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oinjo17 (渊)
看板NCCU_Fantasy
标题[创茶] 瘗旅
时间Mon Apr 5 23:17:28 2010
明正德四年八月三日,贵州龙场下起了磅礡大雨。在这蛮荒之地,连雨都被飞扬的尘
沙染成了黯黄色的雾,雾里除了几棵弯曲无叶的杏树剪影外,还有三个渺小的影子,他们
缓缓穿越凹凸不平的泥泞,看起来很是凄凉。
那是人类的影子。
在这暴雨中,其他生物都归巢了,只剩他们还在外面行走。这并不是因为人类具有什
麽特异於其他生物之处,就算如孟子所说,人真有异於禽兽者,也不会是雨里不归这回事
。他们不是不归,而是无处可归──
因为他们是从京里,被放到这里「当官」的人。
「爹,爹!」二十几岁的青年叫道,声音在雨中简直像来自远方的山谷。
「什麽?」老者问。
「有东西跟着我们,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们。」青年有些惶恐地说。
「在哪里?」老者回头看,但除了山影和树影外,什麽都没有。他心下生疑,问旁边
的仆人说:「你有看到什麽吗?」
「不,老爷,我什麽都没看到。」
「我也没有。我们继续走吧。」老者说道,再没有怀疑什麽。唉,可怜的孩子,这一
路跋涉,竟然连眼睛都花了吗?不过事实上,他自己也是一样。这一路下来,他早已累了
,雨水剥夺了他的气力,而眼下竟然连一处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穷山恶水,这……就是贵州吗?自己的余生,就要在这里渡过吗?
自己含饴弄孙、颐享天年的梦想呢?
「爹!我真的确定有东西跟着我们,而且它越来越近了!」青年叫道。
老者回头,不禁有些担心。毕竟,这里是他们都不熟悉的地方,如果是什麽野兽就糟
了。但他向後方看去,仍是什麽都没看到。
「在哪里?」他疲惫地问。
「那里!爹,您看那小丘旁!」青年到老者身边指给他看,老者揉了揉眼,将流进眼
里的雨水给挤出来。确实,小丘旁是有些影子,但那只是树影而已。
「那只是树。」
「不是的!爹,它会动啊!」
「那是雨太大,你看错了。」老者说。他不理儿子,继续前进。这雨实在太大,连他
呼吸时,雨水都会被吸入鼻中,他一说话,苦涩的雨水就涌入口里。他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何况,就算真有什麽野兽,如果没办法回到京里,就这样被咬死也好。他已经累到对生
存都不抱着希望了。
过不多时,他们终於找到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似乎是土苗,老者就派仆人去跟他们
打商量,看能不能借住,等他们恢复精神,再继续前进。
他看儿子在屋檐下仍左顾右盼,便问道:「你还好吗?」
「还好,爹。那东西似乎没跟着我们了。」青年心有余悸地说。老者叹了口气,说道
:「那很好。」但他并不相信真的有什麽东西在跟着他们。过了一会儿,青年问道:「爹
,现在王守仁不是在当贵州驿丞,为何我们不去向他借住呢?」
王守仁,此人也可算是名闻天下了。本来是个六品兵部主事,却因得罪了刘瑾,而被
贬到这种地方。说到这种地方,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只听老者冷哼一声:「我们要是在王
守仁手下住过一晚,这事传回京城,我们还有机会回去吗?我可不想老死在这乡下地方。
」
「喔……不过爹,那王守仁不是会算命吗?要不要请他算算我们何时才能回京去?偷
偷去只见一面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的。」
青年的话让老者心中一动。是啊,他听说过,王守仁可是掐指一算,就能算到刘瑾会
派杀手来杀他而诈死的人呢。既然能做到这种事,去问问也好。毕竟要在这地方生存下去
,光是想到未来便感到绝望。生存本就艰难,但人仍继续生存下去,因为他们怀着希望,
相信未来一定有一些好事。但如果没有什麽好事呢?
「爹!那东西又出现了!」青年打断了老者的思考,老者看过去……
然後终於看到了「那个」。
在黄色的漫天大雨中,一个身影像枯木般立在远方。但那不是枯木,因为老者感到来
自「那个」的视线──那到底是什麽?细看之下,似乎是人类,不是野兽。这应是能让他
放心的事,但老者却没有安心。
因为他不觉得那会是人类。
那东西明明在雨中,却站得直直的,丝毫不受影响,这太怪异了。当然,也许有人真
的能不受大雨影响,但那东西完全不动,感觉就很不对头。一般来说,正常人是不会一直
站着不动的吧?就算不是大幅度的动,一些小动作也是有的。
但那人就是没有动。
也许是因为那人站得太远才看不清楚?有此可能,但老者却觉得难以说服自己。还是
说那只是一个像人的东西,视线感只是错觉?但是,刚刚明明就不在那,怎麽会凭空出现
?就在他这麽想时,「那个」忽然消失了。
对,就是忽然。
不是转身离开,也不是蹲下,四周也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障碍物。就像是蜡烛上的火
,一吹,就不见了,只留下漫天空阔的大雨。老者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那到底是什麽?
不是人。绝对不是人。只是个长得像人,披着人的外皮的怪物!一定是这样。「爹…
…!」青年害怕地说,老者正要说话,却心中一惊。
「老爷。」仆人的声音吓到了他:「他们答应让我们借住一晚了。」
老者看着仆人,努力掩饰心中的惊骇。「好,向他们道谢吧。孩儿,我们进去。」他
停了一会儿,说道:「别怕,如果是野兽的话,是不会入侵人家的。而且这些苗人长住於
此,他们一定知道该怎麽对付那东西。」
如果,是野兽的话,吧?
不是野兽的话呢?
虽然雨声大得就像持续不断的雷,但老者并不知道,从他们最初开始直到刚才的对话
,都已经遁入广大的天地之中,为无色无语的老天爷所听闻。苍天无情,却仍是有其仁慈
的一面,只是其仁慈,未必能为世俗所了解而已。
次日,在龙场驿站,驿丞王守仁派出去的仆人回来了。
「大人,他们已经离开土苗家,再度上路了。」
「是吗?」王守仁有些遗憾地说:「我昨天看到他们,可惜遇上大雨,没与他们说到
话。看他们的服装,应该是从北方来的,正想问问他们北方的事,看来是没办法了。」
他摸摸胡子,看来实在遗憾,甚至带着些感伤。在这贵州险恶之地,从北方来的人少
之又少,谁不想知道家乡的事、知道朝里的事呢?仆人从未见过他这个表情,忍不住说:
「大人,我听说他们朝西而去,也许我可以去追……」
「罢。」王守仁挥挥手说:「昨天错失了机会,这不就是天意吗?京城一切,已於我
如浮云,没有追着问的意思。找你跑这趟辛苦你了,去做你原来的事吧。」
「是。」仆人作揖出门。
接着,他就再也没看到王守仁了,直到正午。
那时,仆人正在作菜,却听外面十分吵杂,他忍不住好奇心,便出去探问:「欸,怎
麽回事,为何这麽吵?」
「有人从蜈蚣坡来,说是见到了死人!」一人道。
「死人!怎麽会?」仆人惊讶地说。一问之下,原来是西边的蜈蚣坡,有人看到一老
者死在路上,旁边有两个人在哭。听转述的打扮,竟然就是昨天从北方来,寄住在苗人家
的那三人!
这可得告诉驿丞大人,仆人心想。「他是怎麽死的?」他问。
「不知道,看起来没有外伤,不像遇到强盗,可能是忽然发病,病死的。」
病死的吗?也是。毕竟这地方穷山恶水,水土不服,是可能忽然发病。他正打算去找
驿丞,却看他正从西边而来,於是仆人赶上前去告知此事,王守仁却说:「此事我已知晓
。唉,此吏远道而来,不意客死异乡。」
「是啊。不过听说那人也老了,会水土不服也不属意外。」
「嗯。也罢,毕竟这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王守仁捻须说道,但这话却引起了仆
人的好奇,他不禁问道:「喔?大人这话是什麽意思?」
「因为此人一放,此後终生再无机会回乡。」王守仁像是预言般淡然地断言:「想想
我们来这边过的苦日子,这也太为难老人家了。」
仆人点头。他是随着王守仁一起来到贵州的外地,一开始住在这种地方,他很不情愿
,也因为水土不服而生了病。那时还是王守仁亲自照顾他们,喂他们吃粥、吃药,唱歌谈
笑给他们听,才让他们慢慢适应了这里。他当然知道这里的苦。
没有王守仁这种胸襟,中原人要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仆人心想。
本来事情若只是如此,倒也没有特别值得注意之处。毕竟非亲非故,死的是别人家的
人,仆人也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到了黄昏,那仆人竟又听说有人死了,而且还是在蜈蚣坡
!一问之下,竟然那儿子也死了。仆人听了连忙赶往驿站想通知王守仁,但王守仁却不在
驿站,他再赶到王守仁的住处,才与驿丞见到面。
「是吗?连那个儿子也死了。」王守仁有些惊讶。
这确实值得惊讶。不如说,这事直到此时才透露着奇怪。要说那老者因为水土不服而
死,还算正常,但短短的一天不到,怎麽连年青力壮的儿子也死了?
「这次依然没有外伤吗?」王守仁问,仆人说确实如此,他觉得奇怪,所以这次特别
问得细了些。告知此事的人不知道早上便死了人,听仆人告知此事还大吃一惊呢。
「大人,这事恐有蹊跷,如果儿子也是死於疾病,父死於前,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可能
也染病了吧,怎麽仍是死在蜈蚣坡?应该找大夫,至不济也该找个地方休养才是啊。而且
我听说那儿子才二十余岁,就算生病,会在短短半天内就死去吗?」
「嗯,此中确有奇处。」王守仁思考着,说道:「也许他们是在前晚住宿前便已染上
疾病?这样一来,也许他们已沉疴一段时日……若真如此,他们便该在土苗家修养,亦或
便是土苗发现他们染病,才将他们赶走的?你今日早上去拜访时,曾听苗人提起此事吗?
」
「没有,大人。」仆人说:「不过我看那家子苗人不像是觉得他们有病的样子。」
「是吗?这倒奇了。且不论是怎样的病,那儿子和仆人因何仍未离开蜈蚣坡……」王
守仁敲了敲桌子,叹道:「我想,应该是『孝』吧?」
「孝?」仆人奇道。
「是。其父乍死,岂忍弃屍而去?作为子女,理应将父亲厚葬,但这荒郊野岭,如何
厚葬?要直接埋在这荒郊野岭,又於心何忍,日後如何祭之?那儿子想必是旁徨不已,却
想不出什麽办法,才一直留在蜈蚣岭的吧?」
「啊,原来如此。」仆人心有所感,对於那主仆三人的形象不觉地深刻了起来。他叹
了口气,说道:「那麽儿子会死,也许是伤心过度所致。」
「也许是染了病,但互有影响吧。」王守仁说,然後感慨道:「让他们这样弃屍荒野
,实在忍不下心。明天一早我们派人到蜈蚣岭看看吧,如果那仆人离开了,我们就将父子
二人下葬,若仆人尚在,便召以为客。」
「是,大人。」仆人对王守仁的决定满心敬服。
然而当他们於次日到蜈蚣岭时,却发现屍体已变三具。除了原来的两具屍体,他们仆
人的屍体也在,满脸泪痕。三个屍体的共同特徵是没有什麽明显外伤,只有几个像是蚊虫
咬伤的伤痕而已,其中几个特别严重,甚至流出血来。不同之处,则是父子两人虽然身死
,却是表情平和,那仆人则有所不同,彷佛见了什麽恐怖的事物,一脸恐惧。
「夜有山魅,露宿於此,若无一颗光明之心,难免慑於山中异象,竟至怪死。」王守
仁叹道。仆人猜想,也许他是在悔恨没有昨天晚上便来寻这人。
「主人已死,其仆仍露宿於此,竟不肯去,这不就是忠吗?其子孝,其仆忠,此吏必
不恶也。天下之大,何以沦落至此?又何以哀伤若是?」王守仁感伤不已,便找了另一仆
人,三人一起将他们下葬。之後,王守仁立於山麓,迎风唱起哀歌: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
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遇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兹兮,率尔子仆,
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
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
!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於兹墟兮!
是夜,王守仁归其住所,这是个极小的宅第,由当地苗人帮他盖的。来贵州之初,他
甚至没有住的地方,只能住在山洞中,後来他教土苗如何造屋,土苗便帮他盖了这房子,
他为之起名「何陋轩」。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在这龙岗山上,他还立了一个「君子亭」,并在旁边种满竹子。说来好笑,他之所以
反对朱熹,便是在格竹子这事上闹了不愉快,但现在看到满山的竹子,便让他觉得心安。
此外,他还在住宅旁放了一具石棺,此事颇为人所知。盖王守仁来贵州,自觉对得失荣辱
皆已超脱,只有生死一念,仍滞胸中,故立此石棺以警醒自己,日夜静坐其中,以消死生
窒碍,於今二年矣。此时的王守仁,早已过此难关,生死已非难事。
虽然如此,他仍保有这个石棺,静坐其中。这石棺的事谁都知道,认识王守仁的人也
都知道为何他要立这石棺,因此没人觉得奇怪,也没人有过怀疑。
王守仁进入石棺,他还记得第一次进入石棺的感觉。当时他摸着冰冷的石头,心想,
这就是死者的触感吗?但他对这条勘破生死之路从无一点迟疑。於是龙场驿丞平静地坐入
棺中,闭目打坐,心中慢慢浮现这两天的事。
他确实能预知未来。
那三人一来贵州他就知道了。当然,他也知道他们会有怎样的未来,心中怀着怎样的
忧愤。因此这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吧?只是,最後那仆人让他稍微有些大意了,本来
以为他已经睡了,没想到他竟为屍体守夜。
实在是很忠心啊。他有所感慨。
王守仁心神归一,慢慢将这些杂念排除。
什麽杂念?
当然就是自己是个巫妖,并犯下这两天三屍命案,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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