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wretch.cc/blog/vernielu/1811241 基本上我个人只看两种武侠小说 -- 金庸（本名查良镛）的和古龙（本名熊耀华）的，因 此其他的武侠作家我并不熟悉。而且这篇文章也只是粗浅探讨这两位作家的表达方式 -- 并不是说只有这两位可以讨论，而是其他作家如梁羽生、还珠楼主等的高明作品我不熟悉 ，这点先在此说明。 武侠小说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极特殊现象：内容之描述、背景、故事情节等都和科幻小说无 异。等於是一个超乎现实的故事线架构在一些已知的世界背景中 -- 科幻小说外国流行已 久，但中国人对此类小说并没有太大兴趣，真正流行的中文科幻小说作家实在寥寥可数。 或许科技本就不是中国人很在意或是很自豪的地方。但是武侠小说可就不同了：产量之大 、作家之多、阅读群众之广，都足以令外国人瞠目结舌。俨然已经变成近代中国通俗文化 的显学；而且武侠小说也慢慢跳出旧有的武功锻链、不可思议的情节描述等特徵，开始和 其他的文学形式合流 -- 比如说金庸的『连城诀』就主题言，充其量也不过算是一部精彩 的爱情小说，和其他所谓「正统」武侠已然相去甚远。至於『鹿鼎记』已经变成人物传记 型态，或是稗官野史的历史小说，严格说起来和过去的武侠都差距相当大。而讲到古龙那 更不用说：其内容之奇特是大多数人印象深刻的。很多古龙小说已经和实际上的「武侠」 关系很淡薄了。 但是他们俩人却被大多数读者奉为武侠小说的宗师级人物 -- 为什麽？因为他们敢求新求 变，为武侠世界开创出一片新天地，在他们笔下：武侠并不再只是武侠了，还扩及到诸如 历史事件、感情变化、角色塑造、爱情情节、侦探小说的叙述模式等，不再只是大家苦练 功夫、高来高去的杀来杀去，这是何等进展！何等的勇气！这也就是为什麽连不少外国教 授都认为研究中国武侠小说可以写成论文了，也就是说：武侠小说无疑已经是一种文学形 式了 -- 这又何尝不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荣耀？谁说武侠小说太血腥？缺乏情节？没有明显 主题？不能登大雅之堂？这都是顽固守旧派的落伍看法而已。 英国大作家 Oscar Wilde（王尔德）光写儿童文学就已经闯出一番天地，更何况他还很多 产，什麽 genres (文体) 都写 -- 不管对他个人争议有多多，无人能够否认 Wilde 影响 现代文学甚钜 -- 谁又能说儿童文学不是文学？ 让武侠小说堂堂迈入文学境界的伟大居功者就是金庸和古龙俩人，这俩人风格极其迥异。 先来看看金庸作品：古色古香、语句古雅、用字深奥、故事多半伴随着历史典故，简直就 已经算是武侠的古典文学了。反之，看古龙小说出奇制胜、语句活泼鲜明，用字简单而具 现代感，故事多半伴随着侦探推理模式，已经算是武侠的现代实验文学了。 这篇短文期待藉着某些特定作品来探讨俩人的语言表达有多麽不同：在金庸的作品里我个 人一直极度偏好『连城诀』和『笑傲江湖』，前者篇幅短却甜美异常：对於爱情之解析已 经高出坊间任何所谓「浪漫小说」。而後者主旨深远，在探讨「善」与「恶」（或「正」 与「邪」）的定义以及分界上，任何其他武侠小说难出其右。事实上，就故事组织和情节 精彩度来看，恐怕任何其他武侠作家在金庸面前都会有愧色 -- 没有人能够叙述那麽长的 故事、那麽复杂的情节，那麽多的角色，而没有出现严重瑕疵漏洞的 -- 至少古龙就不能 ！ 金庸的语言模式通常是文白参半，很多词句对现代小孩而言，不多看上下文可能还读不大 懂，而且运用了相当多的情节描述来加强故事的进行。对话 (dialogue) 在金庸小说中不 是扮演着顶重要的角色，反而一直是作者本身的叙述在推动故事线。因此金庸个人的渊博 学识以及细致的描述就变成了他的小说中最引人入胜的部份 -- 没有人会花这麽多文笔描 述一个地方的风景人物吧？没有人能够运用这麽多词句来叙述一件事吧？我是在说金庸对 於中文的运用是属於传统式的：能典雅则典雅，能不重复就不重复 -- 叙述有始有终，细 节钜细靡遗。除了『雪山飞狐』外，几乎没有一个故事是无头无尾的。每个故事无论悲喜 ，都会给读者一种圆满完成的感觉，这就是中国文体的传统：有所谓起承转合，不能随便 冒出杂枝，而中国人相当重视结尾的传统也在金庸的文体中展现无遗。 例如『连城诀』这例子就很明显：那个结尾，水笙回头去山洞投向狄云，不就有点牵强的 ？感觉事前并无相当程度的高潮堆砌，俩人的敌意是消了没错，但是水笙是个大家闺秀： 如何能抛开主流社会价值观而奔至小山洞中等待「小贼僧」狄云的来到？虽说水笙已经一 无所有，但是孤家寡人一个女孩子跑去国境边界的雪地里等狄云的来到 (还不确定他是否 会来)？很明显金庸是尝试想给这麽个悲剧性的故事一点点「完美」的结局 -- 如果是我 们来写，难道我们能说我们不希望这样的结局？没错，但是这样个结局使得『连城诀』更 接近所谓琼瑶式的爱情小说，期望用一些意外、不可能的性质来凸显故事的完整性。只是 对我个人意见来说，这个结尾是保守的、甚至突兀的：狄云该做的事都做了。无论他接下 来往哪里去都已经注定是个「流浪无名英雄」，这已经是主题了。他并不需要水笙来满足 他之前钦羡她的欲望，不是吗？ 同样的在『天龙八部』中，萧峰（乔峰）也并不需要最後再回来为了汉人抵抗鞑虏，这是 个英雄式的结尾模式，我们不得不承认。但这难道不是「大中国中心模式」吗？任何熟知 历史的人都知道：汉人欺侮边疆民族并不输给边疆民族欺侮汉人，何况本书中就正有一个 边疆民族家庭的悲哀史，萧峰能够忠於他成长的汉人世界，对我们读者而言是应该的，但 是就实际而言是不应该的。我们至少可以把他描述成他代表辽军出战，但不忍心下手汉人 同胞，在故意的情况下死在汉人手里 -- 这样的结局对我个人而言是比较实际的、合乎常 理的、忠於主题的，而且更有效果的，不是吗？ 我以上的论点只是在简单说明：金庸的文体是古典而传统的，在文字的艺术上、在混合历 史事件上、在故事的主题上，他是个完整而且深奥的作家。而他的执着只在於他的死忠於 传统文体，就算在他晚期尝试改变文体（如『鹿鼎记』），那种雕琢斧凿的痕迹仍然存在 。因为我是认为：一个作品，就像 S. T. Coleridge 所言，有它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就 像一棵树你不需要教导它如何生长，无论它怎麽长，它都会是颗好树。今天一旦想要改变 它的生长方向 -- 无论多麽地轻微，都会影响到整棵树的「艺术性」。金庸在一些情况下 衍生出一些圆满的结局，在我个人眼中恰好是不算完全圆满的。就像他现在又开始搞「改 新版」、「修订」这种小动作一样的，他自言是要让自己的作品更完美，但事实上越去到 处在文字上修饰、装扮只是让原本的作品更不完美而已，这是很可惜的一点。 要谈论古龙之前，我得先说：读古龙的小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如果您读习惯并喜爱 金庸，那麽您打开古龙小说会有读不下去的感觉，甚至会很厌恶那种怪诞的叙述模式.... 这是因为这两个人风格几乎没什麽交集，除了我以外，我好像还没有认识那位朋友两个人 都很喜欢的。他们的风格代表了两个极端：古龙是走极新潮的路线，武侠只是他创作的一 个工具而已。他根本不是努力在写武侠，他是努力在塑造出他个人的一种文学体式而已。 古龙小说中我个人较喜欢的是『欢乐英雄』李寻欢和七本一套的『陆小凤传奇』。後者是 古龙晚期的作品，在语言的运用上已经到达一个极致，也使得他的叙述方式获得一个成熟 有效的结尾，到底古龙的叙述方式特殊在哪里？其实很多很有名的怪句法都是出自於古龙 的小说，如： 「要过这条路，可以，不过得先问问我手上的剑！」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上天下地独一无二的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神！」 这些语句的句法形式乍看之下都蛮怪异，但又不得不否认的确简短而有力。充分达到作者 表达意象的目的。另外古龙的文体极度自由，主要是他分段非常明显，常常好几页都是一 句话就一个段落，甚至几个字就是一段了，有个有名的分段： 秋。 深秋。 深深的秋。 在这深秋的残叶路上，有一个孤独的人.... 这是什麽句法？四段就这样编排？但是有谁能说这样的写法没有其特殊效果？没有诗意？ 事实上，古龙为何这样写作？是在与众不同？不是的，我个人认为古龙是个「切景」高手 。看他的写作就像是在看电影，一幕幕切割鲜明，换景非常快速 -- 完全不需要任何作者 额外叙述，完全是架构在读者对於这种写作风格的熟悉性。比如说在『陆小凤传奇』中， 花满楼是一个喜爱坐在鲜花堆中享受人生的瞎子，当有一次陆小凤碰上难题时： 陆小凤道：「我这时必须去找一个人。」 XYZ道：「是谁？」 陆小凤道：「花满楼。」 鲜花满楼。 鲜花中却不见花满楼的踪影.... 我希望已经有读者看出这切景的快速及乾脆。简直就是电影换景了，不是吗？在切割文体 成破碎但连续的片段时，古龙实际上是在营造一种疏离的意境。反之，如果让金庸来写陆 小凤去找花满楼，可能需要好几页，而找的途中又有很多事发生，对吧？这就是两个作家 思考模式的不同 -- 因为不同所以有趣，而也因为不同所以更需要讨论.... 如果不用「切换景」的角度去分析欣赏古龙的语法和技巧，就没有办法体会出他运用文字 上的高超境界。读者如果能够将他的段落看成幻灯片式的景物切换，就会发现古龙是在使 用一种很少人能使用的「转承 (coherence)」技巧，亦就是乍看之下似乎无关紧要、切割 破碎的情节其实是由一些景物之间的相互关连而加以串联，这就是古龙切割段落的哲学， 我认为。 这种技巧事实上是英文叙述体裁的模式：英文中有所谓的「引入 (introduction)」就是 换景时必须用适当的指标。引入句型来提醒读者思路的变换，诸如：「it is....that／ which／who....」或「there is／are....」都是这种句型的应用，请看范例： Ex1. Yesterday when I walked past the main gate of my school, I saw there were lots of policemen and ambulances as well as crowds of on-lookers. And I thought it must have been a serious traffic accident. （昨天我经过学校大门口时，看见有一大堆警察和救护车以及很多群众围在那里，我就在 想：之前一定发生了场严重车祸。） 这一段中用到了三种引入句型，而且都是必须的。首先是yesterday放在句首，凸显以下 所言都是发生在昨天的事，要和之前的未知内容分别，当然如果之前也是在谈昨天的事， 那这种引入就不需要；第二是 there were 的引入，当然我们都曾学过：「there was a boy,」和「a boy was there,」其实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前者是倒装句型而已 -- 只是为 何要倒装呢？似乎很少老师教过，对吧？就是在这里 -- 上面的范例中，需要倒装！因为 前面已经提到「the main gate of my school」，所以这个there一定要摆在前面对应这 个地方，这才是coherence，让读者的思路轻松地跟着句子往下读，而今天如果这样呢： Ex2. Yesterday when I walked past the main gate of my school, I saw lots of policemen and ambulances as well as crowds of on-lookers were there. And I thought a serious traffic accident must have happened there. 这个句子完全没有文法错误，但是却是个不好、需要避免的句子，因为这个there距离它 的对应物太远，有些读者可能读到这个there时，还得回头去找到底这个there在指涉什麽 地方，不是吗？光讨论句子的「流畅」，就知道第一句是比较好的、比较易懂的。同理： 「it must have been a....」会比「a...must have happened / been there,」好太多 了，这里的 it 对应以上整个事件叙述，当然要摆在句首来的好 -- 这就是我们一直在讨 论的coherence！ 古龙就是善用引入、换景的高手：他用不着解释为什麽画面跳来跳去，因为适当的对应已 经解释了为什麽。还有哪些适当的对应呢？有的，古龙也很喜欢运用「重复 (repetition)」来对应对照：有时会在小说最後读到和小说开头一模一样的段落 -- 几 乎字字相同，所以那些少数不同的字就变成了重要的讯息。 古龙当然是故意的使用这个技巧，这是金庸打死都不会运用的技巧：金庸最喜欢一直用不 同的方式去解释类似的事情，让读者有新鲜感。诚然两个人都有走出自己的风格，而各有 一片天地。 最後古龙是运用对话的高手：对话在古龙小说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因为你一旦运用那 些换景技巧後，你根本不必跳进去解释什麽原因，剩下的就是人物间的对话了。古龙设计 的对话精辟而简单，有时甚至会绕圈子来说一句话： 陆小凤是绝不会作这种事的，因为如果他作了，他就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当然是陆小凤，所以他根本不会去作这种事。 这种对话对很多读者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为什麽要用这种绕口令的方式来讲述一个事 实（或废话）？我们都知道，古龙怎会不知道？很明显这是古龙耍的小技巧。第一：他在 强调一个人的个性，藉着这种迂回的方式让你难忘陆小凤这个人；第二：他在藉着字数赚 钱。看到古龙这种写作方式，可以了解他赚钱比金庸快多了（个人推测而已喔，呵～～～ ）。 很多人认为古龙是喜欢耍技巧的作家，小说写得很普通，技巧惊世骇俗或譁众取宠而已。 针对这点我个人并不同意 -- 我说过古龙根本不是在写武侠，武侠只是他的一个工具或是 背景而已。古龙真正在努力描写的是一种「情境 (法文 ambience)」 -- 他只想描述一种 现今不存在的一种「感觉」而已。一旦读者能体会出来或抓到那种特殊的感觉，他就成功 了！古龙甚至会花上半页去描述某个人在刀子捅进他身体时就那一刻的想法、感觉、以及 影响...等 (人被杀也能成为美学？)。这也是为什麽读者会觉得古龙设计的那些对话很奇 怪：两个江湖人物会坐在那儿，进行这种形式的对话？这种对话似乎根本不会存在任何世 界中，既古怪却不能说没有道理，而且充斥相当多的「结论性」语句，那种看似很有道理 的句子： 「任何一个男人碰到这种事情只有两件事可做：扑上或是逃走！」 「每个人都有名字，只有一种人是没有名字的。 死人。 当然，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不需要名字的。」 「只要是女人，就会如此反应。她是绝对的女人，所以当然会如此反应！」 这种风格很像 Lord Byron 的语不惊人死不休：Byron 写『Don Juan』时写出一句世界名 句：「爱情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却是女人的全部。」没错，古龙就是喜欢写这种结论 性的句子，乍看之下有理，事实上却有待商榷！只是那种情境就是需要这样的强势句子让 你回味，就算作者错了，那又如何？他只是 make a point 就是了，让你知道在那种情况 主角当然应该如是想、有如此性格。 但是对於角色定位和「性格化 (characterization)」古龙也是完全成功的。没有人能够 创造出这麽多值得回忆的人物：李寻欢、楚留香、西门吹雪、陆小凤、傅红雪、马行空 ....等等。在他的小说中，主角的塑造远胜於一切技巧，比情节还重要很多 -- 这种重心 转移使得古龙和其他小说家相去甚远。这也是为什麽古龙从来不会花时间去解释这些人的 武功来源：彷佛天生就有武功似的，也不会很花时间去解释那些武功是什麽、怎麽使的武 功：反正就是对战那种气氛、情境才重要就是了 -- 莫忘这在金庸的故事中占着相当重要 的部份，且大都有戏剧性的功能 -- 比如说武功招式的强弱、使用，都可以变成热门讨论 话题。这种戏剧性是不会出现在古龙小说中的！古龙给的戏剧性是不同的、其他的。 我讲这麽多古龙的文字技巧，是因为大家对於古龙多有误解，或不甚了解他的思考，我承 认古龙的野心很大，但是却不是个非常成功的小说家。他的七本『陆小凤传奇』在故事架 构上是几乎失败的作品！因为全部都是侦探小说型态：一开始先给一堆疑点，再来抽丝剥 茧，最後全部一次推理解决。这种小说很危险：因为只要一个疑点或是细节没有合理解决 掉，整个小说布局就会失败、散掉 -- 古龙这部小说是不太成功的。其中有太多人物没有 解释：老实和尚的秘密没有交代、宫九之死太离谱了、牛肉汤的去向？绝世小老头的秘密 ？尤其最後两本：第六『凤舞九天』和第七『剑神一笑』是根本失败的作品，留下太多疑 点无法解决，相当可惜 -- 只是我很喜欢它的不完美就是了。 古龙的小说常有一种诡异的幽默：剧情本身并不好笑，只是被作者的语言技巧处理的很有 趣，所以说他是「语言型」、「技巧型」的作家应该不过分。武侠小说目前已经慢慢在退 流行了，蛮少青少年会像我们以前国中一样，偷偷摸摸在课堂上、在家中，读到废寝忘食 。私底下互相有钦羡的对象，那种阅读的感觉是漫画所无法取代的，我想。这也是为什麽 金庸每一本小说我都读过４遍；古龙的都读过２遍。重新再读那种领会和熟悉的感觉更强 烈！我很久以来就很想为武侠小说说句话，因为它曾经伴随我那麽多时光、教导我那麽多 课堂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我在武侠中看到很多自己的特质和性格，学到很多道理。 当然这篇文章只是「浅论」，不足以拿来与「金学」相提并论，也没有任何褒贬之意，轻 松看看就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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