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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转录]拉库拉库溪南北岸记行(李佩珍)
发信站淡淡的山岳天 (Sat Jul 23 02:33:26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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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转录自东华山社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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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拉库拉库溪南北岸记行(李佩珍)
发信站: 东华大学(东方小城) (2005/07/22 Fri 23:31:50)
拉库拉库溪南北岸记行
李佩珍 东华自然资源所 1997
拉库拉库溪北岸,早年为布农族人自南投向东部迁徙的主要
通道,至今仍遍布旧部落、旧路,以及许多饶富文化意涵的
布农地名。山高水深、崩壁夹岸,在布农传统友善自然的资
源使用文化下,仍为茂密天然阔叶林覆盖,野生动物丰富,
在玉山国家公园成立之前,主要属於花莲县卓溪乡布农人林
渊源及其父的传统猎区;在国家公园成立後,亦当然成为园
区最重要的生态保护地区之一。
林渊源,花莲县卓溪乡布农族人。自幼即与父亲一同上山打
猎,小学毕业後更直接成为专业猎人,即使在父亲过世後,
仍独自一人进入其猎区打猎,最长达23天。自民国72年玉山
国家公园正式成立後,担任国家公园的巡山员迄今。此次去
拜访他睽违已久的猎区,期间已然悠悠十三载。
1997年早春,我们一行三人,为调查拉库拉库溪北岸溪流生
态及野生动物相而来到南安管理处。夜宿管理处,繁星点点
,宗以提到一些布农朋友的趣事、一些共同生活在山里的日
子,一向爱山且偷偷仰慕着布农文化的我,静静的听着、悠
悠的想着:会是怎样的一段生活呢?
清晨,打点好背包,等在管理处前庭,只见两辆机车缓缓驶
来:一辆是两个布农壮年男子,其中後座手缠纱布、黝黑强
壮的高阿章先生,是我们的向导之一;另一辆机车则由一位
丰腴娇柔的布农小妇人,载着他的丈夫,个头不高、满脸温
和的布农男子,确是顶顶大名的布农猎人,我们往後两周的
向导,林渊源先生。
1997.3.10南安?瓦拉米
清朗的一天,带点热气,大家跚跚的走着。由於有些陌生,
走得散、不太说话。中午在黄麻溪吃着凉了的便当,然後下
溪做一些例行调查,两个向导索性小憩一会儿,春风拂面,
一切显得闲适自在。午後雾气拥上,步道有些凉意,待众人
前後行抵瓦拉米小屋,已近薄幕。夕阳下生火、煮两道简单
的菜,赶在点上蜡烛的时後,围坐享用。饭後林及高两位大
哥,喝了一些酒,林大哥谈起过去打猎的成绩,笑说:我和
我爸爸两个人,上去一次25天,差不多可以打到74只山羌,
这只是山羌喔,山羊和山猪还不算的。听的我们吒目结舌,7
4只…,一辈子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50只呢!过去台湾山
林中,野生动物的繁盛真另我又羡又妒。
说起以後数天的行程,林大哥说:大分那边还很多熊啦!为
什麽呢?因为大分那边很多那个青刚栎有没有,熊很喜欢吃
那个果子嘛,喔…11月和12月结果子的时候,熊更多了。大
分再进去往米亚桑的路上,有一个峭壁,熊很喜欢在那边休
息;还有,熊也喜欢在很高大的树上用树枝、叶子围成一个
圆圆的,像盘子一样的巢。…水鹿喔,也是北岸那边比较多
。
看着烛光里林大哥生动的表情,听着凉风中他鲜活的语调,
我不禁暗自幻想起那些情景:一只乌黑壮硕的黑熊盘坐参天
老树巨干之上,忙着摘枝折叶做新窝…。他是慢条斯理的?
还是粗暴烦躁的?想起登山者常自问的一句:人,为什麽要
爬到这麽高的地方?有一天,我也想问问熊:你为什麽要爬
上这麽高的地方?登临峭壁、远望山水时,在想些什麽?
1997.3.11瓦拉米?11.5K营地
离开瓦拉米,步道状况仍不错,随性走着,不知不觉竟超前
许多。行抵一处旧驻在所,刻意休息了一阵,未见同行的向
导及伙伴,所幸路况早已询问清楚,并不担心,又继续前行
。这一路有许多开垦伐木的痕迹,造林地、茅草间或出现,
虽然路况良好,却无欣赏景,总觉得这景色中有些伤感。中
午,过一溪沟,想起这麽久没碰面,同伴们可能会担心我,
索性找了个大石头坐下,就着暖暖的春阳享受午餐,等到他
们的吆喝声响起,我已经吃饱喝足、有些卷意了。午後仍是
散得很开的走,好像我们不是一个队伍,是因为彼此不熟、
也是因为路线清楚吧!
傍晚早早紮营,在林大哥旧时常用的营地,只见他从茅草中
掏啊掏的,几个锅碗瓢盆赫然出现,好像,这是他另一处别
墅而已。晚餐依然简单,依然配着一些星光。林大哥在火边
,说起以前猎熊的往事:我们以前打到熊是大事,就是说有
禁忌,好比说这次我们几个一起出去打猎,我打到了嘛,我
们不能回村里,要先派一个人回去,通知部落我打到熊了。
然後大家都要放下工作,要开始酿酒,酒要4天才能喝,所以
才要先派人回去讲,这样准备才来得及。这个回去的人和村
里的人约好一个日期,再回到我们这里,我们就要在山里等
,日子到了才能回去。那因为熊很重嘛,所以我们就先生火
,把熊用木材架起来,骨头、内脏和肉都先拿起来,熊皮架
起来高高的放在火上面让烟燻。熊什麽都可以卖:内脏、肉
、皮都有人买,连骨头都有人买。不过熊掌价钱最好,熊胆
也是,小小的,放在口袋就好了,价钱又好。
宗以提到玉山国家公园之所以没有很明显的原住民冲突问题
,就是因为他们把布农族三大猎人都收编了,所以其他小猎
人也就没什麽好吵的。当我们笑说:「国家公园如果扣掉你
们三大猎人的猎区,就没剩下什麽了嘛!」林大哥略带缅腼
的却有几分骄傲的笑了。我好奇的问到布农的猎区制度,为
什麽有些人能拥有较大的猎区?林大哥回说:「那要看你的
本事啦!你要有能力照顾自己的地方,别人知道了你在这里
,就不会来。你要是照顾不了那麽大的地方,那人家当然就
可以来。比较懒的人都只好在附近山里,要比较能吃苦,才
会进到深山里,那地方就当然比较大了。」不是基於阶级,
也不是基於继承,这片广大山区完全是属於大家共有的,只
能靠你自己的能力与意愿来获取,更值得敬佩的,是族人间
的相互尊重,遵循一种在山里狩猎的礼节。在台湾蛮荒险峻
的高山溪谷中,直接追逐猎物是需要多方面的能力与相当的
勇气,对我们这些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入山寻梦的都市少年
来说,是怎样一种梦幻般的英雄形象!
1997.3.12 11.5K营地?大分
古道仍在阳光中蜿蜒迤逦而去,随着她优美的线条,我们逐
渐深入拉库拉库溪的心脏。终於,今天要进大分了。心里有
点急切,又有点害怕。大分;一个传说中的地方,曾听过广
哥胜赞其自然、文化多样意义的丰富内涵,幻想着雄踞拉库
拉库溪南岸最大河阶地的这个深山古城,会是怎样一种形象
?听林大哥感叹起数年前一场人为疏失造成的大火,烧毁了
大分仅存的一些旧房舍,心中直喊冤枉,晚出生几年,也遭
天谴了吗?从我开始认识台湾的山林,就不断面临这样的「
非战之罪」,只能眼巴巴看着一片片残存山林,想像前辈口
中传述的美丽景象。两个布农大哥提起过去的大分,一脸兴
奋:「以前还有人住的时候,我们去大分都不用带米,那里
还种小米、玉米,可是要带东西进去换啦。那里有一间日本
人的屋子,里面有一个好大的箱子,装的满满都是烤乾的肉
片,我们一直吃都吃不完。以前到那里根本不用带棉被,那
里什麽都有。」我想,没有族人的山里,对他们来说,总有
一些些缺憾与感叹吧!离开规模庞大、驳坎石阶完整如昔的
多美丽驻在所,暂别古道,切上棱线,以避开前面等着的大
崩壁。在路基不清的陡坡直下700公尺後,降到婉约动人的溪
谷里,再次接上古道。乍见一个古意盎然的木牌写着:往大
分1.3公里;往多美丽3.7公里。靠在平缓柔美的古道旁写着
记录,一面心里蹦蹦跳着,就要到大分了!顺着古道缓缓前
行,越过另一弯秀丽溪谷,又撞上崩塌地,小心翼翼的横渡
过,终於站在最後一座吊桥前,对岸,樱花盛开处,就是了
。
在第一河阶地的平台上,已然伫立着一座帆布寮子,原来是
早先高大哥来时就已搭好的。旁边大树上挂着一块薄薄圆圆
的黑色石板,边缘打了个小洞,系上绳子,赶忙趁着落日余
晖按下快门,原来这石板早已听林大哥说过典故:「这是以
前我们拿来赶鸟的,周围打上一些小洞、绑上绳子、一直牵
到附近田里,然後在家里敲石板,声音就会传到田里,吓走
来偷吃的小鸟。」往後数日徘徊在许多旧部落遗址中,不断
见到这些石板慵懒倚墙的落寞身影。
下溪取水,但见一只晶亮的弯刀,挂在悬壁吊桥间;灰蓝蓝
的夜色中,朦胧的溪水静静流穿夹岸的高耸岩壁,把手浸入
冰凉的溪水中,触摸她亘古以来一贯缓慢的律动…。直到林
大哥提醒:回去了,天要暗了。
1997.3.13 大分?意西拉溪
一早起来,便兴奋的期待着,林大哥要先带我们上去高一点
的河阶看看大分最完整的一部份。沿着古道缓上,阳光大刺
刺射入林中,映在被山猪拱开的大石块上,竟有些刺眼。进
了石砌的门柱,眼前一片残瓦倒墙,踩着嘎嘎作响的废铁皮
往里走,林大哥仔细的说明,这里是福利社、那里是学校操
场、晒米场等等,走到一处石墙边,水泥地基仍在,林大哥
说这里便是大分最後有族人住的房子,但经过两年的那次大
火,这原本共四座极完整的屋舍也告香消玉殒,他再次惋惜
着,看在眼里,我不禁轻轻替那些过客道歉,请此地的古老
魂魄谅解这无知无心的文明人。平台上有樱花、桃树、竹林
,衬着遍野嫩绿茅草,熟悉的山野风光,标志着早年原住民
部落的生活场景。不过,大分终究不亏是大分,一个窄窄的
石壁通道後,赫然两间水泥小屋,看来分外神秘诡异,果不
其然,林大哥说是以前日本人的弹药库,入内一看,屋梁上
居然见一手心大的蝙蝠悬吊着!倒是颇有那种阴森气氛。只
容一人转身的小屋里,早已没有枪管火药,林大哥撬开地板
,原来暗藏着许多废弃的猎具,是以前住大分的族人们打猎
所用,各式大小的吊子、木片一应俱全,却已尘封多年。布
农狩猎的文化,是否也将如同这些小巧的线圈般,长眠於青
山翠谷之间?
下来时经过一个石砌的猪眷,才知晚期布农族也开始养猪,
似乎是像兰屿现今饲养的那类迷你猪。林大哥笑说一则趣闻
:「以前那些猪都放在外面,要喂他们的时候,主人就叫"Do
-La! DolaDolaDoLa! "猪自己就会回来。有一次,一个族里
的人叫他的猪回来,他只有一只母猪嘛,可是猪回来的时候
,他一看,怎麽好像有两只,原来後面又跟了一只公的山猪
,他们就赶快回家里拿枪打山猪。」可怜的山猪,为爱情而
牺牲生命了!人在大分,说到山猪,又提起爱情,林大哥想
起以前的女朋友,直夸说她很勇敢,和她父亲两个人合力打
山猪;又说她很会织布、懂得酿酒…。想来是个刚柔并济的
奇女子。原来林大哥对大分的了解,多来自於这位布农女子
的传述与向导。问起他为何没娶这个女孩,林大哥平静的说
:「以前和现在不一样,女孩子那有自己决定的,都是人家
来家里提亲,父母答应了,马上就可以把你带回家。那时我
也去提亲了,她妈妈嫌我没钱,把她嫁给老高的一个同学了
。那时候她还有哭,她说她很喜欢我,因为我很会打猎嘛。
现在人住在台北,每次打电话来,都说很想回大分。这次听
我说要来,也是很想跟,可是没办法啊。」这就好像连续剧
里悲苦的恋人一般,但是听林大哥谈起这些往事,却并不惊
天动地似的,只是有那麽一点点认命後的叹息,隐藏在爽朗
释怀的笑容里。这样的生命态度,在大分的群山怀抱里,显
得贴切而真实:像一座伟峨的山峰,终究留不住飞奔而去的
清溪;像一湾娇柔的溪水,被迫离开群山的故乡,进入混浊
的平原;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能用沈默坚毅的姿态,掩饰
恋恋不舍的目光。我能感受到大分之於布农少女的意义,不
只是一处故居;不只是一处狩猎场;更夹杂了浓烈的年少情
怀与串串的青春回忆。山水因人而有情,这个平凡的故事,
却比部落征战、拓荒迁徙等历史,更添大分的韵致。
大分的故事说不尽,地方跑不完:在上面一些有布农人猎杀
的成排日本头骨;在溪谷下面有日本人以前挖的防空洞,里
面又分成好几个通道,栖息着满满的蝙蝠,更有人头和旧枪
等等;然後,还有一个叫"小姑娘"的地方,因为那个布农女
孩的父亲就是因为一天在那里看到一个女孩,唤了她几声:
小姑娘!小姑娘!回家後重病不治而过世,所以大家往後就
叫那里"小姑娘"。点点滴滴,只见林大哥充满回忆与传说的
眼神,不断巡视着这片山林,喃喃说道:大分这里跑不完的
,下次你们有空再好好住几天,慢慢看才行。
话题又转到黑熊:「熊很聪明,牠如果吃到陷阱里的动物,
就会一直守在附近,等动物再中到陷阱,然後去捡现成的。
而且牠还会先把动物搬到别的地方再吃。不过,熊不吃山猪
,我听老人家说,熊和山猪打,山猪会赢喔。像我们部落里
没听说过人被熊打死,可是常常听到有人被山猪撞死。」记
起另一位布农族青年黄精进曾说,熊的胃很小、是吃素的,
吃那些动物可能只是为了表示说此区是牠的地盘,因为他们
常观察到吊子附近边吃边吐的痕迹。求证於林大哥,果然,
他比了比熊的胃,只不过一个拳头小。先前提到他打到熊的
经验,再仔细询问,林大哥声色俱佳的为我们说明打熊後整
个祭祀的过程:
猎到熊的人和同伴回部落时,老人会先出来村子外面接,背
熊的人背的很重,但是不能直接放到地上,要由来接的两个
人接过去放在地上,交接的时候,双方还要说:(注:非常
的意思,极端的意思,平常不用,有诅咒的意味);然後我
们会生火,大家围坐,喝先前酿好的小米酒,由猎到熊的人
说明整个过程给老人听,老人一听就会知道你在什麽地方打
到的,大家聊聊天。差不多了,老人会念咒语,由一个老人
带领过火,带头老人这时会开始吟唱,後面的人也跟着一直
唱,这是要告诉部落的人:我们要进村子里了。然後妇人会
出来接过东西背,大家各自回家。明天一早,还要出来围坐
在一起,用头骨在每个人头上绕一圈,还要轮流披着熊皮跳
着。熊肉是只有出去打猎的那些人能吃,不过有分到肉的人
要买猪给部落其他的人吃。「我们部落每一种猎物都有专门
的人负责祭拜,祭拜时一定要用动物的下颚骨。像我们村里
负责祭拜山猪的原来是我爸爸嘛,後来就传给我;可是负责
祭拜黑熊的老人没有传给别人,现在就没有人负责了。」
正午时分,众人安静快速地在古道上走着,左边山坡上传来
窸窣的声响,抬头惊见一只硕大褐色的水鹿,被吓跑的牠,
露出一小截末端黑基部白的尾巴,毛绒绒的上下跳动着。後
面的林大哥眼尖,认出牠头部的基座,才知是一只公鹿呢!
林大哥赞叹之余,忍不住轻轻念了一句:唉!要是有枪就好
了。
下午在满眼崩壁、满鞋沙砾中滑进意西拉溪的清秀溪谷里。
1997.3.14 意西拉溪?米亚桑溪
睡了一觉,发现昨天的崩壁不是恶梦。瞧!眼前岂不又是一
条碎石沟!看来此区岩质的脆弱和侵蚀的剧烈名不虚传。前
面林大哥笑着说:「我很喜欢遇到这种耶。你都不用走,它
自己就会走了,一点都不累。」我则紧张的回着:「自己会
走是很好,可是我怕它自己不会停啊!」看着我们几个小朋
友狼狈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被他一逗,我也笑了;第一
次在崩壁上笑出来,这一笑,竟轻松许多,好像这直泻溪底
的崩沟也不过是陡一些罢了!早早下到溪床,赫然一条叠满
石块、宽阔爽朗的溪谷。近溪床处赤杨遍布,颇有温带气氛
;高一些的山坡上则是满满茂密的阔叶林,间或夹杂着盛开
的艳丽樱花。往上游望去,夕阳余晖下,映出一面橘红色的
大崩山:我决定今天在那下面洗个澡!
晚上升起熊熊大火,配着酒,林大哥开始提到他最锺情的水
鹿:「水鹿很聪明,牠们知道猎狗会怕很深的水,所以牠们
被猎狗追的时候,会跳进很深的水里,游到对岸,这样猎狗
就没办法了。水鹿的体力很好,上次我追了一个多小时,牠
还一直跑。追鹿最好在4月,公鹿正在长茸,那时候他们会生
病嘛,大便稀稀的,不像平常一粒一粒的,而且都不会随便
跑来跑去,会找一个阴凉的地方休息。这时候如果你看见牠
的大便,那牠差不多就在附近50公尺左右,然後再放狗追就
好了。以前主要是要鹿茸,好一点的大概有10公分粗、40公
分长,差不多可以卖10万元,现在有很多那种进口的,就比
较没有人买了。」
当夜天空澄清,星子月光互相争辉。火边微燻的林大哥抬头
看看天空,认真的说:「3月爬山最好了,都不会下雨。可是
等月亮慢慢变圆的时候,天就要开始变了。」当时以为他在
说着笑话,没想到竟如同预言一般验证了。难怪他那般认真
的神态!
1997. 3.15米亚桑溪?马西桑溪(马霍拉斯溪)
像昨天一样,早上调查溪流生态。不会认鱼的我,只能帮忙
拍摄溪谷环境,拿起录影机独自向上游去。赤杨夹岸的米亚
桑,颇有几分温带森林溪谷的味道。坡上丛丛盛开的樱花,
更让人恍惚,难辨自己身在何处。台湾的深山里,有我们多
不熟悉的景象与故事…。宗以交代要拍大一点的场景,才能
清楚记录下溪谷的大环境,所以拍摄时,已习惯看着溪谷、
棱线与蓝天交会处,也偷偷幻想着,溪畔的晨光中,水鹿伫
足的画面。视线里静静的山水中,竟突然有些扰动,远方一
个移动的黑影正向我走来。上个月在山里巧遇猎人的经验让
我联想到:这儿还是有人来打猎的。还在纳闷着是哪一个人
竟跑来林大哥的猎区时,眼中的黑影变形了,向我走近中的
,是一个四只脚的动物!有那麽几秒钟,脑袋一阵晕眩,因
为我知道我遇到什麽了:传说中的台湾黑熊!一下子所有的
想法闪过:熊也是怕人的、熊跑得很快、受伤的或是带着小
熊的母熊才会攻击人…。还不待我回过神,牠竟抬起上半身
看着我,直直的、略带迷惑的眼神,好像在分辨这个眼前紫
色的东西是什麽,在牠的注视下,我竟着魔似的无法移动身
体及视线,我看到的是一张平静的脸,没有惊慌、没有争拧
,等牠似乎看够了而移开视线後,我才有心思想起手中的录
影机,缓缓的拿起,希望每一个动作都能足够轻巧,不要去
惊吓到牠,破坏了这个自然的过程。在牠慢慢走回森林後,
独自站在溪床上的我,还是心跳不已,几乎反应不过来自己
刚刚经历了怎样一个梦寐以求的奇遇。直到今天我提笔写下
这些文字,眼前还是能清晰的浮现那个清晨中崩壁溪畔的黝
黑身影以及那无所畏惧的清澈眼神。第一次,我很荣幸的被
这片土地中的野生动物认可:我只是溪谷中另一只动物,不
需要为我大惊小怪的。这个奇妙的寓意,比巧遇黑熊本身更
令我玩味。
近午时分,一行人又缓缓上了棱线,不久接上旧路,林大哥
说是以前旧日本路,沿着坚实好走的小径在山腰溪沟里绕行
,沿途不时出现布农的旧屋舍:叠石矮墙、三石灶与赶鸟石
板成了标记,总能在附近较缓的坡上找到一间间古朴的石屋
,似乎所有适当的位置都给布农祖先发现了,没有一处会让
你觉得位置差了的。翻过棱线下切仍可见旧屋舍,在一个明
显的叉路口,林大哥回头告诉我,往上是通往"NaNaDoGu"旧
部落的。为了赶路,只能匆匆经过。寂寞的"NaNaDoGu",多
久没有人造访你呢?一路加紧脚步,终於在灰蓝蓝的暮色中
,降到巨石夹岸的马西桑溪畔。睡前问林大哥上切的路,他
指着对岸15公尺的瀑布及直挺挺的峭壁说:从那里上去,要
绕到瀑布上面。看他一付轻描淡写的神情,好像岩壁上有楼
梯一样,我半信半疑的研究着对岸岩壁,实在说服不了自己
这是一段稀松平常的路,谁知过两天跟在他身後,真的见到
了"岩壁上的楼梯"。
1997.3.16马西桑溪
在紫啸鸫的叫声中清醒,翻个身,想赖一会儿。有些阳光,
虽然暖不了溪谷,但总是暖了我的心情,我是怕透了下雨。
今天排的是轻装调查,大家似乎都显得比较轻松一些,吃过
早餐,我们就往下溯一段,林大哥及高大哥两人则往上游去
走走,我们几个往下很快就遇到连续的深潭而折回,在营地
听到林大哥、高大哥两人兴奋的说:刚刚我们看到水鹿,很
近,他没地方跑喔,就一直在那里,我们拍了好几张照片。
往上游倒是令我惊讶,过一小段高差较大的峡谷後,溪谷柔
柔缓缓的铺开,踩着及膝的清澈溪水,迎着若隐若现的阳光
,闲闲散散的拍摄着马西桑的风韵。午後,天悄悄转阴,走
回营地时,竟有些凉意。为了明日能保持乾燥且安全的过水
,林大哥与高大哥两人开始动手搭木桥,只见他们选好了适
当位置及木材,开始忙碌起来:两根十来公分粗的木头是桥
身,用红色塑胶绳绑住,卡在两侧石缝中,两人不断测试後
,加上石块与木头支架,一座便桥古意盎然的出现在湍急的
马西桑溪上,没有现代的溯溪装备与材料,只见布农人生存
山野中的智慧与能力。就像他们两人总不懂我们何必带这麽
多乾粮和装备一般,其实我过去也不懂为何他们能靠这麽少
许的东西在山中来去,几天的山林生活,我慢慢懂得,把挑
战的企图带进山里,和生活在山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对许多山友来说:山,是带有异国风味的梦想、是自我挑战
的舞台;但对他们而言:山,是祖先真实生活过的地方,是
自己的故乡。
夜里,起风了,星星模模糊糊的。林大哥悄悄在稍远的瀑布
下升起一人高的火堆,回来还煞有介事的说:你们看,对岸
怎麽有人在起火?虽然没骗到我们,自己倒显得十分开心,
笑说:生火要照瀑布嘛!这样照瀑布很好看。冷冷的夜风里
,橘红中泛紫的瀑布夹在银白的岩壁中,显得凄美而诡异。
我想:或许林大哥没有开玩笑,瀑布下有人在生火…。
1997.3.17马西桑溪?2280m桧木营地
原本印象中紫啸鸫的叫声是很尖锐刺耳的,两天下来,却习
惯了水石相击的规律声响中,饱满动人的凌空长啸。在睡袋
中醒来,不急着起身,静静听了一会儿,有些感动自己的好
福气。
过了很有弹性的独木桥,到瀑布底下,跟着林大哥的脚步,
斜斜切上瀑布。此时才知道为何他能说得这样轻松:大自然
往往预留给人们一个通道,端看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智慧与细
心去发现了。上到瀑布顶端越过溪水後,竟隐约有旧路上棱
,这时已在天然林中,林大哥奖赏似的告诉我们:这里以前
有一个吊桥可以过瀑布,後来吊桥坏了,所以现在比较不好
走了。上来就平了,等一下上面有很多旧房子,还有一个日
本驻在所。
中午到了日本驻在所,荒烟漫草间赫然出现一段整整齐齐的
石阶,跟了上去,又是很宽阔的一处平台,林大哥及高大哥
两人也顾不得吃饭,拿起山刀往高茅草丛里砍去。这是他们
的习惯,我想这和我们清明节扫墓是类似的心情,回到故乡
,总想四处清一清、看一看。吃了些乾粮,林大哥引我们去
看一些遗留下的器皿,但毕竟是日本驻在所,林大哥也不知
这些个日式器皿的用途,4人瞎猜了一阵,也没个结论,看来
日本人在这片山林中的故事,要问问石阶旁年年盛开的樱花
了。引起我们更大兴趣的,是一个挂满着山猪与水鹿头骨的
门板,林大哥告诉我们山猪有两种,一种是大的、一种是小
的,乍听之下,我以为他说的是成猪与幼猪,但是他很确定
的补充了一句:不是同一种的大只和小只喔。两种长的不一
样,习性也不一样。小只的那个头比起身体,比较长,差不
多1:1;而且比较凶。其实,过去也常听到原住民说起许多
正式记录中未见的种类,虽然自己是个门外汉,但我相信原
住民所言是确有其事的,主要是因为许多次谈起动物的习性
与特徵,他们在未曾看过任何这方面的书籍的情形下,仍能
十分准确的说出细微的差异,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们的经验。
想起我认识大自然的过程,总是由书籍开始,再到户外印证
,往往因此容易有先入为主的观念,限制了自己的观察能力
,不觉叹息。
日本路仅到驻在所为止,皆下来又是布农的部落联络道,中
间仍是陆陆续续有石屋出现在云雾密林间,途中一间旧屋旁
,我们见到一个剖开刨空的大树干,横躺在地,里面盛着厚
厚的落叶与泥土,林大哥忙着在里面找蚯蚓,还不忘考考这
是做什麽用的,我看看这正好可装我一个人,便猜是浴缸,
倒叫两个布农大哥笑了一阵,原来这是旧时蓄水用的;同样
形式但直径较小的树干在我们沿腰缓上的山壁侧也不时可见
,原来这水还是这样慢慢由远处接过来的。今晚预定紮营地
并无水源,傍晚时在山壁最後一个渗水处停下盛水,在这雾
林中,凉意早已拥上,打了好几个哆嗦,才等到足够的水。
之後一路陡上,接近棱线时已进入天然红桧林里,插天的雄
伟巨木在云雾粉饰下,反而显得神秘而柔媚。
桧木营地?明贡溪(马嘎次托溪)
清晨听到鸺鶹的叫声,也没想刻意去找,只是坐在柔软的落
叶堆上听着,林大哥高大哥两人一早就不见了,在山里他们
显得比做调查的还忙,想是有太多好东西,舍不得多睡吧!
今日行程倒轻松,翻过棱线後一路之字形下坡,是陡一些,
但比起前几日崩石危崖的严峻,这天然林底落叶的柔软与林
木的围绕,犹如母亲的怀抱般,慢慢下着,我竟有数回打起
瞌睡了。中午时降到明贡溪,天气虽阴暗,仍不时有些阳光
穿过林冠泻入清冷的溪谷中;乍见明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
的眼睛,这隐藏在拉库拉库心脏的支流,竟是这般娇柔清丽
,深潭浅滩,曲曲折折;夹岸青翠,映着碧绿澄澈的溪水;
波光粼洵中不时闪动着鱼儿 成群漫游的身影。众人直嚷着不
虚此行,林大哥见状,乾脆替我们规画了一个休闲活动:从
卓溪顺清古道进塔落木溪,翻过阿不朗到林大哥旧时的猎寮
,沿棱接马嘎次托东岸最完整的清古道石阶群,在下溯到这
个河段,好好住两天,然後经他的猎寮回卓溪。整个下午,
我们就在兴奋中踏着清凉的溪水调查,没人觉得疲倦,仅有
涨满的惊奇与感叹。宗以站在深潭前,跟我们说:现在你们
知道我为什麽喜欢这个工作的原因了吧。
几日以来的疲倦,都叫明贡溪的溪水洗清了。
明贡溪?清古道
又是一个没有大背包的日子,心情因此也格外轻松。林大哥
带我们向上游去,这一段明贡溪西岸的天然林,是我见过最
美的溪床,平缓好走、高大的阔叶林上缠满着山苏,隐约可
辨的路迹,安安静静地绕向山林更深处。过了这一段美绝的
森林小径,又进到溪里,这时的明贡虽不再那般小巧,但温
柔依旧,跳着石头,越过石洞猎寮,再次上棱前我们在溪边
停留了一下,宗以想看看此段溪床鱼群的状况,谁知脱下上
衣後,林大哥赫然发现宗以背上中了一只俗称"八只脚"的昆
虫,正式名称我们都搞不清楚,但是他特殊的习性可是令人
印象深刻:这种虫一旦叮上你,就会一直往你身体里头钻,
即使你拔断他的身体,留在身上的部份还是会继续往里钻,
所以一定要挖开肉,把他整只取出才行。听说以前有人就是
留了一部份未取出,结果伤口溃烂,花了几个月才复原。前
几天我还是第一次听他们说起这种"坚毅不拔"的小动物,怎
料马上就见识到了!林大哥笑着对我说:小护士,你来帮他
弄嘛!吓得我连连摇头,崩壁急流我是敢走,可动刀见血的
事我实在不行,还好博仁出面,帮宗以挖出了这可怕的"八只
脚"。翻过一个小棱再次下溪时,就接到清古道最完整的石阶
群了。我们几个心急的一直往上找,林高两位识途老马倒轻
轻松松在後头跟着,我们在拍照时,林大哥向着溪谷高声哟
喝,节奏分明、嘹亮动人,每当陡坡後的休息,总能听到他
清澈的声响回荡开来,鼓励了我们这几个汗流夹背、在後苦
追的都市人。宗以央求林大哥再唱一段,让我们能录影下来
做个纪念,他竟有些腼腆,声音不如原先的潇洒自由,想是
布农天生谦虚自律、不好表现的性格吧!面对这样的性情,
如何能透过亲身共处以外的媒介去感受呢?
明贡溪?1600m平台营地
在山里的日子过的快,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丰腴起来。一
个灰蒙蒙的清晨,离开清丽的明贡,缓缓向着云雾缭绕的阿
不郎而上。途中经过林大哥的猎寮,暌违近10年,已无寮子
的骨架,仅剩下些许锅碗绳索,孤孤单单散置在深山密林间
。寮子旁一个大树上,挂着一块红布,林大哥不要我们接近
,说这是一位懂巫术的亲戚帮他们设的祭坛,他自己则取出
几根香来,过去默默地祭拜着,不知他跟这树神说些什麽?
过了棱线後,山势刷直,必须小心的寻找横度的位置,否则
可要吊在崖壁上了。不巧遇到浓雾,方向特别难抓,林大哥
有些不确定,几次轻声说着:唉,这雾这麽浓…。湿冷陡滑
的一个下午,走的距离虽不远,大家似乎显得更为疲累。傍
晚时,雨开始大起来,在雨中搭营、取水、生火。林大哥不
太说话,我心里想着:是否他对自己的不确定感到沮丧呢?
这里曾是他父亲与他共同驰骋的猎区,纵使只是短暂的失去
路径,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对父亲的亏欠吧!入夜後,雨势
稍缓,大家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闲闲散散的聊着,早早
进入了梦乡。
1600m平台营地?阿不郎溪(塔落木溪)
一早,林大哥便独自往上去探路,回来时笑着警告我们:等
一下很滑喔,我们来看看谁不会跌倒。细雨纷飞下收起营帐
出发,果不其然,还没五分钟我就滑了一下,还好没跌,後
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终於,翻进BuNaGaLi溪谷後,路比较
平缓好走了,慢慢切上棱线,森林下出现了矮箭竹丛,舒了
一口气:棱顶就要到了。在棱顶休息时,林大哥指着一个大
树洞,说这是以前祖先偷袭日本人所用的掩蔽物,正好在棱
线上,视野极佳,又是天然树洞,必定让日本人吃了不少亏
。翻过棱线後沿着陡坡腰绕,在云雾中有些恍惚,每一步都
显得不真实,森林太美,特别在云雾里。下塔洛木几乎是连
滚带滑,直到树梢间出现云雾簇拥着的崩沟,耳里传入阵阵
水石相击的憾人声响,才放松紧绷的脚筋,
阿不郎溪?1660m蚂蝗营地
清晨醒在薄薄的雾里,阿不郎溪即是地图上所谓塔落木溪,溪
床巨石累累,溪水声势浩大,呈浊白色,看起来不太乾净,
尤其是在阴阴的天气里。所幸营地搭在柔软的沙地上,早上
倒也颇有赖床的悠闲情调在。
细雨中上切往浓绿的林子里走去,路迹颇为清楚,沿线人为活
动的痕迹也多,提醒我快到人间了…。这一路上坡,但不觉
得累,两位大哥还是边走边玩地很开心。看见树洞,不忘丢
几颗石头看看有没有飞鼠会跑出来,就像孩子一样,随处都
是游戏。这一带的山腰路也通一些布农旧部落,林大哥说,
还有日本学校,以前住在各旧部落的小朋友,都要走这些路去
上学。
一天都是阴雨绵绵地,在林子里十分潮湿。走快些,就满身
是汗;休息了,又马上冷得发抖,原本是很不好受的。但今
天我的心情却出奇的好,我喜欢在这样的阔叶林里,满眼都
是那种隔着雾气的绿,神秘又充满生命力。脚下路迹泥泞,
还是得小心行走,若贪恋这林子里的美景,可会演出倒栽葱
喔!过了往玉里山的鞍部叉路口,路变得大多了,可是也因
此大家的脚步不自觉加快,到傍晚紮营时,颇为疲倦。
好不容易清出一小片营地,全身已被一整天的雨淋透。我没
能等火升起,就打开睡袋换上乾衣物了。今晚很特别,因为
目睹林大哥在雨中分柴生火的细腻功夫,因为身上随时都有
蚂蝗,也因为今天是山里的最後一夜…
1660m蚂蝗营地?卓溪
雨还是一样地下,不用拉开睡袋也知道。林大哥已经归心似
箭,脚步走得特别快。在一阵陡下後,他回过身对我说:李
小姐,你很厉害喔,都不怕摔。其实我当时是只知追赶而不
知好好保养自己的脚,好强地去追那远比我善走的人。
这一条棱好长好陡,由1600公尺一直下到拉库拉库溪床,卓
溪部落後面。远远地,在棱线上就听见隐约的机车声,林大
哥前几日就用无线电安排好了来接的人,特别是交代要替他
带一些口香糖。口香糖?他何时喜欢吃这个了?原来,是那
种红色的土制口香糖,嚼一嚼後要吐出来的…。
下至竹林时,心里便有数了,马路、汽车、洗澡、坐在桌子
上吃饭等等画面闪过眼前,一种熟悉的,又爱又怕的心情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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