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saac07 (快乐中堕落.堕落中快乐)
看板NTUcontinent
标题[转录]"一性模式"v.s. '两性模式"
时间Fri Nov 7 22:27:41 2003
※ [本文转录自 female_club 看板]
作者: godsound (止) 看板: female_club
标题: "一性模式"v.s. '两性模式"
时间: Thu Nov 6 22:41:25 2003
书评
Thomas Laqueur, Making Sex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评论人:祝平一
来源:
http://sts.nthu.edu.tw/index.php?pageSet=sts_scholarlist_paper
本书的结论相当单纯:
在西方文明史上,以生理上的性(sexes)来截然划分男、女两性
(genders),并以此为基础谈论男、女特质与男、女在社会分工上的位置,不过是近二
百年来的事。但是这个单纯的结论,却有着深刻的意涵:如果现代人看来如此「不证
自明」,客观而基本的医学「常识」,并不是古人日常生活观念的一部份,那麽Laqueur
无异对「人」这种灵长类和他/她最亲密的「性」和「身体」,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社会
形态和权力关系,打上了问号。作者不但逼迫我们重新思索性别认同、两性关系等现代女
性主义者关心的议题;同时也为「科学」、「历史」和人自我认知间的关系,投下了一颗
炸弹。
本书当然不认为十九世纪以前的西方人,无法分辨男人和女人;更不是否认十九世纪前的
西方社会,没有两性间的权力关系。Laqueur所要强调的是:男、女的生理性徵在十九世
纪以前,并不是西方社会建构男、女两性权力关系的基础。因为在此之前,西方人并不认
为男人与女人有基本上生理的差别。许多读者或许认为这没什麽好奇怪,因为十九世纪以
前,解剖学的进步尚不足以理解女「性」。但是Laqueur非常谨慎,没有追随这种直觉式
的推论。这自然不是作者故意标新立异,而是证据并不支持这种天真的科学进步史观。
Laqueur发现:对於男、女生理差异的认知,并非医学进步的结果,而是自十九世纪以来
,各种文化、政治力重整所致。在新的权力结构下,男、女的社会关系必须重新定位,而
有关男、女生理差异的医学论述,便成为建构男、女社会角色的新基础。这个非常傅柯式
(Foucauldain)的论证,其证据在於我们理解女性生殖器官如卵巢、输卵管的名称、生理和功能,不过是二十世纪初的事,但是有关男、女生理差异的医学论述,却已在十九世纪各种政治和文化空间中繁衍。
要支持以上的论点,Laqueur需要说明何以希腊时期以降,西方历史几经重大的政治、文
化变迁,在男、女性(sex)的认识没有变化,但何以在十八世纪下半叶,这一认知却发生
了根本性的改变。有关性别建构的文化变项如此多,即使仅是医学范围内的变项也不
少,Laqueur如何着手探讨他所感兴趣的问题﹖
Laqueur以一则有关性高潮的故事开始他的讨论。一位年青的贵族僧侣在经过旅店时,为
店主刚过世女儿的美貌所吸引。在无法自制的情况下,这位僧侣和女屍发生了性关系。
事後他深感惭疚,匆匆离去。不料,这美貌的女子竟在下葬时苏醒,而且不久之後,肚
子还渐渐凸起。原本高兴女儿死而复活的店主,现在只得羞惭地赶快将女儿送入修道院
。只是他无法理解,何以刚从死神住处回来的女儿,还为他带了一个孙子。不久,这位
贵族僧侣因继承家产而还俗。他立刻回到旅店,找寻他的爱人。在知悉他自己的杰作後
,他立即到修道院带回他的爱人。从此,他们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这个故事在两位医生的手里,却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释。在1752年的一位医生认为:其实这
位女子根本没有死去,这乃是店主和这个年青人的预谋,以遮盖未婚先孕的丑行。因为女
性怀孕必须要有性高潮,而在性高潮的过程中,这位年青女子不可能像死人般躺着不动。
但另一位医生在1836年却引用同一个故事,来说明受孕并不需要性高潮。这名女子虽然没
有死去,但在昏迷的状态下受孕,不正证明了受孕与性高潮无关﹖同样的故事,却引起前
後短短五十年间两位医生对怀孕截然不同的看法。究竟在这五十年间,人们对於女性生殖
器官及其生理的理解发生了什麽变化﹖这个楔子巧妙地点出作者所要处理的问题,和他所
选择的切入点:
从生殖器官及其生理的医学论述入手,探讨西方历史上性(sex)的变迁。
於是,在Laqueur的叙述下,我们的身体、性和生殖器,开始了它们的历史。
希腊时代的女人只是一个热度(heat)较低的男人:低到无法将她的生殖器从体内孵出,
因而是较低等的人类。两性(genders)的区别、男人与女人的优劣,便决定在热度的高
低。
这种认为男、女生理上的性(sex)并无不同的看法,Laqueur称为「一性模式」
(one-sex model)。而今天我们认为男、女天生便是两性的看法,则称为「双性模式」
(two-sex model)。对於那些连「女人即男人」都搞不清楚的「蠢材」,盖伦
(Claudius Galen, c. 129-210 A.D.)提供了一步步的解说:女人「显然」和男人没什麽
不同。她的「阴茎」,我们现代人称为子宫颈和阴道;她的「包皮」即阴户;而她的「
睾丸」即卵巢。 对盖伦而言,解剖学图示了当时「不证自明的」事实,而不在发现有关
身体的新事实。在希腊哲学家中,亚里斯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大概是最强调
两性差异的学者。但是亚氏所用的语词,和盖伦相类,都是兼指两性生殖器的语词。而
且,亚氏虽强调两性差异,但他强调的是男、女性别角色的不同,
而非强调性别角色的
差异建立在生理的差别上。
在这一医学文化中,人的生理现象,藉由热所驱使的体液(即四液)交流来解释。女人
的经血,就像一般的血液一样,并未扮演特殊角色。女人只是藉着月经,将过多的热排
出。当女人怀孕时,经血则转变成奶。将血转成脂肪的胖女人,或是将血液秏尽的女舞
者,都没有月经,也不会怀孕;流鼻血则可以治月经不顺。胎儿的性别,决定於男、女
「种子」的强弱。男种强,则为男,否则为女;如一样强,则决定於数量多寡。女人的
情慾和性高潮是生育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女人的「精液」,使女人发痒而欲求性交;在
性交的摩擦过程中产生高潮,使女人顺利将其「种子」排出,而受孕。由於女人的子宫
在高潮过後便闭合,因此男、女交媾时的节奏与方式便显得特别重要。女人在这个过程
中,不但需要感受到热(即情慾),而且身体方面必需有万全的准备,才能成功怀孕。
虽然如此,但亚里斯多德认为,是否生育,最主要还是取决於男人。男人的种子是动力
因(efficient cause),女人种子只是质料因(material cause)〔因此,男人较女人优
越〕,性高潮只是摩擦生热的结果,与种子无关。
且不论在「一性模式」下有关性高潮与受孕的分歧解释,当时医学上对於男、女的看法
,实根植於当时文化的要求:为了要保全象徵着秩序和文明的父/神权 (the
Father)。虽然表面看来,女人完全负担了生育的过程,因而也只有她才知道谁才是孩子
真正的父亲,但是在希腊城邦社会中,只有男人才是男性公民,女人则只是女性的自由
人,至於奴隶只是个性别身份并不重要的人。性别角色与认同的重要性取决於政治支配
力的多寡。但掌握着政治权威的男人,却连自己是否是孩子合法的父亲都无法辨识。在
这样的文化场景下,亚里斯多德的解释,成为当时说明男人优越性的重要谈法。至於男
、女身体的异同根本不是当时人关注所在。在天主教逐渐成为欧洲共同文化重要因子後
,人与性行为间的关系虽然有了很大的转变(性行为的发生乃是因为原祖的堕落),但
对於男、女身体的看法,仍为「一性模式」所主导。何以此一模式可以如此持久﹖
Laqueur的解释是「一性模式」下的身体并非性别差异的决定因素,而只是其表徵,因
而较容易循着不同的历史发展轴线,将不同的身体和文化间的关系纳入。另一个原因则
是因为,女人长久以来便不是一形而上的范畴:
男人才是人类身体的代表,才是万物的
权衡。
强调视觉的重要性是近代科学形成过程中重要的特色,「眼见为凭」已成为科学研究的
座右铭。以往哲学家认为视觉有着强烈的欺蒙性,无法形成可靠的知识,唯有思辩才是
形成真知的基石,现在新一代的实验科学家们却将此工作假设抛到脑後。 但是仅凭肉眼
所见,我们真能客观而如实地解释外在世界﹖我们以肉眼观察时,到底看到了什麽﹖哪些
因素决定了我们如何看东西﹖我们所已知的知识,和我们肉眼所见的世界到底是什麽关系
﹖难道十六、十七世纪医学文艺复兴(Medical Renaissance)时的解剖学者在划开人体时
,看不到现在连初学解剖者都不可能误看的男、女生理差异
医学文艺复兴时代的解剖学者,的确一反以往只重视书本知识的医学传统,
强调医者必须
睁开眼睛,凝注身体内里,从屍体中学习客观而真确的医学知识。这时期的解剖学图谱,
不断地以屍身自我揭露的姿态,来象徵屍体真的「会讲话」,可以告诉人们身体真正的奥
秘。虽然有些医者注意到男、女生殖器解剖上的差异(如阴道和阴茎的结构不相同),但
这时期的解剖学者,的确没看到二十世纪解剖学者可以看到的男、女差异。输卵管虽已被
看到,但并不认为它有特殊功能,
因为所有男人有的东西,女人都有。要不,女人如何成
为人﹖他们所见和他们自希腊以来的先辈所见略同:男、女的确是「一性」。沈浸在「
一性模式」语言中的解剖学者,根本无法看到男、女为两性(two sexes),及他们在解剖
上的差异。即便是像哈维(Harvey, 1578-1657)这样杰出的解剖学者,也无法跳出语言之
网。新解剖学,完全被消融入原来的「一性模式」;而「一性模式」则因「眼见为凭」
的知识论基础,反被加强。现在,人们可以从「明白可视」的图中,看到女人体内的生
殖器和男人的无异。这些证据,加强了Laqueur「科学并不是改变人们理解性的主因」
的论点。
此外,和我们这个性和性别截然两分的时代不同,活在「一性模式」下的人,不但性别
的界线不清楚,也可以随时转换;而「天生」的性,也不断地威胁着性别的界线,
像是
跨过栅栏时,脚张太开的牧羊女,都可能在一瞬间使其体内的生殖器露出体外,而成为
男人。 但男人却因为他的体内已无使其生殖器内缩的空间,无法转成女人。更何况
从「比较完美的状态」退回「较不完美的状态」,并不合乎自然法则。当时区分性别,
主要是根据行为,而非生理上的性。一个穿着像男性,或是在性爱中扮演男性角色的女
人都可能因此而犯法。
在接近十九世纪时,女人的身体成为重新定义男、女关系的战场;现代西方人对性与性
别的观念,也在这场战争中被发明出来。女人的输卵管不再被等同於男人的输精管;阴
道也不再是等同於男人阴茎的空鞘;卵巢获得了它自己的身份;卵子和精子也被区分出
来,分别代表着女人和男人的不同。但十九世纪的医生对於精、卵究竟如何作用,以及
女性排卵生理的认识仍相当模糊,只是这些词汇与器官已成为区分男、女两性(sexes)的
标记。女人的性,开始从她的性别中独立出来。不但如此,科学家也越来越强调各种动
、植物的两性生理区别。随着性被发现,各种有关女性的特质也一一被建构出来。女人
从原来充满情慾的次等人类,变成被动而冷感的异类:女人虽有性高潮(当时仍多认为
只有性交时,女性达到高潮才会排卵),但却无法有性感觉(sexual
feeling)。卵巢成为女人的印记以後,女人各种脾性和生理特质都被认为与之有关,切
除卵巢一度成为医疗女性疑难杂证的万灵丹。有趣的是,在对女性生理了解如此有限的
情况下,为何会有如此多有关女性性感觉的论述﹖Laqueur认为这是因为在解剖病理学
的发展下,感觉已从医学的论述中被排除。验屍取代了诊察,疾病的真象,只要划开
屍身便能揭露。
但Laqueur认为更重要的是文化因素:没有性感觉的女体成了人类文
明与理性进步的象徵,性交的动物性兴奋与冲动都被人的理性与道德所降服。但这时
的医生却鲜少谓男人性交时缺乏快感。
性的发现,来自十八世纪以降,对於女性政治角色的讨论。从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以
来,女性在公共领域上的角色,便一直是争论的对象。在社会契约的理论下,理论上应
是男、女平等。但如何合理化当时西方文明中男性支配的社会现实,则成为一个问题。
如果在「一性模式」下,男性当然能代表女性发言。但这时却有不少女性主义者,强调
女性天生的差异,以说明女性当在公共领域上扮演应有的角色。但是论辩的另一方,则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认为女性天生体质、生理与性格上的限制,最适合在家为男人、
子女服务,以克尽女性天职。社会契约论者最喜谈人类的原初
状态,因为社会契约乃依据个人的天赋人权订定。虽然社会契约的订立,看似与性别无
关,但实际上,社会契约论者已预设两性的原初状态即在生理上不同,以是,他们应扮
演不同的性别角色。女性的政治参与,因而从理论上被排除。女人的天性,本应谦恭而
无性慾,将女人的天性发挥极至,乃是文明进步的象徵。对於十八、九世纪的女性主义
者而言,女性的谦卑、无情慾和体质上的柔弱,表示女性在道德上更为高尚,理智更为
清明;慈柔爱物,不压迫别人,当然比男性更适合成为人类的领导者。在十八、九世纪
,不论政治立场如何,男、女「天生」的生理差异,成为讨论女性政治角色的基础,也
因而将男、女生理差异的论述,一步步推展开来。
在政治、文化上男、女生理差异的论述,也回流到医学论述中;而医学论述中的男、女生
理差异,则更进一步地印证政治、文化场域中关於男、女生理差异的论述。男、女的生理
差异可以透过性择(sexual
selection)、骨相学(phrenology)加以证明,而月经也成为女性的标记。当时的医生认为
,女性的生理周期和动物一样,而月经乃发情的表徵,月事後一个星期内,是最好的受孕
时机。更有趣的是,这一违反我们现代对於女性生理周期认知的看法,还曾以大规模访问
女性有关受孕的统计资料,被「科学地」证实了。此外,月经更进一步地被赋予文化意义
。女人在经期时发情,使女人周期性地接近发狂状态,无法理性思考:女人天生便是肉体
的囚徒。另一方面,当时的女性主义者对月经也有不同的阐释,她们或认为月经与生育无
关,或认为月经乃男性压迫的象徵。但不论如何,她们的论证也都根植於以男、女的生理
差异,来谈论两性的社会角色。於是在各种政治、文化论述的推挤下,现代人所认知的「
两性模式」也在医学论述中诞生。文化的建构,成为我们的「天生自然」,在我们的身体
上留下永恒的印记,成为现代人性别认同与自我认知的一部份。
对於将医/科学史视为是赞颂伟大医/科学家与医/科学进步的读者而言,本书只是一本
修辞优雅,论证复杂,充斥着专业医学术语和人体解剖图的作品。这样的读者会发现,
Laqueur不但不关心科学真理的进步,反而将不同时代的医学论述摆在同一个平台上解剖
,进而探讨不同时代对人「性」的医学论述与文化、政治间的系连。这既不是医/科学
的内在史,也不是医/科学的社会史;而是一种试图结合二者,并将文化、权力等议题
带入医/科学史的尝试。这是欧、美科学史研究,自孔恩(Thomas Kuhn)以来的主要取向
。对於医/科学史,或是两性学的研究者而言,本书的有趣发现,可以刺激更多後续的
理论和实证研究。例如,像妒忌一类的情绪,是否有历史﹖看似天经地义,且包裹在似
乎一成不变语言中的家庭关系,是否也有历史﹖对於一般读者而言,在读完这本书後,
相信你会惊惧而悸动地为「人到底是什麽﹖」而低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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