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asyGulu (请将我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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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旧文 一个国家记得谁?献给冷战的牺牲者(下)
时间Mon Nov 23 09:51:59 2009
【联合报╱龙应台】
2009.11.23 06:31 am
编按:此文原刊於【2007-06-01/联合报/E7版/联合副刊】
原来在我读书玩耍的时候,黑蝙蝠中队的年轻人出机八百多次,十架坠机,
一百四十八人丧生,那是全体队员的三分之二。原来在我准备层层考试要出
人头地的时候,黑猫中队的年轻人一次一次地夜航U2,一半的队员死亡,两
个人被俘虏。原来在我读书玩耍成长的时候,和我同龄的人,有些已经永远
地失去了父亲,而且他们的母亲还不能公开哭泣。
我赶忙补做功课。原来,这些军官以生命猎取情报,把情报交给美国,换取
美国对台湾的长期援助。原来,是黑猫和黑蝙蝠所获得的情资,使美国得以
掌握中国的核武发展进度。原来,是这些台湾人的牺牲,使季辛吉证实了中
苏边界在1960年代末的紧张而积极拓展美中建交。原来,是这些飞行员在整
个中南半岛的天空里秘密穿梭,和法兰西斯一样,「改变了历史的轨道,使
美国成为世界唯一的强权」,同时保住了台湾数十年的稳定。
可是,这些人的命运和法兰西斯多麽不一样啊。
对冷战一无所知
我的功课很快就把我引到了叶常棣、张立义这两个名字。
叶常棣,1963年执行第三次高空侦察任务时於江西上饶被共军萨姆二式(
SA-2)地对空飞弹击中跳伞被俘,在医院抢救中,医生从他身上取出五十九
块导弹碎片,此後下放劳改,备尝艰辛。十八年的磨难之後,於1982年被释
放到香港,台湾政府却不接受他回乡,最後由美国中情局安排他赴美居留。
十八年间,妻子改嫁,人事全非。到1990年才被准许回到台湾。
张立义,1965年於蒙古遭到萨姆飞弹袭击,跳伞被俘。劳改下放後与叶常棣
同时被释放到香港,同样不被台湾接受,由中情局收留,接往美国。家庭折
裂,青春毁损,人生不可回转。
还有那些根本不曾解密的、我们还不知道真相深浅的痛苦和牺牲:随着美国
对U2的解密,黑猫中队的殉难者资讯打开了,但是黑蝙蝠的历史,牵涉到空
投谍报员,仍旧盖在黑纱中。巫毒中队的情况,社会知道得更少。知道得少
,我们根本无从去认识那隐藏的悲剧和瘖哑的委屈。
还有那些根本没有机会为自己叹息的人:陈怀生、祁耀华、李南屏、吴载熙
、黄七贤、黄荣北……我们的社会何时对这些沉默的牺牲者道过一声感恩的
「谢谢」?
我发现我竟然和小包尔斯一样想发出呐喊:「今天的世界对冷战一无所知,
对於那些在冷战中牺牲了生命的人而言,是极大的不公平。」
亚细亚的孤儿
清华思沙龙的学生在我研究室里默默地看完了《台湾天空的秘密》。我问,
「怎麽样?」
我不太确定他们会怎麽反应,因为,不是整个社会都在说,今天的年轻人是
没有思想的「草莓族」,反抗深刻,崇拜感官,对历史茫然?
可是他们很诚挚地说,「超感动。」
如果行政院、国防部、空军司令部不去荣耀他们最杰出、最勇敢的子弟们,
如果这个社会的成人们不懂得疼惜、尊敬自己最悲壮的历史,那麽就让年轻
人扛起来吧。清华的学生决定由他们来对这些沉默的勇士们表达敬意。他们
分工合作搜索资料,编辑手册,设计海报,发放传单,同时用各种方法蒐集
黑蝙蝠和黑猫队员名单,一个一个打电话去爬梳线索,去发出邀请。被击落
的十架黑蝙蝠飞机中,只有三架被找了回来,死亡三十三年之後,烈士的骸
骨回到故乡。学生们寻找烈士遗族,希望把他们请来清华。在打电话之前,
学生还彼此研究要如何对遗族措辞来表达自己的诚恳。他们讨论时极认真,
极严肃。
史帝夫的少年童军,在寻找那十四个死难者的名字时,是不是也抱着同样纯
洁的理想和热情呢?
我打电话给罗大佑,问他,「听过黑蝙蝠这三个字吗?」
他说,「没有。」
於是我把历史和学生希望对历史致敬的心意告诉他,希望他到新竹来,献一
首〈亚细亚的孤儿〉给那个残酷又悲伤的时代。大佑静静听完,说,「我去
。」
我给诗人向阳写信,问他愿不愿意挑选一首他自己的诗来新竹朗诵,用闽南
语,纪念那个苍凉的岁月。
数日之後,在一个宁静的凌晨,他回信:「我为黑蝙蝠特别写了一首诗。」
当年英气逼人、出生入死的勇士,今天即使幸存,也已垂垂老矣。在他们全
体带着寂寞的历史离去之前,让我们挽住他们,谦卑地说一声「谢谢」吧。
是的,我同意甘乃迪所说的:
评断一个国家的品格,不仅只要看它培养了什麽样的人民,还要看它的人民
选择对什麽样的人致敬,对什麽样的人追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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