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夜色已深，迎宾馆会客厅里灯光昏黄，火盆里的炭已经烧成深红色的灰。四角的油灯 将墙面投下长影，空气中混着冷烟、葡萄酒与薄荷水的气味。厅中唯有一人坐着。 　　皮辛德利斜倚在左侧靠窗的躺椅上，衣襟微敞，脚上只着一只鞋，另一只赤足踏在石 地上。他左手握着酒壶，右手提着水壶，动作迟缓却准确地将两者倒入案上的铜盃，再补 上一匙通草萃液。混合之後，他盯着酒色一会儿，才慢慢举盃啜饮一口。 　　迎宾馆的仆役们沿墙而立，无一人发声，姿势僵直如雕像。有人垂眼，有人侧身，神 情一致地避开主客之间的任何视线交会。 　　门扉被推开的声音打破寂静。希罗多德与哈妲莎并肩走入厅中，他们衣袍整齐，神色 平静，步伐不急。身後七名侍女鱼贯跟随，最後一人是身披短披风的德拉康。 　　希罗多德目光扫过室内，在看见皮辛德利後立刻上前一步，语气客气：「皮辛德利大 人，晚安。」 　　皮辛德利举起酒盃，没有马上说话。直至将酒一饮而尽，他才眯眼一笑，语音带着微 醺的黏滞：「坐下陪我喝一盃。」 　　哈妲莎微微一颔首，语气温柔：「那你就陪他一会儿吧。我先回卧室，让侍女们换班 。」她转身向七名侍女使了个眼色，随即带着她们离开，门後不久便有另外七人鱼贯而入 接替站位。 　　德拉康留下来，走向一旁的案桌，拿起酒壶正要调酒。希罗多德摆摆手道：「不用了 ，我不喝。」 　　皮辛德利看着他，手指轻点椅背，眯眼问：「你想只陪我坐着，不喝？」 　　「只陪您坐着，不打扰您的酒兴。」希罗多德回得乾脆。 　　皮辛德利盯着他片刻，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点了点头：「那就过来，坐我这张 。」 　　他往身旁空处拍了拍，动作不大，但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希罗多德不再多言，绕过桌前，坐上那张雕花躺椅的另一端。两人之间只有一只铜盃 与半壶未尽的混酒，火光映在酒面上，如波纹未散的池水。 　　皮辛德利举起酒盃，眼神微微晃了一下，语调轻描淡写道：「刚才有消息过来，说王 太后殿下身体微恙。我马上提出要求说要去探望王太后殿下，对方却说会先告诉国王陛下 ，然後再通知我。」 　　他笑了两声，低头又给自己斟了一盃：「呵呵，我姊姊生病了，我居然不能直接去探 望我姊姊。你说这是不是很需要喝点酒，好让心情能好一些？」 　　希罗多德沉着语气回应：「国王陛下一定很通情达理的，通知您的都是下人，他们的 确不能擅自作主。」 　　皮辛德利一边笑一边举杯：「是啊，就像我现在可以随时要吃什麽、要喝什麽，他们 都会全天候供应……」他将酒盃高高举起，声音突然提了起来，「吾王圣明！这一杯酒就 敬吾王政躬康泰，万寿无疆！」 　　希罗多德跟着举手，却发现自己手中没有酒，动作僵了一下，神色略显尴尬，仍只好 跟着高喊：「吾王政躬康泰，万寿无疆！」 　　皮辛德利斜眼看他，语气轻快道：「你不是不想喝酒吗？那就不用喝啊！」 　　「您倒是喝太多了。」希罗多德说。 　　「我担心我姊姊嘛！」皮辛德利说着，从袖口取出一包细草药，用指甲挑出些许，拌 入酒中，「所以我就打算留在这整个晚上，为了保持清醒，就只能靠这个跟酒了。」 　　「这样喝对身体是不好的，」希罗多德说，「您不是还想要在新年假期後回到哈利卡 那索斯吗？」 　　皮辛德利将酒盃一口喝尽，语气悠悠地接上：「嗯，是啊！本来是这样想，但现在可 好了，我姊姊生病了，我外甥一定会写信叫我全部的家人都过来探望他，所以我们全家都 要团圆啦！」 　　他摇了摇头，语气转为嘲弄似的轻松：「但这样也就麻烦了，要知道，我来的时候走 得太匆忙，丢了很多没完成的工作给我儿子做。他得帮我完成啊！不然我绝对会对不起乡 亲父老的说！」 　　希罗多德微笑道：「别想那麽多了，他们不是会来吗？到时候他们会好好安排的。不 过话说回来，大概会在什麽时候呢？」 　　皮辛德利手指敲着杯口，语气平淡道：「最快就是新年假期结束以後了吧？还剩下二 十八天。」 　　「会不会提前了呢？」希罗多德问。 　　「不大可能，」皮辛德利说道，「因为我才刚来，要是突然又把我儿子叫来，千猪大 宴就要多很大一笔额外开销。国王陛下是很慷慨没错，但也不至於对财务支出如此的不长 心眼。」 　　他转过脸来，看了希罗多德一眼，语气略带玩笑：「对了，你知道财务支出最重要的 东西是什麽吗？是信用！一旦没有制止额外的开销，伤害了信用，那麽额外的开销就会一 直猛增，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够用了。」 　　「原来如此！」希罗多德回应。 　　皮辛德利将酒壶倒扣，又晃了一晃，摇头说：「总之，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要求我儿 子要来可以，先把那对烦人的工作给全部完成。但如果他不受教的话，嘿嘿，我就要打他 的屁股！」 　　「放心好了，」希罗多德说，「他会知道分寸的。」 　　「不，我儿子没那麽聪明，」皮辛德利道，「但你的叔叔希罗多德是个好老师，前提 是我儿子会老实得跟他讲我究竟留了多少作业给他。」 　　希罗多德点了点头，答：「那得看贵公子的觉悟了。」 　　「我只後悔没教好他，让他懂得如何主动做功课，而不是总是要别人念他，他才动一 动。」皮辛德利突然抬起酒盃，笑了起来：「对啦，忘了对你说：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 　　希罗多德下意识地拿起空盃，神情一滞。 　　皮辛德利哈哈笑道：「将来你有了儿子的时候，记得要教他必须主动做功课啊！」 　　「我会的，一定会的。」希罗多德连忙答道。 　　「不要只说『会』，要立刻，马上！」皮辛德利忽地将声音提高，「你可没有太多时 间啦！小孩子长很快的！」 　　「夜已深了，」德拉康在一旁开口，语调平淡却明确，「希罗多德先生一向过了这时 辰就撑不住。差不多该回去休息了。」 　　「也对，」希罗多德顺势起身，朝皮辛德利一拱手，「我就回房去了喔。」 　　「好啊，滚回去吧！你才刚结婚呢，哈哈哈——」皮辛德利仰头再饮一口。 　　「希望总督大人能早点休息。」希罗多德说。 　　皮辛德利摆了摆手，语气忽又平静：「我不会早点休息，我会想办法尽量晚点休息。 就这样吧，祝你好梦，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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