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igodfather (奇幻意志神父)
看板NCCU_Fantasy
标题[创茶]The Monologue of the Martyr
时间Mon Mar 27 12:02:18 2017
银色的月光挥洒在宽阔的草原上,映亮狭窄的兽径,在身後拉出他摇晃的影子。世界静得
只剩蟋蟀的低鸣声,以及他奔驰时机械关节摩擦出的刺耳声响。一旁缓缓流过的清澈流水
映照出他身上多处缝补过的痕迹,他被机械取代的右手布满锈斑。
此刻的静谧让他暂时遗忘了身上的疼痛,产生其他的留守人还在他的身边的幻觉——他们
不曾离开,只是躲藏在四周罢了。
熟悉的景色让他产生他能停下的错觉。时间似乎回到悲剧发生之前,职责尚未降临的那刻
。
但他知道後面还有人正追着他,眼前的祥和景色仅是假象。再过几分钟,追兵便会赶上,
如蝗虫般将他生吞活剥。
而一旦他们明白连他也唤不到神明,不存在任何永生的秘密,他们就会杀掉他,然後充分
利用他的残骸,一如他们自成堆的屍体中提炼出脂肪和磷肥般。
「物尽其用。」他们冷酷的说,彷佛那些死去的人不存在任何意义。那些苍白的圆形厂房
散布在平原上,水滴状的屋顶涌出白烟,在空中凝结出遮蔽天空的灰色云朵。那厚重而忧
伤的质地,宛如是由死不瞑目的亡魂所编织成的裹屍布。
他们会杀掉他,一如他们熟练的拆分「拾壹」的身体──一想起这段回忆,他不禁寒毛直
竖,悲伤如涨潮的海水重新涌上──人们先是用火把烧死了奋力抵抗的「拾」,将他绑起
来,然後拿出磨得发亮的刀刃指向「拾壹」。
人们划开「拾壹」身上的缝线,试图寻找留守人的秘密。他们对着里边空心的木材啧啧称
奇,审视物品般的神情令他作呕,「难怪他们怕火。」他们笑着。
「拾壹」被肢解时意识清醒,目睹锐器如何俐落的分割他的四肢,表情空洞。直到「拾壹
」意识他也在一旁,脸上布满泪痕,才抬起头,幽绿色的双眼如一潭清池平静的盯着他,
眼神中既无怨怼,亦无愤恨。
「拾壹」的嘴巴被布条塞住,但他知道假使他能说话,必定会和他平常抱怨时一样对他说
:「『我们是幸福的人』。希望将会永远照亮我们的前程。」
看到「拾壹」如此平静,他愈发难过,忍不住发出呜咽的声音。他的眼泪流满整张脸,沾
湿了他的衣襟和绑住他的绳子。只有他会为「拾壹」的消逝哀悼,连「拾壹」自己也不会
为了他的死而难过──对「拾壹」来说,为神而死是他的荣幸,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不过
是昙花一现,他丝毫不为此伤悲。
但对他来说,比起遥不可及的神明,眼前的人更为重要。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残酷的景象,无能为力。几分钟後,人们在「拾壹」的身上找不
到长生的蛛丝马迹,便将他的躯干丢到一旁燃烧的烈火上。
他卸掉自己的右手挣脱绳索,在一阵忙乱之中,他只来得及夺下「拾壹」衣服上一块绣着
栀子花的布,转身逃跑。
在冒险开始之前,他们各自在衣服上缝上祝福的花语。『我们是幸福的人。』绣上栀子花
时,「拾壹」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想起他们的终局,他不禁想呐喊:「倘若神真的存在,何以我们如此孤立
无援?」
更讽刺的是,毫不虔诚的他却活到了最後。
捏紧在口袋里的布料,他细细地感受上面细致的刺绣。这是他尚未倒下的唯一理由。他一
瘸一拐的前进,越过起伏平缓的山坡後,茂密的森林像耸立的绿色高墙朝他逼近。
他沿着蜿蜒的河岸走进树林,正是他当时从初始之森离开的路线。站在森林的入口,他仰
望着几乎能触及星星的树枝。不论何时,初始之森中那些高耸入云的树木总引人兴起敬畏
之心。即使在神离去之後,神木群依旧肃穆的藐视着世界。
初始之森的树叶浓密的能吸收所有光线,皎洁的月光止步於森林的边缘,在深入几尺後便
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流水潺潺的声音仍间歇不息。树枝彼此交缠,织成一道又一道绵密而
难以突破的网,彷佛获知他亵渎的思想,於是伸长枝干拦阻他的去路。
沿途的树干依稀留着他们离开前以小刀所做的画记。尽管画记讲求简洁易辨,「拾壹」却
执意在树皮上刻上歪七扭八的小花。他细细的触摸那稚嫩的笔触,心中一阵凄凉,左胸因
悲伤而隐隐作痛。
他深深的叹气。呼吸牵动他的伤口,他乾脆靠在一棵树干上歇息,凝视着黑暗的轮廓,摸
不清那是他的回忆想像出的模样,抑或是现实的样貌。唯有萤火虫偶尔的幽光映亮水面,
打破森林的静默。
恍然间,诞生时的那刻再度重现眼前——他在生命之火旁边醒来,其他留守人围坐在篝火
旁,带着相同的表情,耳边同时响起这句话:「我将赐予你们光和坚不可摧的意志来修复
这美好的世界。希望将永远照耀我们的道路,即使我不存在亦然。」
起先只有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接着其他声音宛如合唱般的复述着,吟咏着,在他的脑海
中与回音叠加成模糊不清的话语。
初始之森里的每一棵树都记载了留守人存在的回忆,在茕独的夜里,树的愁思和他的回忆
交缠,勾起历历在目的往事。
「神用这把火点燃了太阳,映亮了月亮,迸溅出的火星成了漫天星斗,熔铸出流动的时间
长河,引领人类创造出辉煌的历史。这是维系世界的火光,是神留下来最伟大的遗迹。」
「壹」指着那把生命之火对他说道。他们总是喜欢和他谈神话,或许是因为他是最晚转醒
的留守人,或许是因为他脸上往往带着好奇的神情,像个初识世界的新生儿,对任何事情
都跃跃欲试。
不似其他的留守人,他对神没有狂热般的依恋。他喜欢的是活在身边的留守人们,喜欢他
们脸上那确知一切的从容,举手投足流露出的自信和优雅,说话时温柔敦厚的语气。他喜
欢他们围坐在圣火旁编故事的时光,想像自己化为传说中的英雄,展开一场刺激精彩的冒
险。
这些远比虚无飘渺的神重要的多。
他的世界是由十二个留守人所组成,神从来不在其中。
好景不长。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圣火开始飘摇不定的时候便宣告结束。
灾难猝不及防地席卷了整个世界,剧变的气候几乎让初始之森的树林枯死一半,一簇溅出
的火苗烧遍了半个天空。森林中火光烁烁,却点不明那日趋昏暗的火光。旱涝频仍引发严
重的饥馑,物资的缺乏敲响了战争,交战的烽火远及他们所在之处,连自西方吹来的风都
带着血腥杀伐之气。
尽管他们日复一日的添加柴薪,搭建遮雨的棚架,小心的注意风的对流,生命之火却未见
复燃,反而日渐衰弱。
他们如旁观者般注视着所有灾厄的发生,尽管绝口不提此事,他们眼神中的光芒却随着渐
熄的火光死去。
他只能被动地陪伴在所有人身边,对现况束手无策。
有一天,「壹」在低迷的气氛中站起来说:「我们不能被动的守在圣火旁期待世界会自己
复原。我们要修复世界,阻止人类继续自相残杀,让世界恢复原本的样貌,让圣火重归辉
煌。」
有了目标的留守人们,开始勤奋的准备踏上拯救世界的冒险,一如他们无数次幻想过的传
奇故事,这一次,他们真正成了故事中的主角。他懵懵懂懂的跟着他们缝纫装备,磨砺武
器,穿梭在林间采集需要的草药,日夜跪在圣火前向神祈求祝佑。
他们因为自己能够达成神的使命而洋溢着光彩,一挥先前死气沉沉的氛围,重新露出鲜活
的笑容。「肆」和「伍」又重新唱起了召唤鸟兽的歌谣,「陆」迷上了刺绣,「柒」发明
了新菜色,「捌」为每个人编了一首专属的诗歌……
直到那天,人类高举着干戈与火把闯进了他们的圣地,怒吼着要他们交出长生不老的秘密
。在短短的几分钟之间,他的世界风云变色。
他那时在树林里采野菜,听到士兵穿戴的盔甲和武器发出肃杀的啷当声响後,他赶紧跑回
营地。可真正见到来势汹汹的军队时,他却害怕得脚软,只敢躲在大树後面偷瞧。
守火的人是「壹」,他和往常一样不慌不忙的说:「我们没有长生不老的秘密。」
披着红色披风的人冷笑,「哼,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他高举手中的剑,後方的士兵立
刻冲上前抓住「壹」。在拉扯中,他们撞倒了堆好的营火架,火势顺着木头蔓延到士兵身
上,他们发出了凄厉的哀号声。
「壹」顿了几秒,一时不知道该上前扑灭那些人身上的火焰,还是该转身逃跑。而正是那
刹那的迟疑让後面的士兵抓住他,将他架往领头者那边。
那些倒在地上、遭到抛弃的士兵痛苦的打滚,身上的火却愈烧愈旺,眼见没人会救他们,
他们伸手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人,不甘心独自死去。人的肢体被烤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他摀住自己的口鼻,忍住自己胃中翻腾的恶心感。
听到声音赶来的「参」和「肆」,一见到「壹」被人抓住,急忙拿起手上的刀和士兵缠斗
。此时,某个人──那人半个身体已在火中──抓住「壹」的脚,将他拖进圣火之中。
「壹」在触碰到火的瞬间──或者说当圣火碰触到「壹」的一霎,火舌彷若吞下专属的煤
油,餍足的发亮,接着向外溅射无数的火星,在那些人身上点燃不熄的火。
「参」和「肆」不愿撒手让火焰吞噬「壹」,齐力挤开士兵围成的人墙,试图把「壹」从
火中拉出来,可是那火彷佛具有吸力,将靠近他的所有人吸入内焰,於是两人如同导火线
般引火至企图抓住他们的士兵。
领头的人完全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吓得往後跌坐,对着圣火磕头,声音颤抖着:「神…
…神啊!求、求求您宽恕我们的罪过!」
眼前的情景远超乎於他所能想像到最可怕噩梦,浓烟密布,朝夕相处的夥伴濒临死亡,他
的身体总算战胜了恐惧,踉跄的连滚带爬到「参」的身旁,死命抓住「参」的手,彷佛溺
水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般,企图挽回坠入火焰中同伴。他不知道从什麽时候他便开始不断
的哭喊着、嘶吼着:「够了!停止吧!」
他用力的拽着「参」的手腕,肩膀几乎要脱臼,但他的力气压根无法与强烈的对流抗衡。
火焰彷佛有巨大的吸力,能将周围所有生物往中心吸。眼前仅有烈火和浓烟形成的黑暗,
他连「参」的脸也看不清,只感觉到四周越来越滚烫,他的全身都痛得难以忍受。
唯一支撑他的便是拯救出同伴的希望。
希望将永远照亮我们的道路,不是吗?
他的手着火了,像是沾上了油般迅速的烧了起来。他不停的掉眼泪,抬起头,终於看清「
参」那张燃烧的面孔,几乎像是圣火的一部分。
「参」对他说:「你走吧,不要再浪费力气了。」
他倔强的摇摇头,像个孩子般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们死!」
他不确定「参」是不是笑了,可接着他便感到右手一阵巨痛。而他最後听见的话是:「活
下去,别让我们的死徒劳无功。」
他自梦中醒来,烧伤的疼痛仍鲜明的残留在他被机械取代的右手。晨曦穿过层层交叠的树
叶,洒落在他破烂的身躯上。
他扫视一圈,发觉昨晚他便已抵达圣地的外围,只是因久无人烟,原先修齐的野草已漫过
他的大腿。拨开割人的草,他寻觅着他们曾经花了多个昼夜铺成石子路。
然後,他看见了不远处有微微的亮光。走近一瞧,周遭散落一地未烧尽的木柴和灰烬,幽
微的火光甚至不如守夜时点起来取暖的篝火来得光亮。
眼前黯淡的圣火,宣告着他们的所做所为均是白费功夫。
所有留守人的死亡都毫无意义。
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搞错拯救世界的方法了。他愣愣地望着火光,想着,他们一直逃避
这种可能性,宁可相信神要他们修复世界,是要去挽回堕落的人心,要他们四处奔走,平
息各地的争端。
然而,在那三人跌入火中的那刻,他们就该明白,要让火继续燃烧,无关乎挽回人心,无
关乎平息战火。
要让圣火继续苟延残喘,只有一个方法。
留守人本身即是圣火最佳的燃料。
他们始终相信神不可能这麽残忍,而错误的冀望却为所有的留守人带来了无可挽回的终局
。
只剩下他,既不信神,也不在乎世界的留守人。
既然他的世界已经毁了,那他为何要拯救残杀他深爱的家人的世界呢?
他瘫坐一旁,茫然的盯着象徵世界希望的圣火——那带给他无尽苦痛的地狱之火。
所有留守人死前的愿望都是祈求世界能够延续下去。为此,他们不惜牺牲永生,坚信自己
的死亡能为修复世界。
他彷若受火光吸引的飞蛾般朝着篝火走去,直到热度扑面而来,焰火自指尖往他身上延烧
时——火焰果不其然像吞下珍馐般兴奋的跃动——他才想起自己多年来憎恨神的理由。
既不是因为祂强迫他们背负不可能达成的使命,也不是因为祂将他们抛弃在荒芜而残酷的
世界。
仅仅只是因为神夺走了他世界的一切。
他真正憎恨的,其实是无法拯救留守人们的自己。
神点燃圣火,创造世界,陶铸万物。
最後,神抽出十二根柴薪作为无名的留守人。
留守人以身为薪柴,延缓了末日降临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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