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ptang (愿你看见温暖的星光)
看板NCCU02_MJOUR
标题不然如何呢?
时间Sat May 31 23:30:41 2003
嗯,周末晚上可以读这篇文章,
柯老师多年前写的散文,
叙说了爱情缠缚的千折百转,写得很动人──
有一种「很多人好像都能用各自的爱情故事来对号入座」的普世性。
看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惆怅,心里只有反覆一句:
「不然如何呢?」
ps:很长的文章,不好意思呀,又来占版位。
呵,周末的班板允许一点絮叨吧。
(我以为,柯老师的文章会有些fans喔)
识得柯裕棻这名字时,她是写文章的,并不知道她是新闻系老师,
老师对写作的预期是:「我只希望越来越诚实,并且逐渐不再害怕诚实。」
其实呵,书写和言说这张网底下,真正动人的是想法和感觉。^^^^^^^^
只是,我们能够写或说得多诚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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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夜
◎柯裕棻
近黄昏,於是东向的窗口都点灯。野坟白杨上,到处是空旷的风,
不然如何寂寞呢?
已经很久,我们都不再讨论关於价值与判断的主题了,不但为了我
们岌岌可危的精神卫生,也还为了那些值得怀疑的,青丝袍子般又冷
又滑的道德戒律,还有一个接一个,无法阖眼的清晨和幽冥四合的暮
色。
昨夜我又失眠了。乱梦颠倒之後,睡眠无羁脱轨逃得很远,夜的密
度太大,失眠的浓度深不可测,梦与夜因此而没有了边界。我躺在夜
里,窗里,听着寂静缓缓沉淀,有些风从窗外飘过,飒飒穿过井然的
思绪。
昨夜我梦见你的背影如猫的曲线,深秋的寒流中前行如乌云盖雪。
雪花莫名其妙阻挡我们的归路,就留在这里吧你说,不然还能如何呢
?我们浴雪而席,颤颤如风旗。
行路难,我说。不然如何呢,你说。我四顾幽冥八荒,我说这真是
我们心情的写照,晚秋的路,漫天的雪。我不断咳嗽然後天就完全黑
了。我摸索着身边的物事,我知道这是我所熟悉的所在,可是我遍寻
不着灯的开关。
你忽然从另一扇门进来,我的房间就亮了。我问你去了哪里,你往
门外一指。我发现那扇门已经消失,只剩乌木的门洞子,凄白的墙,
在那之外是衰草连天,荒塚似的野地。我问你为什麽回来,你笑了笑
,又把灯熄了。
於是我又立在野地里,又是风雪,又是混沌的黑。可是我知道只剩
我一个人了。
浴雪後的梦记不清了,我从寒冷中抖着醒来,发现薄霜洒遍露台,
噩梦是夜的牡马,又一次我手无缰绳跌在反反覆覆的泥泞里。
这样的踌躇,梦里刹那的空间和时间,我几乎触及永恒。
这样的梦。你的声音爽冷乾脆如秋月清敲玻璃窗,你的眉目分明如
山水,洁净如瓷釉,轻微像瓦霜透明像风,幽静缓慢如一朵兰花的启
颜。不然如何呢。你缓缓起身,以陌生的姿态退席。我转身求助满天
神佛。
你缓缓张手,手心卦象森然。尘归尘,土归土。唉。
曾经我非常困顿於北地的寒冷,彷佛除了漠漠风雪之外,没有遇过
一场雨。我完全不记得曾经湿过鞋袜与裤管,事实上我不记得那些年
里曾经撑过伞,我似乎没有伞。然而,那个午後经常被召唤,新书的
纸页间青涩的气味,夹着羊毛衣的蜡气,冰凉的雨点中,顶着新买的
理论书,匆匆躲进书店的那个午後。那一定是四月了,苦冷的风雨间
歇,残酷的月份。
你曾问我关於寒冷的问题。我说那就像早餐时,靠着白麻的桌巾,
银色的刀叉在法国面包上抹柔软的奶油,乾脆的面包屑不断掉到信纸
上,咖啡有点苦,没有糖或牛奶。你笑说这和寒冷没有关系。我说因
为刀叉和奶油都是冰冷的,而那银刀刮过的声音就像踩在雪霜上的脚
步声。你说这是我荒谬的比喻,而且还是厌食的。
也许我曾在冬天的早餐桌上写过太多的信。我也许尝试於其上描绘
冬季的冰雪,所以语言是不够的,而印象和感觉又太多。檐前冰柱反
射的晨光,结霜的窗台,雪踏在脚下的松软,呼吸的白雾,暖气机的
呜呜声,蒸汽机冒小烟的形状,空气中清醒又缓慢的寒意,还有早晨
从被窝醒来,发现窗外静静飘着漫天大雪的闲寂。
我也曾书及冬雾的灾情,湿寒得无法呼吸,浓固得不可思议,五公
尺外的世界全然不存在,世界变得小而紧密,一切都逼近得触手可及
,像一个原始的梦,这个世界在我身边悄悄吹一口气,封闭着一种亲
密的私语,安全地被环抱在睁眼不见的盲目里。一切都触手可及,没
有他者。这实在像我梦中的心情,刹那的空间和时间,没有未来的永
恒。
如果我能把这一切都寄给你,也许我们不致沦落今日如此。也许你
就能稍稍明白我的病情是怎麽回事,为什麽心事这样若有若无。
如果我曾试着多写几句,我们今日不致沦落如此。
昨天早上我去了图书馆,循着旧路。
路不好走,霜化不去,不久後为雪掩埋,然後就成了冰,阳光即使
闪耀却也是冷的。树枝把它们纷乱的心事向天空展开,而寒带的天空
,清晰得彷佛连空气都没有。
我跨过雪堆,红砖楼的学生正艰难地把大提琴搬上车,他们的窗台
内有一株半枯的黄金葛,一串静止的风铃。一个女子站在窗後看我,
我知道这个女人,她经常坐在窗沿编织某个物件。她的嘴安静咀嚼着
,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甜甜圈。啊那是多麽糖蜜腻人的早餐。
早知我们今日沦落如此,当初我写信的早餐该多加点糖。
这样懊悔的念头已经浮现无数次了,熟悉得一如这条通往图书馆的
路。我在十字路口停下来等红灯,竟看见你从对街往这里走过来。我
凝固在雪堆旁,被这恍惚的幸福的瞬间震撼而失去其他的感知能力。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刹那,你竟然在这里。
我看见你走过马路,走过来,经过我身边,完全不认得我,走掉了
。
那不是你,当然不是。只是一个很相像的人罢了。然後,我为自己
的荒谬笑了,他其实像十年前初识的你。至於这几年经过种种波折之
後的重逢又离散,最後一次见到你的模样,我却记不清了。我刚才所
见到的人,让我看见十年前的你。一路上这种奇异的时空错误困惑着
我,我带着复杂零乱的心情,踩着雪,循着旧路走到图书馆。
图书馆空荡无人,这是个愉悦的地方,日光充足且挥霍地穿透高敞
的楼层,明朗的大窗,烘照着百年橡木的长方大桌。我栖身於熟悉的
角落,四周与墙等高的书都是熟悉的语文。某个远处有低语回响着,
回音在某个回廊踱步着,像是一些安居乐业的鬼魅,古老清洁的磨石
子地被踏出凹面来,安抚人心的书籍气息温暖包围着,乌鸦的影子偶
尔掠过肩上。
曾经有一整年,我几乎天天在此做功课,灵魂安憩如阳光里的猫。
在这里,我对一切寒凉的恶意都能诚实去看待,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没有丝毫的不洁感。书册撑着世间的真理与铁则,有这样一种道理,
那样一些说法,如何如何的论调,诸如此类云云,某某主义云云。为
书籍环绕的所在是安全的,它建构并且倚靠永恒。我随手翻阅一本老
旧的诗集。十二月午後的烟与雾之中。房间里,女人来了又走,谈论
着,麦可蓝基罗。因为我不希望再次转身。旅程迢遥,路径深邃且天
候犀利,冬日的死亡。
那栖附在书籍里的,老在我心里窃窃私语的鬼魅,突然现身并飘绕
过来,我失了神,没有再读进任何字,我发抖得无法掩饰。
书页交错回忆与想望,字里行间参差一些闪现的片段,无关诗与文
学,我只能晕眩流泪。泪水叭答叭答掉在粗糙的纸面,抹去了又沾上
,一块块深色的圆点,圈住浮凸起来的字句。啪,时间,啪答,仙人
掌,叭答,咖啡,啪,玻璃窗,然後视线里只是模糊。我飞快的翻动
书页以掩饰这狼狈的窘态,我知道秩序已经零乱了,我无法挽住这眼
泪的决堤,甚至纷扰的思绪也形成漩涡,我泪眼凝视漩涡的绝对中心
,那是一股庞大的魔魅。我感到深深的怖惧并不由自主发抖,跌进去
就出不来了。
已经很久我们都不再讨论有关价值与判断的主题了,为什麽我还会
在这里因某些事物的失落而感伤迷乱呢?我一度以为那些事物已经远
离。而此刻我才明白,远离的是我自己和时间,我看见自己渐渐分离
出来,站在外围的角落,明白看见那些叫人落泪的往事已自成一个完
整精密的体系,没有人可以搅乱它的秩序和运行,它只会越来越清楚
,存在於一种无缺的状态中,没有人可以使之倾斜或偏离,即使你或
我也不能够。它会一直在那里,即使我们都忘了回去的路,也不会因
此而稍减它的光芒。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不再泪眼看待这一切,也许
那一天,我们会向永恒靠近一些。
图书馆的闭馆广播说再过十分钟就要关门了。我仍颤抖流泪,胸口
疼痛气苦,往出口鱼贯走去的学生经过我时都神情肃穆,面带哀矜好
奇的眼光。我知道这是误会,这一切无关书本,也不是功课压力。我
闭眼深呼吸,尽力收拾自己,摇晃着走向穿踏千遍的出口,恍惚中那
只是一道无边的白光。我知道那之外仍是市街,是世界,我真希望不
是。
我循着旧路,一切触手可及,除了永恒。我们竟如此今日。不然如
何呢,你说。就留在这里吧,我已沦落如此。
於是我今晨醒来一切都不对都不对了,我目睹林烟的陨灭如远古文
明,以及晴空的滚滚流荡如水银。一切都不对都不对了,这充满清教
徒思想的北半球,我独自在街道散步为人群所拥簇,我的思念是复数。
我的心情翻搅如风汹涌如云层波动如海的泡沫,如露亦如电,不然
如何呢。其实不然,你说,我们还有未来如画承诺如诗。
不然我们如何寂寞呢。
霜夜。我的昨天延伸至今天,四处净是未来及过往,我没有看见永
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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