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ernenko (我马上来,安德罗波夫)
看板PresidentLi
标题[转录] 王正方/敖之二三事
时间Wed Jun 6 11:02:27 2018
在大学的时候,我们都叫他敖之;李敖字敖之。古有杜牧字牧之,近代有胡适字适之,敖
之是这个分儿上的人物?!
敖之是当年台大校园的长袍怪。着一袭长袍,袍子的前摆快碰到脚面了,戴一副宽边眼镜
,倨傲不凡的笑容;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样子满跩的,经常身旁有美貌女士相伴。很多同
学不解,长袍怪的长相也不咋地,凭哪一点老是有漂亮妞儿和他一块儿呢?
我大一就参加了枫叶剧社,社长是王尚义,几年下来我们演出了好几出话剧。敖之、尚义
、陈鼓应他们经常在一起,都是当年的一代俊彦。敖之不玩话剧,但是每年枫叶剧社开迎
新会的时候,他会来考察一下,想看看这里来了什麽漂亮的新血吧!剧社社长致欢迎词,
敖之屡屡在座中说一两句带刺儿、讽刺人、酸溜溜的话,逗得全场大笑,无奈的尚义就作
他惯常抽气式的连连乾笑。
一晃眼数十年过去,各奔东西。尚义早已作古,敖之历经艰险,他成为台湾最具争议性的
人物、社会地位突出、最特殊、最具影响力的台湾作家、民主运动先驱者、当选过立法委
员、坐过两次牢……名闻世界,敖之的事儿说不完。
旅美多年回台北,约好去敖之家。启门处敖之指着我说:「你还是在台大骑着脚踏车跑来
跑去泡妞儿的那个悚样子。」「怎麽可能,我早已经是个糟老头子了。」介绍了一同前来
的太座,敖之说:「她是新娘子呢!你结婚几次了呀?」「嗨!说来话长。听三爷说的,
阁下都有八姨太了?」
在书房中坐下,略聊几句之後我说:「你一见面就说我「悚」,知道正确的悚字怎麽写吗
?」「怎麽写?」「左边是个骨头的骨,右边上部是个血字,下半部是个水字。这个字有
道理的;一个人看上去只剩下骨、血、水,你说他悚不悚?」敖之马上找来纸笔,记下这
个字。
敖之的书房可谓壮观,四壁都是书架,书籍放满。多数的书本中都被剪得七零八落,他把
需要的资料一一挖出来,置入档案群。档案柜满坑满谷,那麽多的资料,使用何种系统,
怎麽去找到需要的东西?都在他一个人的脑袋里,说到什麽他就能找到。
谈到蒋介石在日本读士官学校,根本没毕业。说着就起身去找材料,片刻後敖之拿来一叠
文件,是前後几年日本各军校的毕业名册;陈仪、蒋百里、何应钦等许多民国将军的大名
都赫然在列,翻遍了也没找到蒋公的名字。
聊起老朋友黄老三,没想到他後来成了位宗教Guru?他年轻的时候送敖之一首打油诗,现
在记不全了。敖之起身去找,两分钟不到手中拿着一破信封,上面歪歪斜斜有一首诗,正
是黄老三的笔迹。
邀我们出去吃饭。在饭馆里他拿出随身带着的电击棒来,轻轻一按它就嘶嘶的爆出来亮闪
闪的一束强劲电火,威力可以击倒一名壮汉。「平时带着这个家伙做什麽?」「想对付我
的人很多,手无缚鸡之力,又跑不过人家,我只有靠它了。」
敖之说:「我很少请人吃饭的。」心中犯嘀咕起来,为何今日独厚於我?「不敢当,」我
说:「可以效劳的地方就请吩咐。」「我准备去告你呢!」哎呦呦!身在国外数十年,何
曾与阁下有过瓜葛,别吓唬我了。「你拍的那部电影,有个角色名叫Leo,未经过我的同
意就在片子里李敖李敖的满世界乱叫,要告你侵犯隐私权。」「是呀!当时还真没想到这
个名字会犯忌。」「可是我告你干什麽,你是个穷鬼。」
敖之刚出版了一部小说:《北京法源寺》,希望能改编成电影。「你不是个国际导演了吗
?有没有兴趣拍这部小说?」「承蒙看得起,愿意先拜读你的新作。」饭毕又回到他的书
斋,切了木瓜继续扯,把天下必须骂、值得骂的人都狠狠痛快的数落了一两遍,然後带着
新书告辞而去。
细读《北京法源寺》一遍,又翻阅了好几次。因为事情多,还来不及认真思考,应如何将
它改编为电影剧本,但有个直觉反应:这项工程十分浩大。数周後敖之约我再碰头,见了
面他劈头就对我说:「我知道你在烦恼什麽,小说里头有好多人物,他们都像是李敖一个
人在那儿说话。」我哈哈大笑:「高明高明,要言不繁,传统下的独白,言之不尽嘛!我
也不用再多话了。」
又是好多年过去,有桩小事要问敖之。可难了!据说他独自窝在阳明山上写书,足不出户
。打了几次电话,请接电话的人转告,请他回我个电话,却音信全无。大概找他的人很多
,负责传话的人必须先一一过滤,他不知道我是谁,信息根本没传到他敖之那里去?再试
一次:接电话的是位年轻小夥子,我说:「敖之在吗?」对方愣了一会儿,询问我是谁?
接着就聊了起来。他是敖之的儿子,是个「醒目仔」,应该知道称呼他父亲作敖之的人,
如今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久敖之回我电话,问完了事情又开始臭聊。正忙着写《阳萎美国》这本书,从历史的角
度来批判恶迹昭彰的老美,工作狂上来了就没昼没夜的写。「吃饭怎麽办?」「每天有人
送饭过来,反正我也不在乎吃什麽,能果腹就好。」「有空来台北晃晃,老朋友见个面,
胡扯淡轻松一下。」「没时间,要写的都写不完。老朋友见一回老一回,还是甭见的好!
」
「你现在都在干什麽哪?」敖之问。「没干什麽大事,年纪太大,电影是拍不动了,没事
儿也写点东西。」「我看到你写的文章。」「见笑了,我在这儿努力着,希望能拿个第四
名。」「怎麽说?」「你不是说过:中国五百年来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我就只能拚个第四了。」「那麽就贿赂我一下子,我把第三名让给你。」「我这个穷鬼
,拿什麽来贿赂你?」
「最近在打什麽官司,胜负如何?」「没在打什麽官司,心里很不痛快。」「怎麽了?」
「因为现在被告缺货,严重缺货。」敖之说:「你说眼下的这些人,他们有哪个值得我去
告的?其实我的官司不见得会赢,败诉的案子还比较多。多数人受不了打官司必须经过的
那份煎熬。」
敖之曾经告过「纯文学」出版社,详情不大清楚。夏伯母林海音是被告,她曾说起这一段
;开庭那天,法官、被告、律师等都准时出庭,等了许久敖之拎了只塞得满满的大皮包,
穿一双大破皮鞋匆匆赶到。他忙着翻找皮包里的卷宗,好一阵子才找到,然後拿着卷宗在
法庭上念。据海音女士说,可能是原告手中的案子太多,他念的许多有与事实不符之处。
轮到被告答辩,海音女士走上来,经过敖之面前时,大声以清亮的嗓门儿,标准无瑕的国
语冲着敖之说:「你知道什麽呀你!」然後转向法官,有条不紊侃侃而谈,陈述案子的来
龙去脉。
敖之在座上苦笑。但是他曾在文章中数次提到海音女士,说她是一位漂亮能干的女性。
几个朋友在台北东区喝咖啡,巷子口看见敖之拄着手杖,独自缓缓走过来。有位同座友人
是敖之的铁杆粉丝,立即要求我请他进来小坐片刻。敖之走路略微不方便,需要倚杖而行
,但是他的言谈还是不乏一贯的雄霸之气,痛贬当下种种令人发指的人、事、物;咖啡馆
的顾客为之侧目。
我问他:「最近有什麽开心的事儿?」「刚才见了那个美艳当红的电视综艺节目主持人,
我通知她原来告你的案子,已经撤告了!她高兴地抱住我的脖子哭了好久。」「与美女拥
抱,这太值得庆祝了!」
叫了一份甜点,我说:「这是这顶最叫座的东西,你先尝一口。」他犹豫片刻,说:「你
先吃。」「哎哟!还那麽小心,这地方我常来没有问题的。要是真的有事,我先吃了它马
上就嗝儿屁了,这笔帐怎麽算?」敖之笑着:「你比我年轻,身体又好,怎麽会先嗝儿屁
呢?」一先一後,顷刻就将甜点消灭。
敖之离开尘世也有一段日子了,他说过的许多妙语,再度仔细琢磨起来,很多确实满有趣
、也有道理的;你看,我不是还没嗝儿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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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F:推 ErosAmour: 很有趣的回忆文 06/06 2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