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九月二十九日星期五 　天色铅灰，雨丝拂面，象神台风用她的环流裙摆，戏弄着一个老男人想要离家远行的脆弱决心。 　一辆已经操劳九个年头的休旅车。几件换洗衣裤；一书包精挑细选过的书籍；一购物袋的CD；一包乾粮；几罐矿泉水；一架全新且陌生的数位相机；一支高龄十五有点昏花的望远镜；四个每天早晚必须弯腰请安的药袋；一个乘载了十数年梦想与口水的发黄枕头……。 　本来连棉被也差点被带上车，突然间他从玄关的镜子看到自己的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於是一咬牙，临出门前把她遗弃在仍有余温的床上。 　前脚踏出家门，後脚跟着後悔！强忍着不去理会心底的犹豫挣扎，他夺门而去、很用力的让自己不去回头。 　就在两三个礼拜前，他那刚考上大二转学考的小牛，因为迁入新的宿舍，却在兵荒马乱之际，把两条贴身了快二十年的小被单给弄丢了！二十岁的大男生，竟然伤痛的当众哭出了眼泪！ 　他会面带微笑一再转述这件趣闻给亲朋好友们听，众人听完也一定哈哈大笑。其实，他是藉着这一遍又一遍的笑声，来嘲弄自己内心那种感同身受的隐隐哀痛。 　小被不见了，彷佛亲人走丢了！大白天的时候，内心微弱的呼唤声暂时会被四周的喧嚣掩盖。但是等到晚上夜阑人静、午夜梦回，那种幽幽不断的无边悔恨、就变成可以真切触摸的刻骨铭心。 　他比小牛活得久，经历过更多人世的聚散与无常。有些分手是突如其来的，让人无法准备、措手不及。有些告别却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一滴发生，却也没有半点办法可以阻止。 　对他这个父亲来说，随着那两条小被的不告而别，也意谓着以前那个站在幼稚园门口对他飞吻之後，还会高举着双手对他不断挥舞的小男孩，从此真的断了音讯、不再回来。 　这阵子，他经常会低着头想念在怀里钻进钻出的小牛和小马，而他们却就站在身边。兄弟俩身高已经超过180。他往往要回过神、抬起头才看得见眼前这两个日益陌生的大人。 　想太多了！专心开车吧！前面将有一千多公里的漫漫长路，要考验着自己的专注！他提醒着自己。 ● 　骑车环岛的起心动念，虽然梦想是原动力；但是真要付诸执行，他当然知道，理性规画和严谨执行是必要条件。他把整个环岛行程当成一件必须限期达成的event活动来思考！灵机一动，他想到何不找位资深的AE来掌控全程？！ 　玉萍和大伟并肩作战过很长一段的时间，她知道大伟在工作上的超高要求与强悍作风。大伟也耳闻玉萍是个留美回来的娇骄女，人又长得不是普通的漂亮，听说一不爽就会掉头走人。不过，相处多年，玉萍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显露过大小姐的脾气。 　开口前，大伟曾经深思会不会强人所难？要求未婚的黄花闺女和自己一路单独相处二三十天，何止对方，连大伟自己想到心里都会暗自发毛。 　开口後，轮到玉萍陷入长考！最後，因为一念之仁，她勉为其难答应了！过来，就是双方敬业态度的考验。 　玉萍俐落的上网找环岛的资讯、向自行车文化基金会讨教、去捷安特经销站学车辆简易保养与拆卸、到大伟做物理治疗的振兴医院心脏功能重建中心查询他的心脏情形……此外，像住宿旅馆的预订、急救医院的联络方式也都事先规划，以免临时抓瞎。最後，玉萍甚至还开着汽车先环岛绕了一圈！ 　玉萍所做这一切，大伟都默默看在眼里，没有出声、没有乱添意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他向来讨厌在工作时别人捉住他的手下指导棋。他放手让玉萍全权处理。除了几点要求： 　一、因为全程大约一千两百公里，而孙某人近二十年来一天曾骑过的最远距离是四十公里。所以请规划在三十天内完成。可以提前、不要延後。依多年的工作经验，AE开工作卡时，如果给创意人员留的时间太长，往往造成接卡者的松散、反而失去了应有的压力。 　二、基於个人的偏好和过去玩乐的回忆，请选择沿海路线。例如西部要走东石、七股；东部要走花东海岸、然後经宜兰、北滨回台北。 　三、即使有一段路会因此而重复，台湾头的鼻头角，台湾尾的鹅銮鼻也一定要经过。此外，屏东市拜托一定要走到，并且要在那过一夜。因为那是孙某出生、成长、学车、梦想缘起的地方。 　四、住宿之处，乾净舒适第一考量，费用没有限制。孙某有自知之明，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像年轻人骑车环岛那样的吃苦耐劳。虽然体力不足，但是幸好还有竞争优势，用时间和金钱来弥补。 ● 　玉萍很快就拟定了一个二十五至三十天的行程，也提出一个方向的修正建议： 　大伟原来打算西去东回逆时针方向走，但是玉萍和有经验的老手讨论後，建议修改成由东往西顺时钟前进。主要是考虑苏花公路和东北季风的因素。 　苏花公路是最需要体力和意志全神对付的地方。把它摆在精气神十足的行程前段，比放在气血皆衰的行程後段容易完成。 　并且九月底、十月初已经刮起东北季风，先往东南走会是一路顺风。等从西部北上的时候虽然碰到逆风，但风势威力会被中央山脉挡掉一些。 　此外，苏花公路沙石水泥车多，当好几十顿的重车乘风破浪擦身而过，自行车容易被风扫倒。如果往南骑，人摔车的方向是对着山壁；但如果是往北骑，摔的方向是朝向悬崖！ 　满有效的恐怖诉求，他完全接受玉萍的建议。原本打算朝西南出发，现在掉头往东南开拔！ 　做决策时，他有时锱铢必较、寸土必争；有时又能屈能伸、弹性十足。看似矛盾，其实不然，他心中自有一把尺，衡量的重点是有没有违反拟定的策略、会不会悖离原始的初衷。 　既然想要看的是整片森林，就何必拘泥一定要从哪棵树开始看起。 　有一件事玉萍没有先说，事後他才知道，原来玉萍还到台安医院报名受训，学习心肺复苏术，也就是CPR。他笑着告诉所有亲友，如果早知道玉萍如此有心，环岛骑车途中他一定会假装休克，等着玉萍对他敬业的口对口人工呼吸！ 　男人到了某个年纪，好像只会剩下一张嘴巴还在振振有辞，而其它的部份全都无能为力。幸好，除了嘴，他庆幸自己能动的还有两条腿。 　自行车新文化基金会的林惠忠，踩着他的风火轮准时出现。这个广告人出身的自行车老鸟，特地排除万难，挪出时间，愿意陪伴大伟骑头三天。 ● 　有个经验老道的熟手同行，不只让人感觉踏实，遇到问题还能随时请教、当下学习。这好像有点临时抱佛脚，但是新手环岛，上路时有个佛脚在身边跟着谁会拒绝？！ 　老友倪桑自从得知他有骑车环岛的念头，就一再的设法劝阻。倪桑不断提醒他：大伟，你是在健身房里练车的饲料鸡，而真的能够骑车环岛的，可都是能够满山遍野、四处乱跑的放山鸡。 　倪是大伟成年後结识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大伟的出身。当饲料鸡是他到大都市讨生活之後的事。在此之前，他可是南部下港出生长大、土生土长的在地竹鸡仔。如果用台语发音，竹鸡仔是指街头上说话大声、举止嚣张的不良少年。 　虽然现在从外貌上怎麽看大伟都是台北小孩；而他的内在本质，却依然是个横冲直撞、不愿受环境拘束、不肯对体制就范的野孩子。 　曾经有个食品业的企业主，想要推出一种鸡精，原料采用的全是来自东部鹿野山区的放山鸡。这个任务大伟一听眼睛就亮，他觉得当仁不让、舍我其谁？！挺身为这个结识超过二十年的客户博命效劳。 　结果他们提出的电视广告脚本，是在山区的茅草丛中一个拿着网子试图捉鸡的男子，四处穿梭飞奔的主观镜头。男子满头是汗，耳畔也一直听到鸡叫，但是眼里就是看不见半只鸡。 　男子精疲力尽的停在一棵大树下擦汗，鸡的交谈声变得更吵杂明显。男子抬头，镜头从仰角看见整棵树的枝桠上，满满站得全是鸡！ 　字幕浮现：我们的鸡，都认为自己是鸟！ 　鸡精。 　客户没有接受，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一套主张。大伟也没有接受客户的没有接受。他主动跟这位大老板提出让我们就此分手，但是下堂求去之前还应客户要求引介了另一家创意更棒、也愿意照着客户命令行事的广告公司接手。 　他後来在货架上看见，客户最後采用了两个原住民酋长的头像来广告这个鸡精。显然客户认为，他们的放山鸡，也就仅仅只是一只鸡而已、没什麽好大书特书。而大众会去相信，原住民酋长比较懂得如何炖鸡！ 　那个鸡精，过没多久就在货架上挂掉了。当然，也可能是和心脏装了四个支架的他一样，躲在业界的某个角落苟延残喘、没有百分百断气。 ● 　那年的过年，那位大老板寄来一张贺年卡，上面只写了一行字：那些鸡，都认为自己是鸟。 　大伟手捧贺卡，忍不住笑出了眼泪。这个业界跋扈性急出名、让人又恨又爱的家伙，是他今生今世的好友，不管他们之间还有没有生意关系。 　一只鸡，只要有飞的梦想和勇气，就是鸟；一只鸟，放弃了飞的念头，就是鸡。大伟的这种想法，年岁越大，来得越是强烈，但也更难获得亲友的认同。他只有摸摸鼻子，找个角落自己拍着翅膀。 　Discovery的客户Gina骑着她的铁马也来送行。才没多久前，她和读国中的女儿一起只花九天的工夫，就骑自行车环岛一圈。很让人激励的消息，不过当大伟问她沿途看到哪些美丽风景？回答是：柏油路上连绵上千公里的那条白线！ 　人家飞鸟都已回来，鸡却还停在地上拍着翅膀！大伟顿时心急，胸口那只搪缸过的老旧引擎，开始发出阵阵低吼。虽然抖动，但是还有余温。 　在兵荒马乱的吵吵闹闹中，他和来送行的同仁合影留念、同时也是拍照存证。康健杂志的王梅匆匆赶来，说要确定看到他真的有出发。因为，在当月号的杂志里，王梅已经披露他就要骑车环岛的消息。也就是说，如果他临阵退缩，王梅就是做了不实报导，他会陷朋友於不义。 　过河卒子没有退路，只有一路奋勇向前。 　继续拖拖拉拉下去，好像永远会有人赶来送行或是加入陪骑。这样没完没了的牵扯，让他想到国文课本上那只想往东南飞的麻雀，五步就会一个徘徊。 　一咬牙，在众人的哈啦环境音效中，他很突兀的猛然跳上自行车，用力踩下踏板从人群中窜了出去。当时是八点零三分，比预定的出发时间晚了三分钟。比他立志骑车环岛的十二岁年纪晚了四十二年…… 　十九天後，孙大伟於十月十七日返抵台北、完成环岛。总计骑乘1218公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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