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ecession (little-boy)
看板NTU-Archery
标题转贴文章--被擦掉的名字
时间Mon Dec 1 08:53:41 2003
※ [本文转录自 NTU-Karate 看板]
作者: precession (little-boy) 看板: NTU-Karate
标题: 转贴文章--被擦掉的名字
时间: Mon Dec 1 08:53:27 2003
被擦掉的名字 作者:侯文咏
我和我的新观念相处得不错,很少有事情能够真正挑战我的铁石心肠。
当然,如果你一直保持冷酷,偶尔还是不免有一些令人不安的场面发生。然而,
大部分的时候,我要不是因为对全面性的医疗文化无能为力而袖手旁观,再不然
就是让这些短暂的不愉快融解在更多繁忙的行程、更繁重的病例里。似乎只要你
保持足够的忙碌,这些不舒服,很容易就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有一天,一个被宣判脑死的病人很善心地捐出了心脏、肺脏、肾脏以及
一对眼角膜。我被委派负责这个捐赠病人的麻醉。一般死亡的定义取决於心脏停
止跳动。可是脑死的捐赠者因为心脏还继续跳动着,因此身上器官能得到足够的
血液循环,最适合捐赠。
我记得很清楚,捐赠者是一位因公殉职的年轻警员。是由护士小姐以及
他的太太护送进入开刀房。病床还摆了一台小小的录音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歌声。
「可不可以让他听音乐?」病人太太一进来就问我。
我轻轻地点了头,注意到这个太太正怀着身孕。
病人的体型很壮硕。我们花了一点力气才把他从大推床搬到手术台上。
我顺手接过录音机,把它放在枕头旁,让音乐继续播放。从头到尾,病人太太一
直牵着先生的手,不停地靠在他的耳边说话。
我迅速地替病人接上了心电图、血压、血氧等监视器,音乐的背景开始有了嘟嘟
嘟的心跳声。做完这一切,我抬头看着病人太太,问她:
「你要不要暂时出去外面等他?」
她点了点头,可是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紧紧地抓着病人的手,另一
只手则不断地来回抚摸他的脸。
我们很能理解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了。大家都很庄严地在那里站了一会。
开刀房里只剩下病人枕旁录音机传出来的邓丽君的歌声,以及心电图仪嘟嘟嘟的
心跳声音。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只好走过去,拍拍病人太太的肩膀。
「对不起。」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倒退了两步,仍然不肯放开手,
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的丈夫。
「张太太。」我轻轻地说。
「对不起。」她终於松开手,又倒退了两步,可是定定地站住不动,两行
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了出来。
有个隔壁房的外科医师跑过来,粗暴地喊着:「你们到底在干什麽,拖拖
拉拉的。难道你们不知道隔壁的病人在等吗?」
病人太太受到惊吓似地,又倒退了两步,终於哽咽,泣不成声。一个护士
小姐赶快跑上前去抱她,又拖又拉的,好不容易终於把她拖离了手术室。手术室的
自动门轻轻地关上。
当我开始为病人麻醉时,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平时我为病人麻
醉,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将照顾他们,直到他们苏醒。可是这次的麻醉,我知道他再
也不会醒来了。这种感觉很糟,彷佛我执行的不是麻醉,而是某种类似死刑的程序
似地。
一切就绪之後,外科医师用很快的速度取走了他们需要的眼角膜、肾脏,
最後是心脏、肺脏。等到他们最後把病人身上的心脏、肺脏也一并取走时,我甚至
连呼吸器都不需要了。心电图仪上变成一条直线,不再有心跳的声音。空气里,除
了录音机播放的歌声外,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
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
「现在该怎麽办?」麻醉护士问我。
邓丽君的歌声没完没了地回旋着。那时候,我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茫然。
在死神的面前,我像个聚光灯前忘了台词的演员,我的医疗知识、优雅风范,全都
派不上用场……
我好久才回过神来,感伤地说: 「把录音机关掉吧。」
等我们清理好病人、移床,把病人送出手术房时,病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体
温,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屍身了。
果然一走出开刀房的污走道,迎面而来就是挺着大肚子的病人太太,以及
随後的老先生、老太太,以及抱在老太太怀里病人的另一个小孩。先是病人太太凄
厉的哭声,接着哭声惊动了老太太怀抱里的小孩,也跟着大声地啼哭了起来。
我试图着保持冷静中立,或是维持某种专业的疏离。可是这一次,我似乎
被逼到了某个无法还击的角落。大人小孩的哭喊声音瓦解了我某种专业的外壳。我
无助地掉入了人生赤裸裸的真实中,内心随着哭声一阵一阵地抽搐。
後来我升任了主治医师。当我第一次穿上崭新的白色长袍,感到非常得意。
在我们的领域里,白色长袍是知识与权威的象徵,对一个医师意义非凡。
我有一个黑板,写着不同病人的名字。护理站的黑板如果病人的名字被
擦掉了,通常表示这个病人康复出院了。可是,我的黑板全是需要长期使用止痛
药的末期癌症病人名字。因此,我的黑板上如果有人的名字被擦掉,多半表示这
个病人已经过世了。
那时候我刚升上主治医师不久,急於建立自己在这个领域的权威。我总
是纠集许多住院医师或实习医师,穿着白色长袍,带着他们到病房去回诊。那个
孩子是我当时的病人,同时也是我的读者。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他就问我:「你在短篇小说集里面,那篇〈孩子,
我的梦……〉,为什麽时间是倒着写的?」
「因为那个孩子是血癌的病人,时间往前走,病情恶化,愈写愈不忍心,」
我告诉他,「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我可以把时间倒着写,这样小孩就可以康复了……」
「我想的果然没错。」他露出了微笑,伸出他的手,「很高兴看到你。」
「怎麽了?」我握着他的手,好奇地问。
「没什麽,」他喜孜孜地说,「我很喜欢你写的作品,你证实了我的想
法,最好的东西其实是在文字之外的。」
我们聊得很好,也聊得很多。我必须承认,我有点偏心,喜欢到这个小孩
的病房去查房。当然,除了作品被理解的喜悦外,我开的止痛药物每次都在这个
孩子身上得到最好的反应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孩子总是很神奇地印证我的治疗
理论与止痛的策略。
孩子的家属欢喜地对我说:「他看到你来特别高兴。同样的药明明别的
医师开过了,可是只要是你开的,对他就特别有效。」
他的病情改善使我很容易在大家面前建立专业的权威感。每次我带着住院
医师及实习医师回诊,总是会特意绕到他的病房去,意气风发地进行着我的临床
教学。虽然我注意到他愈来愈衰弱,可是他在疼痛控制上的表现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过。
我有各式各样的病人,当我们变成好朋友时,病人总是跟我谈他们的人生
经历以及生病之後对生命看法的改变。我和这个年轻的病人共度了一些美好的时光。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情况愈来愈衰弱,可是我总是带着大小医师们去回诊,开立止痛
药方给他。不管他的情况再差,他从不吝於称赞我的处方对他病情的改善。
那个孩子临终前想见到我。我已经忘记那时候在忙着什麽更重要的事情
(我甚至不记得那是什麽事情了),我接到病房的传呼时,以为只是普通的问题,
我可以忙完後再过去处理,没想到竟然错过了他的临终。後来我知道他已经过世
时,有种怆然的心情。
後来我见到孩子的父母亲时,他们并没有说什麽。可是他们有种失望的
眼神,好像对我说着:「我们曾那麽相信你的……」
那样的眼神对我来讲很沉重。我知道在我们之间,有些什麽也跟着死了。
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之後,决定要离开了。那时候,孩子的父母亲叫住我,拿出
一大包东西来。
「这是我们在他临终之前答应他,要亲手交给你的东西,」孩子的母亲
把东西交给我,「他不准我们拆,也不准别人看,要我们直接交给你本人,我们
不晓得那是什麽,不过他临终前还一直在提,我们猜想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接过那一大包东西拿在手上,轻飘飘的,一点都猜不出可能是什麽东
西。等我回到办公室,好奇地拆开包装,最先从包装里掉出了几颗止痛药丸,等
我把整个包装拆开,立刻发现是一整大包小孩留给我的东西,全部都是止痛药丸。
我很快明白,为什麽这个孩子急於在临终前见到我了。原来这个孩子一颗止痛药
都没有吃。为了替我维护尊严,他想在死前偷偷地把止痛药还给我。这个孩子因
为喜欢我,希望我一次一次地去看他,因此才有这些回诊。既然他忍痛不曾吃药,
我也就从来不曾在医学上真正地帮助过他。原来那些让我得意洋洋所谓成功的治
疗策略、药物处方以及疼痛的改善不过是那个孩子对我的鼓励。从头到尾,我竟
然利用我的医学权威,不断地从这个孩子有限的生命需索更多的信心与成就感。
我恍然大悟,是这个孩子用他仅有的生命力,支持着一个年轻主治医师贪婪的不
成熟与骄傲。
这件事给我很大的冲击。我发现,当我还是年轻医师时,我曾经觉得不
舒服或者试图抗议过什麽,可是不知不觉,我自己已经变成这个理性的专业体系
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不知道为什麽,病理学教授吞云吐雾的模样和他的笑容又开
始浮现在我脑海里。或许那样的笑容曾经许应过我们某种可以睥睨一切,可以战
胜死亡与苦痛的知识与权威吧。我曾用着多麽仰慕的神情看着老教授,渴望拥有
知识与专业,并把一切的苦难都踩在脚下。可是随着岁月流逝,我理解到那只是
某种一厢情愿的假设罢了。知识与专业往往不是疾病与死亡的好对手。
说来有点荒谬。日复一日,我努力地学习着那些优雅的姿势与风范,竭
尽所能地治疗着我能够治好的疾病。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最後,我发现自己
竟只变成了一个无情自私,只看到自己,却看不到别人的医疗从业人员。
最糟糕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礼拜,在我们小儿心脏外科的高难度手术中,
连续四个小孩过世了。那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一个礼拜。我记得每天一早,我抓
着小孩要打针,小孩哭着嚷着:
「不要,不要……」
我们抓住了小孩,在手臂上打了针,我是那个让他失去意识的人。从此
那个小孩没有再醒来过。连续过世了四个孩子,我碰到第五个小孩的时候,他睁
着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我,告诉我说:
「我不要打针。」
无论如何,我再也无法对他注射麻醉药。
那是我第一次为了说不出来的理由请假。那个上午,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走着,
坐在广场上吹着风,看着年轻的孩子走来走去。那麽简单地看着阳光照在那些青
春的脸庞上,说着、笑着,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感动。我在那样的情况下,开
始又有了写作的冲动。像被什麽魔力吸引住似地,我一有空就在家里埋头写东西。
当时一些受到欢迎的作品,像是《亲爱的老婆》、《大医院小医师》、《顽皮故
事集》或者是《离岛医生》等一系列快乐的作品,多半是这样完成的。这些书一本
一本地进入畅销排行榜,把我的知名度推到某种高度,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这
些都是最初没有料想到的事。在那样的气氛之下,那些作品似乎是快乐得有点近乎
疯狂。可是它就这样产生了。
我一点一滴地写着,那些童年往事,关於郑佩佩、再送一包、冰棒、
投稿、编刊物……那个爱把世界搞得鸡飞狗跳的小男孩,或者是更多类似兴致
勃勃的心情与生命力开始浮现出来了。
我就在那样的感觉里,一字一句地写着。不知道为什麽,那给我一种
安心的错觉。彷佛不管发生了再坏的事,只要我还继续写着,就没有什麽好真
正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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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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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39.223.2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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