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mooth7289 (请做个有信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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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Re: [闲聊] 怨女
时间Sun Jun 2 19:20:36 2013
抱歉,原文恕删
对这部电影之前有写过一点心得,贴出来野人献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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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李安将〈色‧戒〉搬上国际舞台,让众人再次看见张爱
玲的小说张力,如何在电影中呈现,并且透过其精链的语言艺术,
使主角从书本中重新鲜活。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张爱玲的作品,
就成为导演心目中的最佳剧本,像是许鞍华的《倾城之恋》(1
984)、但汉章的《怨女》(1988)、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
瑰》(1990)等电影。但是由於改编难度颇高,许多电影作品一
上映,就成为大家批评的对象,认为没有将原着的精华,完整地
表现出来。
原本,文学作品与电影之间,就存在着相当的距离,文字的深度
表达和影像的立体传播,将人们的想像力发挥到极致。但因时间
与空间隔阂,造就电影无法像文学作品一样,使用情节的安排,
和主角内心的挣扎,把读者带入阅读的奇幻秘境。然而,不要忘
了,电影却是现代人不可或缺的经验来源,这样的光影浓缩,让
观者不必搭乘时光机,也可以达到享受剧中主角,所经历的人生
百态。在张爱玲的《怨女》将主角-银娣的怨叹人生,透过情节
的逐渐朗化,以及描写银娣从女孩变成女人,之後由媳妇熬成婆
的心路历程,这一连串的事件,造就她与常人不同的特异性格。
***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怨女》是一本特别的作品,不是因为其主
题怪异,而是张爱玲在二十多年以前,就写过相同情节的故事,
名为〈金锁记〉。若读者亲自阅读,将发现两者故事大同小异,
但由於《怨女》的篇幅成为一本书,使得情节比〈金锁记〉来得
完整。书中描写清末民初的一位女子:柴银娣,因为父母的早逝,
於是兄嫂同住,但其美貌在镇上是出名的漂亮,因为兄嫂经营油
店生意,大夥都称她为:「麻油西施」。在书中的一开头,就上
演银娣被屠户所骚扰的场景。
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她一只手
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
一条手帕扯下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後一掣,把他的
手也带了进来,还握着她的手不放。 (怨女,P5)
这样激动的场景,在张爱玲的笔下相当深刻,同时描写银娣也非
好惹的角色,银娣用油灯把屠户的手烧伤,才让屠户放开那双咸
猪手。之後,银娣在兄嫂面前数落他们,如何算计自己的亲生妹
妹,巴不得把妹妹给高价卖出。张爱玲将银娣的个性塑造成,是
好强的,不想被人操弄,同时想掌握自己的婚姻大权。但由於生
活的穷苦,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害怕,让银娣不得不放弃,爱慕已
久的药店伙计-小刘,在答应婚事後的晚上,银娣望着对面的药
店,有以下的感触:
她站起来靠在窗口。药店板门上开着个方洞,露出红光来,与别
家不同。洞上糊上一张红纸,写着「如有急诊请走後门」,纸背
後点着一盏小油灯。她看着那通宵亮着的明净的红方块,不知道
怎麽感到一种悲哀,心里倒安静下来了。 (怨女,P11)
微弱火光中,银娣像是在跟小刘,做最後的告白,虽然无缘,但
愿来生有情。那盏油灯象徵小刘对银娣的情意,细微而绵长,然
银娣终究是离开旧地,远嫁到北方的姚家大户。在姚家的生活中,
银娣相当难受,因为其丈夫是个残缺之人,让银娣在妯娌间无法
抬头,连下人端热水都被占便宜,并将老仆人狠骂一顿:「银娣
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我当你死在
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插着一把小象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
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这样泼辣性格,是银娣惯有的处事态
度,却也反映张爱玲的写作特色。
上述的情节安排,可以发现银娣从一开始,就处在不满的情境之
中,因为兄嫂的算计,让自己嫁给无用的先生,加上媳妇的难为,
在在让银娣愤慨不平。还好,银娣在姚家有情感的依归,那就是
姚家老三,两人的相互调情,成为书中精彩的重点,可谓张爱玲
的情慾书写。
也只有他,对女人衣服实在内行。但是只顾努力,一面吻着她都
有点心神不属。她心里乱得厉害,都不知道剖开胸膛里面有什麽,
直到他一把握在手里,抚摩着,揣捏出个式样来,她才开始感觉
到那小鸟柔软的鸟喙拱着他的手心。它恐惧地缩成一团,圆圆的,
有个心在跳,浑身酸胀,是中了药箭,也不知是麻药。 (怨女,
P87)
但姚老三终究对银娣,没有太多的真情,总是像玩票性质,将银
娣陷入无可自拔的感情漩涡里。大家族里,哪能容下此等丑事,
更何况在这女人当政的家族里,银娣只是个没有权力的臣子,必
须看守自己的丈夫,为其健康把关,且替家庭留下传宗的血脉。
虽说在传统社会里,是以父系为主流,但主掌生育大权仍在女性
身上,这样的婆媳、妯娌问题,在华人谱系中是有其特殊原因。
***
当我看到由夏文汐所扮演的银娣,当下有种感动,因为那样的扮
装,将银娣的气质,毫不保留地表现无遗。因为其大成本、大卡
司的制作,让观众对本片有更深的期望。在1988年的相关影评里,
侯爵批判《怨女》是:「影片中对於服饰、布景、道具的设计及
制作,件件都极具巧思,但是这些华而不实的大笔投资,拍出这
样的片子,让人有花钱没花在刀口上的感觉。」
但真的是如此不堪吗?在二十年前的拍片环境下,导演运用中影
的资源,考究张爱玲书中所营造的老街气氛,以及大户人家的官
派模样,都是令人激赏。虽然在许多的分镜里,没有适度的完善
衔接,但仍不破坏全片的流畅美感。像是书中描写姚家因老太太
过世,而举行的分产大会,银娣对遗产的安排,有生动的表现:
我要到老太太灵前去讲清楚,老太太阴灵还没去远呢,我跟了去。
小和尚呢?叫他来,我带他去给老太太磕头。他爸爸就留下这点
种子,我站在旁边眼看着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诉老太太是我
对不起姚家祖宗,我在灵前一头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怨女,
P103)
然而电影中,夏文汐一身白装,在萧索的大户灵堂里,努力用全
身的力气,让别人不要踩在她的头上前行,但最後还是无效。一
个弱女子对抗象徵父系社会掌权的男子,简直是以卵击石,丝毫
没有作用,只好做无力的呐喊。侯爵认为这是否为:「作者是不
是有意为旧社会里受尽不平等待遇女性击鼓鸣冤?倒是一个有趣
的问题。」 另外,在电影里,将银娣打造成一位极尽权力慾望
的婆婆,掌握自己的儿子-玉熹,共同联合对付娶进门的新媳妇
-芝寿。电影里,诠释芝寿的女演员,用其夸张的化妆,化身张
爱玲笔下,那位面貌不出众,体弱多病的可怜媳妇。书中提及银
娣对新媳妇有诸多不满: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
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後嗓子就哑了。「倒
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後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
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怨女,P176)
然而,嘴唇在女性的情慾象徵里,带有怎样的含意?是甜蜜、还
是恶魔的触口?从嘴唇的厚实来判定,是否成为欲求不满的外显,
或是与传统的小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指涉意涵。最後,可怜的
媳妇,成为嫁入豪门的牺牲品,因重度生病又缺乏照顾,导致死
在庭院深深的冰冷床铺上。在电影里,媳妇不满长期受到漠视,
而穿着华丽却不搭调的衣服,出现在年夜饭的场景。银娣叫佣人
把芝寿带走,不想看到痨病鬼,那副虚弱的模样。这样的张力,
是让每个观者都为之一震,不禁替媳妇叫屈,也为银娣的冷漠,
提出不公的抗议。
***
回顾银娣的一生,可以看见女性的双重身份,同时扮演受压迫者,
与加害者的角色变化;银娣从还没出嫁的闺女,到豪门的无奈媳
妇,之後再从孤儿寡母的妇人,转变成控制欲极为强烈的恶婆婆。
难道说,银娣没有人性吗?我想她是有的,只因为环境逼得她,
不得不如此而行,只为保留她的儿子,那个可靠的男人。在书中
张爱玲将银娣对儿子,两者的人物心理变化上,有密合的书写。
一张脸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
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他们在一起觉得那麽安全,是
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来,
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个男的。(怨女,
P161)
但在银娣晚年的当时,在与兄嫂趣谈往事,突然想到自己的年岁
已增,不再是那个动人的「麻油西施」,相反地,是那张被年老
所占据的苍老面孔。在故事的结尾,张爱玲使用记忆的回想术,
让银娣重回那个被调戏的现场: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拿油灯烧一个男人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
了,蓬蓬蓬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後,心跳得比打斗的声音还
更响,油灯热烘烘燻着脸,额上前刘海热烘烘罩下来,浑身微微
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她
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
经过什麽事。「大姑娘!大姑娘!」在叫着她的名字。他在门外
叫她。 (怨女,P197)
这样的摹写,在王德威的研究中,是「这敲门的一景又出现在故
事结尾银娣晚年的回忆中。这一「回旋」式「重复」的场景就像
迟来的灵光显现(epiphany)一样」 重复不再是当下的反应,
而是加上更多的人生体验,使得重复之中有着差异,为《怨女》
划下,永恒的休止符。
这部电影对张爱玲擅长人物之间的深度描刻,并且利用其生命经
验,创造主角不凡的情节遭遇,让《怨女》不再只是一味地的怨
叹,而应该是对整体的人生,做出自己的抉择。就像是张爱玲一
样,最後选择自己的归所,一切还诸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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