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文学9月号)
新世代面目模糊?
◎陈宛茜
二十世纪是天翻地覆的时代──满清灭亡、民国成立、一、二次世界大爆发、
大陆易帜、国民政府南迁台湾……混乱与动荡向来是文学的摇篮,上个世纪的
每个十年,总能找到与时代一起波荡的文学流派与代表作家:一九二○年代的
新文学运动与胡适、徐志摩、鲁迅、沈从文……;一九三○年代的新感觉派与
施蛰存、刘呐鸥;一九四○年代的张爱玲;一九五○年代的反共文学与王蓝、
潘人木;一九七○年代的白先勇、黄春明……
上个世纪出场的作家,像一颗颗灿亮的星子。他们很少单独出场,总是手牵手
组成一个灿烂的星座,让人一眼就可以指认。
进入二十一世纪,眼看第一个十年即将结束。比起上世纪,这一个十年没有惊
心动魄的战争、没有无可奈何的离乡与流亡、没有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剧
变。这个十年有SARS、金融风暴、政治荒谬剧,但比起惊涛骇浪的上一世纪,
小老百姓的生活称得上安稳平静。
但是,如果要举出足以代表这十年的台湾文学潮流与作家,许多读者脑中一片
空白。或者勉强可以举出网路文学与九把刀、藤井树(痞子蔡已经算是九○年
代的「前辈」)。然而他们虽拥有足够的知名度和读者群,在多数文学评论者
眼中,仍存在「纯文学血统」不够纯正的疑虑;网路文学目前也还仅限於载体
的改变,并未在文体和风格上形成明显的流派。而一些被评论家肯定的纯文学
作家,读者也「小众」到实在难以形成流派。
这是一个面目模糊、缺乏流派的世代。一九九○年代末期窜起的五、六年级作
家,出道时被称为「新世代作家」;十年过去,他们的名字在媒体上出现时,
依然被冠上「新世代作家」的头衔,十年光阴彷佛不曾存在。
这一世代多半有着生不逢时的感叹。上一代三、四年级生,二、三十岁就接了
再上一代的班;这一代许多人跃过了四十大关,还在跟七、八年级生共享「新
世代作家」的称号,还得去参加一场场文学奖竞赛,跟初出茅庐的後生小子打
擂台。
这一世代作家被塞进不合身、白得模糊的「新世代」制服里。他们的「新」像
洗了又洗的白衬衫,透着昏黄的岁月感伤。
他们的确是不大幸运的一代。他们活在全球化时代,枪没磨个几回,就遇到翻
译小说八国联军般兵临城下,个个是通过畅销榜检验的骁勇战将。
他们活在「地球是平的」的网路时代。打开电脑,成千上万部落格文章呼之即
来。多数人气部落格每天的浏览人次,比一本文学书卖了十年的销量都还要高。
他们活在新闻比小说精采的媒体时代。两颗子弹、南回搞轨案、上流美……
翻开报纸,打开电视,多少新闻事件角色个性鲜明、情节高潮迭起,比「本土
小说」更像小说。
(是因为这样,让这一代作家放弃了说故事?因为故事再怎麽说,也比不上真
实人生的精采?)
他们生在一个人人都是作家的「全民写作」时代。开个部落格、弄个自费出版
,人人都可以在名片打上「作家」两字,脸不红气不喘。这个时代的「作家」
,某种意义就像时尚派对里的「名媛」,不需任何资格认证,是最方便、也最
容易取得的头衔。
但这一代也有幸运的时刻。他们出道时正逢台湾书市的虚胖时期,急需「以书
养书」的出版社,放宽出书标准到饥不择食的地步;接着自费出版、BOD随需
出版(Book on Demand)兴起,人人都可以出书的时代翩然到来。这一代「写
手」笔耕不久就跃升「作家」、四十岁不到便着作等身的出书速度,让上一代
啧啧称奇。上一代作家被出版社退稿几十次的奋斗故事,在这一代绝对是乡野
奇谭。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排排坐在翻译小说的书腰上,以「推荐作家」的姿态跟
世人见面。台湾新书供过於求,本土文学又被视为票房毒药,在书店的上架
「档期」短如昙花。这一代作家很多成了「书腰作家」,名字出现在书腰上,
而不是在作者栏上。
这一代作家背景相似。他们至少大学毕业,多数念到文学研究所,还有人在大
学里教授文学理论,是血统纯正的「名门正派」。如沈从文、张拓芜这类只有
国中学历、半路出家的作家,在这一代濒临绝种。
这一代多半早慧,年纪轻轻就立志当作家,大学开始征战文学奖,从联合文学
小说新人奖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三大报文学奖。大报文学奖对他们来说,有一
点古代科举的意味,又像是现代的国家证照考试──得了奖,就拿到进入文坛
的通行证。他们因此常常忘记,还有读者的检验这一关要过。
这一代作家必然经常心生疑惑。上一代作家写自己的故事被称为「大河小说」,
这一代写自己的故事却被评为「肚脐眼文学」。这一代作家必须明白,这一世
代的读者多数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小资」与「知青」,成长过程跟作家没多大
差异,他们的肚脐眼可能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上个世纪的作家多半是人生逼成了作家,这一世代却是人生还没开始,便立志
要当作家。他们少了上一代夜奔梁山的江湖气,却像十年寒窗的书生,一路按
部就班地从学生文学奖拿到大报文学奖。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却偏偏遇上改朝
换代──平面媒体式微,文学奖失去「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光环。
这个世代文学奖之多,恐怕是文学史上另一个传奇。从三大报文学奖、各县市
文学奖,到旅游文学奖、海洋文学奖……曾有人统计,台湾一年大大小小的文
学奖高达上百个。许多作家光靠参加文学奖,一年就可以拿下六位数字的奖金。
这个世代的作家若靠版税维生得睡大街;但若成为训练有素、百战百胜的「奖
棍」,维持一家温饱没问题。曾有作家透露,事业出现危机时,便是靠参加文
学奖,赚奖金还清欠债。
书市崩坏,领版税不如赢奖金;副刊版面有限,得奖作品可以抢下显眼版面,
兼顾面子与里子,何乐而不为?难怪这世代涌现一批「得奖专业户」,履历一
摊开,光得奖经历就是洋洋洒洒几百字,形成台湾文坛最诡异的现象。
台湾文学奖多属鼓励新秀的徵文比赛,不像国外多奖励已出版着作。对上一代
来说,参加文学奖就像参加「成年礼」,一生一次已足。这一代作家却把拿奖
「当饭吃」,为数不少「着作等身」的五年级作家,名字年年出现在各类文学
奖的得奖名单上。
这类文学奖字数短而固定,参赛者若想在数百篇对手中突围而出,就必须像马
戏团一样,用最短时间玩最多高难度把戏,让得了「阅读疲乏症」的评审眼睛
一亮。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得奖体」,像紧箍咒一样箍住写作者的表达形式。
这类「文学奖作家」的作品为文学奖量身打造,计算精准,隐喻象徵样样不缺
,哪一段要高潮、哪一段要转折,计算得清清楚楚。但对普通读者来说,计算
太过精准的作品无聊至极──因为人生无法计算精准。
他们写作不是为了疗伤或发泄,而是为了表演别出心裁的技巧与形式;他们写
作不是先有故事,而是先有技巧与形式。
他们擅长搞颠覆、玩破格,乐於把散文写成小说、小说写成散文、散文再写成
新诗……这种文体的颠覆总让评审拍手叫好、大赞「有创意」。然而这类炫技
对普通读者来说,除了减损阅读乐趣,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不说故事,一开始是「不想」说故事,最後变成「不会」说故事。因为对
文学奖评审、评论家而言,「说故事」是上一个世纪老掉牙的技艺,缺乏大作
文章的评论空间;而对新世代作家来说,和上一代相比,他们亲身经历的故事
题材实在贫乏无趣,只得用各种文学炫技来弥补。
慢慢地,这类「文学奖作家」数量愈来愈多,俨然形成这个世代的代表性流派;
读者却愈来愈少,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被作家放弃。读者愈来愈少,作家也愈来
愈依赖文学奖与评论家,根据他们的口味写作,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一位「文
学奖作家」举办文艺营、写作班时,乾脆以培养文学奖常胜军、「一年赢得百
万奖金」为号召,企图吸引文学生力军。
慢慢地,这十年形成一个评论家、文学菁英与普通读者分道扬镳的时代。文学
杂志、报纸副刊上出现的名字,与书店畅销榜上的名字极少重复;拥有大批粉
丝的畅销作家,总被评论与文学选集列为拒绝往来户。
慢慢地,这十年形成一个不断计算文学浓度(因此文学必须加上「纯」字?)、
视「通俗」为「媚俗」、纯文学与不纯文学(等同於畅销文学)正邪不两立的
时代。一位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出道的作家,跻身畅销作家後,作品从此绝迹
於各类(纯)文学选集。
这个世代因此注定面目模糊。他们被迫选边站,顺了姑情便逆了嫂意。这个世
代因此不会再有,上个世纪那些熠熠发亮、读者与评论双赢的大明星作家。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刻,却也是一个最好的时刻。书市崩坏、平面媒体式微、文
学奖光环不再……一切有利於写作的环境正在崩解──但是,历史上最好的文
学作品,不都出现在这样一个最坏的时代?当写作不再保证功成名就、当作家
再度归於平淡,最真诚、贴近普通读者心灵的文学便会诞生。下一个十年,且
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简介
陈宛茜
台大历史系毕业,伦敦大学玛丽女皇学院城市文化研究硕士,曾获时报文学奖,
现为联合报文化线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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