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reeniching (薄荷绿)
看板JaneGoodall
标题[分享] 请给他们一双手(Published by 眼眼)
时间Fri Dec 5 01:55:14 2008
在我记忆中,父亲不曾用过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以前,纵使台风豪雨带走了他辛苦了一
个夏天的上千颗西瓜,他也是笑笑的对我们说:「没关系,不会每年都让我们碰到这种事
的。」
但在今年春夏之际,进入蒜头的产季後,父亲的笑容少了,只淡淡的说着蒜价并不理想,
产地的产量比往年好……直到九月初,当我听到一斤只剩下十块钱不到的价码时,脑中浮
现的是那一个个弯着腰,在烈日下挥汗的身影。
台湾的农业技术闻名全球,很多农作物的播种收割都已机械化了,但蒜头却没有办法以机
器播种、收割,农民必须弯着身子,将一颗颗蒜种压进土里,还必须小心注意不能压错方
向,每年的播种季结束时,我总会在父母亲腿上看见一圈像是烧焦的痕迹、看见他们的手
指肿得一根有两根粗,那是因为长时间将手肘屈在腿上、不断重复着将蒜种压进土里的动
作所造成的。那阵子,当我休假回家时,常常在半夜听见父亲起床吃止痛药的悉窣声,然
後在三四点天还没大亮的时候看着他扛起一包一包的蒜种放到货车上,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
「累吗?」我问着结束一天工作的父亲。
他揉揉腰、甩甩手,累得说不出话,只告诉我他需要再吃一颗止痛药,因为他还必须忙上
十天半个月。
在云林,每到蒜头播种期,一大早就能看见成群的女工与地主拿着他们的「工具」在田里
排排站。收成期,他们也在田里排排站,然後弯着腰一陇一陇将蒜头拔出、甩土、剪下蒜
头、装袋。
家中的蒜头种植面积大概两甲多,为了能够在短时间内将数量庞大的蒜头晒乾,所以添购
了烘乾机,今年四月,父亲为了要把一包将近百斤的蒜头摆到烘乾机上,从三四百包蒜头
的高度上摔了下来,膝盖直接着地的他,当场痛得站不起来,母亲在旁边急了,赶快打电
话给我,但我不在身边,只好先请母亲让爸爸先坐在原地,不要移动他,每隔五到十分钟
我打电话回去问一次,後来爸爸电话中告诉我他没事,而我当时所不知道的是,父亲站起
来之後拍拍身上的沙土,然後再爬上那三四百包的蒜头上,继续完成他的工作。
「台湾农民是最傻的,却也是最不会怨天尤人的」,电话那端的父亲说。
当大家沉溺於「只问颜色不问是非」的政治纷争时,这些当红的议题对他们而言只是聊天
的话题,但他们的生活是水、空气、土地,对他们而言谁太超过了都不是重点,他们在乎
的是这一季能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但残忍的是,价钱不只不如预期,还跌到让他们失去信心。
3月份开始进入蒜头收成季时,未烘乾、晒乾的蒜价一斤大约是21~23块,中期的乾蒜价格
是16~17块钱一斤,但到了8、9月份,产地的价格迅速掉到一斤只剩下10块钱不到,甚至
有一斤8块的成交价。而卖场上的价格呢?一般市场一斤50~60,量贩店一斤69块钱,若与
去年同期相比,今年市场的价格掉了大概20%,产地的价格却在这麽短的时间内掉了75%。
当蒜商上门收购时,总是这麽对他们说:「要开放大陆进口了喔,你现在不卖,好啊,到
时候看进口之後价格剩多少。」、「新政府上台一定开放大陆进口,你们还以为会有好价
钱吗」。
他们都希望作物有好收成,好价钱,但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在蒜商眼中是「一群有好收成,
可以以低价购买到农产品的好欺负的人」。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每年蒜商要开始收购前,
会先群聚开会,商讨好对外购买的价格,再放出风声说要开放大陆进口了,让这些长辈们
无助、害怕,然後急着脱手,当他们面对这样的恐惧时,政府单位却在一个多月後才出面
呼吁农民不要紧张,不会开放大陆进口。
不开放大陆进口,就真的保障了什麽吗?
当大陆产的蒜头,由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其他国家商人购买之後,再以该国的名义进口台
湾,这就不叫大陆进口,但那确实是大陆的蒜头,这些蒜头进口之後,直接冲击的又是国
内的蒜农,然後又重复着一样的循环。很多人都知道其实其他国家产的蒜头并不像台湾的
辣,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云林沿海一带的产地东北季风特别明显,而蒜头是相当抗风的,甚
至可以因此而增加辣的程度。但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却没有办法给这些几乎没有念过书
的长辈一点优势。
「这不是谁当总统的问题,而是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由根本去解决问题」父亲说得无奈。
往年政府会出面收购,也会订出收购的条件,也许会有人质疑,政府有出面解决事情,为
何农民还像孩子要糖吃一般的无理取闹。
从他们小时候开始,这些老人家所看所学的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希冀的是国泰民
安,风调雨顺然後带来五谷丰收,如果要说他们真的有什麽地方做错了,我想那是他们不
懂保护自己,让自己一直处於弱势角色,不敢反抗中盘商,但那不是他们愿意的,而是他
们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每年都会有作物产量的申报,依据申报的面积,万一有
风灾水灾时,政府就依据这些做补助,但这些长辈可能一辈子从未看过公文长怎样,也不
知道政府e化到可以上网就能知道新的补助方案。另一个更残忍的是,每当政府宣布要补
助时,中盘商就会出面,要求这些不知道可以领补助的农民当假人头让中盘商申请补助,
缴交品质不良的蒜头给政府,再把品质好的留着,等待他们将蒜价炒高时再脱手。
蒜农没有自己的组织吗?
有,有蒜农协会,成员呢?成员是那些出面收购的中盘商,因为他们自己也有土地,也种
蒜,所以他们的另一个身分也叫蒜农,在他们以蒜农身分要政府补助的同时,转过身来就
是产地蒜价低迷的杀手。
我们能叫这些从小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们怎麽办?我所看见的云林,是每逢选举必定会以「
推动农业」为政见,端出了各种利多鼓励着我的叔公、婶婆、亲人邻居们,一双双恳请支
持的双手握紧时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被重视的,却在面对残忍的剥削时发现,手心早已没了
握手时的余温,没有人会站在他们身边告诉他们:「毋免惊」。我突然想起四川大地震时
,温家宝握着灾民的手说:「你放心,政府会管你们的,政府管你们生活……」。
此时此刻,我的父母和我的长辈们伸长手,却没有人给他们一句安心的话。
政府可以怎麽做?
政府可以不要大张旗鼓的说要下乡调查,可以偷偷派人到产地看看,到农家问问情况,政
府可以以去年受风灾影响申请补助的名册去核对访查,就能掌控目前产地还有多少数量,
还能够评估出明年要准许蒜农可种植的范围面积,视察不是走马看花,视察不是像皇帝出
巡,不需要一群官员簇拥。
每一个说会体恤民情、为民喉舌的官员们,你们所该做的是亲自走到第一线,亲自握握他
们的手,拍拍他们的肩,告诉他们:不要怕,政府给你们靠。然後研拟出对策,目前收购
的条件,对农民而言是另一种伤害,这些发白齿摇的农民,早已没了体力,没有办法一颗
颗、一斤斤的将蒜头整理乾净,挑选出大小适中的蒜头缴交,很多农民就因为体力、人力
无法负荷,因而放弃缴交给政府的机会。
「我怕我会忘了我要跟你说的事情,昨天晚上睡不着,我还起床写笔记……」
当我看着这一双双黝黑的双手时,我很难过,我不知道我该放心地将他们的双手交给谁,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他们做什麽。
当我听见父亲沉重的声音告诉我,他想了好几个晚上,甚至还写了笔记,就怕漏说了重点
,他想要帮帮自己,帮帮所有的农民,让大家都有勇气去反抗中盘商的剥削。
在那一刻,我不是新闻系的学生,也不是新庄报导的记者,我只是一个为人子女者,我只
是心疼我的父亲,我只是为我成长的土地难过。
*事情的始末在这:
我一直以云林为傲
http://xiauyen.pixnet.net/blog/post/21645886
我一直以云林为傲II
http://xiauyen.pixnet.net/blog/post/2166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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