘴。
"沈姐﹐你多大了﹖"我想着我应该提醒一下这个女人我跟她并没有差一辈。
"二十八﹐属马的﹐你呢﹖"
"二十四﹐属猪。"我拿勺子拨弄着一块肉骨头﹐亮出牙齿狠狠咬下。
"吃慢点﹐我不太喝汤﹐这一锅都归你。"
"这麽大一锅﹖"
"以为他跟你一起过来的……"沈姐的声音低落下去﹐像是漫不经心。
我舔了舔嘴唇﹐抬头盯着对面的女人看﹐她正眺望着窗外﹐拢了拢垂下的一缕头发﹐手指纤长匀净。
每个人看见沈姐第一眼都是看她的手﹐仿佛就是为了钢琴而生的。
战争开始前﹐沈姐在一间很有名的高中教音乐课﹐偶尔穿着黑色的天鹅绒长裙客串一下上海音乐厅的演出。
据说那时候後台总能收到大把的玫瑰花束﹐堆在沈姐的台子上﹐蔚为壮观。
交响乐团专业的女孩们咬着耳朵说这个女人真是狐媚﹐沈姐也就这麽听着﹐狐媚地来弹几首曲子﹐平时在高中里面用她纤长的手指按着琴键﹐教那些天生听力衰弱的孩子分辨音高。
後来有一个肩上扛少将军衔的男人总是往音乐厅跑﹐虽然这人看外形顶多是个听二人转的主儿。
再後来沈姐辞职了﹐连带着也不再去音乐厅。
"沈姐﹐为什麽跟老大混﹖"问完我就後悔了﹐坐在我对面的女人忽地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瞳子里有一种惊讶﹐像是安静的鹿被树林外的声音惊动了。
她看着我﹐目光并不锐利﹐而後她笑笑﹐低头下去摘下卡子﹐重新把落下的头发束了进去。
这个发型让她看起来像是七八十年代的成熟女人﹐连带着显得她的脖子白净﹐天鹅般修长。
"其实是搞错了﹐"女人摇头﹐"开始可没想过这样。"她没有说下去﹐起身去壁炉上把音响打开了。
欢快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跳跃﹐《Super Star》。
我目光扫到门背後挂的S.H.E.
的大幅海报﹐三个女人站在一片蛮魔幻的森林前。
"江洋﹐有喜欢的人没有﹖"她坐回桌边。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你不小了。"
"追起来累。"
"哪天我给你介绍一个﹖喜欢什麽样的﹖"很诡异地﹐这个时候我竟然想笑。
我想说我就喜欢林澜那样的﹐沈姐你叫老大去跟林澜说﹐让她跑来喜欢我。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别了﹐就我这个样子﹐不要祸害人家就算积德了。"
"你那麽点儿大﹐懂什麽叫积德﹖"沈姐笑笑﹐"我还真的认识几个女孩不错的﹐长相啊家里啊﹐都不错。"
"那还是免谈了﹐沈姐你要有什麽歪瓜裂枣的介绍给我我还有指望﹐这种长相家里都不错的就真的没戏了。"我把汤喝完了﹐在碗里捞萝卜。
"贫嘴﹐你也是北大毕业。"
"可我不是当兵了麽﹖一个月680 块﹐养活自己之外﹐养狗都难。"
"其实女人也不是说你有钱就怎麽样了。"
"沈姐你难道不是着名的上海女人﹖"
"我是上海的﹐又怎麽啦﹖"沈姐竖了竖眉毛﹐做个发怒的样子﹐"还喝不喝汤了﹖"
"喝﹗"我把汤碗递上去。
沈姐白了我一眼﹐帮我把碗里的骨头渣子捞掉。
"其实女孩子最好哄了。"她低着头。
"老大也说其实泡防御指挥部的工作最轻松了﹐干起来才知道野猪都能被累死。"
"贫嘴﹐其实你打动她就可以了。"
"这个等於说我们搞定德尔塔文明只需要炸掉它的母舰就可以了嘛。"
"那不一样﹐要你炸掉母舰你是没机会﹐可是打动一个女人﹐其实你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只是你们男人一般都不知道。"
"难道沈姐你还承认我是一个男人……老大知道麽﹖"
"他不知道﹐他运气好﹐碰上了。"沈姐停了停﹐"到现在他也不知道。"
"哦。"
"招不招﹖我看你眼睛碌碌乱转﹐是惦记我屋里什麽东西还是有心事﹖"沈姐一抬头﹐那双鹿一样的瞳子里骤然跳出一点狐媚来。
我吃了一惊﹐心想她跟了老大前一准不是个吃素的。
"没﹗密电码我不知道﹗打死我都招不出来﹗"我说得斩钉截铁。
"那随你﹐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你们自己知道。"沈姐眼睛里的光隐没下去﹐"就怕等你明白了啊﹐就已经晚了……"
"沈姐你就比我大四岁﹐说话跟老我一辈似的。"
"跟了老头﹐就变老太太了呗。"沈姐无声地笑﹐手纤纤巧巧的﹐为我盛汤。
我发动着那辆挂在军旗的奥迪A4﹐从窗户里伸手跟沈姐告别。
女人穿着棉拖鞋站在别墅门口﹐"江洋﹐都三点了﹐你时间不赶的话﹐晚饭也在这里吃了吧。"
"我要去浦西﹐还有点事。"我说。
我还有事﹐我的後车厢里还有一箱速冻的猪小排和干蔬菜﹐我要把它们拉去送给老大家里的那个女人。
我不知道老大怎麽想的﹐如果是我﹐我想我会派两个小弟去跑﹐让他们彼此都不知情。
不过其实沈姐不知道﹐老大的老婆也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和老大。
我觉得不舒服﹐只是我面对两个女人说同样的话﹐像是我在欺骗她们。
可是跟我又有什麽关系﹖我就是帮老大跑个腿。
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命。
也许有一天我老了也是这样﹐我早晨起来穿上老婆熨好的衬衫吃了她做的早饭跟她吻别﹐晚上在烛光餐厅里面见一个穿着黑色丝绒长裙的女人。
我对女人说不好意思啊﹐今天事情比较多﹐我一会儿要早走﹐其实我是要陪老婆看超级女声。
女人点点头说没事的﹐一会儿我自己回家。
大家谁都不会说破﹐就像只需要闷着盖子摇晃的骰子罐﹐你听骰子碰撞回旋的声音﹐而你非要打开盖子看一眼﹐游戏就结束。
胜负已分﹐不能再来。
我打着方向盘转出小区﹐有点好奇老大到底是怎麽打动沈姐的。
沈姐说的我都信﹐以老大的情商﹐如果他是刻意打动沈姐的﹐那麽守株待兔里面那只兔子一定是自己瞄准了撞死的。
而他就真能有这麽好的运气﹐打动一个夜晚穿着黑色天鹅绒长裙在音乐厅里弹着肖邦、而白天又耐心地对那些无助的孩子重复多来咪的女人﹖这女人的过往华丽得真像是个天使。
而後天使就沦落了。
曾经有过一个瞬间﹐老大打动了沈姐﹐某年某月某日……我的思绪蹁跹。
"等你明白了啊﹐就已经晚了……"我猛踩刹车﹐奥迪A4带着两道青烟和刺耳的刹车声滑出十几米﹐在红绿灯路口的正中站住﹐斜着横跨两条车道﹐像是一条拦路的黑虎。
还好这个时候路上只有我这一辆孤零零的车﹐更不会有交警来问我。
我把双肘撑在方向盘上﹐觉得自己需要大口地呼吸几下。
刚才心里好像有什麽东西"砰"的一声爆了﹐战栗沿着四肢骨骸流了下去。
受不了那个女人了﹐真是狐狸精转世。
那双鹿一样的温良的眼镜忽然间亮得压人呼吸﹐总觉得有些什麽事被她看穿了。
而她说的那句话……是真的麽﹖我打开车窗﹐望着远方的天际线发了一会儿呆﹐拿出手机写了一条短信﹕"晚上吃饭﹖"短信飞出去了﹐我把车熄了火儿﹐钻出车门靠在水箱盖上﹐怀抱着双手左顾右盼。
偶尔有一辆慢悠悠的公车过来﹐拎着配给食品的人像是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那样挨排而下﹐好奇的看着这辆横在马路当中的军车和军车上靠着的预备役中尉。
我不理他们﹐从口袋里摸出一卷荷氏的薄荷糖来。
第三粒薄荷糖就要消失在我口腔里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好啊﹐新镇江吧。"於是我心里的小野兽开心地跳起舞来﹐爬上树去钻下洞去﹐露出它的小尾巴。
九
我拿餐巾擦了擦嘴站了起来﹐林澜从旁边的椅子上提起她的包。
"你还有没有时间﹖我们出去溜达一圈换换气。"我说。
"好啊。"林澜说。
我们走出了新镇江酒家﹐夜色正浓﹐头顶上一盏昏黄的路灯﹐那些树的叶子切碎了灯光﹐疏疏碎碎的洒下来。
我想起两年前﹐北大28楼前就是这个味道﹐安静中有一股草木的气息﹐看不见人﹐光色像是发旧的相片儿。
真是蹩脚﹐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吃饭。
我们坐下来就开始争论是该点牛肉还是猪肉﹐而後点菜的小伙子加入战团﹐说牛肉三张食品券而猪肉两张﹐我们就菜色做了一下妥协之後就开始讨论喝什麽﹐然後在漫长的等菜过程中每人去架子上拿了一本杂志翻过来掉过去的看﹐看完了相互交换﹐继续阅读。
最後我们交换了一下看法﹐一致认为大猪最近和张皓眉来眼去极为暧昧﹐然後赫然盘子里的饭菜就空了。
若干次我看着林澜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翻页﹐她耳朵边的一缕头发挠得我好像耳边也痒了起来﹐我张张嘴想说林澜﹐有没有什麽时候你觉得我还是很感人的…
…这麽问真是很傻﹐也是我一再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们上了那辆奥迪﹐将军的配车。
"我们去哪里﹖"林澜忽然问。
"不知道﹐开着兜兜看吧。"我说。
"嗯。"她点头。
於是黑色的军车在高架上漫无目的地开着﹐一溜黄色的灯光绵延着远去﹐像是一条虚无缥缈的路引着你去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
没有交警﹐我痛快地把速度提了起来﹐底盘沉重的奥迪开起来像是贴着地面飞驰。
林澜似乎有些倦了﹐把脸蛋贴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她的睫毛浓重而面庞干净﹐闭上眼睛的时候像个不大的娃娃。
我心里动了动﹐想许多年以後我是不是会很怀念这个时刻﹕夜色下我驾着一辆车﹐油箱里有足够的油﹐面前是一条空旷笔直的路﹐旁边一个我喜欢而又似乎不讨厌我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就要睡着。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江洋﹐你现在的位置在那里﹖"大猪在那边似乎很快活的喊。
"人民广场﹐接近南浦大桥。"我没好气。
"老大的车你开出了是吧﹖"
"他自己把钥匙给我的。"
"没人说你偷车。
正好﹐你顺路去张江镇那边检查一下泡防御发生器16号﹐我这边显示它的能源输出不太稳定﹐波动指数超过了0.45的警戒线。"
"我靠﹗"
"我也没得罪你﹐你为什麽又靠﹖"
"罗嗦。"
"我只是想要一个被靠的理由。"大猪不依不饶地。
"该要你们出来助拳的时候没人﹐不该你们出场尽来捣乱。"
"有什麽事情我和二猪失了义气没给你助拳麽﹖"大猪的好奇心明显是被调动了。
我没了脾气﹕"算了﹐这事儿你们没法助拳。"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後传来大猪恍然大悟的声音﹕"哦……那我明白了﹗那你带上尉同志去检查一下泡防御发生器16号吧。
我们距离那边最近的技术员就是你﹐今夜上空聚集的捕食者数量大得可怕﹐很可能是一轮新的轰炸﹐别出事。"电话挂断了﹐林澜正在一旁看我。
"有没有兴趣顺路去检查泡防御发生器﹖"
"无所谓。"她睡眼惺忪﹐甩掉鞋子抱着双腿缩在车座上。
我出示了泡防御指挥部带着紫色槐花标记的预备役军官证﹕"我是来检修泡防御发生器的。"年轻的宪兵仔细查验了我的证件﹐端详我的面容﹐而後冷冷的端详我背後的林澜。
"指挥部的林上尉﹐她是来……"我耸耸肩﹐"视察工作进度的。"林澜瞪了眼睛看我﹐我回瞪回去。
铁丝网门洞开了﹐惨白的灯光下﹐是7488部队特有的银色单翼鹰标志。
"喂﹗把後面那个工具箱给我﹗"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从机械臂的控制台前退出来﹐对着林澜喊。
周围看不见人影﹐只有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我距离我二十米远的地面上﹐仰头看天。
这里方圆一公里的地面都被绝缘的软质橡胶覆盖﹐表面上贴了防滑的胶粒﹐让人想起学校的塑胶跑道﹐那时候我们的跑道边也零零星星坐着这样的女孩﹐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等她们的男孩跑完全程。
"哪一个﹖"
"黑色的﹐金属外壳的那个。"林澜很听话地爬起来﹐从一大堆工具箱里翻出了一个﹐拎着向我走来。
我笑了笑﹐她总是这麽听话的﹐只要你说林澜﹐你帮我一个忙吧﹐於是林澜就去了﹐你甚至可以叫她给你买一个冰淇淋﹐不过她会说那麽你给我两份钱﹐我自己也要吃一个……可是我知道她的心里并不是一个听话的乖女孩。
她会撒谎会骗人﹐就像第一次我看见她的时候。
"给你。"她把工具箱放在我脚下﹐站在那里不走。
"你离远一点。"我说﹐"这里可能有静电。"
"嗯﹐"她答应着﹐"发生器有问题麽﹖"
"还看不出来﹐不过能量反应在衰减﹐波动指数也很大。"我递给她一个护目镜﹐"戴上。"我自己也扣上一个护目镜﹐把工具箱里的指令卡插进卡槽里。
这个指令卡不是所有技术人员都有的﹐我是早期受过硬件培训的人﹐持有这张卡﹐意味着我可以打开泡防御发生器的内部电路。
机械臂缓缓地伸展出去﹐它足有十五米长﹐顶端附有一个监视器﹐我瞄着屏幕缓缓地修正位置。
发生器是一个高达六十米的黑色巨大柱形物﹐全部是以含铱的钛合金板材包裹﹐顶部有白色的耀眼亮光透出来﹐而它直接和泡界面相接。
泡界面并非是像一个倒扣的铁锅那样扣在上海的上空﹐在泡防御发生器所在的位置﹐界面会极度弯曲﹐形成一个下凹的点﹐像是一根针从上面刺了下来﹐针尖指在泡防御发生器的顶端。
可是这张泡界面并不破裂就是了。
机械臂上的芯片和阀门锁接触了﹐厚达三十厘米的钛金板缓慢地下移﹐整个机械臂自动进入了内部电路进行接驳。
我看着屏幕上自动调出的监视界面﹐上面不同的数字开始快速闪动。
整个检查过程要消耗20分钟﹐20分钟内我不能离开这里。
"你找个地方歇着还是在这里陪我聊天﹖"我说。
"陪你聊天吧﹐别的地方也没意思。"林澜认真的看着那个半融在夜幕里的巨大机械﹐她微微嘟起嘴来﹐像个小孩一样满是好奇。
"好玩麽﹖"我说﹐想嘲笑她一下。
"嗯﹐有点意思﹐我没有来过这里﹐我又不是技术员。"林澜难得的老实。
我心里动了一下﹕"你为什麽参军﹖"
"我小时候被娇惯得很厉害﹐"林澜背靠在机械臂控制台的外壁上﹐仰头看着天空﹐"我爸爸是个大校﹐在总政。
那时候他在保定﹐我和妈妈住在北京﹐他很少回来看我们﹐每次都给我留一大堆的作业﹐看我的成绩单。
他总是对我说﹐澜澜要好好学习﹐爸爸回来看你的成绩。
然後又给我报了素描班手工艺班和古筝班﹐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总是妈妈带着我在北京街头跑﹐从一个班赶下个班﹐那时候风沙蛮大的。"
"我可没那些事﹐我记得我整天就是打街机了﹐我娘熟悉学校周围每个街机室﹐找不到我就一个一个去转。"
"可是我不喜欢上课﹐後来我就逃学了。"
"哦﹖再後来呢﹖"
"我不知道我为什麽逃学﹐也许只是为了告诉我爸爸我不想那样﹐让他知道只是偶尔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当个乖女孩是没用的。
现在我也这麽想﹐要长成一个乖女孩可不容易。"
"你还算蛮乖了。"
"你这麽觉得﹖"
"表面上。"
"嗯﹐"林澜漫不经心地应了﹐"可是我逃了学不知道往哪里去﹐又不敢离开学校太远﹐周围的地方我都不熟悉。
我就坐在学校後面基建工地的沙滩上﹐玩我爸爸买给我的变形金刚。"
"你还玩变形金刚﹖"
"嗯﹐我小时候不是一个喜欢娃娃的女孩……我把变形金刚埋在沙子里再挖出来﹐埋进去再挖出来﹐埋得越来越沈。
终於有一次我再也挖不到它了﹐我使劲地挖啊挖啊﹐挖了整个下午﹐坐在那里哇哇大哭。"林澜声音低低的﹐"我那时候才知道我真的是很喜欢我爸爸买给我的那个玩具﹐後来我想他是我一生里最重要的男人了。"
"嗯﹐然後呢﹖"我觉得我无需说什麽﹐现在只要听就好了。
"後来我爸爸知道了我逃学﹐狠狠地打我。
可是我那时候已经玩野了﹐说什麽都不听。
他打了我﹐我立刻就跑出去。
学校几个学习不好的男孩都和我很熟﹐带着我在周围瞎混﹐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们还唱着歌在路上闹﹐就是不愿意回家。
每次爸爸都是忍不住了来找我﹐然後又是打我﹐可是我还是往外跑。"
"嗯。"
"再後来他殉职了。"我沉默了一下﹐没能接上话﹐林澜低头下去﹐脸侧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镜。
"我参军﹐只是因为我想像我爸爸那样。"她甩了甩头发。
"像你爸爸那样﹖"
"我知道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在外面找我回家了﹐也不会有人给我买变形金刚。
我一下子傻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那样一天一天地逃学混日子是为了什麽﹐下一步该做什麽。"林澜摇摇头﹐"所以我上了军校。
要是我不参军﹐也许我会变得很虚荣吧﹖像是上海街头到处都能看见的那种女孩﹐再过些年我就老了﹐满脸皱纹地走在菜市场里面﹐跟人讨论白菜的价钱。
那样当女人是不是太衰了一点﹖"
"真搞笑﹐这些事情我从来都不说的﹐为什麽要告诉你﹖"林澜忽然说。
"当男人也很衰啊﹐你想想要是你是一个男人﹐年轻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喜欢一个女人﹐费尽心机要跟她在一起。
要是追到了﹐看着她渐渐地变老﹐鸡皮鹤发了﹐走在菜市场里面﹐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那麽发疯地喜欢她。
要是追不到﹐就更惨﹐直到她鸡皮鹤发了﹐还是喜欢她﹐可是就那样还是里自己很远。
在菜市场里相遇﹐老眼里面恨不得滴下眼泪来﹐也不能上去拉个手什麽的。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只是心里一动﹐就这麽说了。
"反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真实我们自己选的麽﹖"我反驳﹐"喜欢谁﹐有时候是偶然的吧﹖"
"不知道你们男人怎麽想的。"隔了好久﹐林澜幽幽地说﹐"要是有钱让你想干嘛干嘛﹐你会做什麽﹖"
"我﹖"我捋捋头发﹐"大概去斯德哥尔摩吧﹐我小时候看见一幅画﹐一个巷子两边都是高墙﹐中间一盏那种老式的铁路灯﹐一个穿风衣的人靠在墙上﹐忽然就觉得那地方特别好﹐想去。"
"你出过国麽﹖"
"没﹐上次大猪二猪他们说一起去缅甸看人妖﹐结果还没请假﹐战争就开始了。"
"切﹗那还去斯德哥尔摩﹐你以为你诗人啊﹖"
"想想不行啊﹖"我把下巴磕在膝盖上﹐"听说那里靠近海﹐我就想呆在一个靠海的地方﹐终年海风吹着﹐还可以钓鱼﹐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的﹐远处小岛上要是又哥古代建筑什麽的就完美了。"
"扯﹗斯德哥尔摩那里靠近波罗的海﹐一年有半年下雨﹐你地理没学好吧﹖
会考你也能过﹖"
"只是想想﹐没那麽严重吧﹖何况我这样什麽时候才能混到有钱让我想干嘛就干嘛﹖"
"你为什麽喜欢海﹖"
"你玩过FF8 没﹖"
"没有。"
"FF8 里面有个城市就是那样的﹐靠着大海﹐只要登高就能看见一片蓝色﹐远远的看不到边。
那里面设计了工业废墟﹐废墟里残留着一个巨大的吊车﹐巨长的吊臂一直伸到海里去。
总有一个老头拿着鱼竿坐在吊臂的顶头钓鱼﹐脚下一片都是海水﹔一条很长的看海站桥﹐桥头每逢没风的时候挂绿旗﹐有风的时候挂红旗﹐老头就赶紧收竿跑掉。
我那时候玩到这个城市就赖着不走﹐转悠来转悠去﹐真羡慕那个老头﹐那种城市要是真的有就好了。"我神往起来。
"你真懒散。"林澜一唏。
"这还不是最懒散的。
我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我那时的理想是去我们家旁边的逍遥津公园当那个哈哈镜厅看大门的﹐我就真的写了﹐结果老师当场朗读了我的作文﹐全班都笑我﹐笑了差不多一个学期。
"
"你故意的吧﹖"
"才不是﹐你听过三毛的故事麽﹖三毛小时候写作文说我想当个捡破烂的﹐一边晒晒太阳一边看看垃圾堆里有没有别人扔下的好东西。
老师说这不行﹐三毛就改了﹐说我想当个小贩。
老师说这勉强还像个样子。
三毛说这样我一边卖卖东西晒晒太阳﹐顺带还可以看看旁边的垃圾堆里有没有别人扔下的好东西。"林澜愣了一下﹐"噗嗤"笑了出来﹐"服了你了﹐说个笑话都说得这麽冷。"
"什麽笑话﹖那是我偶像啊﹗"
"为什麽想当看门的﹖"
"因为那样想什麽时候看哈哈镜就可以什麽时候看啊。
真奇怪﹐小时候就是喜欢看哈哈镜﹐不过逍遥津公园里面也真是没什麽可玩的。"
"你看哈哈镜去了﹐谁帮你看门﹖"
"下班以後去看啊﹐想看拉长的就看拉长的﹐想看压扁的就看压扁的。"
"听着也够无聊的。"
"其实现在想起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镜廓里面看哈哈镜﹐真实蛮诡异的。
不过那时候喜欢乱七八糟的想﹐没事就看闲书﹐幻想自己怎麽怎麽样﹐光怪陆离的。"我耸耸肩﹐"小时候就是这样﹐看周围﹐恨不得它能够再好玩一点﹐再奇怪一点。
可是现在好多事都想不明白﹐就不觉得奇怪的事情会好玩了。"
"你小时候是不是那种不太合群﹐很寂寞的小孩﹖"
"有点吧﹐後来上了大学就好了。"
"你现在还是小孩子。"林澜下了断语。
"小孩就小孩。"我赌了一下气。
"小时候真好啊﹐想到什麽就是什麽﹐什麽都不怕……"林澜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
我没有看懂她的眼神﹐她很快地把头转了过去。
"林澜﹐你害怕麽﹖"我忽然说。
"怎麽忽然这麽问﹖"
"刚好想起来而已。"
"当然害怕啊……"林澜轻轻地说。
我想起那首歌的歌词来﹕可是透过你的双眼﹐我看不清世界。
两个人的手机忽然都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一看﹕"837 ﹕请各部门原地预备﹐随时等待命令﹐有小规模空袭出现。"
"837 "是低级别的空袭警报﹐接到警报的操作员不必立刻赶回所在部门报告﹐但是必须原地待命。
看来如大猪所说﹐今夜上空的形势真的吃紧﹐不过目前看起来还不太严重。
我看了一眼背後的监视器﹐机械臂对於内部电路的检查已经终结﹐正在断开接驳缓缓地推出来。
我快速地扫了一下几个页面的数据﹐皱了皱眉毛。
"怎麽了﹖"
"看不出毛病来﹐所有数据看起来都是正常的﹐可是凑在一起就是不对﹐波动常数问题很大。"
"看那里看那里﹗"林澜忽然扯着我的胳膊﹐用力指着天空。
我跟着她抬起头﹐看见一道刺眼的紫光再距离我们大约一两公里的距离上和泡防御界面相撞了﹐迅速爆开的巨大紫色光斑分裂开来﹐沿着光滑的界面向着四周流动﹐像是一注水浇在倒扣的锅底上﹐飞快地流向四面八方。
而我们头顶那片和泡防御发生器接触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凹陷﹐那些紫色的光芒水一样倾注进来﹐和发生器上部隐隐的白灼光辉接触﹐一瞬间爆发出紫色极光般的绚丽。
林澜蹦了起来﹐紧紧拉着我的手﹐挥动着另外一只胳膊。
"是这样的啊﹗"她赞叹着。
我没有说话﹐看见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辉然如同玉石﹐眸子中流动着一种异样的神采﹐像是看见天国的孩子。
"很多年以後﹐孩子会记得这个时代的。
再没什麽时代天空这麽美了﹐紫色的流星落下来﹐紫色的大丽花盛开、破碎﹐它的花瓣像是紫色的水向着四面八方奔流﹐熄灭的时候像是烛火在强风来的一瞬间﹐如果那时候人类还存在的话……"林澜轻声说着﹐慢慢低头﹐她长长的睫毛压着﹐眸子里有流动的光﹐像是就要流淌出来。
这个瞬间﹐林澜身上有种让人窒息的美丽﹐她距离我只有30厘米﹐而她是一个影子﹐站在天边极遥远的地方。
我想起她问我的话﹕是否你也曾是一个孩子﹐不合群﹐寂寞地在一个角落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垂下眼睛﹐可是已经晚了。
大猪说的对﹐你知道有些东西你看了会後悔﹐因为看了你就无法遗忘。
"我们走吧。"林澜放开了我的手﹐很自然。
"嗯。"我落後一步。
"你把头发拉直会好看一点。"我忽然说。
"哦……"林澜捻了捻耳边那一缕卷发﹐"等我有空……也许下周有假。"
夜色很深﹐车停得很远﹐路很长﹐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也很长。
林澜的鞋跟敲打着地面﹐远处隐隐传来回声。
她哼着我不知道的歌﹐我把手抄在衣兜里跟在後面﹐低着头亦步亦趋。
十
我走进将军的办公室﹐把《泡防御发生器16号波动指数分析报告》放在他桌上。
将军趴在桌上写着什麽﹐并不看我﹕"没有结果﹖"
"分析不出来﹐只知道能量输出确实有异常。"
"嗯﹐报告留在这里﹐你出去吧。"我走到门口﹐拉着门把手﹐回头﹕"老大﹐你老婆说……不是杨高南路那个……让你有空多回去﹐不要太累了﹐记得按时吃药。"
"哦。
跟她说最近指挥部这边状况吃紧﹐让她自己小心。"将军抬了抬眼睛﹐还是书写。
"我陪她聊天﹐跟她说这边的空调最近不太好﹐总是太冷。
她拆了自己一件开司米毛衣﹐在给你织护腿。"我舔了舔嘴唇﹐"我就坐在那里跟她聊天﹐看她一针一针织那个护腿﹐女人也真是一个神奇的物种﹐要花那麽大的工夫给人织一个东西﹐也不嫌麻烦。"
"你要说什麽﹖"他停下了﹐声音骤然冷涩起来。
"我什麽都没说﹐就是赞一个。"我缩缩脖子﹐扭头出了办公室。
我在大办公室里嗅了嗅﹐闻见些微春天的味道﹐整个办公楼的玻璃外壁全被摧毁了﹐像是风卷来了什麽地方新生的草木香。
我坐下来探探脖子﹐看见很远的地方林澜的工作台边﹐一束离子烫拉直的头发轻轻地晃悠﹐还有半只耳朵露了出来﹐耳根的一缕蜷曲如故。
真是一个好天气﹐让人觉得地心引力都快要消失了。
我蹦起来把自己扔进转椅里面转了几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然後扳着壁板对旁边的大猪说﹕"晚上帝国吧﹗"就这麽过吧﹐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什麽时候就会死掉﹐可能这里有春天的味道﹐和你打帝国的人﹐拉直了和依旧蜷曲的头发……时间过去得很快﹐转眼已经五月间。
世界各地的都市堡垒顶住了一轮又一轮的光流轰炸﹐北京传来消息说﹐只要再坚持三个月﹐会有"决定性的转折"。
而我更关心的是上海这边的立体农业培育取得了比较大的突破﹐现在配发的蔬菜有一半是新鲜的了。
我很满意於现在的生活﹐照这样﹐再撑十年不是问题﹐管它战争是不是结束呢。
"下班﹗"我狠狠一推工作台﹐转椅远远地滑了出去。
我从苏婉的桌子上一把抄了她的巧克力﹐她要追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剥了锡箔塞进嘴里﹐带着一脸奸计得售的笑容。
转椅停在刚才刨花板挡上的窗前﹐我从板材之间的空隙往外看去﹐南京西路上路灯寂静﹐穿透了蒙蒙的雾气。
"起雾了﹐"我说"今晚不会有空袭了吧﹖"
"早晚叫你再帮我买一块﹗"苏婉皱着鼻头对我凶巴巴地说。
"难说﹐最近这些东西的动向真是诡异。"大猪说﹐他和二猪还在守在工作台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他们还没到下班的时间。
"我先走了。"我拎起自己的外衣。
路过林澜桌边的时候﹐那里是空的﹐只有半杯已经凉了的咖啡。
我走进电梯﹐感觉到一阵微微的眩晕。
这样的高强度工作﹐负荷起来还真不是玩笑。
我伸出手去按一楼的键﹐眼前模糊一下﹐鬼使神差地﹐我按在了31楼上。
电梯门打开﹐31楼的废墟静得骇人﹐没有灯﹐好在也没有刨花板的遮挡﹐南京西路上的路灯冷光足以照亮这里。
我漫无目的地溜达着﹐脚下踩到了细碎的石子﹐"嚓"的一声。
"啊﹗"有人轻声惊呼。
我也吃了一惊﹐几乎蹦起来。
我和林澜忽然彼此看清了﹐隔着五六米的距离﹐她靠在一根承重柱上﹐隐没在阴影里。
我两个瞪了眼睛对着﹐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里发呆啊﹖"我说。
其实这不是我想说的。
我想说的是﹕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夜林澜的话--你小时候是不是那种不太和全﹐很寂寞的小孩﹖其实人有的时候一辈子都长不大﹐你小时候喜欢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看星星﹐长大了也还是偷空瞅一眼夜空。
"哦﹐你怎麽上来了﹖"
"下班了﹐顺便上来看看。"
"我上来透个气﹐下面太闷了。"
"死了不少人﹐不怕闹鬼啊﹖"
"死的都是熟人﹐闹鬼也不怕。"林澜轻轻地说﹐依旧靠在那根柱子上。
我们两个一起看着外面发呆。
"问你个事情﹐"我抓抓脑袋﹐"不想说就别说。"
"没事﹐你问﹐我不想说的事情从来不说的。"
"我知道你够□……怎麽会喜欢杨建南的﹖"林澜沉默了一小会儿﹐"你们议论他挺多的吧﹖你们觉得他是怎麽样一个人﹖"我翻了翻眼睛﹐耸耸肩膀﹕"牛人呗。
反正我跟他是没什麽好谈的﹐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他从来都不说。
你觉不觉得他有点阴﹖不高兴就当我没说。"
"你也知道他不喜欢你啊﹖"
"废话﹐我又不是傻子。"
"他其实不像你们想的那麽死板﹐我第一次去他的宿舍看的时候﹐他的宿舍里面空荡荡的﹐最惹眼的是窗前的一架天文望远镜。
他那天给我讲他喜欢看的书﹐手忙脚乱的﹐再然後就找不到话题了。
最後他坐在望远镜前面给我讲星座﹐他说你看见室女座麽﹖它现在正从黄道上面升起﹐慢慢地划过北天极﹐在夏季的晚上﹐它升到最高点……那时候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你都不能想象一个人说他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会变化那麽大﹐好像一下午可以说的话比一生都多。"林澜轻声说﹐"我呆住了﹐然後我问他你那麽喜欢看星星啊﹖他说小时候他父母都不常在家﹐没有人陪他﹐於是他就一个人在那里对着天文望远镜看星星。
後来无论去哪里﹐他都会带着一架望远镜。"她笑了起来﹕"你知道麽﹖他在地下指挥部的时候会透过上海大炮的炮口看星星。"
"就因为这个﹖"
"还有他说我爱你。"
"说什麽﹖"
"我爱你啊。
我以前也有过别的男朋友﹐还是读军校的时候﹐军校里不准谈恋爱﹐想要凑假期一起外出一次都要等上好几个月。
每个人都说很喜欢我﹐"林澜甩了甩头发﹐"但是我每次都很认真的说﹕你爱不爱我﹖他们会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林澜﹐但是我没把握说爱你。"
"哦。"
"可是建南是不一样的。
他陪我看完星星的第二天﹐约我一起在食堂吃饭。
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说﹐可是他就是闷头吃饭﹐我也只好吃饭﹐我都快以为他真的只是约我随便吃个饭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说﹕林澜﹐我真的很爱你﹐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你不知道他那样一个铁板一样的人﹐说这句话﹐一定是难死了。"
"你就答应了﹖"
"就算我不喜欢他﹐当时那个情势我也不能拒绝的。
何况我还是喜欢他的。"
"我靠﹐不过是一句话三个子﹐这麽牛﹖"
"你说来试试看﹖"我看着她挺直有力的眉峰像是挑舋般扬了起来﹐眸子映着下面投上来的灯光﹐亮得犀利。
"靠﹐不就是我……"我说。
这话在我嘴里像是石子一样硌了我的牙齿﹐我张着嘴呆了一下。
我爱你﹖一生能对几个女人说几次﹖说了能维持多久﹖说了那个後果你怕不怕﹖你要去抓她的手麽﹖也去抓她的任性她的眼泪她的理想她的初恋情人她将来的情人她一蹬腿弃你而去的悲哀﹖我望着落地窗外的天空出神。
"教你个乖--其实女人很复杂也很简单的﹐你打动她一次﹐让她觉得安全﹐就足够了。"我扭头去看她﹐慢慢地站起来﹐林澜已经转身走了﹐她穿着白色军服的背影慢慢地没入黑暗中。
"哦﹐晚安。"
"我今晚值班﹐你好睡﹐晚安。"走到门口﹐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有电话进来。
"喂﹐江洋﹐明天陪不陪我逛街﹖"路依依的声音在话筒里清亮亮的。
"拉志愿者啊﹖"我说。
"你陪我逛街﹐我请你吃饭啊。"
"你怎麽不叫糖糖陪你逛﹖"
"她最近闲着没事就哭﹐我为自己的心理健康着想﹐决定还是暂时别拉她陪我了。"
"你是暗示你更喜欢我这种神经很大条的人陪同麽﹖"我做恍然大悟状。
"是哦是哦﹐虽然你神经很大条﹐不过脑子反应还是蛮快的。"路依依咯咯地笑。
"那就明天﹐哪里见面﹖"
"就在你们办公楼下面的商场。"其实路依依真的很好﹐虽然她不会炒菜不会烧饭每月要花几千块买火车﹐但是她自个儿有钱买火车﹐又聪明又漂亮又会打扮﹐拎出来看跟一小公主似的﹐而且听我的话。
路依依要是不好一点﹐我也许会更喜欢她﹐那麽就皆大欢喜了……林澜也会欢喜吧﹖我漫无边际地想着。
十一
"你说Huge的Deep Red好还是Gucci 的Envy Me 好﹖"
"什……什麽﹖"
"什麽什麽啊﹖香水﹗香水啊﹗我娘要过生日了﹐我想买一瓶香水送给她。"
"拜托你说中文好不好﹖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我四级过了两次才过去﹖"
"好吧好吧﹐'深红'好还是'羡慕'好﹖"
我站住了仰头望天﹐沉默了一会儿﹐再低头去看路依依﹕"其实有些中文和英文差别不大……"
路依依不管我﹐跑过去趴在卡地亚的橱窗前伸长脖子去看那块万字花纹的纯金链坠﹕"其实我娘一般只用Hermes的Caleche ﹐我想送一瓶显得年轻点的。"
"你抹的是什麽﹖"
"Giorgio Armani﹐男士香水﹐闻闻﹖"
我很配合地接过路依依伸来的衣袖把鼻子凑上去摇了摇﹐像是一条小狗。
"前香是豆蔻和海藻﹐中香是茉莉花﹐风信子啥的﹐後香是麝香。"
"劳动人民觉得自卑﹐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海藻也是香的麽﹖"
档案过大!部分文章无法显示
可是为什麽苏婉的铭牌会在大猪手里呢﹖那种光压﹐那种可怕的灰化力量﹐金属也不会留存下来﹐除非说……那根链子其实根本就没有挂在苏婉的脖子上﹐它一直就在大猪的手腕上……可是为什麽苏婉要把这块战死後确认身份的铭牌摘下来﹖我开始隐隐觉得头痛了﹐似乎这个世界真是太复杂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不明白。那就让我不明白也好啊。不明白蒋黎为什麽要为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女人去弄机票﹐不明白苏婉的铭牌为什麽会套在大猪的手腕上﹐不明白狐狸一样的女人为什麽会跟着一个粗俗的老头子﹐不明白另一个女人为什麽轻轻松松就要结婚﹐就说出了离别……
就让我是一只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上面的沙暴直接把我摧毁了也好啊﹐让我心安理得。可是为什麽又要让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些线头﹐似乎我追着它们便可以明白一切的起源。
二猪和我们一起看那根链子﹐末了他笑了笑﹐摸身上的口袋﹕"还有一个小时进入沉默期吧﹖可惜没有带牌来。"
"别太嚣张。"将军呲牙笑﹐"虽说只有我们四个﹐毕竟是执行公务。"
我们四个开始各做各的事情﹐大猪在玩他的链子﹐二猪在东张西望﹐将军嘴里含含糊糊地哼着什麽﹐脚在桌子下面打着拍子。我想了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进入这里前经过了严密的检查﹐我身上只剩下一部手机和一只钱包﹐钱包里有我最後的三十六块五毛钱。
熟悉的音乐声吓到我了。S.H.E.的《Super Star》﹐伴随着振动的嗡嗡声﹐它响起在将军的口袋里。
其实老家伙的手机铃声并不是《Super Star》﹐而是新闻联播前那段序曲。
这是一个个性铃声﹐它标志某个特殊的人在找他。
个性铃声……有时候一些发明真是搞鬼……
老家伙的笑容僵死在那里﹐他伸手去胸前的口袋里﹐动作粗鲁野蛮。他扯开了袋口﹐摸出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里。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
那三个蹦来跳去的女人还在欢快地唱。老家伙捏着他的手机﹐我们三个都看着他的手﹐我们想知道他会怎样﹐摔碎它麽﹖这是一幅诡异的场景﹐像是三星制作的手机广告﹕寂静的房间﹐惨白的灯光﹐四个不知所谓的穿着军装的男人﹐其中一人高举三星的手机﹐剩下的人沉默地看着他的手﹐音乐声横过。
老大按在关机键上﹐音乐声停止﹐他的手臂缓缓放下来﹐把手机扣在了桌面上。
我忽然想笑。
明天早晨最後的一班穿梭机去兰州﹐你的女人看来已经提前发现了你的小诡计啊。嘿嘿﹐嘿嘿﹐你找了一个狐媚的聪明的女人﹐你还想骗她﹖你只是不小心某个瞬间感动了她﹐所以她收敛了她眼睛里的那些妩媚与骄傲﹐宁愿安安静静地变老。
他的脸色铁青﹐面颊绷紧﹐有一条肌肉夸张地跳了起来﹐像是横过半脸的刀锋。
所谓离别﹐大概就像是这样的吧﹖往日的阳光﹐风和雨露﹐那些画面都像过电影一样闪动。你想要放弃的和你想要忘记的﹐一切都重新变得那麽美丽。你不喜欢是不是﹖那麽你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你开心麽﹖
有什麽东西在你心里蠢蠢欲动﹐你想要压住它﹐你说不不不﹐你他妈的给我闭嘴。它是那只困在你心肌间的小野兽﹐它被惊醒了﹐咬着咬着﹐要找一条出路。
小野兽……咬……
我的心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不知为什麽似乎有道有些令人作呕的暖流从胃里直涌上来﹐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青紫色的空间里飞舞的蛇一样的线条﹐像是无数人在我的耳边嘈杂地说着什麽﹐那些声音叠加起来又像是一个人的声音。是风吹来了麽﹖为什麽像是树叶在我的头顶哗哗地响……
谁在说话﹖
"江洋﹗你干什麽﹖"将军的声音慑人。
我的头顶像是忽然淋了一盆凉水﹐那股令人畏惧的暖意连带着所有的幻觉褪去。我微微地喘息﹐像是刚刚小跑了很长的距离。剩下三个人都皱着眉看我。我趴在会议桌上﹐上半身拧得像是一截扭股糖。我怀疑我刚才是不是像条濒死的蛇一样在上面打了几个滚。
"报告﹗"我猛地站起来﹐一跺地面﹐"将军﹐我……我得去一下洗手间。
难受……真的……真的憋死了﹗"
老家伙恶狠狠地瞪了我几秒钟﹕"两分钟﹗跑步去﹗"
"大便……"
"那……十分钟……"老家伙的神情几乎绝望。
"可能是有点着凉……闹肚子……"我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我像是逃命一样奔跑在空无一人的漆黑的走廊里﹐照亮我的脸的是手机屏幕的蓝光。我在地址簿里使劲地往下按再往下按﹐搜索一个名字。为什麽我没有买一个智能的手机呢﹐虽然稍微贵一点﹐可我一下就可以找到她的名字。
我冲进了洗手间﹐作贼一般快速地朝後扫了一眼﹐漆黑的走廊里没有人﹐洗手间里也没有人声。我打开了灯﹐喘息着靠在门背後﹐把手机紧紧地按在耳边。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後再拨。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我死死地盯着屏幕﹐时间显示我还有大约9 分钟不到。一个人在9 分钟之内把关机的手机重新打开的机率是多少﹖
我按了重拨键﹐把音量打到最高﹐握着手机在洗手间里踱步﹐像一个败阵的古代将军在他的军帐里握着宝剑的剑柄﹐等待着潮水一样的敌军扑到他的帐门前。
我一次次按下重拨键﹐相同的声音一再重复﹐仿佛永远没有止境。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後再拨。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
我拼命想一些东西﹐我现在不能停止思考﹐停止了思考我会怎麽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种不仅仅是畏惧也不仅仅是绝望的东西在我心里悄悄蔓延开来﹐我要把脑袋充满﹐把那个东西压下去。
好吧﹐让我们从手机开始。你是否记得有种可以连续待机一个月的飞利浦待机王﹖其实是款很难看的手机﹐但是商务人士都喜欢用。因为他们飞来飞去﹐怕耽误一个电话错过了几千万的交易。要说好看那肯定是索爱最新的M608C ﹐不错它是一款3G手机﹐可惜在中国3G网络还没有舖开战争就开始了﹐所以大家也只是看过它的图片。当然它的孪生弟弟W950C 也不错﹐可是一款音乐手机﹖你总不想挂一款112G的MP3 在脖子上跑来跑去吧﹖
让我想想还有什麽﹖
对了对了﹐还有那款笔记本。你知道我买这款Motorola的L7时觉得它要是搭配一下IBM 的T60 就好了﹐一色的黑﹐放在一起酷得一塌糊涂。大猪有一台自备的IBM T43 ﹐毕竟是比DELL的好用多了。部队配发的那个盒子﹖拜托你不要提起这种令人绝望的东西好不好﹐帝国都装不了……IBM
关键是外形够拽﹐造了十几年的笔记本就没更新过工业设计﹐毕竟是老大的风范。其实L7还是蛮好用的﹐除了短信只能容纳可怜的25条。於是我只好不停地删除﹐有些短信舍不得删除就留在里面。於是最後撑得满满的﹐满到只剩一条短信的空间可以接收新的消息﹐然後剩下24条都标记着某个相同的名字。真是糟糕的设计师﹐多留点空间存短信会死人啊﹖也不知道Motorola雇的都是一帮什麽人﹗
没有别的了麽﹖
还有别的可想麽﹖
素材快要不够了……难道我的生活其实就是这麽简单……是的我可以想我的爸爸妈妈﹐我真是对不起他们。我为什麽不能去华尔街呢﹖这样我可以穿着阿玛尼的黑色西装坐在高层办公室里操作几千万的资金﹐妈妈想买几套房子我就帮她买几套﹐老爹飘洋过海来探望我﹐我可以请他从纽约到芝加哥到洛杉矶旅游﹐我们坐在芝加哥号称全世界最高的酒吧John Hancock Tower顶楼喝他们最拿手的鸡尾酒﹐一样的衣冠楚楚。
不至於像现在这样老娘会写信来说儿子我已经买了三套房子了﹐这样你如果结婚就有地方住了。如果你觉得这些房子还不够好﹐我可以卖掉其中的两套给你买一套你喜欢的……
OK﹐我虽则只有680 块月薪可是我也不是那麽穷困潦倒嘛﹐是不是﹖可为什麽就永远都是没指望的希望呢﹖
"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後再拨。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
我还剩多少时间﹖我冲进一间格子里坐在马桶上﹐把门扣扣了起来。这个封闭的空间也许因为长期无人打扫而弥漫着一股很细微的臭味﹐可是隔板很高﹐我什麽都看不见﹐我觉得安全。
我的手有点哆嗦﹐我写了一个短信说﹕"给我打电话﹗"
我想暗示什麽﹐可是我不敢说。我的背後是可怕的最高级别的保密会议﹐如果我违反了﹐老大会不会用手枪指着我的脑门解决一切问题﹖所以我用了一个感叹号﹐我想她是不是会记得我从来都不用感叹号﹖这次是有特别的事情即将发生……
还来得及﹐如果你故意屏蔽了我的电话﹐看到这个短信﹐还来得及让我们再说几句话。
只剩下1 分30秒﹐我在洗手间里﹐像是聆听末日钟声的困兽。我坐立不安可是我甚至没有空间走动﹐我最後尝试站在抽水马桶的桶盖上。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手机没有响﹐来不及了﹐就要来不及了。我一再地看来电显示﹐我觉得要是手机有IE那样的刷新键我现在一定会不断地按它。可是手机没有﹐我只能盯着它﹐像是要感动这个冰冷的东西。
现在是22﹕14﹐当我回到会议室﹐行动前的沉默期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她在做什麽﹖为什麽会关机﹖
我愣了一下﹐慢慢安静下来。还有一周他们就要结婚了﹐不是麽﹖这个晚上还不错﹐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虽然沉闷﹐外面却有花香和风声。一个女人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和未婚夫呆在一起麽﹖见鬼﹐为什麽现在才想清楚这个细节﹖并非每个人都会在这样的晚上和两个不知所谓的男人以及一个□里□嗦的女人联机打帝国。
我想象一个窗前坐着这麽两个人﹐男人高大而挺拔﹐他把手放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眸子里映着外面路灯的颜色﹐漫不经心地出神。男人低下头去吻在女人耳根後﹐那里有一缕细细的、弯曲的头发。
所有思绪到这里忽地中断了﹐好像有人大喊了一声"Cut "﹗
真安静啊﹐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江洋﹐别蹲了﹐老大叫我来看看你是不是淹死在厕所里了。"大猪挨个隔间用力敲门。
我转身把冲水键按了下去﹐哗哗的水声中我慢慢站起来﹐打开门﹐恰好对上大猪的眼睛。
"没事﹐我好了。"我说。
"江洋﹐你没有泄密吧﹖"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我们用了一分钟﹐穿越了那条漆黑的、漫长的走道。我再次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宪兵们已经在等待我﹐桌上摊开着我的飞行制服。他们把盘子托到我面前﹐大猪、二猪和我依次关闭了手机﹐连着其他琐碎的一切放了进去。
我看着关机时那个"Hello Moto"的图片﹐忽然想笑。林澜……这次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其实说上话又如何呢﹖我没办法救这个城市﹐也没有办法救她﹐我只是想再听听她的声音而已……
真是一个笨蛋男人﹐这麽虚弱啊﹐最後的关头是不是还想在喜欢的女孩的声音里寻找一点安心﹖可是我又能给她什麽呢﹖我真的帮她做过什麽麽﹖杨建南至少还可以帮她擦擦餐具﹐给她一枚订婚戒指﹐和一次对整个上海外空间防御指挥部宣告的盛大婚礼。呵呵﹐我爱你……很难说啊﹐要资格的。
键盘的蓝光熄灭了﹐我抬起头对宪兵说﹕"可以了﹐灰鹰三号﹐我已准备完毕进入沉默期﹗"
十八
2008年7 月16日﹐15﹕30.
地勤人员为我们套上了全封闭的飞行服﹐他们围着我左左右右地检查氧气管、配枪、工具刀和降落伞﹐我左右的大猪和二猪也同样被忙碌的地勤人员围着。机库的顶部测试着开启﹐通过张开的口子看出去﹐我看见阴霾的天空里﹐云像是走马那样飞快地流动。
透过防紫外线的头盔镜片﹐我看见老大靠在钢铁的壁板上抽一支烟。这个老家伙此时流氓得像是一个街头少年﹐沉默和睥睨中带着迷惘又不可一世的神情。
听说他以前也是一流的飞行员﹐亲自上过战场﹐击落过敌人。
我听不见声音﹐这个城市和我已经被这身飞行服隔开了。为我检查装备的地勤伸了大拇指表示没问题了﹐我也伸了大拇指表示感谢。後面有人递过一把折叠椅子扶着我坐下﹐我身边就是沉默的鹞式﹐地勤们缓缓地扯去了它上面银灰色的防雨披。
"起飞时间预定在16﹕20﹐不要一直坐着﹐偶尔站起来活动活动。"老大的声音从秘密频道里传来﹐"也不要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你周围的地勤人员以为你们只是要去做一次Z 计划的系列实验。"
这麽说的时候老大把烟摘下来﹐嘴唇凑着耳麦蠕动﹐还跟迎面过来的人微笑着打招呼。
"明白。"我们三个的声音一同在耳机里响起。
毕竟不是老大那种资深的老狐狸﹐这个时候我们三个包括大猪都无法控制那种紧张。我们机械地站起来﹐像是被拴在椅子上的狗一样﹐单调地围着椅子转圈。
过了一会儿我终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麽﹖"老大的声音在耳机里还是淡定的。
"我在想我们真是土。"
"说得没错。"
"上海真的会沉入地下麽﹖"我说﹐"上千平方公里的地面﹐整个陷入地下一公里﹖难道地下会有这样一个空洞麽﹖"
"不知道阿尔法文明是怎麽做到的﹐不过既然纽约能够陆沉﹐上海也一样可以。不同的文明对於技术和物质的理解都不同吧﹐也许那些东西觉得做一个馒头出来很难﹐挖空上千平方公里的地下结构却太简单了。"
"我们算什麽啊﹖真是小蚂蚁啊﹖"
"就是小蚂蚁啊﹐你觉得自己很重要﹐那是你还太幼稚。"老大这麽说的时候扶着机库的大门眺望外面﹐嘴唇微动﹐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和我们说话﹐"就像林澜。"
我吃了一惊﹐目光在头盔物镜下一扫﹐发现老大已经切换到了一对一的频道﹐大猪二猪则还是在那里慢悠悠地兜着圈子。
"据说一个人在世界上适合跟他在一起的有两万个人﹐听说过没有﹖"老大说。
"没有。"我看着他的背影。
"报纸上看的。其实你遇见这两万个人里的任何一个﹐也许都会发疯一样爱上她。可惜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会碰见一个那样的人﹐也有的人运气更差﹐一下子碰见不止一个。"老大悠悠地说﹐"碰上了就碰上了吧。喜欢一个人﹐没有办法的事情﹐军事法庭都挡不住。就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你喜欢谁没办法。"
我笑笑﹐看来沈姐喜欢这样一个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话至少我说不出来。
"不过你要明白﹐再怎麽﹐也不过是两万分之一的爱情。"老大的声音慢慢淡了下去﹐也冷了下去﹐"世界上还有19999 个人﹐你应该爱的﹐你根本都没遇上。还有更多倒霉蛋﹐也就是长到年纪差不多了﹐娶一个人﹐嫁一个人﹐吵架打架生孩子﹐就这麽过去了。"
"没什麽大不了的。"老大最後说。
频道里安静下去﹐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16﹕06.
警报的蜂鸣声突然在头盔里响起﹐我愣了一下。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紧急警报﹐紧急警报﹐一级空袭﹗一级空袭﹗"
见鬼了﹐这个要命的时候﹐德尔塔文明发动了新的空袭﹗我和大猪二猪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冲到机库门口去眺望。这一次所见的一切让人头皮发麻﹕黑压压的东西从快速流动的卷集云背後出现﹐他们汇聚起来﹐像是乌黑的妖风﹐在空中盘旋﹐一再逼近防御圈表面﹐而後在即将接触的瞬间迅速改变方向离开。肉眼可以看清楚这一切。可怕的"嘻哈"声再次响起﹐穿透了头盔刺进耳膜里﹗
"见鬼﹐怎麽会有这种声音……"我说。
泡防御会隔开声音﹐我们唯一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是在上海大炮开泡洞穿了泡防御、留下一个巨大空洞的那次。
"为了防御圈扁平化的程序﹐从24小时前就开始储蓄能量﹐现在这个防御层薄得像张纸﹐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的空洞……"大猪低声说﹐"它们觉察了﹗"
绚丽的紫色光芒一瞬间照亮了天空﹐那是一道强大的光流﹐直接击打在浦东机场上空的泡界面上﹗三秒种之後﹐我感觉有人在我胸口狠狠捅了一拳﹐而後又像是要把我的胸腔拉开。
冲击波﹗
泡防御的脆弱使得现在在控制台前的操作员不得不启动了弹性防御﹐弹性防御可以承担更高的光压﹐但代价是波动会给地表建筑物带来不亚於核武器打击的气波冲击。刚才那一下只是小意思﹐真正的冲击到来﹐我们随时会被挤成肉糜。
"起飞﹗紧急起飞﹗"老家伙愣了一下﹐忽地跳起来大吼﹐"起飞﹗油料足够你们支撑﹐保持低空盘旋﹐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他的决定是对的﹐只有这三架飞机被输入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软件﹐如果它们全部沦陷在这个机库里﹐我们甚至找不到备用的鹞。还是执行方案做得太潦草了﹐没有充分考虑到此时空袭的应急措施。
我们飞快地钻进机舱﹐机库顶部的缺口洞开。
"地面控制塔﹐要求紧急起飞﹐要求紧急起飞﹐灰鹰一号确认﹗"
"灰鹰二号确认﹗"
"灰鹰三号确认﹗"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操纵这样一架战斗机﹐灰鹰三号和一号不同﹐它是单座的﹐我背後没有老路。我按了按胸口﹐那枚戒指被我串在挂我身份牌的链子上。老路你如果不死就祝福我﹐你如果死了就保佑我﹐我对於我能够搞定这个泡结构没有什麽疑问﹐不过我可不想在此之前失速摔死﹗
我会把你的戒指带给那个女孩﹐叫做什麽来着﹖翁阳﹖嗯﹐翁阳﹗
我相信老路给我的任务是个好兆头﹐我预感到我能够完成这个任务﹐所以完成这个任务前我不会死﹐我还有事要做……
飞马发动机的咆哮声中﹐我紧紧握着操纵杆﹐控制着这个不安的会飞翔的野兽垂直起飞﹐机翼在震颤﹐像是随时会碎裂。我仰望天顶﹐大猪和二猪的飞机已经是远处的影子了。终於我获得了全部的控制权﹐我感觉这玩意儿听我的操纵了﹐机身忽然像是轻了﹐周围的光包围了我﹐我腾出了机库﹐升上天空﹗
"地面控制塔﹐地面控制塔﹐高度800 米﹐我们维持低空平飞﹐速度0.6 马赫﹐方向西南224 度﹐等待进一步的命令。"大猪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是队长。
"很好﹐保持这个方向﹐西南区域没有受到打击﹗不要掉以轻心﹐在空中遭遇一次冲击波你们就会变成焰火﹗"老大的声音响起在地面控制的频道里﹐看来老家伙已经接管了那边。
"保持疏散直线队型﹐跟上我。"大猪说。
"明白﹗"二猪回答。
我握着操纵杆﹐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手心里都是汗。
在800 米的空中俯视着这个城市﹐街道和建筑快速地闪过。仔细盯着看会有种眩晕的感觉﹐可是我死死地看着下面﹐看着那些造价几千万上亿的楼群。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乘东航的班机﹐大猪坐在我的旁边﹐降落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指着下面的小区说﹕"每一个﹐都是几十个亿。"
那时候我觉得我真他妈的渺小﹐把我卖了连一个小区的一个小套的毛坯房的窗户都不值。而上海有多少小区﹖也许上百﹐也许上千﹐还不包括路依依家临着湖面的那种豪宅。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当我握住操纵杆的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握住了绝大的权力。是的﹐上海就要沉陷了。後续的救援工作﹖鬼知道多少人能够幸免。而我有一架鹞﹐我能逃离这里﹐虽则我也可能被那些嘻哈嘻哈的东西击落。往日的财富和尊荣和权力现在都算不了什麽﹐杨建南又算得了什麽﹖镁光灯下他那些荣耀的照片最後不过是用在阵亡名单上﹐如今的上海只剩下三个死亡的豁免名额﹐我有一个。
我想用这个权力怎样﹖
其实……我是知道的……昨夜我和大猪二猪并排睡在浦东机场临时搭起的行军床上的时候﹐大猪问我说你为什麽总是看着外面﹐我说我在想事到临头我会不会发疯。
是的﹐我是个事到临头会发疯的人﹗
我用尽全力拉了操纵杆﹐灰鹰三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飘逸的弧﹐完全偏离了最初的航线。
"江洋你干什麽﹖﹗"大猪也惊呆了。
我默默地关闭了全部的无线电系统。现在我完全自由了﹐除非他们动用地空导弹击落我。
方向西北294 度﹐速度0.7 马赫﹐这种高速将给地面带来可怕的噪音。我已经越过了黄浦江﹐距离只剩下地铁一站那麽长……我降下了速度﹐俯视地面。整个城市骚动了﹐一直看不见的街头巷尾有那麽多人忽然涌了出来﹐他们不知道去哪里。因为并非面对传统的空袭﹐上海也就没有考虑防空洞。可是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来安慰自己的内心。
这次光流的轰炸看似毫无目的﹐整个泡防御界面均匀地遭受了袭击。德尔塔文明似乎已经意识到它们可以让这东西整个崩溃掉﹐而不是仅仅击穿一个口子。
弹性防御引发的冲击一次一次横扫地面﹐旧工地上的简易房屋如同被巨大的手捏了一样﹐忽地向里崩塌了﹐随後所有的隔热板碎片又像是被爆炸抛洒出来那样﹐向着四周飞溅。像是有飓风卷过街头﹐那些停在那里很久不动用的车倾覆翻滚﹐所有树叶从枝干上被扯下﹐狂乱地翻滚﹐有如利刀刮过﹐鱼鳞急坠。
这个城市在哭泣﹐我能够听见那声音﹐从躲在弄堂角落的孩子﹐到CED 区威严的大厦。
可这个仅仅是开始。就在我下方800 米﹐我眼睁睁看着南京西路沿着中央裂开了﹐看似坚实的路面现在脆弱得仿佛奶酪。路面塌陷下去之後﹐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向着两侧拉开﹐很快就有了10米左右的宽度﹐像是几百万年之前古陆块分裂那样壮观。
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器﹐16﹕20﹐上海陆沉计划﹐准时开始。
16﹕45. 分裂之後的区块将缓慢沉陷。这是一个伟大文明对地球动的手术﹐能看到它或许是一种荣幸﹐可惜看到的人就要死去。临街的老房子有的开始倾塌了﹐我看见一个女孩抱着街边的树哭喊。没有人能救她﹐这不是她的不幸﹐而是整整一个时代的人的命运。
我开启了悬停﹐我的下方就是只剩下外层金属结构的中信泰富广场。人流在街头疯狂地涌动﹐如同被惊动的蚁巢。无数身穿军装的人从大厦里面涌出来﹐和街头茫无目的的平民混在一起。他们被陷落的深沟阻挡了﹐又回头去寻找别的路。
我看见一个宪兵吹着哨子似乎在吼着什麽﹐而後他忽然一把扔下了哨子﹐混进了人群里。周围老旧建筑的崩溃正在加速﹐有人被压在了砖石下。
梅龙镇广场上面悬挂的两年前的Jack&Jones巨幅广告终於飘落下来﹐盖住了许多人。他们立刻又从下面钻出来使劲奔逃﹐随後很多只脚踩在广告上。
我没有降落的位置。
我咬了咬牙﹐对准了中信泰富的楼顶。飞机着地的瞬间真让人激动得要流泪﹐老路并不曾教过我垂直降落。我踩着进气舱口跳了下去﹐真是庆幸中信泰富有这样的平顶﹐如果跟恒隆广场一样顶着大灯箱﹐我就真的完蛋了。
我现在发疯一样狂奔在中信泰富广场30层的走道里﹐我的身边是捂着头奔逃的人们﹐有的时候我和人流混在一起﹐有的时候我们是去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我按着林澜的办公桌气喘吁吁﹐那里没有人﹐散落着几张白纸。
那些松松散散的笔迹是林澜的﹐有的写着"故将别语恼佳人"﹐有的写着"人生若只如初见"。剩下的空间里尽是些散落的线条﹐你这样看是一匹奔跑的马﹐那样看是一只抓屁股的猴子﹐再看去只是那年在涮锅店里的小野兽。
我的气喘不上来了﹐我看着那只小野兽说你怎麽还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麽﹖
楼里面越来越空了﹐我看见无数的面孔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有的认识﹐有的面熟﹐可是没有人对我说哪怕一句话。有人缩在走道的角落里呜呜地哭泣﹐看来已经有人完全地绝望了。他们一直依赖的防空警报喇叭这次完全沉默﹐军队切断了所有联络。没有办法﹐这样的一次行动来不及疏散和引导。
我还是发力狂奔。
中信泰富广场真是大啊﹐这边的长青藤书店﹐那边的SPR COFFEE﹐一楼的KENZO﹐五楼的POSH LIFE ﹐九楼的战备资料室﹐十一楼的总联络部﹐二十三楼的後勤总指挥部﹐三十楼的泡防御第一总控制室……我要撑不住了﹐可是哪里都没有林澜。
最後我趴在电梯门上﹐觉得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电梯停住﹐门自动打开。我又一次看见了31楼的废墟。像是落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使劲冲出去﹐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放声大喊说林澜你在哪里﹖
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林澜……
一个人影忽地从柱子後面出现。我狂喜得想要扑上去拥抱她﹐可又想要这麽躺下去永远休息。
可是仅仅是一秒﹐我忽然刹住了脚步。那是个扛着上校军衔的男人﹐我熟悉他的脸﹐也熟悉他的凌厉目光。两个男人相对着微微喘息﹐都没有说话。
"林澜在哪里﹖"我们忽然吼出的是同一句话。
杨建南的声音远比我的声音低沉威严﹐我在声势上吃了亏。他的神色中隐隐透着狰狞﹐逼上了一步。我没有含糊﹐从飞行服後拔出了手枪。在这个只有宪兵可以持武器的城市里﹐杨建南也不会有枪﹐而我有。老大把这柄枪塞在我手里﹐说上级授权你对任何阻碍S 计划实施的人使用武力﹗
"小子﹐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别跟我玩﹗现在你玩不起﹗"我舔着牙齿﹐枪口纹丝不动。
空间被我们两个的喘息声填满﹐杨建南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的枪口﹐没有一点畏惧的神色。
"上海陆沉计划﹗你们还是启动了。"
我点了点头。
"没有办法停止了麽﹖"
"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是负责泡防御圈扁平化的人﹐剩下的41个A 级军官已经在启动整个城市的下陷。"
"会死很多人。"
"如果你那时候不开炮我们本可以扛更久一些。"
"S 计划根本就不该被拟定﹗为什麽要为了那些谁也没见过的阿尔法文明死那麽多人﹖"杨建南的声音撕裂。
"我不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我不想继续这种谈话了﹐端着枪缓缓撤向电梯口。
我在背後按了电梯按钮﹐门缓缓打开。
"你是来找她的﹖"杨建南说。
"废话。"
"她喜欢你麽﹖"
"我不知道﹗"我开始烦躁了﹐"你他妈的不要废话了﹗"
"原来你也不知道……"杨建南低低地说。
电梯门合拢﹐我在下降的加速度中半跪在地板上大口地喘息。电梯门再次打开﹐我看见了一楼的商场﹐里面空荡荡的几乎已经没有人了﹐玻璃门外是乱潮一样哭喊着蜂拥着的人。
我把手枪藏回飞行服里﹐冲出了大门。我想林澜或许就在这些人里﹐可她不知道我在找她。我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人能听得见。
回答一声啊﹐我是来救你的﹗回答我啊……不然你就真的要死了。
血仿佛全部涌上了头顶﹐我喊不动了。该死的心律不齐﹐这个时候又发作了。
我靠在墙边看着那些流动的人﹐大口调整着呼吸。稍微好了一些﹐我又往前迈了几步﹐这时候一个被人群抛出来的人重重地撞在我怀里。
"你……你……你……"我像是看见了鬼﹐"你不是应该和你爹妈一起飞去兰州了麽﹖"
我又一次撞上了路依依。
"什麽……什麽兰州﹖"路依依瞪大了本来已经很大的眼睛﹐里面满是小动物般的惊恐。她茫然地看了我足有五秒钟﹐然後冲上来使劲抱住我的脖子﹐哭得全身颤抖﹐"你昨天晚上手机为什麽关机﹖"
我摇晃着她﹕"你不是已经去兰州了麽﹖"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他们……他们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跳窗出来﹐在糖糖宿舍里睡的……"
见鬼﹗今天下午的最後一班穿梭机﹐市委的全部高层和家属离开。这个丫头真是太任性了。
"你东跑西跑干什麽啊﹖"我苦着脸看她﹐她呜呜呜地哭着﹐眼泪鼻涕粘了我一手。
"我……我去买东西……我去买东西了……怎麽了﹖到底怎麽了﹖我们要死了﹖"
她手里的纸袋落下去﹐里面的盒子也撞开了﹐滚出来的是那条银丝缎面的Gucci领带。我脑袋里嗡地作响。真见鬼﹐为什麽我老吗要在该死的7 月17号把我生下来﹖我要是晚生半个月这个丫头可能已经在兰州了。
没事﹗没事﹗不要怕﹗"我捧住她的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路依依抬头看我。
"那个怎麽说的来着﹖不要死﹐要好好活着。"我拍了拍路依依的脸蛋。
她看着我﹐不哭了﹐脸上满是迷惑。
我抱过她﹐重重地吻在她的嘴唇上﹐用力大得像是用牙齿嗑开一瓶啤酒的瓶盖。路依依愣了一下﹐忽然紧紧地搂住我﹐把脸死死地贴在我飞行服的胸口。
我们从中信泰富广场的顶楼出口钻出来。
我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他穿着清洁工的制服﹐正拿着一把扳子敲打我那架鹞的坐舱盖。他双眼通红﹐透着隐隐约约的疯狂。
"你干什麽﹖﹗"我大吼。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们把我们都害死了﹗你们干了什麽﹖"他继续砸着坐舱盖﹐声音响得令人恐惧。
我从腰带上拔了枪﹐依依死死抱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胸口。再他再次举起扳子的时候﹐我手里的枪轰响﹐子弹洞穿他的肩头把他整个人推了下去。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你们当兵的﹐不杀我们留下我们也是死﹗"他在地上滚了几滚﹐对着我们凄厉地喊。
"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可是该做的事要做完……和是不是当兵的没有关系。"
我把飞行服上的急救盒扔给他。
我是在看见路依依和那条银色领带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这件事的。你可以偶尔发个疯﹐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你只是个小人物﹐难得能够做件大事﹐要珍惜这个机会。死一个人并不重要﹐自己死了也不重要﹐可是有些事情不能逃避﹐树要发芽人要长大啊。
我扶着路依依登上进气口﹐自己首先坐了进去。
"没有我的位子啊。"路依依说。
"怎麽没位置﹖"我用力拉了她的胳膊﹐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我留了这个位置给你。"
我从座舱下取出备用的飞行头盔套在她头上﹐捏了捏她的脸蛋。路依依笑笑﹐我也笑笑﹐为她拉下了面罩。我想多亏你是个不算太高的女孩﹐要是换了一个人﹐真要顶着机舱盖了。
飞机在巨大的风压中缓缓上升﹐我俯视着下面开始崩溃的城市﹐人来人往。
上海人口真是多啊﹐1800万人。对不起﹐林澜﹐在这1800万人里我找不到你……
我把操纵杆前推﹐动力全开﹐鹞轻轻一震转为平飞。
十九
"这里是灰鹰三号﹐灰鹰三号归队。"我重新打开了无线电。
"你一定会上军事法庭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令我吃了一惊﹐是将军的。
"我知道。"我说﹐"我正在迅速靠近灰鹰一号和二号的位置。"
"我知道你的位置﹐看你的雷达。"
"我看了一眼雷达﹐惊讶地发现就在我的左下方有一架友机始终尾随着我。
我低头下去﹐肉眼就可以分辨出那架鹞和它机翼上人民解放军空军的徽记。
"我跟着你呢﹐这次别想跑了。"将军说。
"老大﹐这不是玩笑吧﹖"
"老大开过玩笑麽﹖"将军的声音在耳机那端听起来冷漠粗砺﹐却像个年轻人﹐"现在我是灰鹰四号。潘翰田为队长﹐队长阵亡﹐则由我顶替﹐我之後是曾煜﹐曾煜之後是江洋。"
我打开了座舱监视屏幕﹐上面果然是将军那张时而散漫时而狰狞时而不知所谓的老脸。
"你﹗你怎麽能搞这种事﹖"将军的声音几乎是暴怒了。
我也是昏了头﹐我打开坐舱监视屏幕的时候﹐将军自然会看见坐在我腿上的路依依。
"你……你好……"路依依的反应倒是比我还要快一点﹐愣了一下之後﹐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对着屏幕上的将军挥了挥手。她戴着备用头盔﹐直接接入我们的通信频道。
安静了五秒种。
"你好……"将军终於说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坏消息。地面指挥塔被冲击波摧毁﹐我们现在没有支援﹐必须靠自己完成泡防御的扁平化工作。灰鹰一号﹐你现在接管全部的指挥权﹗"
"明白﹗"耳机里大猪的声音铿锵有力﹐"我们已经尾随在你们後面。现在全体上升﹐我将手动开启孔洞。我们很快就要和那些东西面对面了。希望它们对我们这种小虫子的兴趣不大。"
鹞在发动机满负荷输出的状态下像一只怪异的大鸟几乎垂直地上升。
"500 ……400 ……300 ……200 ……100 ……开启﹗"
我们全部穿过了泡防御的表面﹐飞机继续上升。现在无数的捕食者在我的雷达上面闪动﹐我们根本就是到了虫子窝里。不﹐正确的比喻应该是鱼群﹐就像是一只正在渐渐浮上海面的海龟看着身边飞速回游的鲭鱼群。
我弹出了泡防御扁平化的操作界面﹐我和大猪二猪的机载计算机被并置在一个虚拟的服务器下﹐我这边看去他们也开始了操作。
16﹕40﹐很快上海就要下陷了。各个城市区块已经被激活﹐我们就可以缓缓地压低那只泡泡。
"见鬼……"大猪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软件正在高速检测泡防御表面的能量流动并且不断报错。
没有预料到是这个情况。整个泡防御已经接近崩溃了﹐我们根本无法把这样的东西扁平化﹐它现在和一只被点燃的炸弹也差不多了。
"怎麽办﹖"
"开始平衡。"大猪的声音静得像是石头﹐"这些鹞全部配置了泡防御的平衡系统。只要在亚稳状态下平衡波动指数压在0.43以下﹐我们就可以启动扁平化的程序﹗"
"保持编队﹐疏散直线队形飞行﹐不要惊动这些东西﹗"将军的声音在通信频道里压得低低的。
我调出了平衡系统的页面﹐就像以往几百上千次坐在中信泰富广场的办公室里一样﹐开始平衡一张千疮百孔的页面。这里没有鼠标﹐只有一个触摸定位系统和一个小型化键盘﹐我必须单手操作﹐一手依旧握着操纵杆。这是大猪可以得意的时候﹐我们三个在分别弥补三个不同区块的能量乱流﹐他那里明显进度更快。
很快一个区块的高危红色被亚稳状态的黄色取代了﹐大猪转到第二个缺口﹐而我的操作只进行了一半。
我不太方便﹐路依依毕竟也有90多斤重﹐一个人如果背了90多斤的包袱窝在小小的座舱里也难免伸展不开﹐何况她还是个会动的活人。
"安静点儿﹐别就知道抱着我的脖子﹐你掐死我啊﹖"我说。
"外面……"路依依的声音里满是畏惧。
我知道外面是个什麽情况﹐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场面。无数的捕食者像是已经饥饿了几万年的魔鬼﹐在扑向食物前却保持了绝对的宁静。它们高速而有序地飞行﹐两个个体之间相距不过一米﹐却偏偏能够控制得那麽精确绝不相撞。
它们非常非常靠近泡防御表面了﹐体形远大於一般捕食者的侦察型就在我们头顶﹐缓缓开合着它的十几只足球场那麽大的巨型眼睛﹐那麽缓慢﹐温柔得像是情人的凝视。我头皮发麻﹐这些简直是在最先锋的艺术家的梦幻里才会产生的情景。
我们如今生活在这些异形的社会里﹐眼睁睁看着它们像是贪婪的虫子趴在有灯火的窗户上﹐等着那个机会出现了就扑进去吮吸鲜血。
"保持安静﹐千万不要有异常的加速减速和转弯。我们随时会被注意到。毁掉我们只需要它们吐点口水。"将军的声音在耳机里安安静静的﹐却强大得能够压迫我们的心跳。
"目前统计完成进度67.45%. "大猪说﹐"我们还有大概17分钟﹐徐汇区的区块已经下降﹐静安区和黄浦区在其後﹐全城的电力供应应该已经切断﹐泡防御发生器的指挥权目前全部在我们这里。地面指挥系统自动切断了和这些发生器的联网。"
"这是计划中的事﹐各个地面指挥部都有一个秘密资深军官负责在这个时候毁掉地面指挥系统。"将军的声音冷冷的﹐"换而言之﹐它们被炸掉了。否则谁也不能肯定地面指挥部是否会为了自保而擅自操作泡防御圈。"
我低头看着下面﹐整个城市被烟尘所覆盖﹐徐汇区真的已经沉下去了麽﹖还有那家我喜欢的四川菜馆……
"江洋江洋﹗"路依依摇着我的胳膊。
"怎麽了﹖"
"你看那里﹗"
我顺着路依依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这些捕食者的飞行方式发生了改变。我不清楚我们身边现在有多少捕食者﹐几千﹐或许上万。它们分成很多队伍﹐开始互相围绕着盘旋上升﹐像是一堆蜜蜂嗡嗡嗡地围绕着蜂巢。它们把前面的航路完全挡住了﹐我们不得不冒险做一个一个大弧度的转向避开它们。
它们没有理睬我们﹐更多的捕食者开始向着这边汇聚。我们把距离拉到两公里之外﹐看见远处的那些东西互相围绕着像是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它们要干什麽﹖"
"不会是什麽好事。"将军说﹐"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去观赏。"
"警惕﹗有捕食者逼近我们了﹗"二猪首先说。
我全身都是冷汗﹐雷达上显示大约20只捕食者以一个大弧的队形向着我们这支小小的机队逼近了。很明显这是半包围的队形﹐它们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继续平衡﹗"大猪说﹐"我们回撤。"
我们整个调转了方向。完成度还在不断地上升﹐大猪的速度最快﹐二猪也已经进入状态了﹐我犹豫了一下﹐把路依依的手按在操纵杆上。
"记得《模拟飞行2005》麽﹖你去我们宿舍里我教你的。"
"嗯﹐记得。"这个丫头少有的乖。
"按住操纵杆﹐不要拉高也不要降低﹐慢慢跟上前面的……其实就跟开车一样﹐没什麽难的。"
"你要我干什麽﹖"
"我要你开飞机啊。"
我慢慢地放开了手。路依依在我怀里的身体突然绷紧了﹐可是奇迹一般﹐她控制了飞机﹗飞机依旧跟在纵队的最後﹐没有偏离。
"真是天才美少女﹗"我不能不赞美。
我的双手一旦解脱出来﹐立刻可以分别操作键盘和定位触板﹐平衡速度忽然间上升了一倍都不止。我想我是明白这些捕食者和大猪要做什麽的。捕食者要把我们逼回那个"茧"那边去﹐而大猪只是要我们在被摧毁前完成这个平衡。
最後一次平衡。
其实早该预料到的﹐以鹞那麽点儿的油量﹐我们难道还能期望去兰州迫降﹖
"87.62%. "大猪又完成了一个缺口的修补。
这时候我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要再前进﹐就会直接撞上那个可怕的"茧"。
我的手悄悄按在路依依的手上﹐预备大猪说转向﹐我就随时接回操纵。
忽然间﹐令人无法预料的事情出现了。那个巨大的"茧"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缺口﹐恰好在我们的航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我想这个时候他们的心里像我一样已经完全被这个缺口吸引了。这些东西的智商绝不低﹐它们要给我们看一些东西﹐它们已经表示了召唤。
鹞冲过了无数捕食者盘旋的外壁﹐我们启动了空中悬停﹐四架战斗机面对着茧中孵化的巨大的蛹。我预料到有这玩意儿了﹐但是没有预料到原来是这样的。
不断有捕食者从队伍中脱离出来冲向那枚旋转着的难看的蛹状东西﹐它的表面是花岗岩一样的质地﹐或者某种表面上沉积了页岩的贝类﹐而不同的是﹐各种突起的脉络纵纵横横地纠结着﹐有如血管那样搏动。
当我看见一只捕食者接近它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它是怎麽来的了。那个瞬间忽然有几条粗大的脉络从表面弹起来﹐轻松地卷住那只捕食者﹐一道裂口在花岗岩一样的皮肤上出现﹐那个口子张大了。是的﹐它毫无疑问的是一张嘴﹐它准确地把那只捕食者的头部吞了进去﹗
那只捕食者在这个巨大的东西面前像是个可怜的孩子﹐根本无从挣紮。它像是感觉到了疼痛﹐忽然全身抽搐﹐那些触须疯狂地挥舞了一阵﹐然後紧紧贴在蛹的外壁。这个东西死了﹐或者说它已经被那个大东西融合了﹐它的触须也被表面吸了进去﹐渐渐变成了那些脉络一样的东西。
最後我甚至看不出那个捕食者的形状了﹐只剩下吞噬时溅出来的黄色酸液还在缓缓往下滴落。
更多的捕食者依然义无返顾地靠近了巨大的蛹。它的形状渐渐完整了﹐我在高精度雷达的扫描图里见过﹐那就是一艘次级母舰﹗
"这东西……"大猪说。
"复旦生物所的报告看样子还是有些道理的。"将军轻轻叹口气﹐"我们完全不能用自己的逻辑去理解这些东西﹐因为我们其实根本就只有一个敌人。"
"一个敌人﹖"
"捕食者并不能算是一个个体﹐我们面对的真正具备完全智力的个体就是月球轨道上的那个家伙。它分裂出来的﹐无论是次级母舰还是捕食者﹐都只是这个巨大智慧生物的一个思维单元。捕食者也许是最小的思维单元﹐次级母舰是几百几千个思维单元的集合。而当次级母舰分裂出捕食者的时候﹐它其实并不是像生出幼虫那样生出新的个体﹐它只是拆散了它自己。那麽在主体需要的时候﹐这些个体还能汇聚成新的次级母舰。"
"就像搭积木﹖"大猪说。
"是啊﹐而且推测说阿尔法文明同样也只是一套积木而已……"
"只是两个人的打架是不是﹖大家拆散了脑细胞﹐你打我我打你。"二猪说。
"是啊﹐最高程度的社会规则﹐莫过於所有单位都是绝对隶属於某个母体的﹐它们甚至不算单个个体﹐所以它们必须服从母体。这就要求它们不能有绝对的自我意识﹐甚至不能有太高的智商﹐这是我们之所以可以和它们对抗到现在的原因。
可是如果母体需要﹐所有的思维单位集合﹐又是远远超过我们智慧的超级智慧生物。这是生物发展的霸王强权道路啊﹐相比起来人的模式真的是太老土了。"
"老大你说了这麽多﹐我们还能有机会逃出去麽﹖"我的手依旧在键盘上高速操作﹐92.15%﹐我们接近成功了。但是我不知道这些捕食者会不会再留时间给我们。
我觉得脊背上一块冰冷冷的东西滑了下去。就在这个瞬间﹐那艘巨大的次级母舰睁开了眼睛。
就是从侦察型捕食者那里遗传来的巨大眼睛﹐绿色的﹐有着和人一样的眼瞳。
在我们面前睁开的时候﹐就像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挂在我们的前方。而事实上同时睁开的眼睛至少有12只﹐呈放射状排列着。
它的凝聚已经成形了﹐或者说﹐它醒来了。
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东西正在看我们。是它引我们到这里来的﹐它要让我们见证一下德尔塔的神迹﹐千万个单位放弃个体的意识而融合的伟大过程。我不敢想象若是融合成那艘巨大的滞空母舰﹐在一片茫茫的宇宙空间里该是何等恢弘可怕的带有哥特风格的场景。
我的指尖发麻﹐我想起中国古代有摄心术的传说﹐我感觉自己在一种巨大的威压下被捕获了。
"全速下降﹗"将军的声音高亢犀利﹐像针一样刺破我的恐惧。
没有机会犹豫﹐四架鹞像海鸟冲向大海捕食潜游的鱼群那样﹐向着正下方垂直加速降落。以这种推重比只有0.78的战斗机而言﹐这是最快的逃离方式。领队的是将军﹐18道烟迹在他的机翼下完全展开﹐18枚对空导弹全部被他一次性放了出去。巨大的弹幕分布在上千平方米的一个大圆上﹐正下方产生了剧烈的爆炸。
这也是捕食者最薄弱的地方﹐那些东西都忙着盘旋上升和在上空打转。我们冲了出去。
"已经惊动它们了﹗"我大喊。
"废话﹗人家连凝聚的神迹都给你看了﹐你以为人家没有注意你﹖祭神的台子都摆出来了﹐你以为你是什麽﹖不会是贵客吧﹖人家缺的是祭品﹗"老家伙把这话恶狠狠地咬在牙齿缝里。
巨大的捕食者群里﹐立刻分出一支小队﹐大约有20只﹐追踪在我们背後。我想我们并未被看得很重要﹐不过20只也足够解决我们这四架可怜的小小鸟了。
"继续平衡﹗"将军在频道里吼叫﹐"我挡住它们﹗"
"灰鹰四号﹐你没有导弹储备了﹐我跟你一起执行阻拦任务。"二猪的声音平静中带有摄人的气焰。
"明白﹗"将军事实上也没有选择。
我和大猪还在疯狂地逃离战场﹐将军和二猪已经减速滞後。我从後视监视器里看见二猪也放出了弹幕﹐我们谁都知道机炮没有用﹐地狱犬三联装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二猪一次放出了九枚﹐同时他和将军的座机一个拉起仰角﹐一个俯冲﹐上下脱离战斗。
弹幕和接近的捕食者群正面冲撞﹐同时有三只捕食者被击中。老路说得没错﹐二猪是我们中最天才的飞行员。他不是用脑袋飞行的﹐纯粹是用手指和脚丫子自带的神经系统。
96.45%﹐成功就在眼前了。大猪那边还在平衡最後一个巨大的缺口﹐我在为一些小的缺口做扫尾工作。
"它们冲过来了﹗"路依依忽然喊。
"打开控制台前面的舱盖﹐下面那个红色的按键﹐那是导弹﹗"
"导弹怎麽用﹖"
"还是跟《模拟飞行2005》一样﹗"
我扫了一眼雷达﹐将军和二猪的佯攻并未阻挡整个捕食者小队。它们再次分开﹐一部分追猎他们﹐一部分依旧向着我们高速逼近。我开始有点後悔﹐以前如果多花一点时间教路依依﹐也许我们活命的机会就会大一些。可是那个时候﹐我一般都是在等林澜的短信。
"灰鹰二号﹗灰鹰四号﹗呼叫支援﹗"我不能指望路依依。
"正在向你那边靠近﹐"二猪的声音很冷静﹐"如果有命接近你的话……"
我在剧烈的震颤中摸着触摸定位那些小小的缺口﹐最後一次检查它们的能量流动密度。真他妈的烦﹗我的手指又开始抖了﹐控制不住地抖。
机身突然微微振动了一下。我吃了一惊﹐这是导弹发射的反应。我抬头﹐看见六道烟迹盘旋着从我们的机翼下离开。在空中转过巨大的弧线﹐就在我们的正前方﹐贴近大猪上方的一只捕食者没能逃离﹐被六枚中的四枚正面命中﹐燃烧着坠落了下去。
"不小心按了两下……"路依依略表遗憾﹐"浪费了导弹……"
"这样都能打中﹗你真是幸运女神﹗"我不能不赞叹。
"你不要乱动﹗我握不稳我们就掉下去了﹗"路依依也大喊。
"你的上面﹗快俯冲﹗"二猪在频道里的声音带着极大的压迫力。
我抬头﹐巨大的黑影在我的头顶扑下﹐路依依尖叫着抱住我的脖子﹐幸好我已经瞬间接过了操纵杆。我全力下压操纵杆想要避开它﹐可我不是很有信心我的速度能否和这个东西相比。
机炮曳光弹的路线在我的机翼两边闪过﹐我拼命抬头去看的时候﹐二猪的鹞正咆哮着冲向那只捕食者。捕食者微微迟疑了一下之後反扑﹐鹞和它瞬间擦过。
就在那个瞬间﹐像是一柄利刃﹐整个把二猪的飞机截为两段﹗
巨大的火花中﹐弹出一朵雪白的伞花来。二猪跳伞了。可是跳伞又有什麽用﹐下面是方圆上百公里的泡防御圈﹐落在上面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我看着伞花下极小的人影﹐觉得二猪似乎在对我全力挥舞他的大拇指。
真是个疯子……
"潘翰田﹗拉起来﹗拉起来﹗"将军的吼声在我耳边振荡。
我转回去看雷达屏幕的时候才发现大猪的高度已经下降到不足3000米﹐他几乎是像一块陨石那样栽向了防御圈表面。後面四只捕食者以同样的高速急追。
"拉起来﹗你疯了﹐你会失速的﹗"我也全力地吼。
"已经失速了﹐不要多话﹐继续接收数据。"大猪的声音冷静。
确实﹐灰鹰一号已经彻底进入了失速的尾旋﹐如果那些捕食者清楚地球飞行器的这个特征﹐就应该知道它们只是在追一个将死的人﹐而并非这个人在空中玩着高难度的技术动作。
可是我的机载电脑上﹐已经配平的方程不断地被传递过来﹐我根本看不清那些滚动的数据……大猪依然在配平。那家伙真的是耳朵里没有平衡棒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他还能继续配平方程。
"不要管他了﹗"将军说﹐"执行扁平化﹗我会掩护你﹗"
说完这一句後他带着机炮高速向一只捕食者俯冲下去。
"老大﹗我被你感动了﹗因为你永不放弃﹗"我说。
"继续配平﹗"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像是斩铁。
灰鹰一号落在泡防御圈表面的那个瞬间﹐没有火光﹐也没有声音。我看见他死了﹐同时我的进度条达到了100%. 不知道这样的死亡大猪是否满意﹐我想也许我应该问他要他的博客的密码﹐然後留言给他的读者们说你们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再更新了。
我的手不再抖了﹐我的右手以光标在泡防御界面图上定位﹐左手敲击着键盘开始推进扁平化的程序。一个又一个的方程﹐行云流水。就像我的游侠大军穿过了冰河﹐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铁马冰河﹐铁马冰河入梦来。光流造成的新缺口一个一个地出现﹐一个一个地被修复。这张泡面已经很脆弱了﹐但是我的修复速度却高於新破损出现的速度。大猪传输过来的修复方程很多都可以套用﹐他不愧是我们里面最好的技术员。扁平化的程序已经开始。
可是大猪已经不在了﹐我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不再有任何人可以依赖﹐我必须配平﹐否则下面的人会全部死掉﹐林澜也会……如果她还活着。
"上升﹐全速上升﹗"将军说。
我没有犹豫﹐我按下了确认按钮﹐程序开始做执行前的最後检测。我像一道利箭直射上天空﹐我最後回头看了一眼﹐灰鹰四号竭力转过机头﹐又一次向着捕食者群俯冲过去。
"都是老头子了﹐何必玩得那麽拼命﹖"我轻轻地说。
耳机里传来微微的杂音﹐而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频道关闭。
"S 计划程序编号A0862283﹐请确认启动全封闭。"电子的女声平淡冷静。
"全封闭程序启动﹐密码998472311 ﹐确认密码998472311 ﹐程序执行者中尉江洋﹐身份代码7488000007171042﹐我是--灰鹰队长﹗"我觉得无数的细针在紮我的全身。
现在我是灰鹰队长了﹐最後一个灰鹰队长。
鹞突破了云层﹐我看见了阳光﹐像是被抽去了骨头那样软瘫在靠背上。
发动机因为过热而暂时停车了﹐鹞失去了全部的动力﹐像是一只悬空的巨大十字架。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公元2008年7 月16日17时35分﹐上海陆沉。
一种久违的轻松在身体里面涌了起来﹐让人想要站起来四处溜达﹐只可惜这里是小小的飞机座舱。我凝视着外面﹐雷达上捕食者小队正在尾随上来。
"我爱你。"
"你说什麽﹖"路依依愣了一下。
"听人说有句话很神奇﹐我只是想亲口说说去感觉一下。"我没有看她﹐对着座舱盖外耀眼的白光﹐轻轻说了这麽一句。
路依依愣了一会儿﹐反过身来搂住我的脖子。
我放出了剩下的全部"响尾蛇"﹐12道烟迹。发动机再次点火﹐动力全开﹐鹞在飞马发动机野兽咆哮般的声音中以最大的仰角抬起头来。我按死了机炮擎﹐向着品字形扑进的三个捕食者对冲过去。
既然结局已经无从改变﹐那麽我们也毋庸畏惧。
二十
2020年4 月。
战争结束後的第一个春天﹐我走在半边坍塌的南京西路上﹐看着这座刚刚从地下升起的城市。
战地记者以沉痛而欣慰的语气总结说﹐在长达14年的第一次恒星际战争中﹐支撑地球60万亿亿吨重量的﹐并非牛顿的万有引力﹐而是爱和希望。
是的﹐爱和希望﹐除了这种虚无飘渺的原因﹐连我这种亲身在前线和捕食者拼杀过的人都不能解释人类怎麽能撑过那漫长的十四年。
活下来的人并不多﹐军队损失尤其惨重﹐美军在旧金山的海滩上插了一百三十五万个白色的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面写着十个名字。
但二猪奇迹般地拣了一条命回来。
二猪真是个传奇人物。因为在下降过程中他遭遇了高空气流﹐把他整个人往东带了60公里﹐所以他并没有落在泡防御的表面上﹐而是在一棵老树上挂了24个小时﹐直到地面救援队赶来。我早就看出他的潜力﹐以前和他联帝国﹐推平了大猪和二猪的所有兵力之後总是仍旧无法结束游戏﹐因为二猪还暗藏了几个农民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拼命地锯木头盖市镇中心。他是个属蟑螂的。
我到达兰州基地後的第二个月﹐他走进来﹐将一本名册放在我的桌上﹐名册封面上写《S 计划阵亡名单》。
我并不是个傻子﹐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了一些东西。
我拿起那厚厚一叠装订好的名单﹐手脚麻利地翻到L 部﹐林澜的名字和很多人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我已经忘记我那时候在想什麽﹐我记得我看那个名字看了五分钟﹐像是一生再也不会看见这两个方块字。然後我用指尖轻轻触摸了那两个方块字所在的纸面﹐放下名单走了出去。
二猪找到我的时候我靠在掩体外的墙上看天。
"很难过吧﹖"二猪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却没有抽。
"还好﹐不过我想大概差不多了。"
然後我和二猪再没有说话﹐我在月光下抽完了那支烟﹐後来我知道那是二猪揣在飞行服衣兜里带出来的最後一根中南海。
第二天我签署了加入现役的所有相关文件。
杨建南也死了﹐在林澜之後三个月﹐掩护最後一批居民从地下通道撤出的时候﹐遭遇了捕食者小队的进攻。他让政委带着居民离开﹐自己和一个班的战士以肩扛式导弹和反坦克炮阻挡捕食者﹐下场当然不必说了。虽然我非常不喜欢杨建南﹐乃至於我连石家庄陆军学院这个名字都深恶痛绝﹐但是我不得不说他是军人的Superstar.
我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恰好赶上了北京堡垒的费米粒子炮第一次启用。巨大的炮座从地下升了起来﹐三联装的发射端隔着1200公里做了一次点射。
在我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乳白色的光柱横空而过﹐以极其精确的三次点射摧毁了我面前的三只捕食者。而後那道光柱忽然涨大﹐变得异常耀眼﹐贯穿了一直悬挂在我上方的次级母舰。
阿尔法文明留下的超技术武器中的第三件终於上了战场﹐这也是除了作为威慑力量的约束场炮火外﹐第一件真正能够威胁德尔塔文明的武器。IBM 是这种武器的承制商。IBM 总裁正式宣称他们所以把个人电脑业务出售给联想是为了调集更多的技术力量为组装这些粒子炮套装工作。早在2006年的4 月﹐第一部费米粒子炮试射成功﹐13年来IBM一共组装了超过3500具的三联费米粒子炮。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玩意儿划出的乳白色光柱在整个地球的上空飞掠﹐横越整个大洲做出例如北京支援多伦多或是东京炮轰伦敦上空的超距战术来。
接下来整个时代都开始变化了﹐各种我以前觉得只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玩意儿都纷纷升上了地面或者飞上了天空﹕代号"瓦尔基丽"的V系列战斗机、"超级十字架"第一代空天母舰、代号"参孙"的太空核武家族……我都诧异这帮看起来慢吞吞的政客们早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就把齐装满员的新一代军事装备仓库藏在地下了。
而最终让我们得以战胜的还是阿尔法文明的归来﹐那次在3.42光年以外的重炮轰击﹐仿佛一瞬间一千个太阳在太空燃烧。阿尔法文明领航舰队的母舰发射了它们的主炮﹐炮火从月球轨道附近斜切进入太阳系﹐和九大行星公转轨道平面呈35.2度角。准确地从德尔塔文明母舰最长一轴贯穿。
那个瞬间真的是很美﹐德尔塔文明的母舰仿佛一剁在阳光下盛放的鲜花﹐只是凋零得那麽快。在那道炮火之光熄灭後16秒﹐它整个解体了﹐零落为灰尘。事後发射去做探索的太空梭只收集到极少量的灰尘。这是领先一个纪元的先进技术带来的威压。随後紧急召开的联合国大会决定﹐在和平和维持人类延续的前提下接受阿尔法文明提出的一切条件。
而阿尔法文明却没有来。只是相隔3.42光年的一次谣望﹐那支庞大的空间舰队掉头远去﹐从此还是天各一方。
为什麽它们要帮助人类﹖又为什麽悄然离去﹖这始终是一个谜。
我如今的军衔是中将﹐中国外空间防御纵队的技术干部。
我最大的功劳是弄出一个新的精密度更高的平衡演算模型﹐为了让这个模型可以运行我们收集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Cell芯片﹐拆掉了无数的PS3 ﹐然後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下组装成了一个占地二百五十公顷的超级计算机﹐每一块基板上都插满了Cell芯片。这个演算只发生过一次效果﹐就是在阿尔法文明做它的主炮射击时﹐所有的防御场瞬间被开启到最大程度﹐在地球外表面形成了一个距离地表大约2000米的气泡结构。这个防御气泡维持了32秒钟﹐刚好撑过那次主炮轰击﹐否则即使它的余波也足以把靠近的那侧地表融化。
我因此而出名﹐在新闻记者要求采访军队技术精英的时候﹐因为北大毕业生和那次成功的演算﹐上级把我推了出去。采访我的小伙子异常激动﹐连连握着我的手说是你们拯救了人类啊。
半个月後我在网上看见了那条新闻﹐标题是这麽写的--"记'泡王'江洋和他的防御力场"。
"泡王﹖"我打电话过去问他﹐"泡妞之王麽﹖"
小伙子被我弄得有点尴尬。
不过托他那篇文章的福﹐我现在变得很有名﹐走在街上偶尔会有人来跟我要签名。我的上级表示应该为我指派两名警卫﹐我推脱了﹐我说即便德尔塔文明还有余孽﹐似乎也并不会派遣什麽间谍来到地球上进行刺杀。何况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不再需要一个会算泡泡的家伙。
说到底我妈说的没错﹐我一点都不像个钻石王老五﹐我一生会做的也就是算泡泡。
而且那些泡泡每一个都破掉了。
我走过上海影城的前门﹐看见工人正在刷七米高的巨型海报﹐从上往下刷﹐刚刚刷了一半﹐露出来的标题是"白龙"两个字。居然连电影院都要开门了﹐真是和平年代。
我的办公室在梅龙镇广场的7 楼﹐原来的美国领事馆﹐被部队临时征用了﹐因为网络设置比较完善﹐而且地段在市中心﹐比较便於出动解决突发事件。原来的中信泰富广场就在我的对面﹐现在它已经是废墟了﹐它的钢结构在我起飞後的5 分钟内折断了。
我总是倚着窗口眺望下面那片标号为1 的废墟﹐0 号废墟是指金茂大厦。如今这样眺望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乱流翻滚了﹐我喜欢看着这些东西﹐只是因为很眼熟。
我将要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有人叫﹕"江将军。"
我真讨厌这个称呼﹐好象"将将军"似的﹐要将我的军你就将﹐还搞个叠声。
可是我没办法﹐是我的助理在喊我。
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也像模像样地坐着一个年轻女孩﹐一身新式军服﹐裙子短到膝盖上20厘米。新式军服的标准制订会议我也参加了﹐其实我一般是一个很中庸的技术干部﹐不过那次因为我选了裙子最短的那一款﹐作为高级军官这样被看作是出格的事情﹐被老将军们以审视的目光看了一阵子。
不过最後真的是我选择的那一款被正式确认为女式军装的夏装。後来我发现负责这个项目的居然是梁康﹐於是一切就显得不奇怪了。
梁康很高兴地给我打来电话﹐说他老丈人是军需部的总负责人啊﹐据说搞定了军装这个案子﹐还要把全军的被服都交给他做。我想问那个老家伙是黛黛的老爹麽﹖或者是珍珍、爱爱、怜怜什麽乱七八糟的﹖但是我没问﹐我笑笑说发财了请我吃饭。
"首长﹐您有些东西给送过来了。"助理说。
"什麽东西﹖"
"您以前的军官证、钱包、手机、钥匙什麽的。"
"怎麽会有这些东西﹖"
"上周他们清理了浦东机场的废墟﹐那里保护得不错﹐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了。在那儿的储物箱里找到了你当年被封存的东西。"
"听着真是完美。"我心不在焉地接过助理递过来的纸盒子。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拿美工刀划开纸盒子上的封条﹐把十几年前的旧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
据说黑市上现在炒以前的纸币收藏﹐版本稀罕的挺值钱的﹐我赶快去摸了摸我留在钱包里的三十六块五毛钱﹐一把都掏出来夹在书里﹐没准还真有些版本稀缺的。然後是手机和军官证﹐照片上的人看着年纪真小﹐眉梢挑着﹐很无聊而又不甘寂寞地翻着眼睛看镜头﹐我笑了笑。
我说﹕"妈的个小兔崽子。"
手机早已没有电了﹐还好充电器也在里面。里面残留着以前的24条短信﹐我今天拿起它来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奇怪的东西﹐说不清楚。我把电充上了﹐打开了手机﹐嘴里低低地哼着歌。
我拿着电话想跟助理说我不去今天晚上海军的救难义务人员颁奖庆典了﹐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想起13年来这个城市并没有停止运转﹐其实地下的核动力发电机组一直在工作﹐中国移动的蜂窝电话系统也一样﹐一度它被称为军民两用的通讯工具。
我放下电话拿起手机。
有一条新的短信。
"江洋﹐我不打给你了。明天下午1 ﹕45﹐坐最後一班穿梭机走﹐机票在我储物箱里﹐密码是我的生日。我已经被安排任务﹐下午4 ﹕45﹐上海沉没。"
短信的末尾写着日期﹕"2006年7 月15日﹐22﹕19. "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感觉有种东西从手机里往外面渗透﹐像是梅杜莎的目光﹐她穿越了十几年时光看着我﹐我被石化了﹐我不敢动﹐我动了我就会崩溃﹐浑身唰唰地往下掉石粉。
几秒钟後手机又想了﹕"您有一条新的短消息﹐您的收件箱已满﹐请先删除不必要的短消息。"
我的手颤抖着按那些键﹐删除了最早的一条短消息﹐留出了唯一的空余位置。
大约一分钟後﹐手机再次响起。
我拿起来﹐笨拙地按下键打开了新的短信﹕"好好睡﹐晚安。"
我把手机放在那里﹐对着它坐了一个小时﹐它再也没有响过。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拿出一张纸﹐做了一个简单的减法﹐是十二年九个月又六天前。
这条短信在中国移动的信号台之间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就像是永不消逝的电波﹐穿行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我想象着在那个沉眠於地下的城市里﹐那条短信是个虚无飘渺的女孩﹐有的时候她会升上泡防御界面的顶端﹐隔着那层透明的东西﹐看着紫色的大丽花盛开﹐而後低头俯视空无一人的城市﹔夜晚到来的时候﹐路灯还是在程序控制下唰唰唰地都亮了﹐她站在路灯下﹐哼着我听不懂的歌。
我不能控制自己﹐我打开手机开始呼叫那个号码。
一个略低沉而淡漠的女声﹕"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後再拨。
Sorry ﹐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please call later…
…"
Power off ……power off ……power off ……
我走出我的办公室﹐乘电梯下楼﹐我听不见声音﹐像是有一层东西把我和周围所有人都隔开了。只有那个声音一再的重复在我脑海里﹕
Power off ……power off ……power off ……
我大步冲出梅龙镇广场﹐阳光照在我身上﹐我的手有点抖﹐我拿出耳机插上﹐十三年前存在记忆卡里面的歌居然还都在﹐我选中了那首﹐狠狠地按了下去﹕
"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啦--
你是凝结的时间﹐流动的语言﹐
黑色的雾里﹐有隐约的光。
可是透过你的双眼﹐会看不清世界﹐
花朵的凋萎﹐在瞬间﹐
而花朵的绽放﹐在昨天。"
我哼着这首歌﹐慢慢就开始唱它。我把我的军装脱下来垫在台阶上﹐坐下来。
身边偶尔有人来往﹐都是司令部的同事﹐他们好奇地看我﹐却并不打招呼。
我的面前就是半边倒塌半边屹立的南京西路﹐许许多多的年轻战士正在清理废墟﹐而剩下的一些人则种上了槐树。这些还都是小树﹐而也许明年也许後年它们就会开出紫色的槐花﹐我的鼻端缠绕着细细的槐香﹐它像是一根细线﹐粘连着十三年以前、现在和明年後年。
一个声音传来﹕"将军﹐唱那麽老的歌啊﹖"
後勤部的大校郜楠站在我背後。
他走下一级台阶﹐和我并排坐着。他手里提着一个麦当劳的纸袋﹐麦当劳已经在上海修整它原先的连锁店了﹐第一家就开在原来中信泰富广场的废墟上。
"是啊﹐我只会唱点老歌。"
郜楠在我身边大口地嚼着汉堡﹐两片面包间的黄瓜片和生菜咯咯作响。
我不想他看见我的脸﹐所以把脸慢慢地埋进了双手里。
二十一
我在生锈的储物箱里找到了那张登机卡。
在恒隆广场的地下﹐储物柜上还有"林澜"名字的标牌﹐整理得很干净的一个柜子﹐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卡躺在冰冷的铁皮上。2007年7 月16日﹐上海至兰州的机票﹐最後的一班﹐满载着市政府的大人物和保护名单上的要人。
其中本来有个位子是我的。
她怎麽搞到这张机票的呢﹖也许是通过那个喜欢她的上校﹐我知道除了Super Star还有一个後勤部的大校很喜欢她﹐不过大校的女儿已经八岁了。她可以对大校说我要一张机票﹐我要送一个朋友离开上海。他们在机场的门口分别﹐然後走出来遇见一个提着飞行头盔的男孩。
真酷﹐她搞到了票。
我以前看过一个叫做《昙花梦》的电视剧﹐说解放前上海沦陷﹐男主人公拿着枪和金条来到机场﹐他把枪和金条都放在柜台上﹐说我要一张离开的机票。然後他把票送给了他心爱的又不属於他的女人﹐回头走了。也很酷啊﹐其实我那个时候也有一把枪﹐我也可以拿着我的枪冲进浦东机场指着那个大校的脑门﹐说我要一张机票﹐然後我就可以送给林澜。
林澜会不会开心﹖她会不会拥抱我呢﹖
可是情况是相反的……林澜拿到了机票﹐也许是用了一个那麽暧昧的渠道。
他们在机场分别﹐机场门外站着一个即将要遇见她的拿着飞行头盔的男孩﹐他们或许还拥抱了一下﹐大校说上尉我其实一直还是……
不要这样吧﹖我真的会很难过。
"将军有事麽﹖"哨兵来到我身後。
"没什麽……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好麽﹖"
哨兵出去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顺便关上灯。"
於是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握着一张早已失效的登机牌。
我久久蹲在那里﹐想我最近读的书。《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茨威格的小说﹐大学的时候就看过﹐如今再翻出来。过了那麽多年你是否还记得那只旧花瓶﹐记得上面盛开的白色的玫瑰花﹐没有一双手在你生日的时候为它换上新的花﹐瓶子上落满灰尘。
很久以後你去了斯德哥尔摩﹐在那个只有黑白和灰色的咖啡馆里坐下﹐喝了侍者送上的咖啡﹐液体苦涩地漫过你的舌根﹐你的眼泪落了下来。
一个永远都在守望和根本就没希望的女人﹐她的魂魄在很多年之後再去寻找这个男人﹐像是一个漂浮在空气中无可倚靠的幽灵。弹着那些时间和事件的弦﹐塞壬唱着蛊惑的歌。
我想着林澜的笑容﹐想着她对我大喊﹐想着她在人群里面低着头﹐想着我们说过的许许多多的漫无边际的话﹐我以为我可以从中整理出什麽线索﹐可是我想不明白。真是一个捣蛋的女人﹐杨建南说﹕"原来你也不知道啊……"
不能追溯了﹐已经过去那麽多年﹐你只能循着弦声的余韵去推敲过去的事情﹐而过去的那些事情已经水一样地化去﹐渐渐变成苍苍白白的的一片。
我真的只是个算泡泡的﹐算不懂人心﹐尤其是女孩的心。一辈子最没自信的就是猜测女人心。
"喂﹐有没有烟借一根抽啊﹖"我对着只余下一线光的门口大喊。
《上海堡垒》终
林澜写在纸上的词﹕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
--苏轼/ 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 木兰词 拟古决绝词柬友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222.18.32.27
1F:推 ANUBISANKH:先存着,晚点看呀! 06/02 2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