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 偶尔还是有这样的日子。 千束在薄暗里醒来，深绯眼睛从视野所及的一片灰仄辨识出房间的轮廓并没有花上多久。 严密拉上的遮光窗帘後头仅透出一点蒙蒙的白，她判断还是天将明未明的时段。距离假日 的闹钟应该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就连一向早起的搭档当下都还在她枕边发出安稳的寝息 ，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不过以要闭上眼睛埋头再睡一下回笼觉而言，千束的意识已经太 过清醒了一点。 昨晚明明摸得有点晚的说。她有时实在搞不懂自己的身体。确认泷奈还在熟睡，千束小心 翼翼拂开散到自己身上的濡羽色长发，尽可能轻手轻脚下了床，回头又将那副正微幅起伏 的光裸肩膀仔细地掩进被窝里，然後弯下腰，捡起彼此睡前凌乱地脱了满地的衣物，将泷 奈的份叠在床边，直到扭转门把离开房间为止，千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算得上声响的声响 。 即便遮光窗帘一样严密地拉上了，和开着暖气的卧房内不同，薄暗的客厅笼罩在天亮前的 寒意里，同样全身光裸的千束不由得一阵哆嗦，顺手开了客厅的暖气，才速速钻进浴室。 冲了个清爽的晨澡，一并结束盥洗，千束照例结好颈後那簇马尾，走出浴室时，已经有光 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隐约溜进来。深绯眼睛只是稍微觑了一眼，千束立刻知道今天会是很好 的天气。她照例打开电视（然後将晨间新闻转为静音），穿过客厅，迎向落地窗边，毫不 犹豫地拉开窗帘，清爽不逊於她的晨光瞬间大把大把照进了客厅里。 她就着清朗的冬阳拉伸筋骨，窗外远方，倾颓的旧电波塔今天也依旧在遍照的日光下熠熠 煌亮。 这麽说来，那天也一样，是个天气非常好的日子。 她有这种念头的时候大抵总是这样。快晴的苍穹，天空乾净而蔚蓝，无云，或者有也很淡 。城市是安静的那就更好了，千束想，乾脆开了落地窗，整个人站到外头的阳台上，倚着 外墙抬头仰望。 「……千束？」 呼唤她的声音打破了这座巨大的城市开始活动前的宁静，千束回过头，正从宽松的帽Ｔ衣 领把那头濡羽色长发拢出来的泷奈看上去明显还有点困意。 「怎麽开了暖气却待在阳台？窗也不关，外头很冷吧。」 「哦，没什麽啦。你看，天气很好嘛。」 ──感觉就是个很好的日子。千束随口这麽说。 「吵醒你了？」 「也不算。」 眼角余光捕捉到从帽Ｔ下摆毫不掩饰地延伸出来的纤白脚线，千束立刻果断地关上了落地 窗。 「才七点出头，也不必急着出门，不再去睡一下？」 「不了，反正都醒了。千束才是，不会睡得太少了？」 「……我习惯了嘛。」 尽管平时似乎总是泷奈起得比较早，但纯粹比较彼此的睡眠时间的话，其实是习惯晚睡， 然而极端时甚至比泷奈还要早起的千束压倒性地少。睡眠像在浪费有限的时间这种事彷佛 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制约，至今依旧改不过来，千束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改得过来的一天， 或甚至有没有改过来的必要。 「总之我先去冲个澡。早餐想吃什麽？」 「早餐我做就好。泷奈看起来一副就还没睡饱的样子。」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可是昨晚电影才看到一半就先吻过来的人是你欸。总觉得不全然是自己的错。望着晃着那 头漂亮的濡羽色长发，自顾自往浴室走去的背影，千束最後还是没把话说出口，只是进了 厨房，开了冰箱以後放声呼唤。 「泷奈，反正还有时间，吃和食好吗？」 「昨晚的炖菜还剩一点，先把那些吃完，简单弄一弄吧。」 但希望今天的咖啡煮浓一点。远远听见泷奈这麽交代，然後是更衣室的门关上的声响，千 束从冰箱里挑出需要的材料，套上围裙。 早晨七点多，从客厅窗外照进来的日光更明亮了，厨房甚至也不需要开灯。开始着手作业 前，千束重启电视的音量，在平淡的晨间新闻里扭开流理台的水龙头，把手洗乾净。 啊，果然是个很好的日子呢。千束想。偶尔还是有的，这样的一个日子。 那一日天气始终非常好。除了早晨清朗的阳光，日暮时分的夕照也格外美。 就连顺利结束早早预排在今日完成的代办事项，连带一起享受了不受任何打扰的休假，在 回程的车上远远看见挡风玻璃外的延空木在彷佛燃烧的暮色下点起的灯，都显得格外灿烂 。 在这样的日子里，无关是不是得工作，千束总是习惯去LycoReco店里看一看。泷奈并没有 反对她的提议。她们抵达时，灿烂的暮色已经差不多烧尽了，街灯将她们并肩走在一起的 影子投到了店门前的砌石地板上，那时坐在店外那张长凳上的米卡正好将烧成灰烬的一小 截菸头点进身旁的菸灰缸。 那是个很好的日子，晴朗得连夜里的空气都乾燥清爽。泷奈不着痕迹地拍了拍千束的背， 轻声留下一句「我先进去帮忙清帐」，就顺手收了还立在门口的黑板，推门走进店内。 「还顺利吧？」 千束坐到米卡身旁，听见慢吞吞地又吁出一口菸的米卡这麽问她。 「嗯。」 「没直接戴上？」 「欸～总觉得那样少了点仪式感嘛。想说再另外找个时机……」 「我倒觉得今天是个很适合的日子。」 米卡笑了。身旁的父亲肯定觉得这样的日子里不需要菸的味道，所以才刻意安排她们俩休 假，催她们去拿完成的戒指。千束想。但偶尔还是有的，还是需要的，这样的一个日子。 「嗳，老师。果然还是也让我抽一根吧。」 米卡默默地将ZIPPO和菸盒递给千束。也不过就是第二次，千束从菸盒里抽出一根菸，叼 到唇间，用ZIPPO点燃的样子驾轻就熟。那果然是个很好的日子，夜空乾净晴朗，连菸头 滋滋燃烧的火星和从嘴里呼出的菸都看上去都那麽鲜明。 「今天天气一直都很好呢。」 「是啊。」 「三年前的今天也一样。」 「……是啊。」 那个时候，要去救吉先生的路上──千束淡淡地开口，缓缓地吸了口菸。米卡并不催促。 「从旧电波塔内破门到室外的瞬间，天空好蓝好蓝。」 「嗯。」 「当时我想，或者说，有种预感。那真是个适合的好日子。」 适合死去的好日子。千束说。 当然，她一向准确的预感最终并没有成真。她是差点在适合死去的日子死了，可总归没有 真的死成。没有鼓动的机械心脏今天依旧安然地收在锦木千束的胸膛里，让她呼吸，让她 抽菸，让她活了下来，让她思考，让她在每一个过於晴朗美好的冬日感觉那是一个适合死 去的好日子。 「我不知道吉先生那时是不是也那样想。」 拉着她的手，将Detonics抵到自己额前，要她开枪，取回她自己的价值和人生的时候，另 一个父亲也是这麽想的吗？即便已半是倾颓，那日在旧电波塔的展望台上望出去的天空依 旧那麽蔚蓝明亮，他同样觉得那是个适合死去的好日子吗？所以才毫不犹豫把枪口指到自 己的脑袋上？ 「但我偶尔会。好比今天早上睁开眼醒来的那瞬间。」 千束深深吁出一口菸，闭上眼睛。她知道有东西抵到了自己的白金脑袋上，不是她的 Detonics坚硬冰冷的攻击头。是手，父亲温暖坚实的手。 「千束。」 「嗯？」 「我没有你在找的答案。」 「……嗯。」 我不知道信二是不是和你一样，觉得那天是个适合死去的好日子。米卡将菸重新凑到嘴畔 。 「但是呢，他和你确实有个地方一样。他也不会说谎。」 至少他留给你的那张卡片肯定是真的。米卡说。不管是锦木千束看到的，或没看到的部分 ；不管是应当归类为一个父亲最故我的恶意，或最虔诚的祝福，那些话语都是真的。 「记得那张卡片上头写了什麽吗？」 「HAPPY NEW BIRTHDAY。」 「就是这麽回事。」 米卡吁出最後一口菸，将视线转向远方那座半倾颓的旧电波塔。无云的夜空凛冽清朗，这 种天气的夜间点灯尤其清晰明亮，即便早已半坏，那依然是非常美的一座塔。 「──HAPPY NEW BIRTHDAY，千束。」 明明上次多抽几口以後就习惯了，不知道为什麽，这回吸进来的那口菸又默默让她颤抖起 来。但千束已经决定今天不掉泪，她希望米卡说的是对的。她起码想让米卡说的是对的。 今天毫无疑问是个适合的日子。因为，她那麽早就已经有了预感。 她们并肩在锦系公园那张木制长椅上坐下的时候，夜色已经慢慢深了，远方的旧电波塔在 清澈的月色下沉默地灿亮。 「就算只抽一根，还是有味道呢。」 和她们第一天认识，第一次并肩坐在这张长椅上那时一样，她的搭档老样子坐得端端正正 规规矩矩，然而劈头就是不留情面的这句话。千束同样坐没坐相地倚在椅背上，正确地说 是变本加厉地翘起脚，仰望无云的夜天。 只可惜看不到宫古岛那时的漫天星斗。她想。 「……是说，你不生气啊？」 「不，我当然生气啊。附带一提，去年也很生气。但我尊重千束和店长的选择。」 总是这样。井之上泷奈这个人啊，总是这样。 「你还有後悔的余地喔。在戒指套上去以前都有。像我这样成年以後喝酒抽菸样样来的搭 档，要想清楚欸？」 「那不然你希望我去选其他人？」 啊，真的是变得很会回击了呢，这家伙。千束笑了。冷眼看着她的样子并不是真正的冷眼 ，而是得意。因为井之上泷奈知道锦木千束的答案是什麽。如果希望她去选其他人的话， 就不会这麽看重这两枚戒指了。从去年底开始，她们有好一段时间的休假都花在挑戒指这 件事上，不过迟迟找不到满意的款式。後来乾脆放弃现成品，选择完全订制，结果从决定 设计、材质到完成，挑个戒指足足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最後是米卡先看不下去，问了工期 ，要她们今天统统排休去取件，这才总算划下句点。 看着她们这样耗，瑞希从最初的羡慕嫉妒恨，到後来已经变成纯粹的傻眼。但她不想妥协 。倒是原先以为对此不太会有耐性的泷奈，意外地也没有表示太多意见。 ──至少你在这件事上活得不那麽急了。有次泷奈对她这麽说。 千束偶尔会想，是不是她们都还需要时间。她也是，泷奈也是。然而她们头一次为了挑戒 指踏进专柜，泷奈刻意以一副面无表情实则捉弄的样子问她「千束觉得戴在哪只指头比较 好」的时候，泷奈当时心里肯定已经有个答案了。 她自恃眼睛很好，搞不好太好了一点，不怎麽看错东西。当时那双鸳紫眼睛注视着她，眼 神只是纯粹的倾诉。选我吧，千束──这样恳切的倾诉。 但她呢？ 「欸，泷奈。曾经啊，我非常渴望一些问题的答案。」 戒指应该戴在哪只指头上？到头来，那是不是一个适合死去的好日子？今天又怎麽样？你 的事。吉先生的事。心脏的事。才能的事。而她想过最久的一个问题果然是，锦木千束到 底是为了什麽，才会拥有这样一对天赋异禀的眼睛？就为了杀人？ 千束曾经那麽困惑，没有答案。直到她遇见她，第一次在更衣室和泷奈一起换衣服下班， 她看着泷奈那纤细的指尖勾住发圈，一鼓作气解开其中一束低马尾，那头艳丽的濡羽色长 发飘扬倾泻的瞬间轻盈而短暂，但她的眼睛看见了，一丝一丝光艳的发流利地逸散在空气 里，映在她眼中活像慢动作播放，无比清晰，无比漫长，远比子弹擦掠而过更剧烈撼动她 的一眨眼。 此後千束再也移不开眼睛。 「──我想，你可以是那些问题的答案。」 肯定是这样就好。不，这样才好。那是锦木千束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心满意足的一个结论 。千束有这种感觉。所以她翩然地翻了个身，轻快地从长椅上站起，对泷奈伸出了手。和 她们初遇那天一样。 泷奈不假思索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过，这回千束没有把泷奈从椅上拉起来。相对地，她在 泷奈身前屈下膝，将彼此交握的手抵到自己额前，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头。 然後，千束开了口。 ──嗳，泷奈。成为我的答案好吗？ 千束摩娑着泷奈左手那只纤细的无名指，就像当时泷奈问她戴在哪只指头比较好时那样。 到头来她还是没有回答，没能回答，在这种地方毫无长进莫名地让千束感到有点泫然欲泣 ，但她果然已经决定今天不掉泪，所以只是将颤抖的吻轻轻印上泷奈的无名指指根。 唇离开指根的时候，声音从头上极其轻盈地兜头覆下。千束却觉得没有什麽东西比那句话 更值得相信，更有重量。 ──好。泷奈说。 终於，千束从风衣的暗袋里掏出拢了大半天的戒盒。将设计简单却精巧的戒指套进面前那 只无名指时，她的手指几乎前所未有地不听使唤，始终细细发抖。泷奈没有一句催促，耐 心地等她将那枚戒指好好嵌进指根，才轻轻反握住她的手。 「……千束。」 千束知道那呼唤是什麽意思，乖乖把自己的左手也交过去。泷奈同样小心翼翼，然而笃定 地把戒指嵌进她左手无名指指根，然後仿效她刚刚做的，将吻落在千束嵌着戒指的左手无 名指上。 「很适合你。」 「你也是。」 虽然没办法一直戴着就是了。千束苦笑。早在说好要一起去挑戒指的时候她们就意识到了 这件事。不管是台面上或台面下的工作，戴着戒指之类的饰品其实不怎麽方便。在夏威夷 买的手环也因为这个原因，最终各自珍惜地收了起来。就算已经刻意挑过材质，大概还是 三两下就会刮得伤痕累累，能好好嵌在彼此无名指上的时间大概也就仅限休假日了，平时 还是当成挂坠戴在胸口比较实际。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吧。」 「嗯。啊，回去前得顺路去一下超市，你家冰箱又快空了。」 「不然晚饭乾脆在外面找个地方吃？」 她们平时果然还是不太牵手，唯独今天，她们或许该好好牵个手。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有一 样的念头，千束的手才刚往身旁探，很快就和泷奈的手兜在一起。嵌在指根的戒指的感触 那麽清新，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习惯的一天。不过如果是挂坠那应该没有问题，反正亚兰的 鴞已然被她全力掷进了遥远的海底。那天恰好也是个晴朗的，暮色彷佛燃烧的日子。 她们回去的路上，天色始终清朗而凛冽，差不多是千束至今见过最美的冬夜。今天果然是 个很适合的日子。千束想。偶尔还是有的，这样的一个日子。适合死去，但更适合活着， 就是那麽美好的一个日子。 一直都是。 2025.03.17 明知隔天上班要被整天种在会议室但我还是写这篇写到凌晨两点我也是觉得自己执念蛮深 的（ -- 「长镜头」 https://metric-interference.blogspot.com 「メトリック干渉结界」 https://www.plurk.com/MetricInterferen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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