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长) ======================================= 巨人的收尾令我五味杂陈。 随着一代钜作的落幕，不禁令我再度体认到， 给故事收尾着实是困难的一件事－－ 尤其当它确实曾是个很好的故事时。 在继续深聊前，得先说明一下我的观剧立场与前提。 对某一类型的作品来说， 终极而言，所有的伏笔、剧情铺排， 都是为了作品的价值内核服务 「透过这个故事，作者你究竟要传达什麽」 一旦作品表明有欲言之事，那我就会用这个标准去看待它 是以在阅读巨人时， 虽然一方面很享受作者安排的悬疑与反转， 但我更在意作者想要展现的世界、信念。 (譬如谏山对莱纳的想法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莱纳假如过太爽，果然就会欠调教) 倘若作者想表达的事情前後一致没有矛盾， 那麽或多或少的情节瑕疵、角色表演生硬、伏笔收不完， 善忘的观众们大致上都能体谅的。(反厨不在此列) (至於作品的趣味性则是娱乐作品的最底限要求， 没达到这条线那麽上面那些通通不用谈) 以巨人来说，一直到天地战场这几回之前， 所有的演出都恰如其分，简直不能再期待更多。 带着这样的心情，读完了139回的我， 先是感到不可置信，紧接而来则是深刻的不满足。 如果是站在 "喜欢的角色最後能过上堪称幸福的日子、角色内心的愿望得以达成" 这样的立场 那麽巨人的结局称得上圆满。 艾连成就了他的两个承诺： 一是让世界上再也没有巨人，另一则是守护了他重要的104期同伴 (唯独沙夏不在这个未来里。 艾连对自己行为感受到最深的挫折或许在此，这点於後段续述) 米卡莎跟艾连两人终於互通心意、 阿尔敏踏上没有围墙，(对他来说)能自由探索的土地、 莱纳自母亲以爱为名的桎梏中得到解放、 亚妮总算能和父亲好好过日子 法尔可和贾碧不必再承受过去的包袱； 而里维，这位奉献了他全部身心的老兵， 能用他的眼亲自见证以调查兵团起头、无数夥伴以心脏交棒迎接的未来 这彷佛像是张剧本的待办清单，在每个事项上都打了个勾， 只要把上头的栏位勾满，这个作品就可喜可贺、功德圆满。 或许真的是如此。 只是在这张清单上， 我找不到巨人这个作品素来带给我、让我灵魂为之震颤的东西。 对比过去的剧情， 作者的面貌在最终回变得模糊， 我忽然搞不懂作者想讲的到底是什麽了。 长达两千年无数悲愿交错而成的环境与个体自由意志的碰撞， 那份自由到底是什麽呢？ 「因为我出生在了这个世界上」，所以你的意志在哪里呢？ 在139回之前， 相信问巨人的读者，「请问巨人是什麽样的故事？」 十个人应该有至少七到八个会回答:「这是一个关於自由的故事。」 这个刻在剧本里、由作者本人提出来的大哉问， 在最後的最後，却失去了影子。 难道，这也是谏山老师带有某种意图的设计吗？ 这个问题连同我对艾连的想法先搁置一边， 先来讲比较次要的点。 ====================================== （一）始祖尤弥尔的爱 日本作品有个奇妙的共性， 不论是奇幻、科幻，上至严肃缜密的大众小说下至网路连载流水帐， 大开大阖的世界观，最终都会收束在极个人的小情小爱上。 以结果论，巨人最终回也不脱此路线， 然而这份爱却显得突兀仓促， 甚至试图把始祖尤弥尔对王的爱类比到米卡莎对艾连的爱， 这只能用引喻失当来形容， 就算是阿卡曼血统，艾连和米卡莎之间的相处可不是主奴关系呐。 而当阿尔敏代替读者想要近一步询问时， 只得到艾连「我也不太能理解」的回覆， 顿时无语问苍天。 退两千步，假设自幼无依无靠的始祖小妹妹一直以来想追寻温暖， 当她好不容易得到王的爱，成为了斯德哥摩尔情结下爱的奴隶 为了维系这份爱，只能被束缚在道路上两千年， 这种 爱 vs 自由 的终极难题， 始祖小妹你究竟如何才能从米卡莎的行为中得到释怀? 难不成是「即便我爱对方，但我有自主选择的自由，所以还是要剁了对方」? 请容我再说一次，始祖小妹你的情境跟艾米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另一方面，若最终回的隐题是爱与自由的两难， 为何前面不再多一点铺陈呢？ 138回的艾米私奔平行世界的记忆虽然有呼应到， 但这也已经倒数第二回，远远称不上什麽铺陈 依艾连最终回所言，他做的所有一切， 都是为了让米卡莎抵达这个"选择"。 将138、139两回并陈，也就是 "抛下世界、与艾连共度最後的四年岁月， 之後忘掉他展开新的人生，而巨人的诅咒仍无终结之日" 与 "杀掉艾连保护剩下的世界，在没有巨人的新天地永远守在艾连身旁" 这样的二择 或许可以如此解读第二个选项： 那是米卡莎同时选择了世间大义与永不背离她的挚爱的结果。 而这是属於米卡莎的「无悔的正确答案」 尽管这个无悔的选择勉强跟故事前半部的精神有所呼应， 但显然在这短短的最终回，作者没能很好地将它传达出来... ---- （二）阿尔敏的谈谈 「只有阿尔敏才是能拯救人类的人。」 艾连曾这麽说过。 而在最终回， 藉由艾连自我实现预言的方式，将阿尔敏拱上救世主的位置。 但自始至终，艾连这句话都无法说服我， 更让我想反问：谏山老师你自己相信这句话吗？ 我想他自己也是不相信这个童话的。 "只有沟通才能带来和平的契机" 这个观点从马可被莱纳归乡组杀死後就作为剧本的副题反覆被提及， 而在剧中沟通这个手段也不会总是有效， 更多时候得到的是"谈也谈过了，但我们果然还是水火不容" (例如帕岛後期的叶卡派内乱篇， 双方已经算是分歧较少的艾尔迪亚人，依旧无法说服彼此) 这点也是灭世派与圣母派双方没有交集的地方， 但这个争论至少可以得到如下共识： 所谓「沟通」需要两个但书， 一是双方没有过於悬殊的力量差异 二是双方没有难以磨灭、代代传承的血海深仇 结局艾连把希望全赌在阿尔敏身上， 重新炮制一次当年戴巴家族的英雄神话－－ 这个後来被验证为失败的历史案例， 这要如何能说服读者呢？ 尤有甚者，艾连留下来的烂摊子完全不利於和平沟通， 一是世界上只剩下「艾尔迪亚军国」保有较完整的人力物力， 随时间发展下来，第二个艾尔迪亚帝国的兴起几乎可以预见， 只怕到时又是另一个艾尔迪亚大殖民时代。 如今掌权的希斯特莉亚只是普通人类， 只要她一死，可没有什麽王之力能管控她的後代不对外侵略。 二是岛外不分地区有八成人口被消灭， 对一些规模较小的国家来说甚至是民族灭绝级的灾难， 这道巨大的人类史伤疤，毫无被淡忘的可能， 除非来一场星球级的焚书坑儒，将整个世代的记忆直接销毁改写， 否则从宏观角度来看，这算是圣母派全输、灭世派也睡不安稳的发展吧。 (嗯？还是说这是谏山老师即将要画的第二部漫画的开场？ 如果是的话我喜闻乐见(ryyy 撇开未来的世界局势不谈， 硬是将救世主的名套在阿尔敏身上也令我万分尴尬。 阿尔敏每次的"谈谈"，都没能凑齐前述的两大沟通条件， 令他的话语显得苍白无力、只能感受到他的盲目乐观。 而顺着剧情看， 阿尔敏无论是当时的巨人之力还是现在的救世主之位， 都是由艾连为他铺好的道路， 这让我狐疑起来， 究竟谏山老师是真心认同阿尔敏呢？抑或只是一个高级的反讽？ (又，阿尔敏的立场比当年戴巴家族更差，岛内岛外不讨好， 令人担忧是否会有岛内的死忠叶卡派前来暗杀他们...) ---- （三）致没能自由过的你 我一直反覆思考，为什麽谏山会是给这个结局。 难道他访谈时说过结局会伤害读者、或是用烂结局让大家留下议论， 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明明是如此重视作品的一位作者... 我想要相信，结局的安排－－尤其是艾连的描写， 有着某种目的性在， 所谓观众议论，不会仅是伏笔没收完这种形式层次而已。 抱着这份对作者的信任做切入点， 将艾连一路以来的言行又顺了一次， 意外地居然能抵达一个结论，而在那里只有感伤。 「为什麽艾连生来就具有如此异质的愤怒？不顾一切地向往自由？」 这问题在最终回，我想已经给出了答案。 当你在出生之时， 神对你悄然耳语： 「你的人生都已经被决定好了。 你无法决定任何事。 你无法留住拥抱任何挚爱。 除了一无所有的终点，你的人生只剩下朝着那里走去。」 说完之後，神擦去了这段记忆， 唯独让这个孩子，带着听见这段话的心情诞生於世。 这孩子就是艾连。 之前有许多推测文提过， 故事中艾连的内心，同时存在两个艾连， 愤怒的艾连，与温柔的艾连。 只是在139回揭开的真相中，与怪诞虫无涉 而是拥有始祖能力的艾连，意识能够跨越时间， 同时存在於过去、现在与未来。 他既是那个神，也是被告知了那个悲惨命运的孩子。 愤怒的艾连，我想可以理解成， 对於生来就没有自由的命运感到无止尽憎恨的他。 每一次他的愤怒显现， 都是他更近一步确信， 果然他正在向着预定好的终点迈进。 而当艾连初次意识到那个终点时， 他也就成为了那个愤怒的艾连。 https://imgur.com/a83sCRF.jpg 在听闻沙夏的死讯时， 艾连也露出了近似的表情， https://imgur.com/CZaixT3.jpg 那扭曲的笑容， 大概是尽管极为悲痛， 但这也证明了，他的未来记忆是正确的， 只要继续往下走、继续牺牲下去， 他就能抵达没有巨人的终点。 「我们都不知道怎麽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兵长如此说过。 然而正因为不知道未来、不知道前方的道路， 才存在自由选择的空间。 对艾连来说，过去无知的他判断错误，害死了许多人， 但已然知晓未来、不再无知的他， 即便中间要跨越更多的屍体， 至少至少，在那个终点，是有着报偿的。 尽管他不知道在那个终点，其他同伴们有没有活下来， 但至少米卡莎还活着，而她将斩杀自己。 https://imgur.com/BW9I8hy.jpg 从知晓命运的那刻起，艾连便成为了命运的奴隶，不再自由。 这个自由意志与命运两者间的亘古矛盾， 在哲学领域中也已争论许久。 命运－－或者称之为决定论， 该论点认为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状态，早在它发生之前便被决定好了， 决定它的则是更早发生的因子条件。 人的自由意志也不过是被决定好的产物。 有趣的是，在近年甚至有脑神经科学家提出了「脑神经决定论」： 倘若观察你的大脑，在你有意识自己作出决定以前， 就已经能透过脑神经知道你的选择为何。 你的选择不过是脑神经无意识的活动导致的结果， 那个神经讯号，彷佛就像艾连被告知的那份命运、那个未来记忆。 自由意志只是神经讯号带给你的幻觉。 放到本作中，决定论的条件因子就是两千年的巨人诅咒、艾尔迪亚人的血统， 既可以是种族差异，也能是生来的身分、地位、才能...... 也就是故事中每个人都在问着的那个「为什麽」 背负着众多因子的人们，只能回答道： 「这是无可奈何的」、「都是逼不得已」 ...真的是这样吗？ 谏山老师也已说过了他的想法。 https://imgur.com/lobxgSb.jpg https://imgur.com/CzOvn44.jpg https://imgur.com/j2PShL3.jpg 莱纳的这番话，加上戴巴紧接着说出口的台词， 让艾连露出了释然的浅笑。 https://imgur.com/PCshe8d.jpg https://imgur.com/pF6uxRo.jpg 我一直都以为，艾连这个笑， 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果然还是只能杀光他们了。"这样毫无选择的自嘲。 但不是的，不全然是这样的。 而是即便在不自由的尽头， 还是有那麽一丝微弱飘渺的自由， "你可以选择怀抱着怎麽样的心情、信仰、愿望，去做这件事" 「因为我出生在这世界上。」 就算是打从出生时起，艾连的人生就已被决定好了， 但他对米卡莎、对同伴们的心情，却不是假的、被给予的。 思及此，我可以确信， 进击的巨人果然是一个关於自由的故事， 然而这却不是主角勇敢追寻自由、挣扎搏斗的故事 https://imgur.com/kcyCcmq.jpg 而是知晓未来、生来就没有自由的主角， 为了那些不知道未来、拼命作出选择的同伴们， 能够在未来得到回报、让他们的自由不要落向虚无 选择牺牲自己成全他们的故事。 这大概就是进击的巨人，最後也最大的一个反转。 ============================= 谏山身为这个故事的造物主， 对艾连的安排无疑是残酷的。 不少读者第一时间将鲁路修的零之镇魂曲拿来比较， 但除了形式以外，其他所有的部分都无可类比之处。 零之镇魂曲，是鲁路修用他的自由意志换取来的结果， 连他死亡後的方方面面也都已提前设想好， 是万般理想的童话。 但艾连彻底相反， 作为一个悲剧英雄、一位命运的奴隶， 他的能动性被作者压抑到近乎零的程度。 就算有着窥探未来记忆的能力， 他也无法像其他作品的角色， 可以反覆试误、试出一条最佳解。 虽然这是我的推论，但对他而言， 众多平行世界记忆碎片中， 没有巨人且米卡莎活着的未来，恐怕就这麽一个， 通往这个结局的路线也就这麽一条。 如果要确保能走到这个结局，他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 一旦中途跟其他人说了、改变了什麽， 说不定会导致已付出的牺牲功亏一篑。 艾连除了他被告知的未来以外， 他始终是那个无知无助的孩子。 https://imgur.com/1DBm9PQ.jpg https://imgur.com/vzlSk1T.jpg 故事中的另一个艾连，是那个时而忧愁、时而哭丧的他。 可以相信， 如果艾连没有被命运束缚，那会是他自然而然的模样。 那样的他，面对没得选的命运， 依然会哭闹、不想面对、不知所措， 只差没有哭着说，「都是命运逼我的」 但作为全故事中最没有自由的那个人， 他从未将"自己是被逼的"这句话说出口。 看完139话回头看整部巨人的故事， 谏山彷佛是在探求着， 当一个人的行动全被过去命定好、 连当下的意志都被未来的命运搅乱时， 这之中到底还存不存在着自由意志可言。 ================ 坦白说，一直到王政篇尾声前， 我都没有喜欢过艾连这个主角。 大吼大叫、缺乏沉稳、没有觉悟亦无大局观， 即便知道这是作者有意为之，但我也无意去同理这名角色。 (哇，也就是漫画连载近乎三分之二的时间我都是抱着不耐烦的心情在看主角) 开始对艾连起了好奇心，是在王政篇结尾， 他看着大海彼岸说出口的那番话。 我开始好奇起，面对自幼以来理想的失落，他会作出什麽样的选择。 紧接着进入马雷篇， 重新登场的艾连行事果决， 这样的他彷佛充满能动性， 积极在实践着"我双手构的到的范围内，要尽最大可能达到我的自由" 就像全部的读者们一度以为的， 当年那个孩子成长了、成为一个懂得取舍、作出选择的人。 然後就这麽一路跟着追到了最终回。 所有的能动性、所有的坚忍， 原来并不存在於那里， 更遑论艾伦是彻头彻尾不自由的人。 起先看完最终回，我非常失望，还有难以言喻的空虚充斥内心。 这篇文章的开头第一段， 是看完最终回当下的第一个小时打的， 我原本内心计画好，这会成为一篇骂到血流成河的长恨文。 抱着这想法重头阅读起第一回， 没料到最终抵达了跟文章开头完全相反的结论。 面对一个我几乎不曾看过的反成长结局， (应该说这是我有记忆以来读到的第一部反成长作品) 内心空虚依旧，但已经不再有最初的失望。 这份空虚， 恐怕就是属於艾连的， 是他怀抱着那个命运一路走来所感受到的。 越是投注在故事中、观照着艾连的人， 越能感受到这无尽的空虚。 是以我会说，这是个极度不讨喜的结局， 但我心底或许已经认同，这个故事只会有这个收尾， 既然如此，那也无需再多言。 然後我就疯了般一直哭一直哭， 为了他的不自由，也为了他所作出的选择。 在最後的最後，我想我是喜欢艾连这个角色的。 === 说句不正经的，在回读的过程中， 我脑袋大概不只一次闪过这个想法： 巨人这结局肯定是梦男作者对自己笔下角色的逆袭， 只要赐死最大情敌艾连，莱纳就是自己的了 某种程度上，这可能也是某个平行世界的真实吧(r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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