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作恶梦了？」 他起身，看见了一抹清泉似的翠绿色，熟悉而令人怀念。 他摇头，嘴角勉强拉起一个难看的苦笑，搭配被汗水打湿的枕头与死白的脸庞显得毫无说 服力。 「我没事。」 「才怪。」她看着他坐起身，字句中除了关切，还有一丝责备。 他没有答话，只是踏下床铺，一脚踩进满是多足蠕虫的阒黑泥泞中，血肉的气味激起虫子 们的食慾，它们蜂拥而至，撕咬起纸似的肌肤，沿着静脉向上钻爬。 他忍住搔抓的冲动，她不喜欢看他这麽做。 经过更衣镜时，他忍不住望向镜中的倒影：镜里的他，苍白的皮肤浮肿而丑陋，不知几日 没有换洗的内衣裤沾染了深浅不一的黄色与褐色；尾随而至的她，白瓷似的颈子上系着樱 红色的领巾，一身翠绿色的连身裙如微风中的柳树般随脚步摇曳、摆动，就和记忆中的一 样。 有什麽东西在自己死屍似的肉块下蠕动着，是虫子，他知道，从脚板与趾缝间钻上来的， 吸附在筋骨间、嚼食那柔软又多汁的内脏，吸吮，膨胀成一张张似笑非笑的鬼脸。 「我没事。」与其说是对她再三保证，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背後的她眉头深锁，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既轻盈又沈重。 「你又给自己停药了。」 「我没有。」 「说谎。」 他下意识地想继续反驳，但眼神一与她茶棕色的双眸对上，便什麽话也说不出口了。 「去洗个澡吧，这副模样是出不了门的。」 「我不想出门。」 「不行。」 她的语气容不下一丝拒绝，但那不是愤怒，他很清楚，她是从不对人发脾气的。 她只会感到难过，就像现在这样。 通向浴室的走廊只有数步之遥，他走了很久。墙上的壁纸摸起来像是活物，湿黏地缠绕在 指间不放；空气甜腻得让人作呕，有如满是蝇蛆的腐烂果物。啪嚓，啪嚓，啪嚓，纸屑、 牙齿、甲虫在脚掌下发泡、流淌、沾黏，然後，他抵达了目的地。 昏黄的灯泡闪烁了几下，光影交错间，他看见天顶上悬着好几只腥红色的眼球，自构不着 的高处无声地俯视他。 「不用管他们。」她说，搀扶着他坐进澡缸中，「他们伤不到你的。」 我知道－－他想这麽说，但最终选择保持安静。 他可以向任何人撒谎，但没有任何谎言能瞒过那对茶棕色的眼瞳。 水很温暖，无色而透明，就像记忆里水该有的模样，有多久没这样好好洗过澡了？几天？ 一周？一个月？他记不清了，白日和黑夜在这泥淖中都被染成毫无差别的灰色，长着锋利 口器的尖头蛆虫在毛孔与指甲缝间钻进钻出，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浊绿色的脓汁与深褐色 的血块在浴池中迅速蔓延开来－－ 「别抓了。」一只白皙的手掌轻轻按住他不听话的指爪，「你看，又抓破皮了。」 血丝在清澈的水中飘动、晕散，像晨雾般倏忽即逝。 走回卧室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头发吹乾了，伤口包紮好了，发黄的贴身衣物被扔进了换洗袋里，就连恣意生长的胡渣也 被刮得一乾二净。 他们又回到了床边，比肩而坐。 「我不想出门。」 他率先打破寂静，但马上就後悔了。 他别开视线，深怕直面她的责骂，许久之後，迎面而来的却不是斥责，而是她的手，细致 又温暖，抚在他的脸庞上。 「你和我答应过了，绝不会再和医生爽约的，不是吗？」 她的手有些湿湿的，是刚才在浴室沾到水吗？鼻腔突然酸涩起来，他不由得眨眨眼，眼前 的景物倏地变得模糊不清。 「我不想失去你。」 他沙哑地低语。 「我知道。」她回答，语句间出现一丝停顿，「我也是。」 「看过医生之後，你又要离开我了。」 「要是我没有离开你，我就会永远失去你。」 白瓷般的手臂毫无重量地环抱住他的肩头，她的头发闻起来像点缀着光斑的苍翠树林、雨 後的湛蓝天空，又或是在墙角默默绽放的无名野花。虫子在死肉中钻动着，灰色的麻痒仍 疼得噬骨，但那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沈默如夜幕般垄罩住两人，直到她再度开口。 「给你的朋友拨通电话吧，她在等你。」 白铁门推开的刹那，随着风与光线涌进五官的，是声音。 嗤笑、啜泣、哭号、咆哮，交织成震耳欲聋的风暴，以及其中最让他害怕的，咒骂： 你有什麽资格活着？废物、人渣、恶心，一事无成的寄生虫，不要靠近我，你总是让所有 人失望，要是没把你生下来就好了，你为什麽还不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没有多说什麽，她一把牵起他的手，领着僵硬的步伐走入晴空之下。 而他的朋友早在外头等候多时，白衫蓝裤，手里的车钥匙闪着银色的锋芒，目光扫过屋内 的黑暗後、聚焦於他的头顶上。在那里有一顶翠绿与樱红混杂、配色如孩童劳作般可笑的 针织毛帽，侧边还镶了几枚不知所谓的茶棕色钮扣，那是朋友帮他打的，颜色和扣子则是 他自己挑的。 朋友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旁佛意有所指地扫视他的两侧。 「潘朵拉在吧？」 「在我右边，正在和你打招呼。」 朋友露出爽朗的笑容，顺着他的食指朝着潘朵拉右斜上方约十五公分的虚空摆了摆手，「 谢啦，老是费心照顾这笨蛋真的辛苦你了。」 潘朵拉没有答话，只是向朋友回以微笑。 他和朋友一同坐进车里，即使搭了不知多少次，他仍没能习惯这股皮革与尘埃交杂的气味 。关上车门後，他深吸一口气，向家门口的方向挥手道别。 「潘朵拉不一起过来吗？」 後视镜中的朋友开口问，他摇头，将毛线帽帽沿拉至耳根，他喜欢这旁佛吸满了阳光的温 暖触感。 「她说，有你和医生陪着我，不会有事的。」 朋友安静地点点头，脚踏油门，车子动了起来。车窗外，那妆点着樱红色的翠绿剪影随着 引擎轰鸣而越缩越小，直至消失在街的转角。他知道，待他再度踏入家门之际，那对茶棕 色的眼眸就会和所有噩梦及痛苦一样，回到他不必、也无法触及的漆黑角落中。 这是她的愿望。 而她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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