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yaw9 (晖映)
看板NCCU_Fantasy
标题[创茶]诞生神话
时间Mon Apr 9 00:16:35 2018
她要去的地方挺远,总共得换三次车:火车三十分钟、高铁两个小时多点,然後又是三十
分钟的火车。
菀藜轻轻拉上拉链。她大多数的东西都请人搬过去了,现在只要拎着一个行李箱就能轻松
离开。行李箱中等大小,轮子能够三百六十度旋转,深蓝色的硬壳上含蓄地点缀着童趣的
星星,她一眼就喜欢上了,所以几年前在店门口瞧见它时,尽管要价不菲也没有迫切需求
,她仍然掏空了钱包,然後带着奇特的飘然感将行李箱一路拖回宿舍。
母亲仍在楼上发脾气,她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於是漫不经心猜想是床头柜的小灯被砸在
地上。真可惜,那是一盏很漂亮的灯,跟她年纪差不多大。菀藜把行李箱拖到门口,在夏
季微风中静静等待。
父亲不在,又不在,他不想要参与家中两个女人的战争,於是带着笔电躲去那充满咖啡香
的小店,像只鸵鸟一样将头埋入文字的沙地。眼不见为净。这几年随着她慢慢长大,最常
说出这句话的人反而变成父亲。
等待的沉默积压在这空间,母亲不知何时不乱摔东西了,她猜她大概正在把眼泪压进掌心
,同时双肩颤抖着拦阻哭号从身体而出,一如她熟悉的画面重演,当然最後母亲总是不会
成功,短暂的平静只是更大的暴风雨前夕。
手机轻轻颤动,朋友来了,洁白的车身在巷口处隐约可见,她没有买车,也不打算买,只
好花点人情跟一顿晚餐请朋友来接。菀藜接起电话:喂。好,我知道。有我看见你了。再
见。
然後她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正准备离开时母亲风风火火地冲下来。母亲总是优雅的发髻散
了、整齐的套装也凌乱不堪,开始转白的发丝被泪水和汗水黏在肌肤上,看起来疯狂又狼
狈。
母亲厉声尖叫:你敢走!你今天踏出这道门就再也不要回来!
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像是被自己掌握的权力吓住了。回忆猛然席卷上她,有那一秒钟她甚
至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谁、自己是谁。
然後她回过神,温温婉婉地点头,柔声说好。
那画着星星的深蓝色行李箱随後到了门外。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
母亲的尖叫在身後爆发,她的名字在母亲口中竟像某种诅咒,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将她杀死
。
她没有回头。只是拖着行李箱走着、走着、走着,带着奇怪的飘然感。
一直到朋友的车边,她仍然有些恍惚。
友人摇下车窗,略带嘲笑地看着她:奔向自由的心情如何,张小姐?
很好。她听见自己说,仍带抹奇异的恍惚。很好,非常好。
这辆车换你开了?
对啊,终於。
我记得你以前有次上学是被它载来的。
怎麽你还记得啊?
因为一个哭闹小孩被爸爸硬拖出来的画面实在太惊人了。
那种东西你快忘掉好吗,拜托。
我还记得你说我名字很怪。
你名字本来就超怪。还有你那时候往我肚子揍了拳还没跟我道歉喔。
是吗?我忘记了。
菀藜抱着书包,安安静静地缩在後座,从车子前进的力度研判母亲的心情。上坡路、她的
背脊紧紧贴着椅子;下坡路、她的心脏彷佛从口腔跳出;右弯、她的脸颊猛然贴上车窗。
怎麽了?
没事。
别让人费心啊,真麻烦。
对不起。
她扳直自己的脊椎,悄悄摸着自己的下颚。方才撞上的地方仍刺骨地疼。
小学三年级时,菀藜放学後的行程是固定的:看电视、吃饭、写作业、换个地方继续写作
业、洗澡、看书画画等安静的活动、整理书包、睡觉。
今天老师布置的功课有些多,要抄写三课的生词生字、演算五页半的习题,还要准备隔日
零零散散的随堂测验。老师往黑板上抄写联络簿的时候他们便在底下大声哀叫,叫到後来
甚至有些兴高采烈。
吃过晚餐後,她按照惯例留在厨房写作业,母亲在她身旁收拾,母女间偶尔交换着琐碎而
安全的交谈,像是明天想吃什麽、明天要带什麽、明天学校要做什麽。
当她写完习题时,父亲回来了。空气随着他进门的动作变化,而她嗅到其中的烟硝味--
即使她当时并不明白什麽是烟硝,只是驽钝地察觉空气开始紧绷。
於是她溜下椅子,抱着书包悄悄回到房间。
当她写完一课生字时,战争开始了,男人女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伴随东西碎裂的声音
。
菀藜将棉被拖过来,裹在身上继续写。
「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忍耐忍耐忍耐忍耐忍耐」、「争吵争吵争吵争吵争吵」、
「伤害伤害伤害伤害伤害」、「雨过天青雨过天青雨过」……
啪啦一声,笔心断了。
小学三年级时,菀藜的声音在放学後是不存在的,她会安静地缩居在角落,恐惧地等待尘
埃落定,当她的存在被想起,她自己总是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已身处漩涡中心。
像是这样。
她四下张望寻找削铅笔机时房门被推开,母亲像阵风似地闯入,菀藜还来不及说些什麽就
被从椅子上拖起,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巢中拖出,从温暖安稳的棉被之巢中被拖向无垠
寒冷。
母亲抓着她的手走过疮痍的客厅,父亲背对着他们,像尊痛苦的石雕。母亲从门边抓起外
套丢到她身上。
於是菀藜再度後知後觉的发觉了,她的行程再度被加入了一个紧急优先事项:
离家出走。
她保持安静、笨拙地扣上外套的钮扣,一双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然而父亲没有回头
。他从来没有回过头。
踉跄着被母亲一路拖下楼,她不用看母亲脸色便自动乖乖爬进後座缩成一团。很好,她在
心理安慰自己,动作很快,这很好。然而究竟好在哪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这种事情要发生几次才能习惯呢?她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地想着,寒冷从脚底板爬升,几乎
让人要眨着眼睛哭泣起来。她到底还需要几次才能对这种事情游刃有余?
车子猛然启动,她的脊髓几乎被震碎。
你拐错弯了。
没拐错,我直接送你去搭高铁。
……不要拿我练车,我可不想跟你一起进医院。
你讲话真的很难听耶。直接说你很感动嘛我又不会笑你。
闭嘴好好开车。还有,你是会大声笑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跟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保持安静比较好。
虽然从小就模模糊糊地有这种认知,但实际上体会到却是那一天。
……精准点说,不是保持安静,而是不要反抗。
小学三年级的菀藜缩在後座,她来不及换上运动鞋,只好抓着光脚丫看路灯呼啸而过,尚
未被近视镜片覆盖的眼睛充满惊恐。
母亲的声音低低地从前方传来,哭泣後的鼻音在初秋空气中带点阴冷。
你要听话,知道吗?妈妈只剩下你了。
我为你牺牲这麽多呀……
你爱妈妈,对吧?
菀藜不知所措地一一点头,嗫嚅着说对、好、我知道。我爱你。
她往旁偷眼望去,景色呼啸而过,这时间大多数人都睡了,那些未知的梦境彷佛在角落慢
慢升起,朝他们飘来。
妈妈。她略带不安地小声询问:我们什麽时候回家?
车子猛然停了下来,她一头撞上前座。
母亲没有回头,只是很慢很慢地询问:菀菀想要回家呀?
她没有察觉那语气不对劲。她一向後知後觉,何况额头的疼痛让她无暇思考。所以她揉着
额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想。
那一瞬间空气彷佛冻结了,刺骨的寒意顺着背脊爬上脑袋,菀藜打了个哆嗦,茫然地看着
母亲解开安全带、下车、打开她身旁的门。
妈妈?
下车。
为、为什麽……
因为菀菀想回家呀,我不想,所以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
这是你的错,谁叫你想回家呢。
妈、妈妈,对不起……
下车。
她终究下了车,捏着衣角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回到驾驶座
黑色丰田开走了,车尾灯逐渐缩小,成为细小的点後再也看不到。
黑暗如潮水往她卷来,她在其中,茫然不知所措。
哦,对了,这还你。
什麽?
小学时候的美术作业,画照片那个。
……你什麽时候拿走的?
你往我肚子猫了一大拳後。後来你没问,我也就忘了。
今天只是平常的星期二下午,通勤人们徐徐缓缓,推着行李箱的姿态有些随意。
她下了车,对友人点点头,拉着行李箱走了。
方才友人还给她的相片好好地放在手提袋中,夹在书本里。上面记录的年代是很久很久以
前,那时候她还懵懂无知,穿着绣满星星的深蓝色连身裙,在父母怀中露出傻气微笑。那
对夫妻看起来满足快乐,悲伤与愤怒彷佛离他们很远、很远。
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羡慕,时间在相片里头凝固了,那把星星穿在身上的女孩儿将拥有无
尽的宠爱,她将永恒地持有那些幸福到有些傻气的微笑。
夹相片的那页书有个段落。这本书她很久很久以前就读过,但方才翻开的时候,却觉得这
段话很陌生,几乎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
--「每个孩子都会为自己的诞生编织一套神话。你想要了解某个人吗?那只要叫他告诉
你关於他出生时候的事情就好了。你听到的不是真相,而是故事。故事才是最生动的事情
。」
她编织过吗?诞生的神话?……不记得了。
但或许也不用编织,那张相片保存的记忆太过美好太过遥远,如今看来就跟个故事似的。
美满的故事,或许中途会经过波折,但一定会步向美满终局。
但人只能活在真相当中。
月台响起了高铁进站的提示广播,菀藜加快步伐,她的起源神话安安稳稳地藏在手提袋最
底部,而她正拉着一行李的星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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