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ilouros (Ailou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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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小说] 龙朝梵歌 因与果篇 第七十二章
时间Fri Dec 12 00:25:09 2025
第七十二章 一因何止一果
东方天际才泛起灰白的曙色,大地上却已传来轰鸣般的脚步声。那并不是整齐的军阵
,而是一股无穷无尽的人潮,宛如汹涌的洪水,自地平线尽头翻涌而来。那些人几乎都身
披破碎、肮脏的布条,血与泥早已乾涸在身上,九成以上赤手空拳,偶尔有人握着石块、
木棍或竹竿,仅有零星数人手持长矛或弯刀。他们没有战车,没有甲胄,没有战鼓,却用
嘶哑的喉咙高歌,声浪震荡天地,直撼防线。
「没有赏善惩恶轮回因果,没有仙人,也没有英雄,更没有转轮王。
劳动者们,让我们自己拯救自己!拯救饱受压迫的弟兄!
要让奴隶主交出喉咙里吞下的东西,要把思想从地牢里拉出来,
我们自己吹动我们的熔炉,趁铁还是热的时候打铁!」
歌声如雷,竟压过了迎面射来的箭雨。黑压压的人群冲向两人高的木板墙,墙头射出
的箭矢一排又一排,将最前列的人潮钉穿、撂倒,可倒下的人们却在狂笑与歌声中死去,
身後立刻有更多人踏着屍骸冲上。木板墙上预留的洞口不断伸出长矛,尖锐的铁刃将攀附
者一一刺穿,血溅满墙,但墙脚很快又堆起新的屍体,成为下一批人攀登的垫脚。
那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疯狂。若是寻常军队,必然畏惧死亡,会因箭矢与长矛而却步,
可这些人却面带狂喜,彷佛赴死是他们最光荣的选择。有人胸膛被戳穿,仍用最後一口气
大喊「打铁!」,声音嘶哑却震耳。有人被箭矢射入眼眶,血流满面,仍双手紧抓木墙,
直到力竭才跌落。血与肉的碎片混杂着泥土,很快将墙根染成深红。
防守的北伐军士兵脸色铁青,握着长矛的双手因紧张而颤抖。他们装备精良,矛尖刺
穿一具又一具胸膛,却总有新的身影扑上;箭矢射空後,屍山仍在攀升。每当有人被刺死
,鲜血顺着木板缝隙流下来,将士兵的脚下染成湿滑。有人踩到血水打滑,几乎跌倒,被
身边同袍一把拉住,才惊险地站稳。
北伐军并未溃散,他们纪律犹在,但他们的眼神中开始浮现疲惫与恐惧。箭筒中的羽
箭一根根见底,力气一点点耗尽,而人潮却没有止息。那吼声,那歌声,如同咒语,压迫
着士兵的心神。有人忍不住喃喃自语:「为什麽……为什麽怎麽杀都杀不完?」
就在木板墙前血肉横飞、箭矢将尽之际,忽有一声惊呼自北伐军阵内响起:「快看!
天上!」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庞大的黑影掠过天空,形如巨鸟,却无翼振动,反射着冷冽的金
属光。瞬息之间,压迫感如山岳般压下,所有士兵都屏住呼吸,眼神里第一次闪现狂喜。
那是雪肤公主的飞行兵器,她终於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金光闪耀的坠落物。那一枚枚沉重的金刚杵拖着火焰长尾,如
流星般划破苍穹,直坠向木板墙外的人潮。刹那间,大地震动,爆响连绵不绝。第一枚金
刚杵砸下时,狂奔在前列的人群尚未反应过来,整片地面便化为烈焰的海洋。火光冲天,
热浪冲破防线,逼得北伐军士兵也本能举盾遮面。
爆炸所掀起的狂风瞬间撕裂了人潮的歌声。那些曾经高唱「拯救弟兄」的声音,在烈
火中变成痛苦的哀号,随即被焚烧的声带吞没。数万人瞬息化为焦炭,躯体翻滚,四肢扭
曲,最後只留下冒烟的骸骨。血与肉气化成浓烟,笼罩天际,呛得北伐军士兵眼泪直流。
可爆炸并未就此止息。第二枚、第三枚金刚杵接连砸落,将更多人潮掩埋。每一次轰
鸣都带走成千上万的生命,火光与土石齐飞,直冲百丈高空。当最後一枚金刚杵落地,整
片平原已化为十里宽的焦地,寸草不生,唯有黑烟袅袅,与空中仍未散去的血腥气息相互
纠缠。
木板墙後的北伐军,此刻一片寂静。刚刚还在哀叹「怎麽杀都杀不完」的士兵,怔怔
望着眼前那片火海後的焦土,心中同时涌起狂喜与寒意。狂喜的是,眼前敌潮终於被遏止
;寒意的是,他们清楚这样的地狱景象,最多只换得两个时辰的喘息。
果然,将领们彼此低语:「最多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後,另一股人潮就会在地平线冒起。」
「无腿的魔力……到底从何而来?」
士兵们明白,雪肤公主的金刚杵如神罚般可怖,却只能将一波人潮彻底歼灭,下一波
很快便会出现。正如烈焰烧尽枯草,然而野火过後,草原仍会再生。这场战争并没有胜利
,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暂时延命。
此刻的平原,空气灼热,屍骨焦黑,仿佛人间炼狱。唯一残存的声音,是木板墙後压
抑的呼吸声,以及某些士兵低低的颤声:「这……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吗?」
火海熄灭後,平原上只剩焦土与白烟。北伐军没有时间沉浸於短暂的寂静,他们立刻
听从号角指令,开始拆卸仍屹立的木板墙。士兵们将染血的木板一块块拔起,肩扛背驮,
匆匆向北移动。这一切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完成:一个时辰行军前进,另一个时辰则用来
重新筑起新的木板墙,准备迎接下一波人潮。
这是一场无止境的轮回。墙立起,便迎来疯狂的冲击;墙倒下,便借着金刚杵换得短
暂的空档,便又得拖着血与汗继续北撤。士兵们的双肩被木板压得鲜血淋漓,许多人脚底
早已磨破,却只能把破布裹上,再次踏上沾满屍血的土地。
然而,凡是能等到雪肤公主投下金刚杵的,至少能获得喘息。若有哪一处战线没能及
时筑好木板墙,或者雪肤公主被其他地段拖住脚步,便无法获得救援。那些地方,北伐军
只能与无尽人潮正面相撞。往往不到半个时辰,木板墙便被攀破,长矛与盾牌被人海淹没
,纪律严明的方阵顷刻化作混乱的屠杀。
消息每日传来:某处战线全军覆没,将领阵亡,士兵屍体被人潮踏成血泥;另一处战
线却因雪肤公主及时支援而前进十里,焚尽成堆屍骸,勉力压制住对手。前进与溃败相互
交错,整条战线就像一张时而撑开、时而崩塌的网,终究只能维持在原地徘徊。
天青的北伐军总数虽有三百九十万之巨,但能分配到平原战场上的不过百万。其余兵
力或困守於山河险阻,或负责後勤补给。每条两里长的平原战线配置五千人,轮番换防,
表面上仍显得秩序井然,但实际上却被无穷无尽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因为他们知道,每
一波冲击都会带来十万以上的屍体,而那屍体不属於敌人,也必将包括自己。
士兵们背负的不仅是武器与木板,还有行军粮食与水袋。负责挑行李的奴隶绝不能靠
近前线,否则必然立刻倒戈造反。於是将士只能自己背负沉重的行李,既要筑墙、又要杀
敌,疲惫与恐惧交缠,每一步都像踏在死亡的边缘。
夜幕降临时,屍堆仍在冒烟,火光在远方忽明忽灭,映照着士兵疲惫的脸。鼓角虽响
,却再也无法振奋人心。所有人心中都清楚,两个时辰过去之後,新的洪水将再度涌来,
届时他们只能再次高举长矛,将自己投入无穷无尽的屠杀。
夜色渐深,北伐军在焦土边缘紮下临时营帐。篝火摇曳,士兵们沉默无语,只剩盔甲
摩擦与粗重喘息。几名将领则聚在一处破旧的毡帐内,帐外依稀还传来负伤者的哀号。
大墩国国王梧栖沉声叹息,打破僵局:「万华跟雪象,到底有多少奴隶与贫民,能这
样前仆後继地死?怎麽杀都杀不完啊……」他的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与震惊。
嘉义国国王强臂一边擦拭长剑,一边低声回应:「与他们交战少说已经七天。我负责
的两里战线,每日所见,敌人至少十万死於矛盾与箭下。若东西战线自海至海,共有四千
里……即便只算其中能冲击的不足四百里,每两里战线也同样见敌屍十万。这样算来,七
天下来……」他的声音逐渐颤抖,「天啊,简直难以想像!」
梧栖皱起眉,压低声音道:「一日一千万,七日七千万……这数字怎麽可能?」
强臂猛地放下长剑,苦笑一声:「我也怀疑这是幻觉,可双眼所见,血肉成山,焦骨
成堆,又怎能说是虚妄?」
此时,军帐中的谋士山竹缓缓开口:「陛下,其实这数字也未必夸张。虽说战线东西
四千里,但真正能容下无腿那种人潮冲击的平原,不足四百里。偏偏这不足四百里,日日
皆成血海。北伐军在这些地段共布置百万人,五千一队,二百战段,日夜轮番迎战。若每
段真如两位所言,每日杀敌十万……总数便是如此骇人。」
帐内一片沉默。火光照映在众人脸上,映出阴影,也映出恐惧。
梧栖喃喃道:「若真如此,万华与雪象的奴隶、贫民,恐怕数以亿计。否则无腿如何
能如此不断鼓动?这不是人世间的数字……」
强臂重重点头,低声咒骂:「若说是神魔,我反倒更信。这种场景,凡人怎能推得动
?」
山竹却摇头,语气冷静:「无论幻觉还是真相,结果不会改变。我军每日都得换防。
可惜,负责行李的奴隶不能上前线,否则立刻反叛。故此,前线战士不仅要筑墙与杀敌,
还得自背粮食,这便严重限制了调动速度。时间拖得愈久,我军必败。」
篝火噼啪作响,众人无言以对。帐外传来一阵风吹,夹带着焦土的气息,像是在提醒
他们:两个时辰後,新的洪水又将涌至。
军帐外夜风带着焦土的气息,吹入毡布缝隙,热得让人呼吸沉重。篝火在帐内忽明忽
暗,将两人的影子拖得斜长。众将已散,唯有雪象王天青与谋士山竹仍对坐沉思。
天青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却清晰:「雪肤公主光是支援前线就已经疲於奔命,我们
现在却又无人能驾驭她的那些会飞的兵器。还没有办法连络到她的那三位师兄吗?」
山竹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却带着无奈:「墨凰王威明已经要求仙人联系,一时半刻不
会有答案。」
天青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篝火里逐渐崩解的木炭,轻声道:「如此看来,我们现在只
能期待腰果了。」
山竹微微抬头,注视着他,神色有些复杂,似在权衡许久,终於开口:「说到这里,
属下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陛下是如何跟单车解释的呢?」
天青愣了一下,反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山竹的眼神变得坚毅,语调却带着隐忍的颤抖:「单车是属下的爱人,他忽然会愿意
做这麽大的牺牲,让属下实在难以理解。虽说单车对无腿的仇恨是可以确定的,但他会有
如此牺牲的觉悟,其本质,还是因为他仍然保有希望。你是怎麽给他希望的呢?」
帐内静得能听见篝火爆裂的声音。天青垂下眼帘,沉思良久,终於缓缓开口:「好吧
,我是这样对他说的:无腿的军队盲从於无腿的任何命令,本质上已经是无药可救的癫狂
。但无腿本人并不会如此盲目的癫狂。虽然他以前只是我的车夫,但我知道这个人其实很
聪明。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要统治万华,你的家人尚有利用价值。很难想像他们会跟艋
舺城中其他人有一样的下场……活要见人,死要见屍,我也不是要欺骗他。」
天青的语气沉着,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愧色。他没有抬头,仍凝视着篝火深处,像
是那些话并非对山竹,而是对自己。
山竹听罢,长长吐出一口气,神情中浮现出难以言喻的酸楚。他喃喃道:「你让他有
活下去的理由……虽然这也不算坏事,我只希望时间长了,他到时候也能想得开了。」
篝火「啪」地炸裂一声,火星飞散,瞬间照亮两人憔悴的面容。军帐外,远处号角声
隐约传来,像是死神的叩门,提醒他们:短暂的喘息已经过去大半,新的洪水正酝酿在黑
暗的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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