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玛在寂静中睁开双眼。空气中飘浮着微凉的薄荷味以及草灰的暖流，他顺了下罩 衫上的皱摺，一边结束了比平常花上更长一倍时间的早祷。跪坐在地，看着微微透亮的帐 篷，他不难想像姊妹们早早离开、现正工作的身影。 　　其实「寂静」在此时也只是相对的，但现在终究是众人公认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塞 尔玛再次闭上眼睛，薄薄的草蓆不能阻挡地面的寒意渗进他赤裸的双脚，但他正是要这冰 冷的意念。 　　聆听。 　　首先是男人的呻吟声，夹杂着铁锈、草药和肉类腐败的气味；然後是姐妹和修士们低 沉的祝祷声，随着後者逐渐变得清晰，前者就成了昨夜消散的晚色；再来是马匹和车轮众 及地面的轻快节奏；接着是厨子们的呼喝、早上兵士们的报哨和军官的命令，还有……。 　　睁开双眼，天蓝色的眼眸散发着冰冷的沉着，少女举起右手，用清脆的唱道：「以彼 之名，奉告天地，还诸祢所祝福的躯体如吾愿之完好。」按向前方的右手看来和一般农家 女孩没有不同，只是更白皙些，但就只是只手。叹了口气，闪耀在眼中的沉静化了开来， 习惯性地再次整理了下罩衫，少女站起身子，朝着别无他人的小帐棚，喃喃说道：「…… 还是不行吗？」 　　不知不觉间，僧侣们祷告的声响已不复耳闻，只剩下让人联想到铁锈味的、不断重复 的低沉呻吟。 ※　※　※ 　　王历七十一年，北方的兽人部落完成了统一，并在该年秋天向王国发动的数十年间所 不曾见的攻势。北方军团在开始连连败退，兽人军团势如破竹，直到亚希尔大公以一把火 将北方三分之一的田地连同尚在穗上的麦子给烧毁，暂时打断兽人以战养战的策略，才给 了王国重整态势的机会，在奥德河支流用千余残兵抵挡整整一个月，最後成为次年春天离 间各部兽人、重新反推的契机。 　　不过，这些都是後话。 　　现在正是七十一年秋中，重新集结的北方军团残兵沿河已经抵抗来自兽人的冲击二周 有余了，是众人最绝望的时候，也是维朗尼卡修道院的僧侣们将自身的价值发挥到最极限 的时候。 　　这瞧，热油触水的劈啪声和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呼嚎正在营地内回响。再次听见这声， 塞尔玛终於放缓手上的动作，而每放慢一分，细长的眉就更紧一分，最後终於停了下来， 一对眼看向被布幕所遮住的另一座帐篷。 　　「塞尔玛，你还是去休息吧，你不是还没恢复过来吗？」一边搅拌着油膏，蕾妮一边 问道。虽然无暇抬头观看，但深知好友性情的少女依然适时的给予关怀。 　　「我没事的，谢谢，」塞尔玛强自给了一个笑容，重新调起了手上的鸦片酊。「我只 是在想那些士兵……。」 　　「这样的话你就更应该把心思放在眼前的工作上，不然等等药不够了，如果再听到那 叫声恐怕你的心就要碎了吧？」在布上抹了抹手，比友人还矮上一大截的少女对着刚完成 的多用油膏露出一副满意的笑容，然後才看向塞尔玛，「不然你就好好休息吧，这也是僧 院长的意思不是吗？再说你不像我，我能做得最多也只有这样而已。」瞧着对方调制的动 作，少女流露出柔和的神色，却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 　　在往南避难途中，维朗尼卡修道院在僧院长欧列斯特的带领下，主动负担起了协助救 治伤患的工作。借助祷告的力量，偶尔有些资深僧侣们能引发神蹟，在倾刻间治癒伤口、 恢复人体力，让数量仅千余的残兵有了些许抵御兽人上万大军的可能。然而，治疗的祷告 在一天内能生效的次数有限，缺手断脚之类的情况也无能为力；结果，在这十余日兽人的 攻击下，为能痊癒的伤患日益累积，弥漫在空气里血液黏腻的气味是越来越重，一般用於 治伤的药材也逐渐空虚。 　　塞尔玛原本也是修道院中少数能实现治癒奇蹟的人之一，也是就修道院所知唯二仅是 少女就能实现祷告的修女中的一位。自然放下的淡金色长发和单薄的背影一直是修道院着 称的美景之一。然而，他却在三天前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实现祈祷，这才有了方才两位少女 的对话。 　　「我不要紧的，蕾妮，」调制好最後一剂麻药，少女伸了个懒腰，带着淡淡的笑容说 道：「我可没有因为骄傲少学了其他你会的东西喔！而且，像这样和你一起工作好像是很 久以前的事了呢……果然还是这样一起做比较好呢。」说完，少女拿起装有药膏和鸦片酊 的托盘，轻快地说：「那我就拿东西去了，我可不想害得我的心碎掉呢。」套着宽大的米 色罩袍，少女的身影此时看起来单薄得几乎有些透明。 　　此时会被待在这里的伤患没有一个是轻伤。如果不是穿肠肚烂，那至少也是伤及见骨 ，剩下的不是药石无用就是半生残疾。这些画面压着塞尔玛小小的肩膀，悄悄咬着下唇， 走向进行烧灼术帐棚的脚步沉重异常；看见那些在伤患中来去的姊妹，他不禁产生了医者 只是白色的幽灵，无法和生者对话的错觉。抓着托盘的手又紧了几分。 　　欧文是最早住进这里的人，他的左手手脚都只剩下半截，不过他那张满是胡子的老脸 总还是带着开朗的笑容，说那些让男人高兴、总是「有点」下流的笑话，不过塞尔玛没办 法忘掉对方偶尔流露的阴沉，并暗自决定等等一定要给青年整理胡子，毕竟他才二十而已 ；莫里斯脚边的东西不是蛆吧？哪个姊妹快给他处理下，不过幸好明天就换他能接受治疗 了，他已经是前天那批伤患中最後的几位了；还有洛克中队长，他在这短短十来天内已经 进出这里八次了！八次！不过塞尔玛不得不承认对他的印象会如此鲜明，有一部份是因为 自己是在为这名粗壮的男人祈祷时发现失去了治疗的能力。 　　在异常高温的帐篷外喊了一声，数三下後少女才艰难地掀开帐棚的入口。 　　少女尽可能优雅地在手持托盘的情况下和欧列斯特僧院长行了个礼，但老人没有移开 视线半分，只点了点头说：「塞尔玛呀，你也留下来观摩如何施行热油灼烧吧，我们之後 可能还需要更多擅长这技巧的人。」 　　「谢谢您的好意，欧列斯特院长……但我想我并不适合进行这项治疗技艺，」少女舔 了舔唇，忽然继续续道：「而且我也不认为我需要学习这项技艺。」然後转身就走。 　　「且慢，」老人终於转过视线，气温颇高的小帐棚霎时现被冻结了一样，「或许你确 实不适合，但这项技巧的知识还是需要更多人清楚，你是我们修道院新一辈中最聪明的孩 子之一，这项知识你务必学习。」看对方毫无血色的皮肤，老人在心中叹了口气，「或者 ，你至少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吧，将来我们会更需要你的。」 　　少女没有离开帐篷，只是站在老人身後不远，但目光却没有放在老人即将进行的动作 上。老人为眼前的伤患完成了应有的清洗，那细柔的动作大概只有「溺爱」这个字眼能说 明一二吧？但就算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柔，却始终无法掩饰当滚烫的玫瑰油、香油、蜂蜜的 混合液淋在人体上造成的景象。伴随这项快速消毒、止血技术效果的是綑在椅上士兵被布 料堵住的哀嚎，豆大的冷汗顺着绷紧的颈部线条滑下。 　　这只是处理一个人。塞尔玛缓缓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并在心中默数，等到哀嚎声停时 却已经忘了听见多少人的哀鸣。本来还爬向天顶的太阳此时已经接近地面。 　　「塞尔玛姐妹，」老人一边清洗双手和衣袖上的油污，一边柔声问道：「你为何如此 排斥烧灼治疗呢？」 　　「欧列斯特兄长，我……」听见对方的称呼，少女心中一暖，但却只是低下了头。对 方也不催促，一时间帐篷内却似乎比清晨更加安静。「我认为灼烧术违背了治疗的目的。 」少女双眼闪过一丝光芒，在转瞬间抬起头，毅然说出答覆。 　　老人悠长的叹息没有半分声响，那口太长的呼气彷佛有着重量，且重地让少女的良心 隐隐作痛，「你心中的治疗是什麽样子？」老人说。 　　「是医者用尽全心，让患者免於痛苦的行为！」 　　「那麽，这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吗？」 　　「可以的！」少女孩略带青涩的面孔以远超越其年龄地坚决口吻说道：「即使我一个 人没办法做到，但如果是其他姊妹或欧列斯特兄长，除了极少数的情况我相信都没问题的 ！」 　　「痊癒的神蹟和其它治疗方法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老人盯着少女的眼珠是浅灰色 的，些许浊白混杂在其中，但分毫不减里面的威严和关怀，「就和修整药圃也是一样的。 」 　　「僧院长大人，我不明白。」看着对方走向出口的背影，少女急切唤道。 　　「或许，只是或许……，」老人的心中浮现了传说中修道院所尊怀地女子的形象和自 己的作为，苦涩和笑容一同浮现在少女所看不见的地方，「失去实现治疗神蹟的力量对你 而言才是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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