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萨第斯的夜空尚未完全沉入黑暗，王宫最高的天台上，王太子阿提斯独自倚坐在一张 木架躺椅上，怀中抱着狮头竖琴，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他的左手边，是一张三脚 圆桌，桌上摆着一只来通、一壶酒、一壶水，以及两碟简单的小菜。眼前的萨第斯城，在 微微浮动的酒意中朦朦胧胧，远处灯火斑驳，有些街区灯火通明，有些则沉没於黑暗之中 。唯独在那一团黑暗的边缘，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像是困在夜色里的萤火虫，孤立无援。 身後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声，是来自正在举行晚宴的正殿，但阿提斯却听得兴趣索然。 　　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踏上楼梯，低声禀报：「殿下，拜占庭的希基柏留到了。」 　　阿提斯不动声色地拨了拨琴弦，懒懒道：「让他上来。」 　　太监躬身退下，不多时，希基柏留拖着圆滚滚的身躯晃了上来。他举起双手，满脸堆 笑地行礼道：「王太子吉祥，希基柏留向您请安。」 　　阿提斯撇了撇嘴，手指仍在琴弦上跳动：「今晚正殿大宴宾客，我只派太子妃代表我 去参加，父王却对此不闻不问。你说说看，你觉得这是什麽意思？」 　　希基柏留眨了眨眼，装作不解：「小的并不知道有此事！」 　　阿提斯冷笑一声：「对，问你也是白问。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叫你办那麽点小事，居 然还办砸了。算了，反正你办不成，还敢来见我？」 　　希基柏留咧嘴笑着，摊开双手：「殿下，您这话可就不厚道了。小的目前主要是帮国 王陛下办事，偶尔帮宰相打打下手。至於您这边嘛……说白了，也就顺便帮帮忙。更何况 ，您还没先付一半的酬劳呢，哪来那麽高的期待？」 　　阿提斯嗤笑一声，将竖琴抱得更紧：「也罢。反正今天找你来，是有更重要的事，而 且——」他忽然坐直，眼中透出一丝狡诘的亮光，「——这次，保证成功，还让你见识见 识，什麽叫做专业。」 　　希基柏留挑了挑眉：「哦？殿下什麽意思？」 　　阿提斯伸手一指远方城景：「瞧，前面。」 　　黑暗中，那唯一的一点微光旁边，忽然窜起一股鲜明的火光。起初只是一小簇，但随 着夜风吹动，火苗迅速壮大，转眼间燃成一片通红。火势像猛兽般扑向那唯一的灯火，黑 暗的边缘顿时被染成赤红。 　　阿提斯满意地拨弄着琴弦，半唱半笑，像个孩子般得意：「啊～啊～再多四个地点～ 再多四个地点～他就插翅难飞～」然而，唱到一半，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手指僵在弦 上。「咦？怎麽……怎麽只有一处？」 　　希基柏留脸色一变，瞪大双眼，失声道：「天啊！殿下……是你放的火？你居然在萨 第斯城里放火！？」 　　与此同时，在阿提斯天台观火之前的片刻，萨第斯城一处偏僻的黑暗巷弄中，一群黑 影悄然现身。五名黑衣人，头戴黑布，将面目包裹得只露出双眼与双耳。他们双手各提一 只沉重的大陶壶，步伐迅捷无声，如夜色中的捕猎之狼，在巷弄间穿梭。他们的目标，是 一处设有火之祭坛的十字路口。 　　祭坛上的火光摇曳微弱，照亮那一方石砌小祭坛。五人来到祭坛前，领头的黑衣人突 然转身，举手示意：「停。」 　　其他人立刻止步，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领头的将陶壶轻放在地，低声道：「各位， 从这里开始分散。记住，一定要同时点火。」 　　其中一人举手压低声音：「老大，你确定这附近没有人？」 　　老大冷冷一笑：「这里全是奴隶窟。今天是新年，他们都去贵族家干活了，留下的， 不是老弱，就是吃奶的娃。别多想，照计画放火，烧个乾乾净净！」 　　正当他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中响起：「放火烧房子很开心，是吗？ 」 　　五名黑衣人瞬间僵住，四下张望，眼神慌乱。「谁？谁在那里？滚出来！」众人大喊 。 　　老大脸色一沉，猛地抬起陶壶，朝祭坛上的火盆用力砸去—— 　　「砰！」 　　陶壶碎裂，里头的油弥漫而出，泼洒在火盆之上。火焰瞬间腾起，化作一团巨大的火 球，照亮了黑夜。 　　老大狂笑：「哈哈！这种油遇水更旺！我看你怎麽办！」 　　大火如脱缰野马，沿着泼洒的油脂瞬间四处蔓延，转眼便吞噬了整片奴隶窟的木屋与 茅舍。火舌在夜色里舞动，映红了半边天。五名黑衣人见火势如预期般扩大，纷纷提壶四 处泼洒，将更多房舍点燃。 　　「走！」老大低吼一声，正欲带头撤离。 　　却不料，一道人影忽然从火海中走了出来。那人身形笔直，步伐稳健，手中拄着一根 黑色拐杖。火光映照下，那拐杖微微一转，发出金属锐响。「唰！」一道寒光闪过，拐杖 化作长剑。 　　不等黑衣人反应过来，为首的老大已被一剑穿心，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倒地毙命。 其余四人惊骇欲绝，纷纷拔腿就跑，但那人剑势如风，身影如鬼魅般来回穿梭，剑锋闪烁 间，四条性命已断於剑下。 　　盲人荷马默默收剑入杖，面无表情地将五具屍体一一拖入逆风的阴暗巷道之中，任由 屍首隐没在黑暗与烟雾里。 　　与此同时，在古菲丝神庙的女祭司寝室内，哑女荷马忽然双眼圆睁，像猎豹般瞬间跃 起。 　　她毫不犹豫地飞踹身旁熟睡的女祭司们。女祭司们惊慌地睁眼，还来不及反应，哑女 荷马已经一边迅速套上衣物，一边冲向窗边。「砰！」门窗被她猛力推开，夜风夹杂着浓 烈的烟味与火光扑面而来。女祭司们纷纷探头张望，眼见外头街巷已是一片火海，顿时失 声尖叫：「火灾了！救火啊！快来救火啊！」 　　慌乱之中，众女祭司或手忙脚乱地披上衣裳，或乾脆裹着被褥仓皇冲出寝室，惊慌的 叫喊声响彻整座神庙。神殿的骚动越来越大，男祭司们也陆续被惊醒。他们赤脚奔出寝室 ，混乱的叫喊与脚步声充斥着整座古菲丝神殿。 　　不多时，主祭司毕罗士也被惊扰而醒。他披着未及束紧的祭袍走出庭院，皱眉喝问： 「吵什麽——」但话未说完，他的目光便凝在那道已经越过神殿围墙、舔上屋檐的火舌上 。毕罗士神色大变，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他卧室里珍藏多年的各式乐器 ，那些用来赞美诸神的祭器与古琴。指节紧握的瞬间，他忽然狠狠一扭头，咬牙大喊：「 先救人！全体听令——」众人屏住呼吸，听他怒声喊道：「女祭司负责带走那些孩子们！ 立刻疏散收容所的神智者！快！赶快！男祭司跟我来救火！」 　　随着毕罗士的吼声，神殿内外立刻行动起来。女祭司们连拉带扯地将哭喊不休的孩童 与神智者推向侧门，而男祭司们则跟着毕罗士冲向烈焰四起的院墙。 　　不久，大批王宫士兵与城防队蜂拥而至。毕罗士站上石阶，手持长杖高声指挥：「砍 开防火道！快！拿斧头来！」 　　士兵与男祭司们挥舞长斧，拼命砍断连接屋舍的树木与围篱，打通一条隔离火势的空 带。井水不断被提上来，一桶接一桶，泼向火线边缘的屋墙。喊叫声、劈砍声、水花四溅 的声音此起彼落，伴随着烈火吞噬木头的噼啪爆响。 　　终於，在破晓的第一缕晨曦穿透烟雾之时，火势终於被压制。浓烟尚未散尽，满地焦 黑的瓦砾与灰烬中，毕罗士站在广场中央，望着大半座被烧得只剩焦炭的古菲丝神殿，整 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他双膝跪地，双手撑在冰冷的石砖上，忽然放声痛哭。额头重重 地磕在青石地面，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砖缝间的血迹与泪水，染红了晨曦下的广场 。 　　「国王驾到！」 　　太监的尖声还未传遍广场，克罗伊斯已策马疾驰而至。他翻身落马，如猛兽般冲入人 群，一把抓住一名全副武装的军官，怒声吼道：「人有没有事！？人有没有事！？」军官 吓得说不出话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克罗伊斯猛力甩到一旁。克罗伊斯又抓起另一名军 官，同样质问。军官支支吾吾，不知所措。 　　这时，一个冷静的声音从旁插入：「国王陛下，感谢古菲丝女神显灵，神殿内无人死 伤。」 　　克罗伊斯回头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身穿整洁祭袍的年轻祭司。那人身形瘦高，双 手修长，一头黑色卷发与卷胡，皮肤白皙，双眼碧绿发亮，如同两颗绿宝石般锐利。「你 确定？」克罗伊斯把手上抓着的军官用力地甩在一旁，语气凌厉。 　　年轻人恭敬答道：「确定。众人虽然受到惊吓，但无人伤亡。只是……」他顿了顿， 伸手指向广场中央，「……我们的主祭司，恐怕心灵受创颇深。」 　　克罗伊斯随眼望去，只见毕罗士仍跪伏在地，哭得涕泪横流，额头不停撞击青石地砖 。克罗伊斯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怒吼： 　　「哭什麽哭！？给朕去查——人有没有事！」 　　毕罗士吓得不敢再哭，赶忙带人四处清点。良久，当宰相庞大良乘轿而至时，毕罗士 已气喘吁吁回报： 　　「启禀陛下，神殿所有人员皆安然无恙，感谢女神庇佑，无一伤亡！」 　　「真无一人伤亡？」克罗伊斯眯起双眼。 　　「无人伤亡！」毕罗士再三保证。 　　「啪！」克罗伊斯一拳将他打翻在地，怒斥：「那你刚才是在哭什麽！？吓朕一跳！ 还哭！还敢哭，朕打死你！」 　　毕罗士趴在地上颤声喊道：「无人伤亡……可……历代主祭的珍藏，全……全毁了啊 ……」他颤抖着报上珍藏清单：「……包括来自巴比伦的包金香柏木七弦琴、伽勒底的象 皮大鼓、孟斐斯的埃及宫廷乐曲谱……」 　　「够了！朕叫你别哭！」克罗伊斯抬腿狠踹他一脚，厌烦地咆哮：「这些朕统统补给 你！要多少钱都给你！行了吧！朕还要重修古菲丝神殿……」 　　话未说完，庞大良已赶上前来，低声禀道：「陛下，灾情初步清点，烧毁三亩地，五 人死亡。」 　　「才五个奴隶？」克罗伊斯不以为意。 　　庞大良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五个『人』，个个一剑穿心。」 　　克罗伊斯脸色微沉，沉默片刻，随即拍了拍袍角，冷冷吩咐：「你留下来，跟毕罗士 好好商量重建事宜，他要多少钱就批多少！」克罗伊斯转头大吼：「备马！」 　　一名军官立刻俯身趴伏在地，克罗伊斯踏着他的背纵身上马，回头扫了一眼祭司与神 智者的人群，其中出现小克罗伊斯的那张困惑与童稚的脸。当父子二人的视线交错时，克 罗伊斯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策马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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