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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讨禁止令 上篇 出处:纸鱼の手帖 VOL.15 2024年2月 全文是单篇短篇,但翻译字太多故分两篇以利阅读。(还没翻完...) 注意事项: -非专职翻译,欢迎指教。 -译文可能随时删 -建议先看过《刀与伞》与《被囚禁的师光》再阅读。(刀与伞有简中翻译版本) -但不看也不影响理解剧情。 -主角鹿野师光说的是名古屋腔,翻不出来请见谅。 — 炙热的风吹得道路尘土飞扬。 鹿野师光不假思索伸手压住被吹得纷乱的後发。在身为上司的司法卿:江藤新平建议下, 剃掉发髻改留最近流行的散发是最近的事,还摆脱不了违和感。虽说现今是维新时代,已 经不能再拿武士的矜持当藉口;但於自小出生在尾张名古屋,熟读四书五经,「若有万一 则当身先士卒为主君殉死,方乃武士之道。」如此这般被谆谆教诲、养育成人的师光来说 ,还是强人所难。 以手掌感受被强风吹拂的後发,师光泄出小小的低鸣。 明治五年七月,在锻冶桥御门内的太政大臣三条实美宅邸门前。 原本是津山松平藩的宽阔宅邸,现在则有身着洋装的男子们川流不息地进出造访。 从前此地被誉为大名小路,诸藩的江户宅邸竞相林立,现在以御城的名义被太政官接收, 腾出的各藩邸改设各官衙部门,样貌有了截然不同的转变。往昔闲静的风情摇身一变,身 穿黑衣洋装的官吏们熙来攘往,无论是哪间宅邸前都是车水马龙,乘载达官显要人力车或 马车往来不绝。 师光平时在距离此处约一町左右(约六公里)的旧岩村藩邸内的司法省值勤,今天会造访 三条邸,是为了陪同上司江藤而来。 江藤命令部下研究西欧列强的司法制度,风驰电掣地草拟了几个新法,向立法院左院提出 。 (注:太政官是日本旧设最高政府机关,细分为三院:正院负责决策行政、左院为立法机 关、右院则主责各部门沟通协调。) 但是,江藤剧烈的改革理念在以萨摩、长州为首的太政官中枢之间被冷淡以对,之後便在 审议过程中被刻意搁置。得知送审迟迟没有进展,是因为萨长阻挠的江藤忿忿不平,决定 直接找上身为首长的三条。只不过这位公家出身、优柔寡断的太政大臣,畏惧江藤严苛激 烈的追逼,早早就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原本江藤新平就不是会为了这点程度困难就放弃的人,他得知身为太政官的三条不会出勤 办公後,便登门造访三条家的宅邸。 身为司法省权中判事兼江藤护卫的师光,当然也立刻请求同行。即使在通透晴朗的青空下 ,师光也还是以单手拄着洋伞,驻足於阴影下,丝毫不介意车夫和马夫投来奇异的目光。 他从怀中拿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震耳欲聋的夏蝉鸣中,可见被阳光炙烤的道路被照得宛如白光。跟京都潮湿的夏季相比, 坂东的热更像在锅底乾煎的感觉。是没有那种挥之不去的不适感,但汗流不止的状况仍未 改变。 「好热啊」反射性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师光在路上发现了认识的面孔。刚从三条邸离开, 正准备上车的男人,是任职於教部省,名叫神沼的高级官吏。虽然非直接认识,但是在旗 下司法省负责秘密调查不法公费借贷,被认为是重要成员的人。神沼没有注意到师光的视 线,迳自踩上踏阶,将丰腴健壮的身体坐定於车厢内。 马车缓缓移动的同时,对面的街角出现了一名高个子青年。青年迅速地往这边的方向看一 眼,接着便靠了过来,悄悄地追在神沼的马车後面。他是师光自京都时代就在手下担任间 谍的其中一人。 师光取出怀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近一刻,面会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拄着雨伞进入门内,探向还是如以往般川流不息的宅邸玄关,但那些人之中没看到江藤 的脸。 在师光正打算尽量不妨碍他人地收紧臂膀站好时,有个蓄着胡须、瘦长身材的男子从玄关 现身了。师光有些讶异,旋即微微低下头去;男子看也不看师光一眼,手上拄着拐杖往宽 广的前庭离去。 这时旁边传来「鹿野君」的叫唤声,在玄关前的地板出现江藤抱着风吕敷包巾的身影。 「啊啊江藤先生,结束了吗?」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刚到处找你,在里面等不就好了吗。」 「不了......因为还有这个嘛。」 师光稍微举起手上的伞示意。这是在伞轴内藏了自公用人时代的爱刀:阿房一文字贞宗的 机关伞,就算是获赐正五位官位的权中判事,带着刀在太政大臣宅邸内走来走去,也可能 会引来不必要的非议,所以才放弃跟进屋内。 「您花了不少时间呢。」 「因为传达人尽是些蠢蛋啊,就说了我有话想跟三条大人直接谈,可是他们都不听。」 「毕竟卧病在床,那也没办法吧?结果您见到三条公了吗?」 「算是吧,那副尊容确实面无血色啊。」 师光立刻苦笑出来。突然接到江藤来访的通知,三条肯定很狼狈吧。 「三条公很怕江藤先生您喔。」 「治理国家大事有分喜欢讨厌的吗?就算不喜欢也要前进吧!十条申请的法案里,有五条 就在近日送到议会给陛下裁判,总之就先这麽做吧。」 「您说得是,这样的话我们先回司法省吗?该怎麽做呢,累的话也能叫车。」 师光早料想到江藤会怎麽回答,但保险起见师光还是如此询问。总是默默地边散步边想事 情的江藤,几乎不搭人力车或马车。实际上,像今天他们也是从司法省徒步过来。即使现 在是阳光渐渐增强、日正当中的时刻,江藤也如师光所预料的一样,立刻回答要走路回去 。 江藤说完便立刻迈开步伐,师光也跟着江藤往宽大的门走去。 「——失礼了,请问是江藤先生吗?」 突然,从旁出现了搭话的声音。是方才留着胡子的男人。 「果然是江藤先生吗?唉呀,好久不见了。」 男人嘴角浮现亲切的笑容,立刻往江藤靠了过来。江藤露出讶异的表情,以目光打量男人 全身。 「我是江藤没错,请问您是?」 「真是失礼了,我是担任外务少记的蜡山纯名。以前曾在松平春岳大人举办的晚宴跟您打 过招呼。」(注:外务少记为外交部门的职位) 「原来如此,那这就先失陪了。」 江藤一这麽说完,便简单地行个注目礼,正打算再度迈开步伐。这时蜡山忽然以出乎意料 的表情朝江藤伸出手。 「啊,请稍等!其实,我有忠告想对先生说。」 「喔......忠告。」 从江藤的声音变化,师光不禁挺直了背脊,瞥见江藤的眉间出现了几道皱纹。蜡山多少被 江藤有如发现杀父仇人的目光气势给压倒,但仍努力露出开朗的表情。 「不是啦,或许这是门外汉的多嘴,但关於江藤先生先前提出的『仇讨禁止令』议题,其 实大家都评价不佳。我身为外务少记来说或许有些奇怪,但这也不能说符合欧美的作风。 复仇乃自古以来的武士之道,就算是维新,要废除复仇也该三思......」 「门外汉的插嘴就请适可而止吧。」 是犹如以柴刀切断般的冰冷语气。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蜡山露出彷佛被泼了水般的表情。 江藤鼻哼一声,说着「走罗鹿野君」便再度迈开步伐。 「鹿野?」 浮现愤怒神情的蜡山,以意外的语调说道。 「难道,阁下是尾州的鹿野师光大人?」 「......嗯,在下鹿野师光。蜡山君,真的好久不见了。」 师光转过来面向蜡山,缓缓地低头致意。江藤则像被弹开般地回过头来。 「你们认识?」 「是的,我在加贺藩担任京都奉行助勤,长住在京都宅邸时,跟身为尾州公用人的鹿野大 人很交好。」 『就算如此』蜡山仔细地来回打量师光全身。 「我听说阁下在鸟羽伏见之战遭遇了奇祸,原来您还活着。」 「哈哈,总之发生了很多事。」 师光只能微笑以对。战争时期被关进京都御所北边的二本松萨摩宅邸的地牢,说出来谁也 不信吧。(注:参见《被囚禁的师光》短篇) 「原来如此,那样最好不过了,我正以为您肯定是死了呢。」 蜡山的嘴角浮现浅笑,大大地颔首。 「但是啊,该怎麽说好呢,我是听说江藤先生身边的护卫是位技艺高超的练家子,没想到 就是您。唉呀唉呀,身为御三家笔头的尾州公用人现在干起了护卫,有道是盛者必衰、世 事无常啊。如果鹿野大人希望的话,我也很乐意替您介绍更好的差事喔,如何?」 「不不,那就不必了,我有这份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可别说谎喔,您是在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被江藤先生捡去的吧?我们不是很要好吗 ?就别跟我逞强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在下的确是在戊辰战争死过一回,如您所言,能像这样被江藤先生 捡去收留就已经是侥幸了。」 「可是......」蜡山正想继续说下去,一直默默不语的江藤以锐利的声音打断他。 「喂,有一点你搞错罗。鹿野君做我随从的同时,也是司法省的官吏,被任命为权中判事 也获赐正午位官位。相对之下,如果你说你是外务少记,不是才正六位而已?像你这样的 下位者来担心这个,我觉得真是笑掉大牙啊。擅自摆出一副很懂的脸来说教,不如多学习 一些物事比较好,就当我鸡婆地给你忠告。好了鹿野君,回去罗,在无谓的地方浪费太多 时间了。」 江藤说出最後一击,旋即迈开步伐;霎时哑然的蜡山在师光面前变了颜色。 「那麽,我也给你一个鸡婆的忠告。」 蜡山的声音被耻辱和愤怒所颤抖,高声向江藤背後放话。 「这位名为鹿野师光的大人,是个苗头不对就会撒谎逃走的男人。让这样的家伙当护卫, 您身为天下的司法卿,恐怕思虑有欠周详。」 蜡山以为转向他露出震惊表情的师光要做出什麽动作,登时向後退了半步。 「什、什麽呀,就是长州处分之前,我在梅枝卿的宴席上发生的事,可不要说你忘了。」 (注:长州处分,或称长州征讨,指一八六四年禁门之变後,长州藩被立为朝敌,向幕府 下达征讨长州的命令。之後以尾张藩藩主德川庆胜为首,聚集兵力向长州进军。) 「啊啊,就是八郎兵卫的——」 师光马上以怀念的语气说道。真的是很久的往事了。 江藤以惊讶的语气叫师光的名字。 「这家伙在说什麽啊?」 「不......以前也发生过很多事嘛,下次再跟您说吧。」 趁隙站稳姿态的蜡山,拉正了洋装衣襟後说「总而言之......」。 「就是这麽回事,江藤先生也最好多加小心。那麽,告辞。」 说多加小心,到底是讲仇讨禁止令还是指师光当护卫的事,江藤也不甚明白;但蜡山就这 麽抬头挺胸地大步离去了。 「什麽呀那个笨蛋?」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江腾忍不住脱口而出,师光则耸耸肩。 「他从以前就是争强好胜的人呢。」 「那种蠢蛋也能做外务少记,可见外务省还真是人才非常不足。」 江藤再度回头看向玄关,接着看着往来不绝的黑衣官吏们,喃喃自语着「洋服也很让人困 扰呢......」 「现今这个时代,不管怎样的蠢蛋,只要一穿起洋服,就误以为自己能干得出大事,连周 围的人也这麽想所以情况就更糟了。就算退个一百步来说,如果是无能之士还好,如果那 群人当中混入想取三条公性命的暴徒该怎麽办?从旁来看是分不出来的喔。」 「哈哈,那下次要推洋服禁止令吗?到进入审议为止大概要花个十年吧。」 「真是的。」 师光和江藤随兴地再开始行走之际,「对了」师光看着江藤的脸说道。 「蜡山君说的仇讨禁止令,果然被三条公驳回了?」 「是啊,只是今天面谈完之後,我很清楚地明白了,三条公本身对复不复仇没意见,果然 是周围那些萨摩份子在反对,那些家伙光会碍事。」 「复仇乃是武士道的本意,也不是不能理解。」 江藤以险峻的目光道: 「......鹿野君,竟然连你也反对?」 「别说笑了,要是能得到谅解的话还好,但罪行真的能就这麽被赦免吗?」 「你这不是很了解吗?就是如此。对了,刚才那男人说的话是怎麽回事?」 「梅枝卿的事吗?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喔?」 「啊啊」师光以拳头托起下颚。 「仔细想想,那也是一种复仇吧。」 两人踏入大门往道路走去,天色彷佛拉下布幕般地阴翳起来。色白而巨大的云漂浮着,覆 盖了艳阳天。震耳欲聋的油蝉声突然中断,停了约莫三拍的空档又再度开始骚动。 「刚刚不是说长州处分之前?那样的话,是你还在当尾张公用人时期的事了吧?」 「在文九三年,距今近十年前的往事了。是有点奇特的复仇,非常有趣的故事喔。若可以 的话,请想想看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右手侧是青绿的护城河一路延伸。师光以雨伞尖端将小石子弹飞,轻吐一口气,接着开始 讲述在文久三年的夏天,他被卷入的某起复仇事件。 -- 蜜柑色夕阳的照耀下,乡间的荒道一路延伸。 风吹拂着青绿色的茅草倒向一侧,蒸腾的暑气也暂时随风消散,鹿野师光「呼」地叹出一 口气。 这一晚,位於京都西侧的葛野御室村的加贺藩别邸,由身为加贺藩的京都奉行:布目诚之 进担任主办人,将举办与左近卫少将:梅枝经定的恳谈会。师光并不是很想参加这场宴会 ,但还是在丹波街道上向西匆忙赶路。 梅枝左少将经定,身为年轻公家,以皇居中屈指可数的攘夷者而为人所知。 安政五年,他对幕府违命缔结日米修好通商条约悲愤交加,与年长一岁的姊小路公知一起 煽动八十八名公家,在宫中静坐抗议;另一方面,他身为公卿,也以剑艺高超,甚至能直 接骑马使剑的武勇而远近驰名。 经定敬爱如兄长的公知,同样也是高声主张征讨蛮夷,乃固执的攘夷主义者,对洛中的攘 夷派来说,恰好是有如神主牌般的两位贵人;对幕府而言则相当棘手。 风向会转变的契机,是由於公知被朝廷任命为摄海防备巡察。公知与海军奉行:胜安房守 一同登上幕府的西洋军舰後,体验其无视於大浪的机动力,以及惊人的炮击威力後,便幡 然醒悟,旋即改奉行大攘夷思想,主张应立即与外国诸国展开交流,在蓄积国力的前提下 与之相互竞争。 (注:大攘夷思想指并非单纯地驱夷锁国,而是尽可能与西洋列强交流,藉以强化累积自 身国力,累积能与西方国家对抗竞争的实力。) 经定对公知的转变很是讶异、瞠目结舌。公知也斥责自己情同兄弟的经定之无知,力劝他 也转向大攘夷思想。但呜呼哀哉,这样的争吵并没有长久持续下去。文久三年七月,亦即 距今约一个月前,在皇城之北端、朔平门外,公知被杀了。 透过京都守护职与奉行所的搜查,将萨摩藩士:田中新兵卫当作凶手逮捕;但在居留期间 他就自杀了,结果真相就此下落不明。有风声谣传是憎恨公知变节的攘夷派教唆新兵卫, 但一切都未知。 在早朝结束的归途中,遭到复数人士袭击,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公知,由随从抬回自宅。公 知全身被染成苏芳色,被抬进玄关前板;等待仅存奄奄一息公知的是打算继续议论,正造 访姊小路宅邸的经定。 公知临死前握住震惊而飞奔赶来的经定之手,低语了三言两语後才断气。濒死之际,公知 到底说了什麽?经定沉默不言,什麽也没透露。但可以确定的是,目睹公知惨死的经定, 原本身为激进的攘夷主义者,从此彻底地低调并沉潜下来。 过了不久,经定透过友好的旧识:布目,开始聆听滞留在京都、为数不多的开国理论者谈 话的样子。那些人当中,也包含了曾在横滨游学的师光;但厌恶红毛碧眼的异邦人心态, 果然还是很难转变,因此经定的心意就这麽一直摇摆在攘夷与开国交易之间。 这次宴会的目的就是经定打做出决定,而命令布目举办的。召集攘夷与开国交易两阵营, 究竟哪方才是正确的,在大人面前辩论彼此的理念——能有这个决心是很好,问题困扰的 是承办人布目诚之进。 说到攘夷论者,人选多如过江之鲫;而另一方面,开国论者则屈指可数。要在那些容易激 愤的攘夷论者面前,不会胆怯而被压倒气势,能侃侃而谈理念的人几乎可以说没有。但是 ,对一直支持大攘夷理论,且想方设法透过经定,在早朝导入开国交易决策方向的布目来 说,这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好机会。 於是布目便为了拜托旧友师光,频繁地造访尾张藩邸低头恳求。原本坚辞的师光,因为再 怎麽说对方都是加贺藩京都奉行,身为他的上司,实在难以抗命。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这犹 如捡拾火中栗子的苦差事:明明对自己没有好处,却仍挺身而出。前面说不是很想参加, 指的就是这麽回事。 穿过寺庙林立的西京村一带,前方可见三个连在一起的小山丘,正是葛野的双冈。而目的 地加贺藩别邸,就隐藏在山麓下的苍郁森林。 那一带从平安时期就是天皇的狩猎场,同时也以仕绅贵族的避暑胜地而驰名。在东麓建造 的法金刚院,传说原本是右大臣清原夏野的别庄;加贺藩也从穷困潦倒的大臣手中收购了 这幢别庄。在到处都有幕府官吏眼线的洛中,终究难以密议谋谈,而这里恰好十分合适。 途经古意盎然的正法山妙心寺门前之际,远方传来低沉的梵钟声,是宣告晚上六时的晚锺 。约定在六点半,时间还很充裕。天际逐渐暗去的西方夕空,飞过犹如芝麻般的乌鸦。 师光停下脚步,取出手帕擦拭脖子的汗。从这里距锦小路的尾张藩京都宅邸,约有近一里 半的路程,他早已大汗淋漓。虽然途中拿出扇子试图搧风,但因手腕愈来愈疲累,最後就 放弃而收回了。 在双冈前方,路一分为二。师光选了有茂盛草木竹林的左道来走。或许是疏於打理,风一 吹过,竹子就摇晃碰撞,发出刺耳的「喀哒喀哒」声响。 持续往满地小石子、凹凸不平地路前进,前方便出现了一个古老的冠木门。高挂的提灯里 已经点燃灯火,可见加贺梅钵的家纹隐隐约约浮现。 师光擦掉脸上的汗水,接着进入门内。虽说是别庄,但看起来并没有那麽宽广。在砍除竹 林而开拓的土地上,局促地建着类似茶屋风格的书院。 一进入玄关,有个高个子男人正从里面出来;是布目的部下,担任加贺藩京都奉行助勤的 蜡山纯名。 「鹿野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 蜡山当场跪下,微微地低头致意。 「有点太早到了呢。」 「没这回事。今天真的很感谢......好了,请先进来吧!奉行大人也到了。」 蜡山嘴角微妙地抽动,速速进到屋内去。被留下来的师光稍等待了一阵子,但没有管鞋仆 役*要出来的迹象;看样子没有类似下人的人。无奈之下,师光在原地脱下草鞋,就这麽 插着长短刀进入有路灯照明的长廊。 (*注:原文为下足番,指在玄关协助收拿管理客人脱下的鞋的仆役,如果有配武士刀, 也会在此卸下交给他保管。) 经过两个拐弯处,在路底见到了里屋。边说着「打扰了」,并踏入室内,约莫有十五叠宽 的和室,有名壮硕的男人正拿着纸张在确认座位。 「喔喔,鹿野君。」 他就是布目诚之进。目光看似严厉,脸上带着剑道面具摩擦伤痕的脸,看见师光就浮现爽 朗的笑容,以要扑上去抱人的气势向师光走去。 「太好了!你来了啊。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我藩的颜面就能保住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会遵守约定的喔!」 「嗯,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只不过还是......」 布目以熊一般的宽厚手掌,大力地拍了师光的肩膀。 加贺藩不像其他藩一样被以留守居来称呼,而特称为「奉行」;负责统筹在京都的公家、 门迹*或与其他藩之间的交际,总共配置两名京都奉行,皆从隶属於御马回组的高级藩士 中挑选担任。奉行的任期为期一年,每年在水无月和神无月交接是惯例。但自黑船来航以 来,看到都内情势突然变得骚动,藩内高层便判断没有其他能取代人脉广阔的布目人远, 便作为特例让布目持续担任了近八年的京都奉行。去年迎来不惑之年而仍未有衰颓之相的 布目,传说其深甚流剑术的技艺,在加贺藩士之间也数一数二。 (注:门迹-皇族、贵族子弟所出家的特定寺院;水无月-六月;神无月-十月) 「可是鹿野君,丑话先说清楚,今晚的宴席,想必气氛绝对不会太好。」 「说得也是呢,我有这个觉悟喔。」 「我会注意不要让场面在大人面前失控,但大概还是会给您添麻烦,真的对不住。虽不能 说是作为赔罪的替代,但食物很美味喔!当然酒也是。你应该也知道左少将是位挑嘴的大 人吧?今晚为了招待大家,叫来都内第一的厨师让他大显身手。全都是山珍海味佳肴,非 常好吃喔!」 似乎是为了鼓舞师光的爽朗态度,让师光忍不住笑出来。 「那还真期待啊,这样的话我也要拚命努力说服经定大人大攘夷的好处。」 布目犹如栗子般的圆眼眯成细线,用力紧紧握住师光的手,感激涕零的样子。 师光在屋内一角坐下,从开放的纸门外眺望夜色。在夜幕低垂的竹林,音色清凉的虫鸣响 鸣着。 客人还只有师光一人,布目为了迎接经定,往街道上走出去。 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以盆子装着茶杯的年长女侍现身了。师光行礼後,啜饮递上来的 茶,是口感极佳的玉露茶。 师光猛然想起,问了脱在玄关的草鞋就那样放者好吗?可是老女侍只是重复着「呃这个嘛 ......」,还是问不出所以然来。就在这时,恰好路过的蜡山进到室内。 「她做了什麽冒犯的事吗?」 「不,只是想问脱在玄关的草鞋,直接放在那里好吗?不是还有其他藩邸的人会来?」 「她是布目请来的厨师妻子,兼任女侍的工作。喂,不要再发呆了,赶快去玄关整理好! 」 蜡山看着她速速退下的背影,大大地咋舌起来。 「真是笨拙的乡下人!晚点我会好好骂骂她,请您见谅。」 「不要紧喔,你们没有从藩邸带女侍或下人过来吗?」 「就是啊,已经说了需要人手,但奉行大人说带大批人马过来太引人注目。但就算是这样 ,只靠厨师的妻子应付整个宴席还是太勉强了啊。多亏如此,连我都要被杂事追着跑。」 这也是工作的一环吧,但现在对眉头紧闭的蜡山说这些也无济於事,师光便只好暧昧地点 点头。 穿得一身白色厨师装扮的老人从走廊现身了,在开放的纸门前双膝下跪,於木地板上以两 手向前并拢的姿态深深低头行礼。 注意到师光视线的蜡山回头一看,「喔八郎兵卫」地说出声。 「鹿野大人,这位就是刚才说的厨师。喂八郎兵卫,过来这里。」 个头娇小的老厨师静静地向两人移动,再度平伏下去。 「鹿野大人可曾听闻过『花菱』这间料亭?」 「只园的名店对吧?我是没去过,但听说过好几次。」 「这家伙啊,就是花菱将厨房全权交付打理的那个男人喔。虽然已经退休隐居了,但奉行 大人为了今晚而重金礼聘他回来,因为那位大人非常挑嘴嘛。您知道吗,大人特别喜爱浓 味噌的牡丹锅喔,不敢置信对吧?」 蜡山以戏谑的口吻挤出表情。的确,理应素食的殿上人被爆出喜好猪肉锅的话,肯定会造 成大骚动。 「喂八郎兵卫,这位乃是御三家笔头:尾州的公用人鹿野师光,抬起头来打声招呼。」 八郎兵卫缓缓抬起头,以低垂而无感情的视线向师光看去。 「......初次见面,在下八郎兵卫,此次承蒙邀约,由衷感谢。」 「鹿野大人身为尾州高官,曾在居留在横滨学习西洋的学问,可是京都一等一的异国专家 。方才被多津粗俗无理的冒犯搞得很火大,你给我好好地求饶。」 「喂,蜡山君——」 多津是方才的老女侍,亦即八郎兵卫的妻子。就算师光加强了语气制止,八郎兵卫还是弹 起般地抬起脸,姿态跟着动摇。 「横滨......」 八郎兵卫异常地瞠目结舌,目光从师光身上移向蜡山。他追问般的态度,蜡山也有些不知 所措。 「对吧,鹿野大人?」 「没那麽了不起,只不过是接到藩命,在那里待上一个月,到处见识罢了。」 张着口的八郎兵卫,好像还想说些什麽,又慌慌张张地伏下头去。 「......蜡山大人,这次的宴席,呃,我听说是梅枝大人召开的晚宴。」 「是啊,那又如何?」 「不,梅枝大人的话,在皇室公卿之中也是特别厌恶西夷的人士,我以为邀请的都是信奉 攘夷的武家大人。为什麽......会有像鹿野大人这样的人物出现?」 「真烦啊,跟你没关系吧?」 「可是......」 「都说了很烦没听到吗?少管多余的事!」 「蜡山君,不用那麽大声。」 看不下去的师光出声警告,蜡山就鼻哼一声,留下轻蔑的目光便步出室内了。面露狼狈之 色的八郎兵卫,立刻随後追出去。 室内登时恢复寂静,师光再次拿起杯子送到嘴边,剩下的少许玉露茶已经完全冷掉,只剩 下苦涩刺痛了舌头。 在那之後没过多久,其他宾客们渐渐现身了。 透过蜡山引导入座的客人有津藩的鰐口弥一和冈山脱藩的成木敏悟,接着是阿波藩的稻守 主税;不管哪位都是名号响亮的激进派攘夷主义者。或许是已经知道这场宴会的目的,不 管是谁,入座前都带着险峻的眼光瞥了末席的师光一眼。 被布目引领而迳行进来的,是身着桧皮狩衣的经定身姿。 经定走过跪伏的一行人面前,以不像公家的姿态,粗暴地坐了下来。 「诸位多礼了。」 以此发言为契机,列席者缓缓抬起头。 坐在上座的经定,手持代替笏的大铁扇。一如既往,公家特有的装扮:以铁浆薄薄地涂黑 牙齿,在经定威严的容貌显得很突兀。 在走廊上看着经定坐定的布目,以滑行的方式往师光旁边移动。这样便以经定为首,和鰐 口等三人形成相对的形势。 发出响亮声音後,经定合起铁扇。 「今晚的宴会,乃是吾命令这里的布目所举办。姊小路左中将的意外之祸,诸位都知道了 吧?无论如何,中将似乎是因为从攘夷转向至开国,遭人怀恨在心而被杀害。虽然听说凶 手被萨摩的人逮捕,但吾也听闻那只是代罪羔羊。到底是谁?你们之中难道没有人知道杀 死中将的凶手是谁吗?」 大家都低着头,什麽都答不出来;经定以鼻子冷哼一声。 「......也罢,吾将诸位召唤聚集而来不为别的,就是要你们证明给吾看,攘夷与开国, 究 竟哪一方才是正确的?中将一直试图说服吾转向大攘夷理论;是透过交易培养国力呢?还 是驱而赶之呢?原来如此,给我个道理吧!」 「梅枝大人,那是......」 鰐口高声开口说道,经定便「唉,先听我说完」地制止他。 「吾原本就厌恶西夷啊,真的非常厌恶。一想到他们的红毛碧眼就全身发颤。             、、、 另一方面,长州在马关炮击英吉利的船,不是听说为了复仇讨一口气吗? 什麽嘛,只是想说逞凶斗狠的话,小孩也做得到。所以说啊,今晚针对攘夷或开国,就在 吾面前好好地辩论给我看吧。」 (注:英吉利-原文用平假名书写,旨在强调语气。) 攘夷派的三人,立刻彼此交换目光。身为首席的鰐口正准备开口发言,彷佛欲打断般的布 目大大地拍了手。 「好了好了,因为晚餐已经准备好,暂且等等吧。」 纸门被拉开,蜡山和多津端着白木制的三方盘*静静现身了。那就是餐点吧,两人反覆地 进进出出,由多津将餐点放置於师光面前。 (注:三方指下方呈现窄柱状、上方为方形盘状的容器,通常用在盛装神佛供品或身分高 贵人物的供物。) 餐点是二汤五菜,再搭配锡制窄口酒瓶与小酒杯。餐具全是白瓷底的蓝染纹,饭锅和汤碗 都用素烧土锅的盖子盖着。以纸片包裹的筷子则似乎是杨木制。 五菜的香气四溢,色彩也很鲜艳。有颜色赤红的厚玉子烧、添加薄切肉片和青豆的炒蔬菜 、加了鹰爪椒的清蒸鸡、小型馄饨的开口撒了山椒,以及从三叶凉拌菜飘来强烈的醋香味 。 蜡山和多津退下後,静静地将纸门阖上。 「布目,真是不得了,叫人看得入迷的晚餐啊!」 经定边取下汤碗的盖子,边以赞叹的口吻说道。师光也取下盖子看内容,登时芬芳的高汤 香气四溢、挠动鼻腔,令人垂涎三尺。里面是加了青菜,勾芡浓郁的羹汤,还有蛤或浅蜊 熬煮而成的海鲜高汤。而饭碗内的白米饭则粒粒分明,闪耀着光芒。 「诚惶诚恐,为了符合大人的口味,这次请来了都内第一的名厨。这位八郎兵卫,快来介 绍菜单吧。」 不知何时起,门边出现了八郎兵卫等待着。经定一边接受布目以跪坐滑行的姿势,拿着酒 壶来倒酒,同时目光瞥向八郎兵卫。 「这份餐点,是模仿摄家大人的晚餐吧?」 (注:摄家指鎌仓时代出自藤原氏的五个家族,即近卫家、一条家、二条家、九条家和鹰 司家。他们可以通过大纳言、右大臣、左大臣等职位晋升到摄关体系中最高的摄政和关白 官位,是公家中最高的家格。) 「诚如大人所言。敝人从前承蒙某位大臣惠赐机缘,而有幸为其负责料理工作;此次菜单 设计乃从中参考而来。」 「餐具是清水烧吧?这个三方盘也是好东西。二汤五菜真是豪华啊!担任传奏的吾自不待 言,就连担任议奏的三条大人,在特殊节日顶多也是一汤三菜呢!」 师光也替自己将酒杯斟满。醇厚而浅黄色的酒液,带有微微的酸香气。 以酒杯就口的经定瞪大双眼,喃喃地脱口而出「甘露啊!」 「真好喝!真是特殊的酒呢!」 「此乃丹波筱山的铭酒,平时没有在市面上贩售,是特别为了今天而让给敝人的。」 八郎兵卫趴伏在地上回答道。师光也跟着其他人一起含酒入口,的确美味。刺激舌头的辛 辣之後,芳醇的香味扑鼻而来,是第一次品嚐到的口味。 「请尽情享用,这边依序说明:首先从白饭开始,高汤是用海鲜高汤和鸡高汤制作再滤清 而成。接下来是玉子烧,此乃宇治的鸡蛋制作而成。接下来如各位所见,是开了口的蕗菜 馄饨和运用纪伊田边特产的拌菜——」 就在此时,从方才的纸门另一侧,传来「打扰了」的女声。由於语气显得很仓促,所有人 都往那边看过去,布目立刻上前拉开纸门。 走廊外是两手并拢跪下的多津,布目膝行至她身边,冷酷地问「什麽事?」多津抬起头, 以极度狼狈的表情向布目说了些话。 「什麽?」 布目就这麽以跪坐的姿态朝师光望去。 「鹿野君,不好了!听说尾张藩邸失火了。」 「你说什麽?」 「就在刚刚派了人过来,说向你转达藩邸的火灾扩大了,正在骚动的样子。」 在布目身後,多津激烈地点头。 骚动如涟漪般在现场扩散开来,就像捅了蜂巢一样。经定向布目询问详情,而攘夷派的三 人则困惑地面面相觑。 「布目先生,抱歉今天就让我先回去。」 师光将长短刀插回腰间,留下这番话後便打算夺门而出。 「鹿野君,等一下。」 後方飞来布目的声音。一回头,从座位上可窥见布目的上半身。 「里面系着我的马,拿去用吧!」 「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了。」 师光从走廊奔向玄关,自鞋柜抓出草鞋往外跑,正好撞见蜡山闲晃的身影。 「怎麽了?」 蜡山被师光的姿态吓到,瞪大了眼问道;师光则气息未定地左右张望。 「有人来通知我藩邸失火了对吧?对方已经不在了吗?」 蜡山发出「欸」地一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脸初次耳闻的表情。看来应对的是多津吧 。 「那、那是真的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现在正打算直接回去,但布目说可以用里面的马。马厩在哪里?」 蜡山被师光一逼问,便慌慌张张地沿途替他带路。在月光皎洁的竹林中,栗色毛的马正看 似悠哉地吃着草。 师光拔出短刀,砍下一截身旁的青竹,拿来当成简易马鞭。松开绑绳,轻抚马的颈项後, 马以慵懒的目光看了师光一眼便向他靠近。 给马系上缰绳,踩上足镫,师光一口气跃上马鞍,马随即缓缓地开始行走。 「马待日後必归还,替我向布目先生道歉。」 师光边看着蜡山点头说「好」,边用青竹鞭打了马的屁股,马啼声响彻暗夜,旋即飞也似 地疾奔而去。 好快。马匹转瞬之间就穿过竹林,往街道奔去。师光握紧缰绳,在笼罩暗夜的路上一心一 意地往东前进。听见马啼声的当地路人们,纷纷跳开闪避。 宛如疾风般奔驰的期间,心急如焚的师光开始一点一滴地恢复冷静。 所谓火灾,真的是单纯的小火程度吗? 实在不认为会有人胆敢在身为御三家笔头的尾张藩邸纵火,但特地遣人到葛野通报,应该 不是普通的小事。先前会津中将上洛之时,滋事浪人就日渐增多。师光陷入厌恶的思绪, 心中很是焦急。 过了西京村一带之後,人影就多了起来。虽然有市街上禁止骑马奔跑的法规,但现在也不 是介意那种事的时候。师光拉紧缰绳让马的速度缓下来,同时大声呼喊叫前方的行人让路 。 通过了釜座的守护职宅邸再往南转弯,沿新町通往南,还有一町就能赶到家了,师光突然 兴起怪异的念头。 太安静了。 尾张的京都宅邸失火的话,当然会引发骚动吧,但就连一丝一毫的骚动都完全没听到。路 上行人的模样也一样,飘着拉长薄云的夜空下,连一缕菸也没有。 师光怀着不明所以的心情继续驾马前进,总算到了高挂尾州葵纹大灯笼的藩邸门前。 「喔鹿野先生,怎麽啦,竟然骑着马。」 从出入口看见了熟识的门卫。 「不是去参加宴席吗?还真早回来呢。」 师光说着「不...」同时下了马。 「火灾呢?」 「啊?」 「因为我听说藩邸失火了,才匆忙赶回来。」 门卫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麽话,才没有那回事呢。」 师光把马交给门卫,接着进门去,确实眼前的景象跟出发前毫无二致,还是平静的宅邸。 一察觉自己被骗了,师光便感到全身脱力。心中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安心。 「说这里失火,是哪来的哪个家伙通报的啊?」 牵马的同时,门房也向师光走了过来。 「我也不是直接听说,在双冈的加贺别庄吃饭时,似乎有向我传话的家伙来过了。」 「从那样的地方骑马赶回来吗!真是的,真是不得了的家伙呀。」 门房露出辛苦了的表情几度点点头,师光回应着「就是啊」,同时也意识到的确事有蹊俏 。 今晚的宴席毕竟是秘密举办,参加者经过严格挑选,不在河原町三条的加贺藩邸,而特地 选择在洛外别庄设宴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师光为了保险起见,没有向上级禀报宴会的目的 。 也就是说,应该没有人会知道鹿野师光在那里才对。撇开那些不谈,以尾张名义留言的那 名男子,特地到双冈山麓现身,要说单纯只是恶作剧,未免有些勉强吧。 「鹿野先生,这匹马该怎麽办?」 栗毛马被门卫拉着,以怒吼的表情发出鼻嘶鸣。师光也瞬间浮现过骑回去还的选项,但排 山倒海的疲劳立刻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很抱歉害布目被迫在一排攘夷派面前孤军奋战,但 他身心俱疲,无论如何都办不到。 「那是跟加贺的人借来的,强迫牠跑了那麽长距离,肯定很累了吧。我会准备谢礼,明天 还回去。」 「明白了」门卫低头应道,牵着马一起离去了。 是谁为了什麽目的而撒这种谎?踏进玄关的同时,师光在心里试着找凶手。 可是,全部想过一轮又太累了。 师光卸下腰间的长短刀,脱下草鞋,决定全部等明天再说。 翌日,师光带着马造访加贺藩邸的布目。 「听说火灾是误传啊?」 一进入里侧房间,布目就开门见山地说。 「您已经知道了吗?我可是飞也似地赶回去呢!什麽谎都有人说啊。」 「虽说只是误报比什麽都值得庆幸,但也可能造成大麻烦呢。」 稍微叹了一口气,布目双手抱胸。 「就算你已经回去了,果然大家还是都心浮气躁起来。当然了,也不是议论什麽攘夷的时 机。因为经定大人也很介意发生了什麽事,不得已之下才派遣经定大人的人力车到市区去 调查,结果怎麽着?这才知道什麽火灾全是胡说八道。」 「就是啊,我也是回到藩邸才得知。」 「问题就在这里,为什麽号称尾州派来的男人要撒这种谎?地点在葛野的双冈喔,右京的 边陲地带,就算为了闹事或发酒疯,特地跑来也太远了。」 「对啊,到底......」 「就是你啊」布目低声说道。 「难道不是为了在那个场合全身而退,你自导自演的吗?出现了这样的说法。」 「开什麽玩笑!我不可能会做那种事!」 「我知道。我啊,很清楚鹿野师光不可能会耍这样的小手段;但其他人就不是了。老实说 吧,鰐口和成木他们,都不停地说你是夹着尾巴逃走了。更糟糕的是,经定大人看起来也 有几分怀疑真是如此。」 师光惊讶得哑口无言,真是莫须有的罪名,就算谣言也太过分了。但是,师光也明白对布 目说这些也没用。 「我已经再三否认,但那些家伙应该听不进去。然後到了今天,或许谣言已经散布出去了 也不一定。」 「毕竟人的嘴巴是关不住的,原来如此,确实很麻烦。」 「结果害你卷进麻烦事了,真的对不住,请原谅我。」 布目在禢禢米上并拢双拳,深深地低头道。 「不不,请抬起头。不会有谁认为是布目先生的错喔,只是这下糟糕了,任凭臆测流窜而 受人耻笑的话,我身为尾张公用人也会立场尽失。这下子,说什麽都非得找出那男人不可 了。」 「就是啊就是啊,当然我也会尽力协助的,这样我多少才能过意得去。」 布目以膝形前进,说起了「八郎兵卫」。 「鹿野君,你该不会遭他怀恨在心吧?」 「昨天的厨师?怎麽可能,我昨天才跟他第一次见面呢。为什麽这麽问?」 「宴会结束之後,我质问多津来的到底是怎样的家伙?可是她只回答是手提着朱漆太刀、 邋遢的浪人,怎样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再追问就没有其他特徵吗?八郎兵卫从结结巴巴的 多津旁边,插嘴说是个子相当高的男人。这不是很奇怪吗?遣使现身的时候,那家伙正在 我们面前介绍餐点才对,为什麽会知道那男人的外型?」 「说得也是,那八郎兵卫怎麽回答?」 「就是这点,他是这麽说的:其实在准备膳食的时候,从里面的厨房窥视到那男人就在附 近徘徊。因为觉得对方行迹可惜,就问对方是谁,男人回答他是尾州的仆役,乃今晚造访 的鹿野师光的护卫......你听了觉得如何?」 「那是什麽呀,我可没有什麽护卫喔。」 「很奇怪吧?」 「很奇怪呢,就算真是如此,我认为我没什麽会遭八郎兵卫怨恨的理由。」 「如果鹿野君跟他之间有什麽隐情的话,我也不便贸然多说什麽。考量这点,昨天才没有 进一步介入;但既然你心里也没底的话就不要紧了,要不我去帮你问问看吧?」 布目双手抱胸,撑大了鼻孔哼气。师光稍微思考後,摇了摇头。 「感谢您的费心,但我也不好劳烦布目先生亲自动手,毕竟是我自己的问题嘛。怎麽,复 杂的 事我会派成坊协助调查的。」 布目瞪大双眼,随即扬起笑容。 成坊是师光在洛中洛外所配置的其中一名间谍,其名为成之助。乃布目上洛以来,跟关照 的一名女子所生。由於布目与正室之间只有女儿,因此大喜过望,以自身之名采取其中一 字,取名为成之助。 成之助会成为师光的间谍,是布目的期望。身为京都奉行,能洞烛先机综观京都情势的布 目,早就切身体会到纸上谈兵的士道毫无意义。靠自己身体力行、时而手握白刃克服险境 ,才能培育武士之魂,进而养成士道。由於自身职务的关系,布目无法亲自教导成之助, 基於为父之情,便拜托旧友师光将成坊收留在身边使唤。 「那正好,请尽情使唤他。」 布目豪气地点头,接着说八郎兵卫和多津的家就在距离双冈不远的木辻村。 师光郑重地致谢後,离开了加贺藩邸。 虽是日渐闷热的阴天,在过了大极殿迹的所司代组*宅邸附近之後,就断断续续地降起雨 来。雨势如预料中的并不强,在毛毛细雨下,师光走在和昨天相同的道路上,只不过这次 是缓缓向西行。 (注:所司代-留在京都负责处理皇室和近畿地区有关的各种事务称之。) 木辻村就位在葛野东端,有妙心寺的门前町。 平安时代迁都之时,看似勉强包含了右京的西北端,但这一带早有衰败之相,现在几乎都 是有如广漠的荒野。 向路过的农路问路後,才总算找到八郎兵卫的家:位於村子西侧,可遥望双冈的竹林中。 师光说「打扰了」,接着跨入开放的屋内。一股青草臭扑鼻而来,在昏暗的室内,八郎兵 卫正在以研钵磨碎着什麽东西。 八郎兵卫对师光的身影瞪大了眼,丢下木制研杵,平伏在地板上。屋内深处能窥见多津的 脸,她登时也以趴倒的姿势跪在八郎兵卫身边。 「抱歉唐突打扰,我是昨晚宴席的鹿野师光。」 「是的敝人知道。」 八郎兵卫伏在地上回答。由於脸朝下的关系,声音听起来闷糊不清。 「......那麽鹿野大人,敢问来到这种地方有何事?」 「毋须那麽介怀,请抬起头来;我有事想请问你们。不为别的,就是昨日多津遇到的男人 ,听说他向我转达了藩邸失火的口信。」 八郎兵卫缓缓地抬起头。 「啊啊,火灾的情况如何了?」 「那完全是谎言,我慌慌张张地赶回去,连小火都没有,安静得不得了。」 八郎兵卫说了声「这样啊......」便住了口,一时半刻哑口无言。而身旁的多津则继续趴 在 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我真是太失礼了。」 「我不是要八郎兵卫先生道歉,有错的是那个男人。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要向你们打听 那家伙的事。」 「鹿野大人打算亲自调查吗?」 「尾张的公用人被不知打哪来的混帐给耍了,面子挂不住啊。」 八郎兵卫以伏跪的姿势并双手并拢,说了「诚惶诚恐」 「虽然是这种地方,还请让我替大人备席;大人请进吧。」 「不不,在这里就好了。」 师光拔下腰上的长短刀,在玄关口的段差坐下。「可是......」在八郎兵卫困惑的时候, 身 旁的多津静静地拿出稻茎编成的坐垫,恭敬递上去。 「谢谢了。那麽,遇见那男人的是多津吧?」 多津再次低下头,以蚊子般的细声回答「是的」。 「那时一听说尾张大人的宅邸失火,我吓了一大跳,所以记不太清楚了——」 「至少还记得那男人长什麽模样吧?」 八郎兵卫对「呃......」结巴的多津,斥责「给我好好回答!」 「例如,大概有几岁?」 「看起来不年轻了,我想有三十岁以上。」 「身高呢?」 「是位个子相当高的大人,他不像鹿野大人看起来那麽整洁的样子,有股脏污气息。袴的 下摆沾到了喷溅的污泥,腰上的长刀也斑驳脱色了。」 「相貌呢?」 「被太阳晒得很厉害,是浅黑肤色的脸、披头散发,啊啊还有胡子也没有修剪,长得相当 长。」 目前为止,都跟布目问到的外型相差无几。是路上的脱藩浪人形象,但果然还是没有头绪 。 师光边说着「原来如此」边搔头,这时瞥见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八郎兵卫。 紧闭双唇、刻着深深皱纹的八郎兵卫,看似在隐瞒些什麽。师光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 悲伤。 「男人说了些什麽?有什麽地方的口音吗?」 多津稍加思考,缓缓地摇摇头。 「他很少开尊口,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为了隐藏口音也不一定。」 「那麽,那家伙怎麽称呼我的?」 「呃这个嘛,因为我们也没时间在那里多聊,他只说出要传话给鹿野大人的口信,接着说 拜托了,就立刻就出去了。」 「喔......在我的名字後面加上大人吗?」 师光皱起脸道。 「果然那家伙是冒牌货啊,如果是真的遣使,就不会用尊称才对,我们家的人都是这麽做 的。」 (注:原文为「鹿野殿」,殿是对上的一种敬称;前面鹿野家的仆人对师光都只说鹿野さ ん/san,属於尊敬度较低,普通客套的称呼,通常翻译为「先生」。其实这段对话中, 师光对八郎兵卫的敬称也是殿,只是原文中不用汉字,而用平假名「どの」表示,发音为 dono,为了语境合理中文还是翻为先生。) 多津弹起般地抬起脸。这是师光刻意套话,然而多津的反应超乎他预料。 师光正想坐到禢禢米上,此时八郎兵卫说了句「对了......」,打断了师光。 「那个男人,左脸颊不是有个很大的旧伤疤吗?」 多津的嘴唇颤抖,八郎兵卫则说着「对吧」催促她。 「是这样吗?多津?」 「是、是的。那位大人的左脸颊,刚好在眼睛下方,有个直直被斩过的大伤疤。」 「确定没错?」 多津大力点头,师光转向八郎兵卫。 「那家伙来访的时候,我记得八郎兵卫先生正在屋内介绍餐点,为什麽会知道他长什麽 样子?」 八郎兵卫摇摇头,说出师光已经从布目那听过的相同说明——准备餐食的时候,男人就在 宅邸附近徘徊,问对方是谁、想干什麽?对方回答他是师光的护卫,如此这般地娓娓道来 。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就完全相信那人是鹿野大人的下仆,如实转达了他的话。」 「是的,真的没想到会那样啊。」 师光微微颔首的同时,也确认了这两人是在撒谎。 多津先证言遣使是高个子、脏污的浪人风男子,八郎兵卫其後才说男人的脸颊有大伤疤, 多津随後跟着附和。 这顺序很奇怪,脸部伤疤是最显眼的特徵,为什麽多津不先说?就算真的忘记了,为什麽 多津在说明的时候,八郎兵卫不插嘴补充?师光认为,只有可能是为了包庇被问倒的多津 ,当下立刻说的谎言。 「我已经很明白了。只是八郎兵卫先生......」 师光坐正姿势,以认真的表情盯着对方。 「您......是否还有话没对我说?」 八郎兵卫直视师光的视线,缓缓伸出双手并拢伏平。 「绝对没有这种事,真的已经全说了。」 毫不动摇地双眸中,透出想劝退师光的意图。这两人果然在说谎。根本没有什麽遣使男来 访,是八郎兵卫和多津联合算计他。 如果是这样,师光思考着——理由是什麽? 身为尾张公用人,被滋事份子或醉鬼欺骗是不能容许的,但多少可以理解。但眼前的两人 ,为什麽要设计让自己回藩邸?师光想破脑袋,也对他跟八郎兵卫之间的恩怨没有头绪。 想来想去原因只有一个:八郎兵卫是接受了某人的指使。 师光再度窥探两人,死盯着自己的八郎兵卫,脸上浮现必死的神色;而多津也一样。 虽然想着要不要试着威胁看看,但还是住手了。师光也置身京都七年了,胁迫愤怒的京都 人是没有意义的,这点师光已经很深刻地体会了。 师光说着「好吧」抓起身边的太刀。 「很有参考价值,我这边也会试着调查看看。」 八郎兵卫与多津,并排着一齐跪下。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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