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onevoice (修马桶小天后)
看板Literprize
标题[转录] 蒂蒂/陈育萱(31届时报文学奖小说评审奖)
时间Mon Oct 6 15:47:16 2008
■第31届时报文学奖 短篇小说评审奖
蒂蒂
陈育萱 (20081003)
此时窗外的浓荫爆声连连,豆点大的绿色破布子,朝戴发箍的蒂蒂裂空而来。她从未
发现过,成排的破布子在工厂外批批开与落。蒂蒂们说,快走。她们又开启了纺织兽,继
续工作。
天花板吊下惨白晃荡的灯,桌板上纺织机是不断龇龇像张口的兽要吞噬手指,每一回
轻巧闪过,伸入,闪过,伸入。兽点头如捣蒜。
这家纺织成衣厂驯养着许多兽,牠们跟纺织女工蒂蒂一起奋斗。
当然蒂蒂不只一人。只是领班每次叫着:「明天有谁愿意留下来加班?」戴发箍的蒂
蒂便羞怯举了手:「蒂蒂ok。」於是这家纺织成衣厂像是一群蒂蒂在工作。领班乐得不需
要多加注意其他人的名字,就算发薪水,也是喊着一台台纺织机的编号,一共九百三十五
台,第一台,第五百零四台,第九百三十五台,这样一台台叫着,然後蒂蒂们鱼贯由右边
门口进入领班办公室,领了当月薪水,沉甸甸牛皮纸袋,沉着美好的希望。待真正打开时
,却是令人沮丧的数字。
这恼人数字不影响戴发箍的蒂蒂是颗果实的存在事实。
她年节时从包裹小心翼翼捧出的破布子,是遥远的老妈妈寄来的。甘味似眼泪。
戴发箍的蒂蒂在工厂放饭时,对着有糠的杂粮饭偷偷撒些破布子,顿时盘中大把涩气
冲鼻的野菜,也变得可爱了。她以舌尖挠破浸润酱汁的破布子,将淡薄的肉吃去,吐出一
粒子来。此时,她不免会幻想她正吃着鱼眼。明目,老妈妈叨叨说着。幼年她经常被逼着
吞落河涧中捕来小鱼的眼,饱胀着潮湿的腥味。那股黏稠的凝固感,每每使她怀着不安的
戒惧,彷佛自己也将拆吞一尾鱼牠一生所见,转化为自己的;又彷佛认识那些鱼许久,牠
们甘愿被钓起抓起,因牠们相信蒂蒂会好好收存牠们的身世。牠们的灵魂。
不过,通常蒂蒂并没有继续思索下去,她仅是享受那粒粒不断反哺给她家乡面貌的破
布子。微乎其微的片刻,当戴发箍的蒂蒂累得靠在椅背时,望着天花板刺亮的日光灯,她
才会幻觉式忆起家乡成片的破布子林,在夏日炎风中一面叮咚摇摆的绿色破布子,又同时
像一双双未开的鱼眼。
「大家要体谅、体谅,吃野菜不但省钱,也是为健康!我担心你们的健康啊!」领班
说着,他转身衔了一口鱼。这是每逢晚餐,蒂蒂们饥肠辘辘的时刻,领班无关痛痒的宣告
。
被这类话语麻痹後,蒂蒂们开始自求多福。
戴发箍的蒂蒂,她那罐破布子很受欢迎,就像其他蒂蒂的一报纸老油条、一坛腌梅子
、一盒酱瓜,她们巴巴盼着能吃上一口,来自别个乡镇的滋味。
於是,她们在晚餐前休息的小段时间,开始互相交换扳得碎呼呼的油条、几粒破布子
或是数条发育不良的酱瓜。说是休息,但蒂蒂们手上没空档过,她们在这时间是得将一整
日的衣服按照颜色、材质、样式叠好,套上塑胶袋防尘,再放进工厂那墙衣柜里。衣柜是
活动的,待衣服全数摆好;这耸高得快触到屋顶的白衣柜,因嫣红的墨绿的橙橘的补满了
空白,远视起来,像个大型的游乐设施。
蒂蒂们没人去过游乐场,只是她们总想着,哗,这就是──後面有人接着「摩天轮」
,也有人嚷着「跳格子」,可是当说到「旋转木马」时,所有的蒂蒂啧了一声,又开始俐
落的装衣、封袋。在这骇人难耐的空荡中,戴发箍的蒂蒂想着,等会去找童嬷嬷。
戴发箍的蒂蒂跟厨房的童嬷嬷最熟识,她也说不出个原因。
童嬷嬷是母夜叉!有回领班气得喷烟,但依旧不敢开除童嬷嬷。
童嬷嬷掌厨多年,习惯将较粗糙的笋子根部、豆腐渣等收好,偶尔替自己加个菜。童
嬷嬷见着蒂蒂只会啜着一小粒破布子,於是有日摘了刚翻绿的破布子,掷进大灶煮。蒂蒂
只见破布子果然争先恐後纷纷迸破,水中的绿烟火。童嬷嬷把平日蒐集的食材倒入,手按
锅盖。等盛上来时,静静躺在白塑胶盘的大块食物,让童嬷嬷挪刀一剖,豆腐笋片之鲜,
混合咬下时迸窜的破布子甘咸味冲入舌蕾,看的或放在嘴里的一样味美。蒂蒂开心了。她
感觉童嬷嬷和她也有破裂而出的黏液,将她们亲切热络地绾合起来。
胃底烧暖後,戴发箍的蒂蒂回到自己位子上,又开始在这纺织成衣厂她无限滚动在机
器野兽下,夺取每一件让多明尼哥喜爱的衣服。
多明尼哥是谁?
蒂蒂们有时候利用极少的如厕时间会讨论,但是随着领班在外头计时的闹铃越响越大
声,蒂蒂们不敢再浪费丝毫,连忙将工作裤一拉,手顺顺多日未洗的头发,在紧凑节奏中
忍住便意,忍着溢出嘴角的话语,将盛况空前的人潮往下一轮回的如厕时间挤去。推挤的
结果,便是蒂蒂们从未了解多明尼哥。
戴发箍的蒂蒂有时趁着睡前的片刻,思索其他蒂蒂们讨论多明尼哥的事情。
睡在上舖的蒂蒂说,多明尼哥是两个人,他们是相亲相爱的双胞胎,是奢侈浪费的双
胞胎,所以才需要我们做了这麽多衣服。
那他们父母呢?没有人知晓。
睡在门边的蒂蒂说,多明尼哥是一个小女孩,为了排遣寂寞,为了转移自己对死去父
母的思念,於是买下一座成衣工厂,然後换穿着不同的衣服。
可是同一款有上千件耶,那她是怎麽穿的?没有人知晓。
睡在窗口的蒂蒂说,多明尼哥其实是一只长得像人的鹦鹉,牠没有羽毛,主人喜欢让
牠穿衣服,然而那些衣服,主人坚持不让牠露面,於是向成衣工厂订购各种款式的衣服。
必须与众不同,又必须遮掩住牠是一只鹦鹉的事实。
有这麽大的鹦鹉啊?可是牠的尖嘴巴不会被发现吗?没有人知晓。
最後所有的蒂蒂都因为肩膀或腰椎的疼痛,而像是落败倒下的战士,一唤不醒了。无
尽的鼾声,一阵阵把磨牙声挑起。戴发箍的蒂蒂侧睡遮住一边耳朵,但仍清晰地感受到这
些节奏和白天的一吞一吐的兽没有两样。牠们吞掉许多时间,好换成多明尼哥的梦想;牠
们威吓着蒂蒂们,使得多明尼哥变得异常神秘伟大。
纺织兽可能在夜晚也峻令蒂蒂们交错针线地缝补,听蒂蒂们机械灵巧的鼾动,进退得
多麽效率。
戴发箍的蒂蒂睡着了。
如果认真地数算,蒂蒂们装扮自己的,或是让脑筋转一转的时间,实在就与她们身上
的服装一般,让人无法想出第二种可能;而不互相过问彼此的来历,是离乡背景的蒂蒂们
,节制的礼貌。
白高帽,白裙,白鞋。领班交代,白色衣服是让你们被纺织机扎到手时,一眼就可以
看出来,提醒你们不要弄脏衣服。蒂蒂们惶惶地搅弄裙角。
你们不用害怕,纺织机不会吃人,领班最後补充了这句。
似乎就是如此。戴发箍的蒂蒂平常时日很难看到她自己的发箍。不论谁的头发什麽样
,一律窝在白高帽里,因此蒂蒂们谁也不大有兴趣打理头发,更别提替自己撩个什麽意态
动人的飞发姿势了。虽然她们也都明了,谁的头发溜滑绵顺得似水蛇,谁的枯钝像粗劣的
稻梗。
然而,受伤的事情时有所闻。只是,不一定全然是纺织兽的错。
本来应当在袖口手腕处的血迹,时常亦会出现在裙底,甚至沿着大腿内侧泌泌涌流到
细踝。受伤後的蒂蒂,神情都十分怪异。她们走路的姿态不同了,衣服的颜色染着一抹轻
淡的粉印。一瓣黏着了不放的花。
戴发箍的蒂蒂瞄着,边闪躲纺织兽随时准备赏人血红泪泉的盆口,内心则暗暗可怜又
羡慕着那些受伤的蒂蒂,她们显然比纯白更引人侧目。可是,蒂蒂们不提这事,无论是在
交换家乡食物或入睡前。
戴发箍的蒂蒂望着工厂前门那排窗,窗前的夜茂了又凋了。她年年收着那罐貌似鱼眼
的破布子,直到有日不再有机会从包裹中捧出这滋味鲜嫩的家乡味。直到有次她发现童嬷
嬷已经没办法替她丢入成把的破布子,煮锅解馋的拿手活。戴发箍的蒂蒂才关掉眼前的纺
织兽,舐着自己的上门牙,试图找出逗留在口腔中的咸味儿。
领班不知去哪了,戴发箍的蒂蒂想。会被骂吗?她微笑了。
看着身旁汗滴如雨坠的蒂蒂们,她开始说着她们共有的回忆。戴发箍的蒂蒂不明白自
己为什麽就吱嘎吱嘎地说了。关於摩天轮、跳格子、旋转木马。
哦,还有多明尼哥,他到底是谁?长大了?变老了?到遥远的地方旅行去了?
对呀,我想问的却一直没问,你们之前是怎麽受伤的?
等一会快到晚餐的时候,我们来交换一下食物好不?
戴发箍的蒂蒂说到这,她羞窘起来,事实上她已经不曾收到破布子,当然没东西和蒂
蒂们交换。然而出自於对各地食物的好奇,她还是开口了。
蒂蒂们,所有正在应付纺织兽的蒂蒂们同时关上机器,放下衣服,转过头来。
你是谁?她们问。
我是蒂蒂啊!她把白色高帽拿下,露出自己的发箍。她牵起嘴角完美的弧度。
她们以鱼般的眼扫视彼此的讯号,然後掀出白白的部份。
我们不认识你!你快走!快走!等一下被发现就不好了。
此时窗外的浓荫爆声连连,豆点大的绿色破布子,朝戴发箍的蒂蒂裂空而来。她从未
发现过,成排的破布子在工厂外批批开与落。
蒂蒂们说,快走。她们又开启了纺织兽,继续工作。
戴发箍的蒂蒂抛下白高帽,在奔跑中她跑落了一只鞋,她脚掌因踢到废弃的纺织兽而
破胀出平生第一回的血脉,含泪脉脉。
从今以後,没有人知道戴发箍的蒂蒂,最後去了哪里。
本文转载自中时电子报: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Philology/
Philology-Coffee/0,3406,112008100300460+11051301+20081003+news,00.html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59.117.143.172
※ 编辑: onevoice 来自: 59.117.143.172 (10/06 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