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蛮一点！ ● 薛涌 　　这一标题，是费孝通教授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一篇文章的题目。 当时费教授访美之後，比较中美教书育人的方法，深感中国的孩子 被训练得过於文绉绉，缺乏美国孩子的勇武和闯劲儿，於是撰文呼 吁社会设法让孩子"蛮一点儿"。可惜半个多世纪过去，中国的孩子 依然弱不禁风。我也只好在21世纪之初，再重复一次费教授的呼吁 了。 　　我来美留学後，曾参加了当地社区的四次长跑比赛。我的水平 属中上等，每次名次总在第20名上下。然而，我虽然曾在一次登山 赛中被一位60岁上下的老将在最後冲刺时轻松超过，却从未发现任 何一位亚裔跑在我的前面。由此一再反省，深感中国人教育孩子中 最大，也是最被忽视的问题，是体育的教育。对体育的误解与忽视， 也正可以解释为什麽中国的孩子缺乏费教授所期望的那种"蛮儿"。 　　一般而言，传统的中国家长都注意督促孩子读书，从不把体育 视为正业。最开明的家长，在鼓励孩子从事些体育运动时，其目的 也不过是锻炼身体，保持健康，以求能更好地读书。体育本身从来 不是目的。更没有人把体育作为一种精神训练。然而，如果翻开柏 拉图的"理想国"，你就会发现，体育对於这位人类思想的伟大导师 而言，是一种最为高贵的心灵的教育。 　　在柏拉图看来，体育与音乐，是培养一个理想公民的最重要的 两极：音乐使人变得精致文雅，体育使人坚韧不拔。仅仅接受体育 的教育，人会变得强劲而粗野；仅仅接受音乐教育，人则会变得儒 雅而柔弱。只有维持音乐与体育在教育上的平衡，培养出来的孩子 才会文而不弱，强而不野。 　　其实，这一问题不仅仅限於教书育人，而且关系到我们所属的 文明的命运。英国大哲学家罗素在讨论古典希腊文明时曾说，一个 文明的顶峰常常出现在她将熟未熟的时刻。一个未熟的文明过於简 单，一个已熟的文明过於衰弱。只有将熟未熟的文明，才既复杂又 单纯，既成熟又年轻。 　　这套道理听起来复杂，实际上却不过是我们的常识的理论化。 以东亚中国文化圈为例，新加坡、香港、台湾等发达地区的华人， 常常羡慕大陆的年轻人比他们的孩子能吃苦，敢想敢干。甚至有些 人因此送自己的子弟去大陆上大学。这分明是已熟的文明社会，感 到自己需要一些未熟文明的品质。反过来，大陆的家长，许多羡慕 这些发达地区的华人子弟比自己的孩子更温文尔雅，受了更好的教 育。这分明是未熟文明社会希望自己快点文明起来。换句话说，社 会的健康，有赖於维持文明与野蛮的平衡。太野会永远蒙昧不开， 太文则会失去发展的锐气。 　　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说，由野变文不难，文中存野却不易。这就 是所谓"文明的劣势"。如果你对大陆人讲要发展经济，建设一个现 代工商社会，人们无不拍手称是。但你若对一个新加坡人讲："你们 的社会太过於文质彬彬，应保留点野蛮的成分。"许多人会觉得不知 所云。文明像一个果子，生的早晚会熟，要想使熟的变生一点，使 其新鲜永驻，却极为困难。而体育，正是一种有"保鲜"功能的教育。 　　美国人教育孩子的一大特点，就是重视体育。比如，一心一意 督促孩子读书的母亲各国都有。在日本，这种母亲被称为"教育妈 妈"，在中国叫什麽还不清楚，也许应叫"英语妈妈"、"钢琴妈妈"， 因为她们总是带着孩子上各种各样的英语班、钢琴班。 在美国，这样的母亲却被称为"足球妈妈"，虽然美国还是个足球的 第三世界。这些名称，多少反映了教育重点的不同。美国是个富裕 文明的社会，然而那些过得舒舒服服的中产阶级，时时刻刻意识到 要在他们温文尔雅的生活方式中，保持些蛮性，因而鼓励自己的孩 子参与各种体育运动。对他们而言，体育的目的不仅是锻炼身体， 而且是要使孩子变得勇武，有竞争的欲望，有求胜的决心。 　　当年二战的欧洲战场，着名的美军将领巴顿将军在战前动员时 就是这样说："你们从小就打橄榄球，你们从小就渴望胜利，你们懂 得怎样勇往直前"！老肯尼迪训练他的儿子们时，极其重视用体育来 刺激他们的进取心和竞争意识。风流所及，甚至导致了他的一个孙 子几年前因玩弄在雪橇上打橄榄球的险剧而身亡的事故。 　　不过，二战一起，他的大儿子，原本应是肯尼迪家族问鼎白宫 的头号候选人，挺身从戎，二十多岁就战死沙场。文而不弱，富而 能战，是美国社会的过人之处。而这也不能说不是得助於体育教育 之益。当年一手导演了偷袭珍珠港的军事杰作的日本将领山本五十 六在偷袭得手後还说：那些认为美国人已被富裕生活所腐化而不堪 一战的日本人，实在是愚不可及。 　　我们自古以来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并信奉"好铁不打 钉，好男不当兵"之古训。16世纪欧洲的传教士来到东亚，敏锐地观 察到："日本人骁勇善战，出生入死，并会熟练地使用洋枪，是天生 的战士。中国人则溺於安逸，性情温和柔弱，又不知习武，中国虽 大却很容易征服。"中国人的弱点暴露了几百年却不自知，乃至日本 大军压境时，雷海宗教授惊呼："中国无兵之传统！"当时中国的文 人一定要"文"到手无束鸡之力才算数，爱国学生最大的本事就是上 街游行，而且游一圈免不了要腰酸腿痛；而那些武的一定要"武"到 有勇无谋才罢休。当年史迪威将军指挥国民党军抗日，发现中国的 士兵不怕死到了一种荒谬的地步，白白把自己往敌人的枪眼里送， 毫无自我保护的训练。中国是富人读书，穷人打仗，教育自然不提 倡尚武精神。美国人常常有富翁带头冲锋陷阵，平时教书育人，不 能不让孩子野一点儿。我的英国史教授刚从剑桥来耶鲁赴任，他不 无惊异地告诉我：美国的学生课堂上谈吐常常是用街头粗话，写出 的论文却可以像英国学生一样优异。美国文化之粗，之俗，之蛮， 确实是其社会的"防腐剂"。 　　我这里不是学毛泽东要大家"准备打仗"。我们毕竟生活於和平 时代。但和平社会也需要"蛮劲儿"，需要吃苦耐劳，敢想感干，百 折不挠的精神。像新加坡、香港、台湾地区的华人，更应防范被优 裕生活所腐蚀的富贵病，免走"富不过三代"的老路。而在美国打天 下，则更需一些独往独来的勇气和胆略。这些品质，单靠抱着圣贤 书是培养不出来的。（传自美国康涅狄克州纽黑文） 《联合早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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