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onewane (小满)
看板NCCU_Fantasy
标题[创茶] 告别西方的男人(未完)
时间Sun Dec 19 13:52:24 2010
第一章
当红衣法师温塞尔.李走过长长的回廊时,他的秘书叫住了他。「大人,今天庞葛瑞
尔斯的领主要来,我们真的不用准备什麽吗?」秘书恭敬地说。
他的秘书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见过大世面;但就算如此,他也该知道学者
总会只对有身份的学者表达尊敬,政治人物不在此限。会这样问,也是因为最近的时局这
麽艰困,所以想去讨好可能帮助他们的政治人物吧?
看着年轻人欲言又止的表情,温塞尔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二十年前,皮那尔.勒
普维安把他的儿子送到我门下时,我们只把他当普通人。现在对於他儿子,我们没有换一
个态度的道理。」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麽。」温塞尔吸了口气,苍老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他本该愤怒
,痛斥这个年轻人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是学者总会的学者,是独立於政治影响外的
学术团体,怎麽能去讨好政治人物?甚至连向特定的政治立场寻求庇护都不行。但他了解
年轻人的心情,这几个月,他已经听得太多、太多。到现在,这个年轻人还愿意尊敬他,
就已经很值得感谢了。
所以温塞尔只是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你还有事要忙吧?有其他事的话,我会再
找你。」他摆摆手,秘书会意,便行了个礼,退回旁边的房间。红衣法师继续往前,打算
回到会长室,却忽然被廊外的风景所吸引。
一整片红色的秋叶,从这个角度看去,就像是燃烧着一样。
他想起去年,这边也是这样的景色,但局势却完全不同。而他在这个高度,看着这个
景色几年了呢?学者总会的主楼是五座学术建筑中最高的一栋,而会长室,又在其中最高
的一层。
他一直俯瞰着学者总会。一年、一年、一年,直到现在。
温塞尔终於觉得自己老了,老到会生这种感慨。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所谓的「学者
的坚持」,到底是不是只是老人家的顽固。他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以人类来说,算老了。
老到痴愚的程度了吗?
他不认为。但为何整个学者总会中,竟有一半的人不认同他的做法呢?确实,我们所
有人都可以妥协,也许妥协对大家都好,他想。但只要软弱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学者们啊,你们真的能接受那种事?你们真的能这样毫不犹豫的,将学术自由拱手让出
?
温塞尔相信自己是对的,只是他不再确定。
但就算怀疑,他也会坚持下去,这不是顽固,只是他无法从反对者的主张中,看到什
麽好的结果。老学者在廊间伫立了许久,这才将手放在身後搓了搓手,缓缓走向会长室。
温塞尔.李是当代学者公会总会的领导者,人称「红衣法师」。虽然被称为法师,但
他确实是学者,他身上穿的红袍便是学者的象徵。红色是火的颜色,也是他专业知识领域
的象徵色。而他红袍上金色与黑色的纹路交缠而成的「知识之星」的图饰,则是他作为整
个斐罗绪学者之首的象徵。这不只是肯定他的办事能力,也是肯定他在学术上的贡献。
温塞尔同时有着法师的身份,而且修为非浅。虽然是法师,穿的却不是法师的黑袍,
而是学者四大领域中的红袍,这便是他被称为「红衣法师」的原因。他在成为学者的领导
者前就被称为红衣法师了,在成为学者总会的会长後,当然也还是红衣法师,不会变成什
麽黑袍学者这类愚蠢的名号。
因为熟悉法师的性质与事务,所以在温塞尔的领导下,学者一直与法师保持着友善的
关系,彼此辅助,以追求理论与实作的最大效益。但这种情况还能继续下去吗?
温塞尔回到会长室後,确认过一些基本的事务後,打开了额马涅的来信。这是昨天便
收到的,但他一直没精神阅读,所以直到此时才打开。就像过去一样,额马涅花了许多时
间在说些十足的体面话,内容大约是说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愿意帮助,但法师们也有自己
的立场云云。
废话,这都只是讲好听的,温塞尔心想。
不过信的後半部,额马涅终於采用比较私人的口吻:「
对於温塞尔先生的方针,敝人
固能理解您的立场。假若敝人处在您的立场上,恐怕也会采取类似的行动,但以敝人愚见
,这其中一定还有更多操弄政治的空间,即使方针不变,态度软化恐属必要。
如您所知,法师的力量虽然为世所用,但也一直为世所忌惮,因此无论我等长老议会
怎麽想,若具体表态,实为不智。某种意义上,我等与您相同,绝对不愿为政治所利用,
但作为代价,我等也绝不能有政治立场。此非唯我等之想法,还是自古以来的历届会长处
世之道。
是以,不是我等在此危机存亡之秋不愿挺身相助,而是以我等之立场,无法表态。望
您明察。也恳切希望您能再三考虑,以比较柔软的方式应付伊颂王。」
温塞尔拿下眼镜,按摩起眼睛四周。从额马涅的这封信他知道了两件事:第一,额马
涅其实已经等於是在表态不会帮助他们;第二,额马涅也认为自己的立场太过顽固。
他露出淡淡的苦笑。
虽然如此,他知道额马涅还是了解他,不然也不会把话讲这麽白。最後这番话,其实
已经是以私人的立场在规劝自己了。额马涅是个天才洋溢的年轻人,才四十几岁便当上了
法师公会总会的会长。因为年轻,要努力去应付公会内的势力斗争,加上才当上会长没几
年,势力不稳,所以态度一直很谦卑谨慎,就连对自己都颇尊敬。
像他那样八面玲珑的人,都愿意把话说得这麽清楚,说是真心诚意也不为过吧?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立场太强烈,但说有政治操作的空间,又谈何容易?在事情发生
後,他写了好几封信去寻求援助,却只是将无关的人给拖下水。对方只是凭着暴力干着蛮
行,消息雪花般地从东方飞来,局势瞬息万变,令人咋舌。这一切实在是没有慢慢商量谈
判的时间,非尽快表达立场不可。不然,别人会以为学者是可以被这样暴力欺上来的。
这难道是他希望的吗?
不,他连一刻都没希望情况会变得如此紧张过。温塞尔叹了口气,轻轻将额马涅的信
放到一边,思考着要怎麽回信。然後他目光一瞥,看到了夹在一旁的信件,忍不住再将那
封信拿起来看。
信的内容十分简短。
学者总会会长钧鉴:
收得来信,忧心忡忡。时东方局势瞬息万变,书信来往,实不应急。望能亲赴贵处详
谈,将於七月十四日抵达,礼数未尽,尚请见谅。
庞葛瑞尔斯领主 戴尔博.勒普维安
光是读这封信,温塞尔便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位自信满满,深具领袖气质的学者,这让
他露出微笑。事实上,戴尔博在他门下的时间并不长,但即使无关学术,他们也常常彼此
交流。与戴尔博谈话是很愉快的经验,虽然他还年轻,学术造诣不够,但在认真好学之外
,还有着一种自由自在的清爽感。实在很难想像他是个出生在贵族家庭里的人,竟全无一
丝习气,只有金钱观与他人稍有不同。
那个学者现在变得如何了呢?还有,在这个问题上,他是站在怎麽样的立场呢?一想
到後面的问题,老学者的笑容便淡去了。戴尔博的回信太短,短到他无法判断戴尔博的想
法。
现在戴尔博已是领主,是在奥菲加斯河以西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沉浸在各种政治手
腕中已多年。这封信的寥寥数语,是否隐藏着一些他没注意到的政治手腕呢?在戴尔博到
来之前,他心中实在没有底。
但就算戴尔博的立场不同,自己的立场也不会改变,老学者暗自心想。他将心思放下
,拿出一张信纸,开始拟定回给额马涅的信。时间过去,他又写了两封信向朋友询问东方
的情况,这时,敲门声响起。
「会长大人,庞葛瑞尔斯领主求见。」秘书的声音传来。
「请进。」温塞尔说。他将笔放下,站起身来,这时厚重的精致木门打开,老学者不
由地心中紧张起来。说来好笑,他要面对的不过是以前的学生,但就因为对方已经是庞葛
瑞尔斯的领主,他就怕了吗?
不。也许他只是害怕,这位友善的学生,在这个困境中,也站在反对他的立场吧。
一个穿着黄色学者袍的男人走进会长室。他带着淡淡的笑容,有着一头淡棕色的头发
,正整齐地梳在後面。男人的睫毛很长,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让他有着年轻人一般的气质,
但他的态度却相当沉稳。
学者袍上用红色的丝线绣着一只抱着七弦琴的狮鹫兽,正是勒普维安家的家徽,这件
学者袍显然是特制的,但并不新,彷佛是其主人当年求学时便穿着的衣物。没想到他一直
收藏着。
「在下庞葛瑞尔斯的领主,在此向学者代表问好。」戴尔博.勒普维安低下头有礼地
说,完全就是正式官方礼节的态度。温塞尔正要回答,但戴尔博已抬起头,快步走到这位
学者总会会长眼前,开心地说:「老师,好久不见!」
温塞尔呆了一下,然後嘴角终於忍不住泛起微笑:「好久不见。」眼前的人的表情实
在太熟悉了,让他一下子心中温暖许多。他想起过去的事。当然,这个学生还是老了,但
只不过一个笑容,他就立刻年轻、轻快了起来。
「很抱歉过了这麽久才回来,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但身为领主实在太过繁忙,找不
到适合的时间,又怕打扰到老师您。」戴尔博带着些腼腆和歉意,然後露出苦笑:「虽然
现在回来了,却想不到是因为这种理由。」
虽然也有些感慨,但现在可不是感伤的时候啊,温塞尔心想。「是啊,世事就是这麽
无常。请坐吧。」他笑着作了个手势,两人便一起坐下。老学者摇了摇铃,要秘书上茶,
待秘书离开後便面带忧色地说:「戴尔博,如果你是来与我叙旧,那我们有很多话好说。
但现在情势不容如此。既然你是收到我的信而来,那我想尽快进入正题。」
「当然。」戴尔博点了点头,完全同意老师的意见。他说:「是这样的,之前我已经
跟城里莫叙尔学派的理士谈过,他们对情况深感同情。所以我这次来,有六位莫叙尔的理
士同行,他们都在箜齐大厅等候,我想以他们的能力,要处理五十位伤患应该是没问题的
。」
温塞尔心中微微一沉。他後来有补寄一封信给戴尔博,来不及赶上吗?红袍学者叹道
:「已经不只五十位了。在我写信给你後,又来了几批从东方流亡来的学者。我有另一封
信提到此事,但看来那时你已经出发了。总之,现在我们收容的流亡学者及其家人已有两
千五百人……」
「两千五百人!」戴尔博睁大了眼,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温塞尔摇了摇手,表情疲倦,继续说道:「他们主要来自索尔、戴斯提和杭尼斯,尤
其是索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因为他们也不清楚。但高尔尚忽然命令手下带着警备
队袭击了自己领地内的学者公会。这真是十分之荒谬……就算我们与伊颂王意见不合,我
也想不到在可拉德的律法下,竟然允许这种事发生!」他讲到後来已经表情扭曲,显然内
心深受煎熬。
「高尔尚.卓恩。」戴尔博怔怔地念着索尔领主的名字,然後愤怒地说:「真亏他做
得出来。那个人因为之前的继位问题曾经跟领地内的学者公会闹翻,现在做出这种事一定
是公报私仇!」
这事温塞尔也知道。高尔尚是近几年才继承领主之位的,但在那之前,索尔的领主家
族内爆发了严重的继承权战争。显然当时索尔的学者公会选错边了,高尔尚在这场战争中
胜利後,就一直对学者公会不友善。
但红衣法师还是有不懂的事。再怎麽说,这还是太明目张胆。他说:「老实说我不明
白。我们不支持伊颂王是一回事,但那也只是皇城内的事,关索尔什麽事?为何高尔尚会
采取这麽激烈的行动?就算他讨厌学者,伪预言的事终究也与他无关,这反应未免太大,
何况还不只发生在索尔。」
听到他的话,戴尔博张开口打算说些什麽,却忽然皱起眉,停了下来。温塞尔看着昔
日弟子的表情,忽然了解到对方已经知道原因,只是在斟酌要不要马上讲出来。
为何要斟酌?显然这不是个好时机。为何这不是个好时机?温塞尔想到了几种可能,
一种是那是不该说的事,至少现在还不到能说的时候;另一种,则是在另一个时间提出来
,对戴尔博比较有利。如果是後者的话……
红衣法师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你知道为什麽,戴尔博,请告诉我。我正需要情报
,我必须做出正确的判断。这是只有你才会知道的事吗?」
「不。」戴尔博犹豫了一会儿。他直直地看着老师,过了一会儿,带着蓝色光泽的眼
神开始软化。他低下头,说道:「不,至少领主们都知道。我想大概是揣摩上意。」
「上意?你是说伊颂王,他说了什麽?」一股幽微的怒气从温塞尔心中升起。
庞葛瑞尔斯的领主叹道:「是这样的。大约在……十、十一,对,在十一天前,我收
到了可拉德王朝的行政命令。我没带在身上,所以在此就长话短说。那份命令的内容是关
於伪预言一事,他们声称有部分学者利用此事进行权力斗争,其言行有辱国格,若有发现
,不容宽待,并说各领地尽可
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温塞尔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知道这是什麽意思,这表示针对伪预
言一事,各领主的处置可以不问法律──不,这甚至可以说是针对整个学者族群,因为没
有法律的话,就算与伪预言无关也可以自由处置。
难怪高尔尚敢做出这麽离奇的事,温塞尔心想。同时他也了解到,这件事已变得比自
己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伊颂王既然颁布了这种行政命令,那也难怪索尔、戴斯提等地会
主动对学者进行迫害。沃塞凯可能因为与西方诸领地关系良好,暂时没有行动,但谁知道
未来会如何?一想到学者们可能面临的处境,温塞尔真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奥菲加斯河以
东去扞卫他们。
「唉。鞭长莫及啊,鞭长莫及。」温塞尔颓然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他在奥菲加斯河
以东几乎已无影响力可言,他还能做什麽呢?老学者沉默下来,只是缓缓摇头。这是他的
错吗?是他的坚持造成的吗?
但是,不能不坚持。不然学者总会数百年的基业,等於毁在他手中。
「不,老师,我们还有能做的事。」戴尔博打破沉默,认真地说:「事实上,我会想
来与老师详谈,就是觉得信里不可能解决这事,才想跟老师当面讨论。」
「你想谈什麽?」温塞尔问道,却不是很有兴趣。不,应该说他已经猜到戴尔博要说
什麽了。如果刚刚戴尔博的犹豫是基於後者的话,那毫无疑问是他用来打击自己信心的王
牌。只听戴尔博谨慎地挑选字句:「我知道老师您的立场,我也认同康迪斯的预言研究完
全不合格,这样的情况,也确实有开除学籍的前例,但我觉得老师您的态度实在太过强硬
……」
果然如此,温塞尔心想。
「够了,戴尔博。」他厌烦地挥手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麽。我们学院中有的是政
治方法研究的专家,他们的批评我已经听够了。每个理由都专业到让我哭笑不得,但那又
如何?学者总会的立场不会因此改变。」
「我不是认为学者总会的立场应该改变,只是也许有更温和的方式。」戴尔博柔声说
。
「温和只会让别人觉得你会妥协,事实上这正是伊颂王现在在做的事,他希望用这种
手段来让我们妥协。」温塞尔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但是一开始就采用强硬的手段,会让人觉得您在针对他啊。」戴尔博的态度强硬起
来。温塞尔看着他,说道:「我没有用强硬的手段,我只是开除康迪斯他们的学籍。」
「是,可是那是在伊颂王才刚拉拔康迪斯为宫廷荣誉学者的时候,您这样做,是要伊
颂王怎麽想?不是至少应该先写封信跟伊颂王知会一下,好让他有心理准备吗?」
温塞尔阴沉地看着他,心想,显然戴尔博早就有与自己争论的准备。不过学者本来就
是那种一生都活在争论中的生物,无论争论的东西重不重要,所以温塞尔无所畏惧。他说
:「写信?那你要我写什麽。『抱歉,可拉德之王。无论你怎麽想,他们的学籍我是开除
定了』?」
「当然不是。」戴尔博说道:「伊颂王不是学者,所以他会弄错,那是天经地义。所
以告诉他实情,让他有机会修正这个错误。一方面能展现他的风范,一方面也能让我们端
正视听,这样不是很好吗?」
「如果可以如此,那不用我开口,他皇城内的那些宫廷学者早就说过了。我这边不乏
从可拉德逃出来的学者,那些冲突早在我开除康迪斯学籍前就有了。」
戴尔博一时语塞,他说:「就算如此,也可以采用更温和的态度。这是个政治事件,
所以必须考量到手上的筹码,伊颂王手上有权力,但我们有什麽?我们不该跟他们硬碰硬
。」
「对,我们是没有权力,我们只有坚持和风骨。所以难道我们能将这仅剩的东西给抛
了?而且照你这样说,我们永远必须对权力低声下气,因为我们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这
是你要说的吗?」
这话才刚说出口,老学者就後悔了。这话说得太重,那不是戴尔博的本意。只听戴尔
博厉声回应道:「所以,老师您是在坚持,我们学者一定会受到这样的迫害,就像在索尔
发生的事一样?完全没有更好的可能,连一丝都没有?」
一记重击。
温塞尔脸色一白,别过脸去,一时没有说话。当然,他不会说完全没有其他可能,这
样说不合逻辑,没有充分的条件支持这一点。但去追究这件事,无疑是折磨他的心灵。过
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老实说,我确实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发布『便宜行事』这种命
令。」
他没有多做解释,既不坚持己见,也没有承认自己的不是。但这番话带着对现实深深
的悔悟。戴尔博怔住,没有趁胜追击,沉默冷不防地介入两人之间,庞葛瑞尔斯的领主眼
中流动着复杂的情感,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打算说话。
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秘书面无表情地端了两杯茶进来。从他的表情,实在看不出来他有
没有听到刚刚的争执。戴尔博一言不发,等他离开,直到他走出了门,戴尔博才回头看向
老师。
只见温塞尔看着窗外,静静端起茶喝了一口,态度庄严而稳重。
「对於在索尔、可拉德发生的事,我觉得很遗憾。」学者公会的会长柔声说道,声音
带着压抑着的情感:「戴尔博,也许你说的没错。也许在事情演变成这样前,是有机会阻
止它变成这样。但现在对方用了这麽强硬的手段,就已经不能软化了。软化的话,等於是
承认那种暴力对我们有效。」
他的语气十分温柔,他想告诉戴尔博,他们该站在同一阵线。不,应该说他希望戴尔
博跟他站在同一阵线。戴尔博端起茶杯,一时间没有回答。温塞尔看着年轻的弟子,看着
他拿着手中的茶,却不沾一口,安静地像是还藏了很多秘密。他在想什麽呢?温塞尔心想
,但他不愿猜测。
戴尔博一声叹息:「事实上,那暴力也真的有效。」
「是啊。」这是个中性的评论,他不否认确是如此。
「偏偏学者总会位於可拉德王国境内,所以伊颂王可以为所欲为。老师,您觉得伊颂
王有没有可能派兵攻打这里?」戴尔博看向他,凝重地说,但温塞尔嗅得出一丝试探的意
味。
「不知道。」老学者说。他本来不这麽觉得,但在听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後,他也
不确定了。他说:「但就算他有此打算,你也不用担心。虽然我们只是学者,不是军人,
但我们有与法师们共同研究所留下的法器,而且我们还有世界一流的学者和法术,要攻进
这个学者总会,没这麽容易。」
事实上,无论是哪一任的学者公会会长,都无法对学者在战场上的效用作出保证。其
实学者法术并不适合战场。就算要在战场上派上用场,也一定要有优秀的掩护或掩体。相
较之下,学者法术被运用在守城上,因为距离与法术性质,成效会好上许多。但他们依然
不是专业的军人。
不过学者总会有着最出色的学者,换言之,他们能做到学者的极限。如果连他们都守
不住学者总会,那麽学者在战争中的价值,也可以说被盖棺论定了。对於这点,温塞尔可
以作出保证。
戴尔博点点头,说道:「但如果他们利用法师的力量呢?虽然法师的力量被禁止用在
战争上,但用於内乱,则不禁止。所以说,可能以内乱的名义,调用苹果城境内的法师…
…」
「我知道你的顾虑。」温塞尔说:「我已经下令加强巡逻,并在总会四周布下反制各
种魔法的结界。我有个专门处理这个问题的委员会,他们过去一直无所事事,所以很高兴
现在能派上用场。」
虽然他不认为伊颂王真的会攻打他们,但还不至於连这点防备都不做。他继续说道:
「我会集结我们的学者,当然,不会浪费时间作什麽军事训练。但如果遇到战争,至少施
法必须要一致而有秩序,这点必须训练──那个委员会已经在安排号令方式及战术研究了
。有部分的流亡学者会加入我们。」戴尔博看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终於喝了口茶。
温塞尔等着下一波的挑战。但没有了。年轻的领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笑了出来。
他说:「那就好,我放心了。坦白说,这里毕竟是别人的领地,我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我
相信老师的准备。对了,老师,之前你说到伤患已经不只五十人,现在具体的人数大约多
少?」
学生温柔的表情让温塞尔放下心来,他正色道:「大约两百人。虽然大部分的伤,绿
袍学者们都可以处理,但我们物资已严重缺乏了。我们已经向苹果城求援,幸好他们对我
们还算友善。不过以目前的物资条件,据孔铎里翁统计,还是有两百人的情况十分危险,
当然,随着流亡学者的人数增加,这个数字也会增加。」
他几乎是带着叹息说出最後这句话。
「好,我会再多找一些理士过来帮忙。稍後我打算从这里写一封信回庞葛瑞尔斯,索
兰墨会帮我们处理完一切。不过老师,既然公会收纳的流亡者高达两千五百人,那空间与
物资岂不是完全不够?」
「不错。我们将比较健康的人和伤病的人分开,将宿舍优先让给情况比较差的学者。
各研究塔的公共空间也已经被挪来作住宿之处。这几天,我们几乎完全放弃学术机能来处
理这些事,只剩下永无止尽的开会。」
「那麽,要不要让流亡学者来庞葛瑞尔斯呢?」戴尔博问。
温塞尔扬眉,心中微微一惊。当然,他不是没考虑过,可是……
戴尔博继续说道:「放心吧,现在庞葛瑞尔斯没什麽旅游人潮,可以让他们住进旅店
,而且我们的官用宿舍也能容纳两、三百人。伤重不方便移动的学者先留在这,可以过去
的,我就先带过去。老师你不用担心他们造成我们的负担,我们会提供工作机会,这也可
以让学者们能重新开始。」
当然,城市里忽然涌进了上千人,就算是庞葛瑞尔斯也不可能不受影响。但来此的学
者们,已经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也是事实。况且,留他们继续下来,无论是对他们,或
对这个公会都没有好处。虽然如此,温塞尔还是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弟子,缓缓摇了摇头。
「我本来确有此打算,」他说:「但听你说了『便宜行事』的事,我觉得不妥。好歹
庞葛瑞尔斯也是可拉德王国的属地,这麽做太引人注意了。你带理士帮助我们,这事还算
隐密,无妨,但带着一千多人前往庞葛瑞尔斯,我怕你被伊颂王盯上。」
「我也有想到这点。」戴尔博笑了笑,但态度依然热情,语气像在演说:「不过无妨
,我倒觉得这正是转移伊颂王目光的好机会。刚刚不是说了吗?学者没有政治上的权力,
所以才会处於弱势,但庞葛瑞尔斯就不同了。就算被盯上,我们手上也有筹码,两相比较
之下,这还算是划算的。」
老学者沉思了一会儿,眉头深锁。他相当担心这位弟子的做法可能带来的後果。他说
:「可是你终究是伊颂王的臣子,你有反抗他的决心吗?这件事的最坏结果,就是战争。
」
「不会的。」戴尔博很快地说:「不会发生战争,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事实上,我
也不会让这件事变成只有我一个领地的事。之前我跟其他奥菲加斯河以西的领主们通过信
,他们都对这次的学术迫害颇为不满。我打算召开一个会议,向伊颂王表达我们的诉求,
给他压力,请他撤销便宜行事的行政命令。」
「我怀疑事情会不会这麽顺利。」温塞尔叹道:「这可不是我们学院中的事,总是能
用嘴巴解决。」
「我同意。」戴尔博点点头:「不过,我不觉得过度坚持对伊颂王有什麽好处。而且
跟老师您的立场不同,我有软化和保留的空间,适时地给伊颂王台阶下,应该能让件事和
平解决。抱歉,老师,为了能和平解决此事,我在官方立场上不会完全站在您这一边。」
「无妨。」温塞尔挥了挥手。他还能在要求什麽?事实上,戴尔博所想的本就跟他不
同,这是不能勉强的。他柔声道:「光是你愿意帮助我们,就很感谢了,怎麽还会怪你?
我代表学者向你致上最深的谢意。」
他坐直身子,然後向戴尔博低下头。黄袍学者扬起眉,有些惊讶,却没有说客气话。
他正面地接受了这个感谢。他知道这意味着老师把一部分的责任交到他手上,而他正在琢
磨这个责任的重量。
「那麽,也别让随你而来的理士们等太久。」温塞尔挺直了背,笑着说:「你可以在
老地方找到孔铎里翁,他会为你安排一切。你好久没回来了,去看看有什麽变化吧,有许
多老朋友还在这里,像是凯尔尼欧。」
「凯尔尼欧还在?」戴尔博露出惊喜的表情。
「没错。他还是一样欺世盗名,不肯离开这儿,不断造成新来的学者的麻烦。我有次
跟他说,『凯尔尼欧,你为何不去庞葛瑞尔斯去?戴尔博一定会很欢迎的』,他竟然说『
戴尔博说我很适合留在这』。戴尔博,你真的这样说过?」老学者带着些揶揄地笑着。
「唉!」戴尔博露出苦笑:「糟了,我完全没印象。就算有说过,大概也是开玩笑的
。他把我的玩笑话当真了?」
「哈哈,好吧,去见见他。知道你回来了,他一定很高兴。」温塞尔笑着说。「是。
」戴尔博站起身,但这时红衣法师唤住了他:「戴尔博,你今天会留下来吗?我们还有很
多事可以谈。」
「当然,我打算在这里住个两三天。」
「领主离开领地这麽久没问题吗?」
「请放心,领地内的事我都交给索兰墨全权处理了。老实说,他精明到我常有种,就
算我不在了也没问题的错觉。」戴尔博笑道。
温塞尔也笑了出来,这段时间,他已经很久没像这样笑过了。「那麽晚餐时候见。」
老学者挥了挥手,戴尔博点点头,转身离开会长室。
年轻的领主听着厚重的门关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在空气中。所谓的感伤就像是流
水一样,现在才慢慢被注入庞葛瑞尔斯领主心里。
这些年不见,老师真的是老了。在信里完全没感觉,但亲眼见到,他很难形容那种震
撼。稀疏的褐发看起来完全白了,动作也比记忆中迟缓许多。刚见到面的时候,他甚至怀
疑自己该不该跟老师争论。
但红衣法师依旧是红衣法师。从那墨绿色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他的意志力仍然坚定。
戴尔博是带着想要说服老师的念头来的。在温塞尔开除康迪斯的学籍後,他就一直在
关心东方的情况,甚至着急到想派间谍到首都直接向自己汇报的程度。最初,他也只是觉
得这麽快开除康迪斯的学籍有些不妥,并不认为会多严重,但眼见伊颂王的反应越来越大
,老师却完全以强硬的态度对抗,戴尔博不禁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温塞尔的信。这也许是个说服老师软化态度的好机会,戴尔博心
想。但他也知道老师绝对不会这麽容易接受。事实上,就跟预想的一样,老师果然是顽固
到不行。想到这里戴尔博淡淡地笑了。但他没有强硬地去继续说服老师。因为,他看得出
老师已经承受了太大的悲痛和压力。
现在这种局势,绝不是老师愿意的。所以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他却不打算继续下去
。反正,将自己视为一个棋子去引起伊颂王的注意,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庞葛瑞尔斯的
领主对自己点了下头,穿越长廊,走下楼梯,到了一楼的箜齐大厅。
六名莫叙尔学派的理士正站那里与学者谈话,他们一见到戴尔博便向他行礼。旁边的
学者也向他行了个礼,然後向为首的理士说了句话,退下了。
「大人。」为首的理士名叫莫洛伯,是个有些消瘦的男人,表情像铁一样严肃坚硬。
他向戴尔博走来。戴尔博作了个手势,要对方不要多礼,然後说道:「莫洛伯先生,我要
带你们去见一位学者,他叫孔铎里翁。他会安排你们在这里的住宿与一切问题,并告诉你
们情况。」
「对这边的情况,我们已经大约知道了。」莫洛伯表情沉重地说:「真不敢相信……
我们在庞葛瑞尔斯……完全想像不到。那些东方人对这些学者们做的事,未免太不公义。
」
理士之首相当气愤,显然刚刚他已经从学者那边听到了很多。戴尔博心有同感,说道
:「是啊,我也同意。所以我们必须帮助他们,你们莫叙尔学派有可能提供更多人力吗?
」
「可以。但比起如此,不如我修书一封,给城里其他关心公义问题的学派,让他们了
解情况,他们一定竭力相助。」莫洛伯说。戴尔博大为高兴:「真的?那太好了。请见谅
,莫拉伯先生,我对理士的派系并不清楚,如果能有您来指点调配的话,一定会很有帮助
的。」
「我将尽全力而为。吾主,我们会向东方开战吗?」
戴尔博大吃一惊:「不会。为什麽要?如果发生战争的话,会有更多的人受害。我不
会让这种事发生。」
「但必须要有人阻止这种行为,不能放任他们这样下去。」莫洛伯认真地说。戴尔博
对那张脸上的坚毅感到心惊,他说:「你放心,莫洛伯先生,我们会制止他们,只是透过
政治的手段。战争……这将卷进太多人,我很惊讶你会这麽说,难道将人们卷入战争是公
义所允许的?」
事实上,戴尔博感到恐惧。如果连理士都这麽说的话……如果连像莫洛伯这样声名显
赫的理士都这麽说的话……
仇恨已经被挑起来了吗?
但是绝对不能发生战争。那太愚蠢了,战争有百害而无一利啊。他看过被挑衅过的人
们互相敌视,以致本来可能有更好的结果,却造成了无谓的牺牲。那是戴尔博的恶梦。是
时至今日,还会在他的内心深处折磨他的恶梦。
莫洛尔铁灰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领主,片刻後,他转过身去:「请见谅,大人。如果
公义之下有更好的办法,那当然是好的,但我并不信任公义在政治上是否真会被彰显。」
「你会这麽说,我不难了解。」戴尔博苦笑道:「但在你的领主面前这麽说,似乎并
不适当。而且虽然我对理士学派不熟,但据我所知,乌提利学派应该会认同公义可能存在
於政治中,只是以一种比较暧昧的方式。」
莫洛伯扭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他说:「他们讲究实效,那是当然的。不过并不是肯
定公义与政治的关系,而是不将公义的讨论开放到群众之中,直接以力量去达成,其结果
,公义只存在於行政者的内心与政治力量的结果上。政治只是个媒介,本身不具有价值。
」
「我同意。」想不到会在这边进行起类似学者的讨论,戴尔博心想。还是在他学生时
代的求学之处,这让他隐隐兴奋了起来:「但你也同意了工具会反映出使用者的意志。那
麽我问你,莫洛伯先生,难道你不相信我足以展现公义吗?如果我不能的话,由我所发动
的战争,又如何能够?」
「您说的非常正确,大人。」莫洛伯点点头:「我相信您是公义的,不然我们的人也
不会在宫廷中为您服务。只是战争也是种工具,而比起藏污纳垢的桌上谈判,它可能隐藏
了更多的真理。」
戴尔博有些困惑:「告诉我,莫洛伯先生。你提出用战争来争取公义,但公义怎麽能
容忍这麽大的牺牲?如果这是你们学派的公信念,那你们是怎麽进行
治疗的?」
莫洛伯扬起眉,摇了摇头:「请原谅我,大人,是我表达不佳。我并不认为战争是最
好的工具,这也不是我们学派的立场。请您见谅。这可以说是一时的气话。」他吸了口气
,侃侃而谈:「不过,在我们的观点中,确实是容许公义之下的牺牲。譬如说,新康休斯
学派就不会这麽说。因为他们的公信念主张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应有人受害,除非他
犯了应受惩罚的罪。所以他们坚决反对战争,因为在战争中,人们无辜受害。但我们会认
为,在受害上有着更高的价值和准则,也就是公义,以公义作为前提,我们可以容忍部分
的损伤。所以我们的治疗法术在对象和效用上有别。新康休斯学派的法术能救助所有的受
害者,但我们只救助不公义的受害者,而且对於愿意为公义奋斗的人,我们的法术特别有
效。」
戴尔博苦笑了一下:「老实说,在我听起来你们没有明显的不同。」
「很多人都这样认为。但对我们两个学派的人来说,我们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莫
洛伯有些不满地说。
「好吧,我知道了。只是你提到战争,这让我有些惊讶,我没想到理士这麽好战。」
「这随着学派不同而有别,大人。而且我们并不好战,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战。」
莫洛伯说:「当然,我相信大人会找到最好的方法,只是我在此向大人保证,如果大人需
要发动战争来实现公义的话,庞葛瑞尔斯的莫叙尔学派绝对愿意为此尽一份力。」
他认真的表情给戴尔博带来莫大的压力,虽然听起来很值得信赖,但戴尔博确实完全
没有想要发动战争啊。所以他敷衍了一下,便将他们带往主建筑後面的山路上。
从那边上行,可以到达学者总会的宿舍,而孔铎里翁的办公处就在哪里。孔铎里翁是
大多数学者事务的管理者,他在学者总会已服务了不知多久,对管理那些琐事已经精通到
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想要聘用他的程度。
戴尔博走在这熟悉的路上,但情境却大大不同。那麽多年前,他们在阶梯旁的亭子中
休闲,争论──好吧,还渡过了许多荒唐颓废的时光。但那都是闪耀的,无论是否关系到
学术,空气都清新得像是长满了新芽的春天。
但现在,这里却沾上了悲凄。他看到有些学者身上的袍子沾满了脏污,甚至残破,人
们的表情不再充满知性的愉悦。随着接近宿舍,他甚至听到了哀号声。这里真的是那个学
者总会吗?戴尔博不禁感到哀伤。如果这些就是莫洛伯刚刚从其他学者那儿听到的情况的
话,他完全可以了解他的愤怒。
因为那就是他的愤怒,也是温塞尔的愤怒。
在宿舍边,他见到了正在指挥一切的孔铎里翁。身为木灵,就算过了这麽多年,孔铎
里翁的外貌几乎没有改变,态度也依旧平和。在戴尔博交待来意後,孔铎里翁简单地说:
「那麽你要在这里留宿。傍晚来找我,在那之前我会为你清出好一点的空间。」
戴尔博闻言正要说话,孔铎里翁却阻止他,说道:「戴尔博,虽然你只是这里的学者
,但你带来了善意和帮助──还是很大的帮助,这值得我们回报。」他说完便走向莫叙尔
学派的理士们:「时间不够,我先带你们去需要治疗的伤患那里。」
他说完便带着理士们离开,留下戴尔博一个人。庞葛瑞尔斯的领主摸摸鼻子下方,露
出苦笑。这位木灵也许是今天一整天下来最不把他当成领主的人吧?但这也许正是一个长
寿,看遍学者公会的学者来来去去的木灵会有的反应。毕竟戴尔博不是学者公会中唯一有
着世俗权位的人。
戴尔博看向宿舍,只见学者们忙进忙出,做着平常不常做的事。也许是因为一下增加
了太多人,厨房完全不够用了,所以竟然在外面看到了许多厨具和饮食的痕迹。许多学者
搬着东西,不远处搭了一个临时的棚子,下面摆满了可能是行李的东西。
太仓促了,戴尔博心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一切都这麽仓促。
忽然之间的无所事事,让戴尔博考虑着要不要加入他们。他可以假装自己只是个普通
的学者,但身上有着家纹的学者袍可能会泄他的底。事实上,穿着这麽光鲜的学者袍让他
有些愧疚感,彷佛他是来这里施恩的一样。
但他没那个意思,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必须做些什麽。庞葛瑞尔斯的领主没有考虑太
久,便朝着那些学者的方向走去。
幕间 可拉德城
狭小的房里传来淫靡的声音。盖伦.奈索躺在床上,双眼微闭,任由身上的女人像鱼
一样摆动身躯,听她发出短促而有韵律的呻吟。喘息一波接一波,像是波浪一样,冲击着
脆弱而老旧的床。
不知道妓女不去假装自己很爽时会发出怎样的声音?盖伦心想。不过在生物冲动下,
这个念头很快被丢到九霄云外去。虽然本来没啥兴致,但对快感的追求还是让他采取了行
动。那名风尘女子操控他的分身,像骑着马一样,带着盖伦奔向绚丽而苍白的梦境。
完事後,女子趴在他胸前,用纤细的手指刮着盖伦胸口。
但盖伦只觉得沮丧。
像他这样只是躺在那边,大概不能满足这个女人吧?这让他身为男人的自尊有些受伤
。但这个女的实在没什麽姿色,让他打不起精神。一想到像这样平庸的女人可能背着他窃
窃私语,向其他人宣传奈索家的盖伦在那方面很无能,他就感到忧郁。
「滚。」盖伦低声说道。妓女呆了一下,但没多问,顺从地从床上坐起,捞了衣服穿
在身上。她一句话也没说的反应,更让盖伦确定刚刚那场「娱乐」一定相当无聊。
乾脆把这女人抓起来杀掉好了,盖伦恶毒地心想,但仔细思考,那实在没什麽好处。
盖伦.奈索是个笨蛋,但如果笨到乱杀人,就会让人提妨了。
所以女人活着走出了房间,而盖伦则留在房里,沉淀自己的心情,想着等下出去要露
出什麽表情。
最後他决定用开朗而带着些下流的表情。
当盖伦走出去时,他跟老鸨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还会再来。这些平民早已习惯他,他
们的耳语本来是「那个奈索家的儿子竟然出入这种地方」,但现在却是「盖伦.奈索就是
这样的人」。
没错。再怎麽说,奈索家都是贵族,就算是声色场所,也可以去更高级的地方。
不过,盖伦必须是个不入流的人。出入这种等级的场所,可以让那些贵族瞧不起他─
─就尽量瞧不起吧!他并不因被轻视而悔恨,反而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那些家伙都不知
道他真正的想法,多麽愚蠢。念及於此,他不禁露出扭曲的笑容。
没有人在乎盖伦.奈索。因为他不中用、没水准。但不知不觉中,本来在可拉德贵族
中最渺小的奈索家,已在宫廷中慢慢地有了势力。说到最近的事,当然是因为盖伦联合了
泰伦,发起「古文书研究会」,专门研究那个愚不可及的预言之故。
如果是其他像奈索家这样势单力薄的家族做出这种事,大概会很快引起其他贵族注意
,然後被斩草除根吧。但盖伦不一样,因为盖伦是笨蛋,只是想拍马屁,能爬到这种程度
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就尽量这样想吧,宫廷里的白痴!盖伦走在吵杂、庸俗、低贱的人群中,脸上努力带
着跟他们一样的笑容。这就是盖伦.奈索的生存之道。
盖伦走过几条巷子,来到大街上招揽了一辆人力车,吩咐他前往上城墙。车夫露出惊
讶的表情,但看看盖伦的装扮,就没说什麽,拉起车子来了。也许有钱人给人一种只坐马
车的印象吧?可以的话,盖伦当然也想坐马车,但这一带并不富裕,要找马车太费力了。
这时天边已染上晚霞的色彩,他可不想错过晚上的宴会。
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知道,身为贵族根本没有什麽好高兴的,尤其像自己这种,家里
没几个钱,只是透过姻亲关系换到了一些权力和地位的家族。在可拉德宫廷平静的表面下
,争宠或暗算对方可不少见,只有那些地位很稳固的贵族才会天真地无感。
盖伦可不会忘掉那个天真纯良的哥哥是怎麽死的。从那天开始,他面临了抉择。要不
就无所作为混吃等死,要不就是努力往上爬,让奈索家也成为不会动摇的家族之一。盖伦
选了後者。而方法就是用力作践自己,让谁都不把他放在心上,好让他能放手做事。
现在想想,到底有什麽理由非往上爬不可呢?
说来也没什麽,大概就是不甘心吧。偏偏是这样不上不下的地位,还不如不是身为贵
族出生呢。盖伦靠在人力车上,享受着风吹过脸颊的感觉,但表情却十分严峻。
可拉德城分为三个部分,整个城市依山而建,透过上城墙、中城墙分成三区,最下面
的下城墙则是抵御外敌的。但两百年来,从来没有人能打到可拉德城下。上城墙以上,是
巨大的可拉德宫殿与庭园,其华丽和张扬,在世界上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木灵风格修长的
建筑群,加上大理石镶金的藤蔓图纹,简直像仙境一样。树林、亭台、流水,高贵的石雕
摆饰,多少诗人想尽办法要来可拉德参加宴会,以求能观赏可拉德庭园。
但盖伦什麽都不用做,他只要站在上城墙的洁白阶梯前,向守卫点点头,就可以进入
这个将人类与木灵的建筑技术完美揉合的地方,只因他是贵族。
好吧,至少身为贵族还有这麽一点好处。
眼见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盖伦便转到了庭园中溜搭,然後遇到了伊铎.瓦罗。
一个可以说在所有贵族中,最让盖伦感到棘手的人。那时伊铎正坐在庭园中沉思,他是个
绿色眼睛,有着综色短发的青年,看上去颇为消瘦,身上穿着理士的白袍。他的五官分布
让他看起来总是在忧郁,或许也可以说是悲天悯人。
真是个让盖伦觉得反胃的人。
伊铎是个理士。作为贵族,盖伦一出生也有机会成为法师、学者、或是理士,甚至是
净灵诗人。但他实在不懂花时间去学那些东西有何意义,因为学那些,唯一的作用就是能
用法术,但作为贵族,他多的是买到法术的手段和方法。
所以那根本是浪费时间。
不过,是理士倒也罢了。伊铎还是认真的,他是个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真善美的人。有
时经过盖伦身边,伊铎还会特地停下来,用同情的语气说:「盖伦先生,我最近听说了很
多事,那样不好。如果你需要帮忙,尽量跟我说,我会帮助你。」
真想把这男人的脸踩在地上,不知道那时候他悲天悯人的表情是否会扭曲一下。
如果伊铎只是单纯的愚蠢还罢了,偏偏瓦罗家还是古老的贵族家系,所以无论伊铎有
多天真,都不会对这个家族产生任何影响。这真是不公平,这个男人,怎麽可以生在这片
邪恶的汪洋中,却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些邪恶?
所以盖伦厌恶伊铎。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虚以委蛇。现在他可没这个心情,所以一看到伊铎的身影
就想走,不幸的是,伊铎已经发现他了。两人眼神对上後,伊铎还友善地笑了笑。这让盖
伦不得不挤出笑容,走入庭园。
「你好啊,瓦罗家的大人。最近对塞曼斯的智慧有什麽心得吗?」
伊铎扬起眉,轻声说道:「盖伦先生也关心塞曼斯的智慧吗?」
「被大人您指教了这麽多次,我也该稍微反省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啦。唉呀,不过坏
习惯就是很难改掉,真想多听听您的教诲啊。」盖伦油嘴滑舌地说,这些当然都是违心之
论。只见伊铎露出笑容,说道:「坦白说,我有时觉得,盖伦先生您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只是在装傻而已。」
他的声音就像小孩一样轻柔而纤细,但这番话却吓得盖伦心脏差点停止。这什麽意思
?但盖伦却马上回过神,说道:「欸?承蒙您看得起,这话真叫我不好意思耶,是说我也
有智慧之神门徒的资质吗?」
虽然装傻下去,但盖伦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为何伊铎会这麽想?自己到底露出了什麽
破绽?为何偏偏是伊铎?如果是拉瓦士家的莫拉尔还没话说,为何偏偏是这个愚蠢的理士
……!
「这个宫廷中,除了您之外,从来没有人说过关心塞曼斯的智慧的话。所以我想盖伦
先生您一定是很聪明的。」伊铎笑得有些天真,但这让盖伦放下心来。原来如此,不过就
是这麽单纯的理由,还真有伊铎这个笨蛋的风格。只见伊铎看向旁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
说:「这个宫廷里的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难道不会感到担忧吗?曼希亚斯说,独孤臣
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我看这个宫廷里,除了盖伦先生您,是不会有其他人意
识到危险的。」
伊铎引用曼希亚斯的话是用古语,所以盖伦听不太懂,但这番话的大意,他还是懂的
。虽然心想凭你伊铎.瓦罗懂什麽危险,但盖伦还是陪笑道:「不不,伊铎大人您真是太
看得起我了。而且,宫廷里有什麽危险,以我的拙劣,还真看不出来。」
「盖伦先生是在装傻吧?我说的当然是由那篇预言引发的一连串事件。」伊铎说道。
听到这里,就连盖伦都快笑不出来了。他马上意识到伊铎又要说教了。反正,一定就是说
伊颂王太过份,不该迫害学者之类,那种八股到了极点的话。真不知道他到底清不清楚,
自己可是古文书研究会的协办人,也就是学者派系斗争激化的帮凶呢。
「喔,这件事吗?」盖伦咳了几声:「这个嘛,只要不得罪吾王,大人您要说什麽,
在下都没有意见啦。只是在这宫廷里,大人可得小心隔墙有耳哩。」
希望他听得懂自己不想谈这个话题。但伊铎却笑了笑,说道:「盖伦先生,你以为我
反对吾王吗?并无此事。我只是担心可拉德王国的未来,还有那些西方领主对此的反应。
」
盖伦有些惊讶,他说:「喔?虽然那些西方人似乎有另一套传统,但毕竟还是可拉德
王国的一份子,反正吾王说便宜行事,顶多就是不处理境内的学者吧,还能怎样?」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伊铎叹了口气,说道:「您知道,庞葛瑞尔斯的领主戴尔
博先生,打算将从我们这边逃出去的那些学者接纳到庞葛瑞尔斯吗?」
这话让盖伦大吃一惊。这可不得了,根本就是完全不给伊颂王面子啊!他强忍惊讶地
说:「真有此事?嘿嘿,请恕在下直言啊,伊铎大人。我呢,还算是对宫廷中的情报有些
信心,但我可没听说过这事啊!」
「我派了间谍到西方去,大概几天後,消息就会过来了。」
盖伦不禁感到害怕。派出间谍?这个人真的是伊铎.瓦罗吗?只听这位理士柔声道:
「戴尔博.勒普维安……这人很有野心,十分危险。在奥菲加斯河以西,也是庞葛瑞尔斯
最具有势力。这次的行动,可以说是极有号召性,能号召西方诸领主对抗我们的。如果发
起战争,那会是比学者迫害更可怕的事。如果看轻此人……不将他放在心上……对我们可
拉德王国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他的自言自语就像风一样轻,但盖伦几乎无法辨识这番话後面的情绪。只见伊铎望向
盖伦,露出天真的笑容:「盖伦先生一定也这麽想吧?」
「呃,是啊,当然。」盖伦唯唯诺诺地说。他忍不住心想,自己过去会不会太小看伊
铎了?也许这个人,是比自己想得还要深沉的人。瓦罗家的理士听他这麽说,不禁高兴地
说道:「果然盖伦先生跟我想的一样,是会关心我们王国命运的人。事实上,对於庞葛瑞
尔斯的行动,我有一些想法。」
「想法?」盖伦重覆着他的话,不知不觉被他的思考所吸引。但这时伊铎忽然看向盖
伦後方,盖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不远处有个年长的理士带着微笑在向这个方向招
手。伊铎说道:「抱歉,盖伦先生,我的老师在找我。很高兴你听我说这些,希望我们有
机会能再谈谈。」
理士青年站起身,带着歉意地向盖伦点了下头。盖伦摇头道:「不会不会,听您这麽
说我才获益良多。」他吞了一口口水:「我也希望能再听你谈论此事……我想,我真的对
塞曼斯的智慧更感兴趣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但伊铎似乎并未放在心上。盖伦看着理士离开的背影,但理士最後
的话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我有一些想法」。到底是什麽想法呢?伊铎.瓦罗到底在想
什麽?盖伦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挑起了。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戴尔博很早就醒了过来,走出宿舍外散心。想起昨天的事,他还是忍不
住感到高兴,孔铎里恩帮他准备的房间竟然就是当年他求学时的房间,真是太贴心了。
而且当孔铎里翁宣布会让大部分学者前往庞葛瑞尔斯时,那些学者高兴的样子,真让
他觉得这些是值得的。不过困难的还在前面,这点他也知道。昨天晚上他就写了几封信,
连同莫洛伯的信一起传送回庞葛瑞尔斯。现在索兰墨应该正在如火如荼地处理学者迁过去
的准备事宜吧。
晚餐时,他还与温塞尔老师谈了许多往事,还有未来的事。虽然两人一直避免谈到严
肃话题,但仍是忍不住对未来有所感慨。不过现在想想,戴尔博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昨
天温塞尔说过凯尔尼欧还留在学者公会里,怎麽昨天过了一整天都没看到他?在听到自己
来到公会後,凯尔尼欧应该会主动来找他才对啊。
但戴尔博没有深思,等晚点再去问孔铎里翁好了。他信步在宿舍附近走动,感受四周
的鸟叫与虫鸣。现在几乎没什麽人在外面,除了那些行李,几乎就跟以前的学者公会一样
了。
他到这时才真正产生深刻的怀旧之情。看到昨天的惨况,他只有事过境迁之感,但现
在,他却觉得这里真正是学者公会,是他年轻时求学之处。戴尔博露出微笑,朝着楼梯走
去,同时跟从下面走上来的人视线交会。
戴尔博呆了呆。那是一个木灵,但这麽说稍嫌简略。事实上,无论怎麽说都稍嫌简略
,因为光是他出现在这,沉积在公会中的忧伤空气便彷佛消散。原因无他,只因这个木灵
有着让任何人都印象深刻的美貌。
他是个男性木灵,但脸庞却小巧姣好,宛如少女。他淡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就像一段
段发光的流水,而翠绿色的眼睛就像是放在水中的玉,动一下眼珠就是一阵波光。木灵的
皮肤很白,像是大理石一般,而粉色的嘴唇,就像刚刚摘下了一朵花,将汁液擦在那上面
。
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如果是第一次见到,可能会将他看成女性也说不定。但戴尔博见过木灵,所以不会误
会。他又惊又喜地叫道:「凯尔尼欧……」
他朝旧友的方向走去,但凯尔尼欧却表情严肃,向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似乎
要他不要张扬。戴尔博怔了怔。他想像过凯尔尼欧在见到自己後会有什麽反应。也许会像
小孩子一样地扑过来,也有可能从身後遮住他的眼睛,也有可能装傻地说「你是谁」……
但总之,他完全没想过凯尔尼欧会一脸严肃。
只见木灵作了个手势,显然是要自己跟着他,然後立刻转身走下楼梯。戴尔博不禁忧
心起来,到底是什麽事,会让凯尔尼欧变得这麽不像他?庞葛瑞尔斯的领主立刻跟了上去
。
凯尔尼欧的脚步很快,简直像是在躲避什麽一样。戴尔博本想要他慢点,但既然刚刚
他要自己别声张,便忍住了。他们就这样一直保持一段距离,然後凯尔尼欧钻入了一条灌
木小径。
戴尔博知道那里,那是个很少人知道的地方,过去他们一群朋友常在那里谈话。真令
人怀念。那是来自塞利克斯的凯尔契.瑟特发现的,全学者公会没多少人知道。凯尔契是
个蓝袍学者,充满强烈的正义感,令戴尔博相当尊敬。
接着领主又想起了红袍的木灵佟弥提欧、绿袍的戴欧林和诺米尼,还有一对美丽的双
胞胎姐妹,海文和奥佩莉,她们一个红袍、一个蓝袍……真有意思,简直就像在追着学生
时代的时光一样。
但在离开公会後,这些朋友也各自东西,少有联络。只剩下绿袍的凯尔尼欧还留在公
会。
到底为何凯尔尼欧这麽严肃?仔细一想,都已经在公会里了,还有什麽事必须到隐密
的地方说?难道是怕公会中的谁听到?戴尔博紧张地穿过灌木小径,准备迎向熟悉的广场
──
「哇!」
就在他快要到广场时,凯尔尼欧忽然从灌木丛後跳出来,大吼一声。戴尔博怔怔地看
着,只觉心脏慢了一拍,全身发麻。凯尔尼欧看到他的反应,握住他的手露出天真的笑容
:「嘿嘿,戴尔博,吓到你啦?好久没吓你一跳了!」
戴尔博呆了一会儿後才慢慢地露出苦笑,原来刚刚凯尔尼欧全是假装的,只是为了吓
他一跳。这个木灵与伪灵的混血从很久以前就喜欢这样捉弄人。
见他没说话,凯尔尼欧作了个无辜的鬼脸:「谁叫你昨天回来时竟然没来找我?」
昨天忙得很,哪有时间啊。戴尔博正开口打算数落凯尔尼欧,但这个天真浪漫的学者
却抢先说道:「总之,欢迎回来,戴尔博。」
「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啊。」戴尔博拍了一下凯尔尼欧的头。
「多年不见,戴尔博,你变得大意了。如果是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被凯尔尼欧的这种
技俩吓到吧?」
戴尔博呆了呆,这才注意到这不是凯尔尼欧说的。只见凯尔尼欧让出了通往广场的道
路,让广场的景色一览无遗,其中一块石椅上坐着一位穿着红袍,气质高雅文静的木灵。
他看起来和当年完全一样。
「佟弥提殴!」戴尔博又惊又喜:「你怎麽会在这?你不是到东方……」话才刚说出
口,他就怔住,然後了解是怎麽一回事了。其实再仔细看就会发现,虽然佟弥提欧仍是一
副稳重而悠然的样子,但他身上的学者袍也有些残破。
「你也是……从东方流亡过来的学者之一吗?」戴尔博呆呆地说,硬是压住因愤怒而
逆流的气血。佟弥提欧点点头,淡然笑道:「可是你不用担心。你看,我不是没事吗?」
「嗯……真是太好了。」戴尔博也找了块石椅坐下:「我听说了……东方的一些惨况
。沃塞凯还好吗?」
「沃塞凯?」佟弥提欧淡淡地说:「戴尔博,虽然三年前我是还在沃塞凯没错,但之
後我便离开了那里。我是从可拉德……严格来说,我是从可拉德城逃出来的。在逃离那里
前,我一直在可拉德的宫廷中担任宫廷学者。」
戴尔博大吃一惊,忍不住重覆了对方的话:「你是从可拉德逃出来的!」
他心跳加速,看着眼前温和的红袍学者,彷佛想透过他看到东方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一
样。那个遥远的可拉德,到底为何会让情况变得这麽严重?只听佟弥提欧说:「戴尔博,
听到你来了,我们很高兴。其实凯尔尼欧本来不想打扰你,是我请凯尔尼欧去找你的。」
凯尔尼欧微笑着,轻快地到旁边的石椅坐下,拿出一本书。
戴尔博点了点头,等着红袍学者继续说下去。佟弥提欧蓝绿色的眼睛看向远方,说道
:「我找你来,是想告诉你可拉德的事,毕竟你得到的消息,多半是被封锁过的,不是第
一手的情报。我想你会想知道更多东方发生的事。」
被封锁过的吗?戴尔博心想。确实,如果流亡到这边的学者有来自索尔的,从时间上
来看,自己应该更早知道高尔尚攻击自己领地内的学者公会的事。事实上封锁是理所当然
的,就算不用佟弥提欧提醒,他也猜得出来。
「佟弥提欧,你跟会长谈过东方的情况的吗?」戴尔博问道。
「还没。」红袍学者摇摇头:「不过我没有这个打算,温塞尔先生的意志已经很明显
了,方针也不会改变。何况他需要烦心的事太多了。」
戴尔博点点头。看来佟弥提欧的意见与他相似,既然老师的立场与行事风格已经确定
了,要改变现状,就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毫无疑问,自己身为庞葛瑞尔斯的领主,是能
对这件事产生影响力的。他吸了口气,叹道:「看来现在并不是开同学会的好时机啊。说
吧,佟弥提欧。」
「话说回来──」凯尔尼欧忽然把书放下,插嘴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伪预言
是怎麽回事耶。」
戴尔博和佟弥提欧一起看向他。佟弥提欧的表情还算冷静,木灵向来如此,但戴尔博
的表情却只能用惊骇来形容。就算现在有人告诉他伊颂王的军队已经到了学者公会外,他
的表情也不过如此吧。
「你在开玩笑吗?」戴尔博忍不住问,但凯尔尼欧却拿书遮着口,摇了摇头,完全看
不出是不是认真的。佟弥提欧问道:「那麽你还没有看过引发争论的『北方学志』?」
凯尔尼欧摇头。
「太夸张了。」戴尔博说:「学者公会里的人一定都在谈这件事,你怎麽可能不知道
?」
「可是……」凯尔尼欧托着头,皱起眉,一副在深思的样子:「嗯……该怎麽说呢,
他们都只是说着『伪预言』、『伪预言』的,从来没有人讲清楚是怎麽回事啊。」
那是因为已经太基础,根本没有说的必要吧?戴尔博心想。「那你是怎麽跟他们沟通
的?」他问。
「就像以前一样啊。」凯尔尼欧笑道:「在旁边听着,然後适时地说『没错,我也是
这麽想的』,或『不,我不这麽认为』,就能自然地融入对话啦。」
已经完全本末倒置了,戴尔博心想。不过,滑稽感让他笑了出来,不一会儿他就难以
忍耐,变成哈哈大笑了。但凯尔尼欧只是张大眼睛看着戴尔博。不愧是凯尔尼欧啊,戴尔
博心想,这下多日来的阴霾也明朗了许多。
「那麽,就请佟弥提欧大学者来说明吧。」戴尔博笑着说:「佟弥提欧应该比我更清
楚吧?」
佟弥提欧点点头,说道:「那麽我就简单地说明一下。」
他危襟正坐:「事情是开始於一位可拉德的宫廷学者,康迪德.邵尔摩发现了失落年
代的预言──凯尔尼欧,你应该知道,发现诸神惩罚前的遗物并不少见,即使现在也时有
所闻。但惊人的是,康迪德发现的是预言。」
戴尔博当然知道为何惊人。
失落的年代所失去的,不只是当时的人的记忆,还包括长达两千年的政治历史、信仰
,所以像预言这种文献,几乎不可能留下。在诸神的惩罚後,这个世界忘了神,忘了神存
在於我们的心灵与龙型之中,所以也失去了「法术」。如果不是红衣圣女奥兰多将法术带
回了世间,真不知道文明会毁灭到什麽程度。
在这失落的两千年间,一切可供纪录的载体,包括人的记忆中,是没有「法术」的踪
迹的。但预言是一种法术,不反身自省进入神的领域,去感受「动子」的流向──那些信
奉马尔提斯的力量的人这麽说──无法窥见未来。
但在所有法术的纪录都消失的那个年代,竟留下了预言。如果是真品的话,那会是多
难得,让学界为之疯狂的纪录啊,戴尔博心想。他看向红袍学者。
佟弥提欧说道:「其实,这样的东西不是完全不可能存在。蓝袍学者也怀疑过,如果
在一个强力的法器中,能完全隔绝法术影响的话,也许能逃过诸神惩罚时的未知力量影响
。」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凯尔尼欧问。
「
逻辑上可能。譬如说,塞力克斯境内的大图书馆,就是改建自失落年代的『旧塔』
。直到现在,旧塔所能提供的法术技术,还远超过现代研究出的法器技术。它是现知惟一
没有因诸神惩罚而失去作用的法器建筑,因为这个例子存在,所以我们不能否定这种可能
性。」
「所以呢?预言是在这样的地方发现的吗?」
「康迪德声称是。」佟弥提欧笑道:「事实上,他指出那份预言是藏在一个现知的法
器建筑神灵『迪奥多朗斯』中。在《地方神灵名册》中也有记载这个神灵,但却是被放在
『特殊』区,因为这个神灵的特色是不停留在同一地方,会随时间而转移位置。这个转移
是随机或有序,现在还是个谜。总之,虽然蓝衣学者极想探勘这座极有考古学价值的法器
建筑,但一直没有机会捕捉到它的位置。然而康迪德找到了。」
「虽然听起来好像是很好的证据,但仍然
不可检证,对吧?」戴尔博笑着说。佟弥提
欧也笑了:「支持康迪德的那些学者说,康迪德有写出『迪奥多朗斯』的详细构造,所以
一定实际探勘过。」
「但除了康迪德以外,一定没有人跟他一起看过『迪奥多朗斯』吧?而且这个法器建
筑,也因为自身的作用而从原地消失了。」
「没错。」
「原来如此,」凯尔尼欧拿书遮住口:「所以才说不可检证啊。」
「对。无论康迪德提供了再多的资料,也无法证明是真是假。就像『超级百宝袋问题
』一样。」戴尔博举了一个古典的知识论例子。
一个高级的百宝袋,可以透过法术的束缚与主人的龙型建立起独占性连结,换言之,
除了主人之外,没有人可以检查那个百宝袋中有什麽东西。虽然有法术可以破除这个束缚
,像学者和法师都有很多手段,部分学派的理士也做得到,但让我们想像一个超级百宝袋
,它强大到没有任何法术能够破解──
其结果,就是百宝袋的持有者永远无法向他人证明袋子已经空了。因为除了持有者外
,没有人能将东西放入百宝袋,也无法从百宝袋取出来,也不能检查。所以除了主人宣称
百宝袋的内容为何外,没有其他方式能知道百宝袋中有什麽,但就算主人如此宣称,也无
法检证。当然,主人可以将百宝袋中的东西一一拿出来,证明确实有这些东西,但永远无
法证明
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里面可能还有东西,只是主人故意不拿出来。
康迪德的情况也是如此。他可以宣称预言确实是从「迪奥多朗斯」中取出来的,但「
迪奥多朗斯」已经消失了,能够证明它真的存在,而且内容如何的,只有康迪德的片面之
词。但这无法检证。
戴尔博说:「如果只是这样,学者们当然还不会怀疑。但预言内容一旦公开,一定会
立刻被学者研究,受到检查。像是年代啦、文法啦……真可惜凯尔契不在,他是专门研究
这个的。」
「不过,如果预言是假的,康迪德真的敢公开在北方学志上吗?」凯尔尼欧蛮不在乎
地问。
「不。」佟弥提欧迟疑了片刻:「严格上来说,不算是康迪德公开的,而是另一位叫
泰伦的宫廷学者。因为挂的是康迪德的名,所以许多人都不知这事。」
戴尔博微微一惊,他确实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
「以下只是我的猜测。」佟弥提欧淡淡地说:「我认为康迪德一开始并不打算将预言
公开,那只是一个玩笑。而泰伦之所以这麽做,则是为了平衡宫廷中学者与法师的势力。
换言之,他看准了伊颂王会喜欢这个预言,并相信这麽做能提升学者的势力。」
戴尔博呆住了,但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愤怒。玩笑?看看这个玩笑将东方的学者卷
入了怎样的事件。提升学者地位?现在能站在可拉德台面上的学者,全都是被剥夺学者籍
的说谎者!
当然,他也知道也许东方的学者确实会有这种想法……长期以来,他们受重视的程度
一直不如法师。从好几代前的可拉德王开始,就已经开始用预言来统治国家,他们相信预
言能让可拉德兴盛繁荣。事实上,最初可拉德王国能安然脱离阿法尔王国的统治,并与山
民签下互不侵犯的约定,就是「预言」的功劳。他们想怀着这个古老的光辉活下去也是自
然的,但其结果,就是法师在政治上占了优势,而不管学者的学养多麽精深,都无法胜过
法师的几句预言。
但就算如此,也有绝不该做的事。戴尔博忍着愤怒说:「如果是玩笑的话,那康迪德
应该在第一时间跳出来澄清不是吗?就因为他没这麽做,多少的学者被这个玩笑所拖累。
」
「但对康迪德来说,这也不容易。因为伊颂王已经赏赐他了,如果他做出澄清的话,
谁知道伊颂王会多愤怒。」佟弥提欧柔声道。
「如果他一个人承受这份怒气能取代这麽多学者所承受的,我觉得这可真是划算极了
。伊斯提纽斯在上啊!如果康迪德还剩下任何一点点学者的良心,希望他会对现在的情况
感到悔恨。」戴尔博恶毒地说。
「等一下,戴尔博,你不觉得奇怪吗?」凯尔尼欧忽然抬头说道。
「什麽奇怪?」
「失落年代的预言有多难得,这我知道。但这样的预言为何能让伊颂王满意呢?」凯
尔尼欧天真地问。戴尔博「哦」了一声,冷静下来,说道:「那是因为那份预言,不但预
言了可拉德王国的出现,还预言了可拉德接下来的两百年,都将长治安康。」
这也是为何伊颂王会这麽生气的原因。都已经昭告天下预言的存在,甚至认为可拉德
的兴盛已经得到了保证。看啊!远在失落的年代,就已经注定了我国的繁荣。戴尔博完全
能想像伊颂王的表情。如果撤回预言,这会是多大的耻辱?
凯尔尼欧想了想,说道:「原来如此,但我还是有地方不懂。」
「什麽?」
「我觉得,戴尔博生气的对象应该是伊颂王才对,为什麽尽是生那些学者的气呢?」
绿袍学者边玩弄着头发边说,看似毫不在乎,却一直盯着戴尔博的眼睛。这下攻击防不胜
防,让戴尔博受到了冲击。
没错,他当然该生伊颂王的气,只要伊颂王放弃他那脆弱到不行的该死的自尊,这件
事本来不会发生。
为何他一直避免去生伊颂王的气?
但生伊颂王的气又怎麽样?他会与伊颂王为敌吗?不,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擅
自决定敌人,只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後果。他怔怔地说不出话,但凯尔尼欧却已转过头,改
用轻快的声音问道:「呐,告诉我,佟弥提欧,那个预言真的是假的吗?」
「嗯,几乎可以确定是假的了。」佟弥提欧柔声道:「在版本学上就跟现有的失落年
代文献有多处出入,预言的韵文模式明显有现代的痕迹,再加上用词、地方文化混淆等细
节,在我离开可拉德前,已经有学者整理出一百二十八处证据。」
「哇喔,」凯尔尼欧失笑道:「那些被剥夺学籍的叛逆学者真是辛苦呢,要跟这麽多
证据作战。」
「是啊。」
「戴尔博,怎麽会这样呢?当学者好辛苦耶!我看我还是不要当学者好了。」凯尔尼
欧转头大声说道。戴尔博呆了一下,说道:「不当学者,那你要当什麽?」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114.32.109.117
1F:→ nonewane:稿件收到这里,请大家在12/21社课前读完<(__)> 12/19 13:53
※ 编辑: nonewane 来自: 114.32.109.117 (12/19 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