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ilouros (Ailou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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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小说] 盲剑客荷马 第90章
时间Sun Aug 31 00:14:11 2025
第九十章
风吹过林间,带着潮气与枯叶的腥味。山径窄仄,泥泞未乾,一辆两匹马拉动的木车
慢慢在兽径上行进。车上堆着毛皮、粮袋与几段削平的木杆,车轮嘎吱作响。另外有两匹
马跟在车後,健步如飞。驾车的是希罗多德。他披着亚吉帕伊人留下的毛氅,身体被冻得
紧缩,双手却牢牢握着缰绳,口中反覆练习那些才刚学会的命令:「Yaw(走)!」「
Davkh(跑)!」「Zueuen(左)!」「Baruun(右)!」「Zogs(停)!」这些马听得
懂这些指令。他本来不信,但从昨天开始,马儿果真随他口令转动方位,调整脚步。他不
确定自己发音是否正确,但只要能走得稳,就不需要再去问那些发音的细节了。
这几日与亚吉帕伊人同行,让他学到的,不只是这几句语言。那群秃头的北方人,热
情幽默,行动敏捷,对外人特别亲善,更不排斥他们。他们从不解释自己的习俗。当地的
孩子们有时会在马车旁奔跑,不时发出嘻笑声。
车上坐着盲人荷马与小克罗伊斯。荷马双手放在膝上,脸朝着风来的方向,一语不发
。小克罗伊斯卷在羊毛皮里,静静地靠在他身边,像一包沉默的行李。哈妲莎则坐在车尾
,紧握着围巾,双脚交叠,身体随着车身微微摇晃,始终没有开口。
在那三天里,他们每日都喝同样的汤:黑的,稠的,几乎不见底的汤。第一次递给他
那碗东西时,他还以为是某种浓果汁,颤抖着举起来问盲人荷马:「这……是什麽?」
荷马只答:「喝了对你身体好就是了。」
他於是喝了。味道不酸也不甜,只觉得像铁、生皮和炭灰混在一块,当然还有极重的
怪味。他强忍着吞下去,咽完之後嘴里还残留一种浓重的油脂感。他其实至今都不知道那
到底是什麽。只模糊记得那些亚吉帕伊人每次熬汤前,都会宰羊,把血和内脏一起抬去锅
边。可他不敢肯定自己看到了什麽?
第三晚风雪最大,所有人围着营火,头顶光秃,目光炯炯。一碗碗黑汤递过来,他双
手接住那碗,感觉那热度像要从指缝渗进骨头。
现在,他们已经离开那群人,又回到自己的命运里。林子愈来愈深,远方传来兽鸣,
风里夹着雪水与残枝。他不确定接下来要往哪里去,也不确定他们还有多少时间能走在追
兵之前。但他知道一件事:这些马懂得他的声音,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
亚吉帕伊人离开时,是在一顿温暖的早餐之後。部落中最年长的长者为他们送上了最
後一碗热汤,那汤依旧黑得像炭泥,味道古怪,却令人感到一种奇妙的踏实。几名壮年男
子替他们整理马具,又在木车的接缝处补了几道桦木皮缠绕,以防震动过大。甚至还有人
特意为哈妲莎编了一顶羊毛耳帽,用兽筋缝上了染红的边。虽语言不通,但气氛热烈。人
们用手比划、用笑声示意,把最後的祝福与道路交错交付。临别前,孩童们簇拥在马车旁
,依依不舍地伸手抚摸马背,甚至有人偷偷在小克罗伊斯的手中塞了一块烟燻过的马奶乾
。
分道时,盲人荷马只说了一句:「他们往东北,我们往西北。」希罗多德牵起缰绳,
马匹便缓缓启动,车轮滚入雪後湿润的林径中。
在离开之前,荷马说:「两匹马拉车,两匹跟着走。从日出拉到中午,用餐後换马,
再跑到日落。」
希罗多德转头望了他一眼,皱眉:「你说要换马轮流跑?这些都只是小马,
四匹加起来,说不定才赶得上我原本那两头骡子。」他语气里不无怀疑。
荷马没再说话,只是把身体微微靠在车板边缘,像是准备长时间沉默。
希罗多德只好依言而行。把两匹马拴上车轭,另外两匹用长缰牵在车侧。清晨第一道
阳光洒在马背时,他拉了一声:「Yaw.」两匹骟马立即迈步,步伐稳重而流畅。最初一刻
他仍旧将注意力放在路面、在耳後听车声,怕马力不济,怕行进受阻,怕牠们突然倦怠。
可他发现没有一次停顿,没有一次喘息,车子稳稳滑过林中泥路,一直到了日正当空,他
才发现自己竟没喊过一次「Zogs.」
他下车换马,本以为第二轮的马会比前两匹更疲累,结果恰恰相反。牠们像才刚从桩
柱边解开,肌肉紧实,抬腿有力。午後的行进竟比早上更快,有时还得他自己勒缰放慢,
以免在转弯时车身滑出路径。太阳西斜时,他已远远抛开了前日的行程,就已见到一处天
然岩棚,正好紮营。
他跳下车,站在雪草交错的地面上,望着那几匹马仍在缓缓踱步,鬃毛被余光照得发
亮,忽然觉得心里安静了下来。
「这些马.可真不是什麽骡子能比的。」他低声嘟囔着,又觉得这句话不该留在自己
嘴里,於是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吧?」
荷马靠在车边,声音轻淡:「人会说谎,马不会。」
希罗多德没有回话,只是在晚风里慢慢解下车侧绳,让那两匹走了一整天的马也能自
由去找草吃。林间很静,只有几声乌鸦远远传来,像一种遥远的同意。入夜时,山风渐冷
,火光在岩棚下摇曳不定。简易的石灶边,哈妲莎正低头熬煮晚餐。她将一块块深褐色的
凝胶状物切成小块,丢进水锅里慢慢搅拌。那是亚吉帕伊人送给他们的「果冻」,也就是
浓缩过的汤料,只需加水加热,便能溶解成温热羹汤。希罗多德曾经怀疑这东西是否真能
入口,但今日已是第三次见识到它的功效。汤煮好後带着淡淡肉味与草根气息,不见油脂
,却混合着一种烟燻与咸涩的味道,用来沾饼乾或硬乾粮倒也勉强合适。四人围坐在火边
。哈妲莎一边搅拌锅中汤羹,一边偶尔转头确认火势是否稳定。盲人荷马则在一旁调整里
拉琴的弦音,指尖来回拨动,发出微弱却精准的颤响。哑女荷马与小克罗伊斯坐得稍远,
正吹着双笛,两人的旋律一问一答,彷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
希罗多德从营外回来,一坐下便兴奋地道:「那些马果然奇怪得很!牠们全都不怎麽
吃饲料,连燕麦也不碰。宁愿用蹄子去刨雪吃草,甚至直接啃树皮,还有一匹居然啃了一
整截嫩芽枝干。」
盲人荷马并不惊讶,只是将琴放下,淡淡回道:「这些马的确有很多优点,能吃、能
忍、能走远路。但你也必须记住一件事:不要太期待牠们能跑得多快。牠们绝对赢不了任
何一个国家的骑兵队,尤其是短程冲锋。」
希罗多德望着他:「那如果真的碰上吕底亚的骑兵队呢?荷马师傅,该怎麽办?」
荷马语气平稳:「很简单,抛弃车辆,分骑而逃。你、哈妲莎、还有小克罗伊斯各骑
一匹马,把剩下那匹用来装最重要的行李。」
希罗多德默默用指头数了一下,忽然抬眼问道:「那麽你们呢?」
荷马笑了一下:「我和她会留下来,负责阻挡追兵。」
「可他们人多势众,又全是骑兵……」
「骑兵要抓人,就得下马步行。那时候,就是我们两个的绝对优势。」
「那如果他们压根不下马?」
盲人荷马神情不改,口气微冷:「那就是我们的相对优势。换句话说,他们会死得比
较慢。」
盲人荷马话才刚落下,山林间忽然传来一声绵长的狼嚎。那声音不高,却铺展得极远
,像是从对山的雪坡上滚下来的风,勾起所有人的注意。众人瞬间安静。哈妲莎的手停在
锅沿,小克罗伊斯也把笛子放下,抬头望向四周。哑女荷马低下头,侧耳倾听,表情平静
如水。
盲人荷马坐直了身子,偏着头问:「仔细听。那些野狼的嚎叫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的?」
希罗多德屏住呼吸,凝神细辨。他回想今日日出时太阳升起的方位,又试着与自己晚
间所行的路线相对照,将林风、地形与余音比对在心中。「……西北偏北,十一度?」他
迟疑地说。
盲人荷马点了点头,口气嘉许:「很接近。正确方位是西北偏北,八度半。明天我们
就走那个方向。」
希罗多德转头看着他:「为什麽要往狼群的方向走?」
「因为狼嚎有两种。」荷马语气平缓,「一种是求偶;另一种,是族群联络信号,用
来标示某个区域是明天的猎场。」
「刚刚那种是第二种?」
「没错。那代表明天那边会有动物出没,有机会打到猎物。要是运气好,我们明晚就
有新鲜肉可以吃了,不用再啃马奶乾或黑汤果冻。」
希罗多德环顾四周,鼻子冻得发酸,说:「现在是冬天耶,会有猎物吗?」
盲人荷马微微一笑:「春天早就来了,至少二十三天了。你忘了?吕底亚正值新年。
」
「可春天来了还会下雪吗?」
「黎明前总是最冷的时候,春天刚开始时气温最难熬。」他把身子往火堆靠近一点,
语气像是在喃喃说故事,「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年轻人,名字叫泰利斯。他那时候刚学
会怎麽预测天气,整天想着雨量和星象。」荷马停了一下,似是在思索。「他问我那一年
会不会继续乾旱,我说不会,尤其是橄榄,会大丰收。他听了,不知哪来的胆子,跑去买
了一堆榨油器,结果春天一开始还是乾得不得了。他来找我,说不是要下雨吗?怎麽一滴
都没有?我跟他说,『会下雨』不代表『现在就会下』,雨季会来,只是不大。这种时节
,气候就跟人心一样浮躁,总要过一阵子才会沉下来。」
「後来呢?」希罗多德问。
「後来当然是下了雨,橄榄也结了果。」荷马淡淡地道,「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了。他大概早就死了吧?」
「没有喔!」希罗多德笑了起来,「他现在应该还在萨第斯王宫作客呢!」
荷马的头微微一偏:「是吗?」
「他还说要去科林斯去看地峡运动会,说不定你们会再次相遇呢。」
盲人荷马没有马上回话,只是微微一笑,转头望向火光。他的眼睛依然空无焦距,但
笑容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火堆里木柴继续爆出微小的声响,风声渐远,狼
嚎消散在山脊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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