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向拔刀尔 【李佳达】 记得上礼拜带着各种科学仪器去探视你的专家们吗？他们说自己想多了解你一点 ，顺便帮你评估是不是要动一次开肠剖肚的手术，他们脸上带着厚厚的玻璃，手上操弄着 种种量测工具，他们无法记忆一座山，所以必须带回拼凑的数字和方正的新细明体来为你 下决策，更别提那些与你素未谋面，就想坐在数十公里外的水泥房里?你隔空诊断的学者 权威，对於这些自以为了解你的人，你还是静静地看着，一句话也没多说。 拔刀尔，真是个很美的名字，当地猎人的告诉我们，在你山头尖刀的背後，有个 痴痴等待的泰雅少女，你半山腰那裸露的崩壁上，依稀有张湿了眼眶的脸庞，据对面山头 的住户林伯伯说，他时常可以看见在那片山壁上跳跃觅食的长鬃山羊，我想，这应该就是 你诉说柔情而不停滚动的眼泪吧。如此说来，你也总默默看顾着身边的一切，或者回想那 个古老的记忆。 我们试图邀请专家们走入你的血脉，细细品嚐你肌肤下和我们心灵深处相应的芬 多精，他们却只在你的脚前怯步，因为对他们而言，天宽地阔的空间蕴藏着未知的恐惧； 山中无甲子，却隐含着钟点费的机会成本，几十分钟滴答的过去，各种声音在你面前吵成 一团，一片混乱之後他们转头离开，要在五十天内帮你下诊断。 我们不希望你开刀，因为在你当中每个活跃的细胞，蕴藏着我们最美丽的回忆：有如翠绿 白菜色泽，划上金色过眼线的翡翠树蛙；那叫声回荡在深谷中久久不散的凄厉，黑夜中英 姿焕发的珍贵猛禽褐林鴞，是我们一辈子都难遇到的惊喜艳遇，牠们像是你为我们特别请 来的乐团，为我们谱出每个守护你的夜晚中，一首又一首的奏鸣曲。而你的每一寸毛发， 也充斥穿梭在我们的童趣记忆间，泰哥总是展现他过人的臂力攀着血藤直到三四层楼高的 天空上荡秋千，杰尼龟会拿着斗笠大的姑婆芋躲雨和打闹，我就躲在树下静静地看着渐渐 飘起的山岚雾气，和你默默望着远方的同一条地平线。 这一仗打得真是辛苦。十亿这个数字或许於你如浮云，但对於仅活这几十年的灵 长类生物来说，却可以让自己打造一堵黄金的墙。乡长说，这条联外道路将可以有效的抒 解原来从台北来泡汤拥挤的人潮，创造更高的旅游品质，且必要时可以作为原住民救命的 援外道路，是我们为了霸占你，排挤了政府好不容易拨下来天文数字的建设预算，要生活 在当地的泰雅原住民族永远居於经济的弱势。 你没有为这一切辩驳什麽，只用自己的生命感动了我们，让我们非得用尽一切的 力量来扞卫这份心悸。一群手无寸铁而初踏入学术殿堂的大学生，到底能说什麽或表达什 麽，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握，我们只知道你给我们的远远超过我们能为你所做的，一个 日出的微笑值得我们一夜没睡的赶新闻稿；一场夏夜的「萤」光晚会就可以给予我们不断 举办游行连署甚至抗议活动的勇气。 但很遗憾，我们不能仅用「感动」二字来和冰冷的法律条文及庞大的国家机器沟通，我们 必须试着用那一群从没见过你的人所听的懂的程式语言，一起跳进我们称为「环境影响评 估」这个瞎子摸象的轮盘赌局中。一开始的游戏规则就是赌场所预设好的---他们可以砸 下几百万请顾问公司算出期望值和稳赢的赔率，而不管最後赢还是输了，买单的也是他们 後面蒙在鼓里，两千三百万的小股东。因此当轮盘开始转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局庄家 根本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算，看着小白球的利益越滚越大，我们只有微乎极微的机会 ---而前提是，我们还得要能撑到赌局的最後。 学校里接二连三的考试和报告，压的我们无法喘息，但我们仍然必须流连在国家 图书馆或网路上，寻找一些可以描述你特质的「科学形容词」，念着那些我们不见得念得 懂的论文，试图在时间压力下做出一份可以和顾问公司匹敌的报告书。另外还得用尽心思 打探对手开发进度的消息，引用似是而非的行政法概念要求参与审查会，偷偷录影录音蒐 集资料作为日後陈述的证据。也许这是你一开始就准备好给我们的回报---要让我们这群 二十出头的黄毛小子一夜长大，看见这场斗争当中的人性百态。 两年以来，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向你报到，也只有回到你层层树冠与山岚的保 护下，我们才能感觉身心得到一种暂时的放松，以及更多奋战的勇气。看着褐林鴞宝宝日 渐长大，晚风合唱团也从春夏季的翡翠树蛙、莫氏树蛙到冬季的台北树蛙，各式演员轮番 上阵，为精疲力竭的我们加油打气，我们咬紧牙根也得拚命走下去。 纵然当地政府机关算尽，甚至不惜强行违法开挖来掌握先机。我们却也终於掌握 了可以使人信服的有效证据，其中低到令人咋舌的交通替代率与经济效益，以及可能为台 北的水源保护区带来重大污染，和对乌来植被及珍稀保育类造成不可回复的伤害。这些让 更多的环保团体与舆论替我们在这场赌局中的胜算加码。其实，你美丽的存在早就能不证 自明，如此也使我们发现人从未试图停止彼此间的嘈杂言说，却永远也说不清楚；而自然 既未发过一语，但愿意倾听的人就能懂得。无论如何，轮盘还没有停止运转，到底最後结 果为何，谁也无法下任何判断。 上礼拜是环境影响评估的现场勘查，到场不到三分之一的环评委员只在乡公所听 了五分钟的简报，便来到了开路的预定现场，而总长二十一公里的路段，他们连五百公尺 都还没走到就折返，接下来的五十天之内，他们（包括到场及没到场的人）就要决定到底 要不要在你身上开挖一条七公尺宽的柏油马路。 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你对於这整件事不发一语，是表示对我们的放心，抑或对 整个游戏失望而冷漠。你看我们又是怎样的一群人？也许这些数字和名字对你而言终将是 悠悠天地中的过客，我也相信你有能力在满目疮痍後不断阵痛发怒，直到和所有周边的部 落同归於尽为止，再重新打造一个属於自己的亿万年。那个时候，你可能又有了全新的面 貌，甚至另一个浪漫的传说。而我们却早已灰飞湮灭，甚至可能变成你血肉的一部份。 但对我们而言，更重要的是，在这自然与现实来来去去的生活中，我们看见你就 有如看见了彼此，泰哥、杰尼龟、黄蓉、永晖这些熟悉的面孔也都被映在那片山壁上，那 是眼上的也是梦里记得的拔刀尔，甚至仔细一看，还有比镜中倒影更真实的我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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