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人生书《小王子》： 在星辰下，请别匆匆赶路 我接触《小王子》其实已经是少年了。看了以後，时时再看、经常都会拿来翻，有时 也会引用。 我第一次看《小王子》就非常喜欢。当时大概18岁，念心理系大一，是班上一个女同 学介绍我看的。 她介绍我以後，我又推介给许多人看。後来自己作母亲时，也把这本书念给我女儿 听，买各种版本给她们看，希望她们会喜欢。但後来我也发现，这不是给太小的小孩看 的，其实它是一个成人的童话。 这本书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它翻转了小孩和成人的逻辑。在我成长的一段时间，时常 让我感觉到成人世界的森严和僵硬。 角落里的小孩 我高中念北一女，父母亲年纪比较大，我在家里的感觉就像是角落里的小孩，就像在 潜水艇里用潜望镜在看大人的世界。我父亲算是严厉，在大学里教书，家里总是很安静， 家中有很多书，住在日式平房。我父亲不喜欢家里太吵，所以家中也没有太多小孩来玩。 虽然我是家中唯一的小孩，但我父母亲不太宠我，他们很晚年才得到我，对我也有很多 期待。 我最近在整理十几年前写的一本小说《椿哥》，最近即将重新出版。我看当时写的自 序，里头提到， 当我少年时，戴着一副厚重的近视眼镜，那时候，常看到许多成人世界的样貌，有 时，摘下眼镜，会不自觉地掉下眼泪来。 写这篇序时是十几年前，当时回忆的是少年时期，还记得当时面对成人世界的那种森 严、僵硬，有时甚至是成人世界某些礼貌和虚伪。这有时候对一个小孩而言，是很伤心 的。而且我当时也没有任何兄弟姊妹，没有人可以分享。 即使现在，我都还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个小孩，而那个小孩是坐在角落的，平常在看外 面的世界。即使是今天，我都觉得某一种格格不入，都还觉得不是那麽适应成人世界， 虽然我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大人。 回映当年那个还是小孩的我，是十分相同的，就是我依然不喜欢成人世界的功利、现 实或虚伪等，可是 你不小心就看到了；那个心情就像是小时候、少年的我，不知从什麽时候起，第一次 发现，原来成人世界没有那麽可爱时的伤心，是一样的。 忘了曾是孩子 後来看《小王子》这本书时，很贴切地让我知道，这种小孩子的心情，其实是相通 的。就像作者说， 这本书是写给一个大人朋友，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中间的矛盾、趣味所在，就是 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孩子，但也都忘了自己曾是孩子。 这时候，总会勾唤起小时候那种最温柔、最柔软、最原初的那种心意。那种心意，到 现在，都还是我觉得人生值得活的原因。就是那种你还是相信人和人之间的真心，总是 期望发现，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也好，有一个人，你们就是心心相印、心意相通。 後来我写作也是这样的心情。我从来没有希望我有很多读者，但只要觉得、感知到， 另外的地方，有一个读者，有一个小王子，有一个从沙漠里跳出来的小人儿，他能够 看到你，和你看到他一样，其实写作的心意，也就是那样简单。 《小王子》里对朋友、对爱情的看法，也深得我心。什麽是爱情呢？里面其实也讲得 很简单，只要你认定了，那是你的玫瑰花，就是你要小心呵护的，没什麽理由。 这麽多年，也经过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的阶段，後来所相信的，其实也不过就是 一点真心。你喜欢、爱恋一件事，其实也就是这样，你认定那是你的，那就够了。 包括後来我自己的选择，选择写作这个行业，或是这门手艺，其实也没有任何道理可 言，没有任何现实上的报酬。如果很功利的考量，那麽，就一定不会写字、一定不会写 作了。它没有现实上的计算，就是你认定的，就是你在这个广渺的人世间要做的事，你 相信那里就是你的快乐。 受伤又怎样 成人世界僵硬的程度，就是你忘了曾经有一颗什麽样善感、脆弱、敏感的心。成人世 界为什麽变得僵硬、冷漠，甚至有的时候是势利、功利、残忍？就是《小王子》里头讲的 ，每个成人都曾经是孩子，但是都忘了。 为什麽忘了，说起来也真的很可怜，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要受伤，把心包上很多层。包久 了，就结痂了，後来就真的没有感觉了，久而久之也就硬化了。 所以像《小王子》这样的书，其实是提醒我们心里面最柔软的地方。而且，就算受伤 又怎麽样呢？更重要的是，你在试图用心去了解别人的时候，是否有心意相通的片刻。 如果还能受伤、还能够很痛，那岂不是表示自己还有感受的能力、还有感觉、感情？ 我有一种能力，现在正在恢复，其实很值得高兴。或许很多人小时候都是，我觉得自 己小时候曾经可以和狗说话，小狗走过去，我看牠的眼睛，便可以和牠说话。 小孩不怕受伤，所以也比较没有分别心，所以小孩是可以跟狗讲话的，狗的痛、害 怕、悲伤，他可以感觉得到。後来作为成人以後，分别心就是，那是流浪狗、那是别人家 的狗、那是脏的狗，爸爸妈妈都会教他，哪一种狗才是你可以跟他玩的，会不会咬你、 弄脏你，那个分别心就建立起来了。 大概上个月吧，就在东区，我看到一只好大的狗，看起来很凶，可是感觉起来牠很 痛。我走过去， 牠的眼睛告诉我是在某种痛苦当中，一看，发现牠快要生小狗了，後来当然就去帮 忙。 狗的眼睛其实是有很多讯息的，可是人长大了，不但狗的眼睛不会读了，连人的眼睛 他也没时间去看了，最後连自己的眼睛也不认得了，他的眼睛不再是灵魂的窗户了，人 与人间交流、交往的经验也真的变得很僵硬，就只能从名片、职衔上去认得你，人就只剩 下一个职衔。可是，如果我们没失掉这个能力，你就会知道，其实名片上的头衔一点都不 重要的，重要的还是人的那颗心。如果你用一颗心去跟人相处，换到的也是一颗心的对待 。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你把心打开，就容易受伤，可是人生不管活多长，其实都很 短。如果你不是看重一些眼睛看不到、用心才看得到的东西，那又有什麽意思？ 其实对我来说，也是《小王子》中的真缔。那些世俗所认为重要的，真的有这麽重要 吗？如果不按这个规律生活，又会糟到哪里去呢？ 喜欢讲英文的脸孔吗？ 我自己生涯的转折也是。我原本是台大心理系毕业，出国念数理统计，後来很容易就 找到事情，事情也做得很好。我去工作的时代，刚好是80年代，在美国，对一个少数民族 、女性，其实机会非常好，二十六、七岁很快就找到工作、办到绿卡，顺利得不得了。 当时我在美国的八大顾问公司其中之一工作，在华盛顿附近，主要拿政府的project 做事，很快就升做project leader。当时过得就是很典型的上班族生活，每天穿很高的 高跟鞋、窄裙、套装，在华盛顿最热闹的金融商圈上班，每天咚咚咚坐电梯上楼，下了电 梯就直接到地铁站，坐地铁回家，家里连中文报纸都没订，中文世界已经很远了。 那时我已经每天讲很多英文，而且越讲越流利。而讲英文用的脸部肌肉是不一样的， 用的是另一群肌肉；讲的笑话也是不一样的，是另外一种感情表达的语言。 有一天上班，在盥洗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心想，我真的喜欢镜子里，不用母语讲话 的这张脸吗？ 这真的是我要的生活吗？二十年下来，可能工作越来越好，度假的地方越来越小众、 昂贵，坐飞机就坐商务舱，去旅行就到某一个岛上的俱乐部，就是那个阶级。可那真是我 要的吗？真的和我心里的声音有关吗？ 那时候我就觉得，我要赶快写字，虽然刚开始时，我连怎麽写字都忘了。 我从小念书、找工作都非常顺利，没有一点耽搁、挫折，可是後来我就开始自己寻找 自己的过程，把全职变兼职，再把兼职辞掉，换成跟中文相关的行业。我必须要和报社有 关连，因为要凭写字为生。 这当然比较艰难、不确定，报酬很低，我家人都觉得我头壳坏去，我妈妈写很严重的 信来警告我。但对我来说，就是我心里的小孩，遇到了想要的东西。 读《小王子》的好处是，任何时候看，都能重温旧梦，都能有不同的感怀。最重要的 是，都能勾连起，和我身体里那个小孩的联系。它永远提醒我，重要的事情都是眼睛 看不见的，是用心去感觉到的。 不要匆匆赶路 我後来有两次机会到非洲去，第一次是六、七年前，第二次大约是两年前。在沙漠的 边缘、星空底下，非常孤寂时，我都会想到书里的最後一段：「仔细看看吧，如果有一天 你到非洲沙漠旅行，一定认得出来。万一你碰巧来到这个地点，请不要匆匆赶路，在星辰 下等一段时间吧。」 这已经变成跟着我的一种意象，在任何时候不要匆匆忙忙赶路，英文是“Please do not hurry up,wait for a time. Exactly under the star.”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小人 儿出现，有金色的头发、又爱笑、又不肯回答问题，你会知道他是谁。 这个意象跟着我好多年。在任何时候，不管是在大屯山上、非洲沙漠里，或是任何地 方，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在我寂寞时，都会明白，这一本书、一个意象的陪伴。 坐在非洲的星空下，真的会觉得，应该会有一个金发的小人儿，跳到我的身边。虽然 他没来，我总觉得，他已经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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