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吕底亚东境的塔巴拉城虽无萨第斯那般气派，却自有它的烟火气。城墙以碎石垒基， 烧砖砌墙，其上筑有交错凌乱的木造箭塔与了望台，远看仿若山村柴棚。入城便是一条主 街，两旁屋舍大多以木板为墙、茅草为顶，偶有一两间砖砌神庙或官署，立在尘土与市场 的夹缝之间，显得沉默而庄严。新年已过多日，与尚在年假中的萨第斯不同，塔巴拉城早 已回归日常。市集拥挤，叫卖与吆喝声此起彼落，木轮车轧地而行，牲畜粪便混着乾草与 麦皮，堆积在路边角落。孩童们赤足奔跑，一身污迹，却笑得无比开怀。他们头上戴着各 式颜色的佛理几亚帽，红的、青的、黑的、还有白的，在晨光中晃动不休，像是一群失控 的铃铛。 　　在城南官署前，两队骑兵各自散坐於街边酒摊，卸下盔甲，喝得喧哗起劲。他们是「 狮首鹰队」与「人面狮队」，皆属王家近卫，今日随同养猪官阿德剌斯托斯前来出差。王 太子阿提斯却未随入官署，只说气闷，便自留在外头。他蹲坐在酒摊边缘的石阶上，一手 支颐，一手拿着从小贩那里换来的蜜渍无花果，看着街口几名小童嬉戏追逐。他眼中满是 羡慕，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些微笑意，甚至不觉得自己已起身，慢慢走近那些小孩。 　　骑兵们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酒盏不再举起，笑声渐渐沉寂，所有人都一同转头望向他 。那些训练有素的军士沉默地观察着王太子的一举一动，不敢大声，也不敢分心。他们不 怀恶意，却有着某种来自本能的警戒，彷佛一头稚狮正朝草原边缘走去。 　　王太子终於察觉了。他回过头来，望向那些军士。他望得很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 不安。他不讨厌他们，甚至不讨厌被人关注，但他心里明白，那并不是出於亲近。他开始 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只是某个被保护的对象，而是某种被注视、被度量、甚至被提防的存 在。 　　阿提斯转身走到街边一张桌子，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那桌本有几位军官挺直身子， 面露拘谨。他们见殿下加入，纷纷装作若无其事般热络谈笑，仿佛刚才的凝重不曾出现。 　　忽然，「砰」的一声重响，阿提斯猛地一拳捶在桌上，声音震得杯盘跳动，桌旁几名 军官全被吓了一跳，酒水洒了出来。 　　「你们刚刚在干嘛？」他冷冷问道，语气比冬风还直。 　　一名军官支吾地道：「我们……我们在聊天啊。」 　　另一人也连忙附和：「没干嘛啊，殿下。」 　　「够了！」阿提斯站起半身，瞪视着众人，「这一路上我已经看很多次了！只要我一 接近民众，你们全都像见了鬼一样绷紧神经！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怕有人来暗算我，可是现 在看起来，根本不是这麽回事！」他扫视一圈，声音压得低沉而尖锐，「你们到底怕什麽 ？怕我干什麽？去吃了谁家的小孩吗？说话啊！都哑了是不是？」 　　场面沉默了几息，一名年长军官终於开口：「殿下，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只是 在您接近……小男孩的时候，会格外留意一些。」 　　另一人补了一句：「如果您只是……找花姑娘，那我们自然不会干预……」 　　「这什麽意思？」阿提斯的声音转为低冷。 　　那名军官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我们……我们接获命令，要留心您在外面会 有什麽坏习惯，要……尽量劝止……避免您犯了这毛病。」 　　阿提斯眯起眼睛，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坏习惯？我对小男孩没兴趣。谁交代你们 这样做的？」 　　众人默然，低头不语。 　　「哼！」他冷笑一声，「还能是谁？」 　　说罢，他重重地站起身，撩起披风，正准备大步走向太守官署，抬头却见阿德剌斯托 斯正好从门中走出。 　　阿提斯脸色沉下，冷声问：「你干嘛那麽鸡婆？」 　　阿德剌斯托斯微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麽？」 　　「有什麽事你不能当我面讲？还是你现在不把我当哥儿们了？」 　　阿德剌斯托斯语气平静：「我还是不明白你指的是什麽。如果你真有话想说，就等我 把正事处理完再谈，好吗？」 　　阿提斯撇了撇嘴，挥手做了个「随便你」的手势，退至一旁。 　　阿德剌斯托斯转身站定，朗声道：「全体集合！」 　　声音一出，街道两侧的酒摊与椅席立时空了出来，狮首鹫队与人面狮队的军士们分别 起立，迅速小跑，列队整齐，於广场中呈Ｖ字形展开，马蹄扣地，盔甲闪光，纷纷对阿德 剌斯托斯行注目礼。 　　阿提斯站在侧旁，看着这些动作如一的骑兵，脸上神色莫辨。 　　阿德剌斯托斯大步上前，目光扫过列队军士，声如铁钟：「各位弟兄，听令。我等奉 王命追缉哈利卡那索斯之希罗多德。如今行程已远远超出萨第斯一日来回之限，从此刻起 ，不再返回萨第斯城。」他停顿片刻，语调一沉：「今後每一阶段的搜索，皆须通报最近 的官署，让他们代为转发消息回王都。但记住，只有在我们确实抓到人，或确实找到人时 ，才通报。其余一概免谈，明白吗？」 　　「明白！」两队军士齐声回应，声音在街道两旁回荡，连市集中的老翁小贩都不禁回 头张望。 　　「稍息後解散，一顿饭时间之後，全体上马出发！稍息！」 　　列队随即松开，骑兵们三三两两散开回原位，低声交谈、整理兵器。阿德剌斯托斯则 转向阿提斯，低声说道：「到底是什麽事？我们私下谈。太守已为您预备了一栋宅子，我 们去那里说。」 　　阿提斯冷哼一声：「也好。」 　　两人一前一後穿过官署侧廊，走进後方庭院。此处为太守私宅，红砖白墙，石板为地 ，屋檐下挂着未乾的羊乳皮囊。屋内清洁素净，窗边还插着一把长矛，似是象徵官职的器 物。 　　阿提斯甫踏入室内，便环顾四周：「这房子还挺像样的。」他转身看向阿德剌斯托斯 ，语气坚决：「但我不会住这里。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抓人。」 　　阿德剌斯托斯不动声色：「若殿下能忍受餐风露宿，我无权阻止。但按程序，我仍建 议您留在此处等待消息。」 　　「听好了，」阿提斯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我不是来跟你吵这些废话的。我 只想问你一件事：为什麽你会下令所有人都要注意并阻止我对小男生动手？」 　　阿德剌斯托斯神色未变：「我只是代为转述陛下的命令。」 　　阿提斯愣了一下，声音变得空洞：「啊？为什麽？」 　　「我奉命不得解释。」 　　屋内一时静寂，只有墙上的铜灯隐隐摇动。 　　阿提斯低头沉思片刻，忽然道：「我早就怀疑，你们不是只是抓希罗多德，对吧？是 抓他身边的人，对吧？」 　　他抬起头，直视对方：「因为父王若真要对付希罗多德，他会叫你直接杀了他。但他 身边的人，有什麽特殊身份，才是父王想要的，对吧？」 　　阿德剌斯托斯站立如山：「请恕我无可奉告。」 　　「那我换个问法。父王是不是怕我杀了那个小男孩？所以你们才要特别阻止我？那个 小男孩，是你也认识的人，对吧？」 　　阿德剌斯托斯不语，唇线紧抿。 　　阿提斯的声音如刀刺耳：「是不是我的弟弟克罗伊斯？」 　　沉默持续了数息。阿德剌斯托斯终於开口，语气冰冷：「殿下，您最好留在这里，等 待我们的消息。」 　　「我说过，我要跟你们一起行动。你无法强迫我留下。」 　　阿德剌斯托斯点头：「那麽我以指挥官身分命令，在行动中，您必须完全服从我的调 度与指示。」 　　阿提斯冷笑：「现场混乱的时候，你哪管得了我？况且你也杀过你自己的弟弟，你有 什麽资格教我怎麽做事？」 　　这句话彷佛一记重锤，砸在屋内无形的气氛上，让整座房屋都变得沉重。阿德剌斯托 斯没有回应。他的眼中并无怒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与警觉，像野兽在夜里侧耳倾听远 方的风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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