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asyGulu (请将我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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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旧文 一个国家记得谁?献给冷战的牺牲者(上)
时间Mon Nov 23 09:51:11 2009
【联合报╱龙应台】
2009.11.23 06:31 am
编按:此文原刊於【2007-05-31/联合报/E7版/联合副刊】
评断一个国家的品格,不仅只要看它培养了什麽样的人民,还要看它的人民
选择对什麽样的人致敬,对什麽样的人追怀。──约翰‧甘乃迪
一架飞机的残骸
1998年,在美国内华达州长大的史帝夫‧瑞锐去爬查理斯腾高山。在接近四
千公尺高的南峰处,他再度经过一堆飞机残骸。这堆飞机残骸,从他有记忆
开始,就在这里了。小时候疮痍满目、遍布山坡的焦铁废块,经过几十年登
山客的淘取,已经少了一大半。
史帝夫看着被风霜雨雪逐渐消磨的残骸,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尽管不知道是
什麽人,为了什麽任务,在这人烟罕至处丧生,人们都应该为死难者在这里
立一个小小的纪念碑。
立碑,他就必须一一找出死难者的名字。下了山来,他带领一群少年童军开
始四处打听这个残骸的来历;足足打听了一年,没有人知道。1999年,从一
本写查理斯腾山自然史的书中,他发现了一个记载:空难发生在1955年11月
17日。机上十四人,全部丧生。
他让少年童子军马上开始搜寻旧报纸,从出事次日的报导得知那是一架C-54
,从加州伯卞克城起飞。封锁现场的是美国空军,但是空军对媒体的询问讳
莫如深。
伯卞克是洛克希德制造举世闻名的U2间谍侦察机的地方,难道这架飞机和中
情局的秘密任务有关?史帝夫和他的少年童军开始了一连串抽丝剥茧的电话
探询。洛克希德接电话的职员记得1955年正是该公司在紧密研发U2的时候,
承诺一定协助找出真相。几天之後,职员回电:那一架C-54正是从洛克希德
机场起飞而出事的飞机,机上十四名全是跟U2机密有关的人员。研发U2是中
情局的业务,职员建议史帝夫和他的童军直接去找中情局。
中情局告诉史帝夫,整个1950年代的U2档案,刚好在1998年解密,他们可以
在网上找到当年列为最高机密的资料。史帝夫终於找到了答案:中情局为了
不曝光地运送U2零件和人员到试飞实验场,从1955年10月起开始启用C-54,
才一开始,这架飞机就撞山了,机上是U2的研发设计师和中情局的人员。
2000年11月,中情局把飞机的原始失事监定报告以及死者名单寄给了史帝夫
。
一名童军的祖父刚好是当地的议员,听说了这整个过程,遂和其他议员发起
一个提案,要求美国政府为所有在冷战期间为国牺牲而沉默的勇士们成立一
个冷战纪念馆。
没有声音的人
呼吁成立冷战纪念馆最引人瞩目的是一个叫葛瑞‧包尔斯(Gary Powers
Jr.)的人。他说,「我们美国人对於为自由而战死的勇士们总是给予极高的
荣耀,但是对於冷战,却毫无表示。冷战,长达五十年,牺牲了数千勇士的
生命,花费掉上兆的金钱,改变了历史的轨道,使美国成为世界唯一的强权
。但是今天的世界却对冷战一无所知,对於那些在冷战中牺牲了生命的人而
言,是极大的不公平……在1945到1977年间,美国有四十多架秘密侦察机被
击落,牺牲者却从来得不到一丝的荣誉或感谢。」
美国人知道包尔斯这个名字,是因为包尔斯有个有名的父亲,法兰西斯‧包
尔斯。小包尔斯五岁那年,1960年5月1日,他的父亲驾着美国最新的科技成
果U2 侦察机潜入苏联领空一千三百英里,然後被萨姆弹击中,法兰西斯被俘
。三十岁的法兰西斯在公开审判中表示「忏悔、认罪」。关了两年後,美苏
剑拔弩张的冷战期间有名的一个镜头出现了:换俘。法兰西斯站在柏林格林
尼克桥的东端,美国所逮捕的苏联间谍阿贝尔站在桥的西端,然後两人同时
往前走,回到各自的祖国。
美国人民对被释放了的法兰西斯责难有加:他为何不自杀?他为何不毁掉飞
机?他为何承认有罪?他为何如此怯懦?法兰西斯黯然离开了中情局,在
1977年驾驶民用直昇机时坠机身亡。
2000年5月1日,纪念法兰西斯被苏联逮捕的四十周年,在新的U2基地,美国
空军追赠十字勳章给法兰西斯。主持典礼的将军致词时说,「国家在五○年
代对於法兰西斯和他的同袍们所要求的,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国家要求他们在那个危险的年代里飞进莫斯科──孤独一人,没有任何武装
,还要求他们表现出无所畏惧!」
很多人支持小包尔斯的呼吁和奔走。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说,「冷战是二十
世纪下半叶最重大的国际冲突,也是人类近代史上最长、型态最特殊的一种
战争。」普立兹奖得主专栏作家克劳汉莫说,「冷战纪念馆不需要宏伟,但
是一定要有一个小的教学馆,一个长廊献给那些英雄──杜鲁门、邱吉尔等
,一个大厅献给阵亡者,也就是那些无名无姓的谍报员。」
纪念典礼结束时,一架最新的U2漂亮地掠过天空,表示致敬。小包尔斯安慰
地说,父亲的荣誉,总算是得到公平的对待了。
在我读书玩耍的时候
两年前,我到台湾新竹的清华大学任教,第一次听到「寡妇村」的名称。说
是,新竹是空军基地,飞行员常常一去不回,因此哪天暗夜里一家传出哭声
,整个村子都会哭。我没太在意,只是稍觉奇怪:又没打仗,哪来这麽多飞
机掉下来?
可我也看过飞机坠落的。那是战斗机,从天空卷起一股浓烟一头栽进茫茫漠
漠的玉米田里。乡下的孩子们奔过去捡拾看不出名堂来的碎片。
是在新竹,我第一次听到「黑蝙蝠」和「黑猫」的名字,而且从一个开过战
斗机的飞行员口中听到,从新竹基地升空到对岸,只要六分钟。是在清大,
北院教授宿舍要搬迁,我才听说,原来「北院」曾是美军顾问团的宿舍,而
美军顾问团和美国中情局的白手套「西方公司」有关,「西方公司」就在东
大路。这时,我还没听过 U2这个词。
凤凰卫视制作的《台湾天空的秘密》今年四月在中天频道播放,我才恍然大
悟这些道听涂说的蛛丝马迹和「我」的关系:
民国44年我三岁时,「黑蝙蝠」开始执行任务,到大陆低空飞行,摄取情报
,到我十五岁时,他们的任务才结束。法兰西斯的U2在1960年被击落之後,
美国不便再进入苏联,没几个月就把两架崭新的U2运到台湾来,让中华民国
最优秀的飞官潜入中国大陆,以高科技探察中共的军事设施、核子试场、国
防能力,任务一直执行到我大学毕业那一年,1974。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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