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IFPIW (PIW)
看板NTUDalawasao
标题身体与自由:想像台湾政治思想史中的蔡瑞月◎吴叡人
时间Mon Oct 15 08:57:04 2007
◎吴叡人(中央研究院台湾史研究所助研究员)
「我学会了走路;从那时候起,我就让自己奔跑。我学会了飞翔;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
不愿意被人从後面推着走。」
---尼采,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1. 通灵者之梦
这是剑桥的一个地下室,潮湿、阴暗,一如当年的芝加哥地下室。我一面聆听Dietrich
Henschel的Invitation Au Voyage,一面思索蔡瑞月在台湾政治思想史的位置,如通灵者
寻找理性之梦。对的,像一个通灵者,在台湾那不可思议的丰美与贫脊之中想像某种连结
,某种深度,某种尺度。现代舞和政治思想。身体和自由。这是受到西方经院惩罚多年之
後,终於从我体内涌出的一点关於故乡的微弱直觉。
或许你也可以说是一种解放。当你觉察到自己原来一无所有,你於是可以自由地,原创地
,而且美丽地想像。像写一首诗,编一段舞,或者杜撰一篇关於人类不平等起源的论文。
你知道,那种没有典范的,放肆的幸福,比方说,想像卡夫卡书写蔡瑞月,而蔡瑞月舞动
查拉图斯特拉之梦…
2.卡夫卡的寓言
在1914年的短篇〈在流刑地〉(In der Strafkolonie)中,小说家卡夫卡讲述了一段关於
罪与罚的寓言。一位欧洲探险家来到法兰西帝国统治下专门监禁、流放罪犯的海岛殖民地
,并在现任指挥官的邀请下,见证了一场处决犯人的惊悚过程。负责行刑的军官,向探险
家说明当地的「司法」机制。在流刑地,触犯规定的犯人将受到惩罚,但是他不会被告知
为何被惩罚,也没有机会辩解。向根本不懂法语的原住民犯人告知其罪行,或者给予辩护
的机会是没有必要的;在承受一个精心设计的行刑机器对他肉体施加惩罚的过程中,他终
将体悟到自己的罪,并且真正悔改。军官热心地向探险家解释这个行刑机器的结构与运作
方式:犯人将被绑在一块铺着羊毛垫的桌面上,他的上方是一个与人体同型,用玻璃板制
成的钉耙;行刑者依照绘制着处刑内容的设计图调整好机器,而一旦启动机器之後,钉耙
就会将罪行内容逐步纹刻─「写」─在犯人的肉体之上。
带着信徒般的狂热,军官向探险家说明这种超越言语的惩罚与悔罪的辩证历程。在最初几
小时,犯人还会挣扎,还会想吃放在嘴边的粥,然而到了第六个小时,他会开始丧失食慾
:
「然而到了第六个小时,他会变的多麽安静啊!这时,即使是最愚昧的人也会受到启蒙而
开悟。开悟的过程是从眼睛四周开始的。 启蒙之光从那里开始放射扩散。在这一刻,你
会忍不住也想将自己投身到那钉耙之下。这一刻,那个人开始了解刻在身上的那些字的意
义了;他双唇微张,彷佛正在倾听。您刚刚已经知道,光用眼睛是不容易看懂处刑图上的
文字的,但我们这位犯人是用身上的伤痕解读他的刑罚的。当然,那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他得要花上六小时才做得到。」
3.规训与身体:蔡瑞月在流刑地
卡夫卡关於身体与刑罚的寓言,不由让人联想到白色恐怖中的蔡瑞月。我们可以从两个故
事中的隐喻来观察卡夫卡与蔡瑞月的相遇。
首先让我们看看「流刑地」─流放受刑人的殖民地─这个隐喻。像「城堡」一样,「流刑
地」也是卡夫卡用来描述现代疏离情境的隐喻,他们共同的特徵是宰制者(国家)与被宰制
者相互沟通、理解之不可能。不过比起抽象的「城堡」,「流刑地」指涉一种更具体、特
定的疏离情境: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在文化(语言)、道德与认识论上的相互隔离,无法沟通
。对於有着多重、连续殖民历史经验的台湾,「流刑地」几乎是一种直接、具体而切身的
明喻 (simile)─而且它可以同时意指火烧岛和柯旗化所说的整个「台湾监狱岛」。流刑
地中不懂法语的原住民罪犯的处境,也与外来殖民统治下的台湾人相仿─大多数受日本教
育的本地受难者,包含蔡瑞月在内,不论在语言或道德上都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罪」。
在这里,我们得到一个启示:如果卡夫卡将「殖民主义」这个历史现象转化为文学与哲学
的隐喻,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从文学或哲学隐喻的角度,重新理解蔡瑞月曾经亲身经验
过的历史的殖民情境。比方说,我们可以从存在主义或荒谬剧场的角度,挖掘台湾殖民情
境当中包含的哲学、美学与政治意义。
其次是刑罚与身体的隐喻。在卡夫卡的寓言中,我们提前看到半世纪後Michel Foucault
所提出的藉由惩罚与规训创造「从顺的身体」(docile body)理论最极端,但也最生动的
写照。这里,我们似乎也可以读到到蔡瑞月命运的身影。她不只完全不能理解她的罪,还
必须被迫为判她罪刑的统治者跳舞─被迫起舞的身体,彷佛成为被钉耙铭刻罪刑的身体,
被强制演出的舞蹈,取代了看不懂的判决书,一举手、一投足的律动,转化为一道一道刻
在肉体上的文字,在为神秘而不可认识的主人而舞的过程中,那被打扮成囚犯的囚犯,那
献艺的奴隶,终於开悟,终於认识到自己的罪,也终於获得救赎。
在卡夫卡和Foucault,我们似乎读到如此绝望,如此无路可出的黑色荒谬剧。
4.身体与自由
卡谬说,我童年时看过阴影,也看过阳光,所以我希望对两者都保持忠诚。或许我们可以
将这种个人存在式的生命体悟,理解成一种对世界多歧的、复杂的理解方式。晚年的
Foucault,想要为无路可出的蔡瑞月寻找自由的可能,寻找某种「创造主体的技术」,但
是我们被囚禁在监狱岛的舞者无法等待果陀,她直接以自己的身体实践,证明监狱的黑暗
其实有着裂缝,而权力的光芒掩盖了自身的破绽。她面对阴影,但她没有遗忘阳光。
如果国家权威可以透过规训、惩罚来创造从顺的身体,那麽区区一个女性舞者,可能拥有
什麽抵抗之道?以她的身体,被另一种权威,艺术与创造的权威,所规训过的身体。像所
有经验过连续殖民的台湾人一样,蔡瑞月的身体刻着不同国家权威的印记,然而她的身体
保有另一种印记,另一种记忆,在自由之丘追随石井漠、石井绿所习得的,关於如何诱导
、表现内在感受的身体记忆。这是一种为了创造,为了自由的规训痕迹。玛莎‧葛兰姆说
:
「无论何时,舞蹈技术的获得都只为了一个目标:训练身体,使它能够达成内在自我对表
达与叙说愿景的任何要求。」
现代舞的技术训练,是为了解放社会化了的身体,清除所有妨碍身体表达「真实语言」
(true speech)能力的事物。这是一种必须仰赖权威指导的严格训练,然而如同舞蹈人类
学者Randy Martin所说,这是一种「权威可以促成却不能围堵其发展」的训练。换言之,
这是隐含颠覆性与解放潜能的规训。在这里,我们看到主体性与自由的可能。「十五号囚
徒」蔡瑞月「被押去」中山堂演出《母亲的呼唤》,她不能抗拒主人的命令,然而主人也
无力控制奴隶蔡瑞月以自由之丘的身体记忆表现对幼子雷大鹏的内在情感召唤。火烧岛的
班主任可以强迫她上政治课进行思想改造,却无法镇压她那正在悄悄酝酿着《傀儡出阵》
的,忿怒的身体。
纹刻於自由之丘的身体记忆,静默而执拗地抗拒处刑机器强制书写的罪的印记。不,它不
能抗拒,但它隐身於舞者皮肤的底层,护卫着囚徒─舞者的灵魂。於是蔡瑞月的身体成为
书写密码的羊皮纸 (palimpsest),你必须削去表层的咒诅,才能读到舞者的热情。用社
学学式的语言来说,多元的规训,抵御了国家的侵凌,创造了自由的空间。
5.以身体书写的政治思想
对忧郁的尼采而言,舞蹈是酒神精神的体现,是对生命说「是!」的美学姿势。在受支配
、受奴役的情境下,舞蹈可以是一种抵抗,身体的律动可以是一种批判(critical move)
,它既是「免於被迫」的消极自由,也是「自我决定」的积极自由;它虽然受到层层限制
,但却真实无比;它未必能许诺解放,但却足以护卫灵魂。尼采让他的查拉图斯特拉说:
「我学会了走路;从那时候起,我就让自己奔跑。我学会了飞翔;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
不愿意被人从後面推着走。」当我读到这句话,我彷佛看到那穿着魔咒舞鞋,无法停止舞
动的少女蔡瑞月,在身後独裁者粗暴的鞭斥之下,如何轻灵地,美丽地顺势飞翔,飞翔…
「我们被剥夺了语言,所以我们用身体书写自由。然而这是何等忧郁而美丽的政治思想。
」在地下室,在生命的第二地下室的序幕时刻,我用他者的语言写下自己的记忆。
在贫脊而受困的土地,我们勇敢地想像她的丰美与自由。
(2006/10/18写於剑桥大学克来仑敦路十三号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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