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有个洞。 虽然这是个被用到近乎滥的说法，就像搭公车不用公车票、悠游卡，还在投零钱一般 无稽。但你又难以否认，正如零钱随手可得，「灵魂之洞」这样的比喻，似乎最平常地说 明了，好吧，又一个陈腔滥调，我们彼此存在的困境。 这灵魂的洞近似创口，一个无关感情或伦理的创口。无论家庭多美满，人际关系多幸 福，即便你在人生的最顺境、最高峰，它说到便到，没有来由。 如果从医学角度剖析，那会是血液中血清素过低所引起，需要多散步、晒太阳，按时 吃百忧解的那病。 如果辨识它的成分，是空虚与失望交缠的结晶体。 如果以颜色来形容，那我想是灰浊的蓝，引领我们沉，再沉，直到黯黑。 每当被这没有出口的无力围困，於是我有了理由，可以开始拿出劳伦斯‧卜洛克。 或该更准确地说，是马修‧史卡德。 就马修我曾写过：「深知你的事蹟，却羞怯窥视的特权；想是基於同理，与对孤独的 陶醉，才情愿酖读到天明」。就我仍未有成的人生而言，最惯常的情形是：当历经整个学 期的压榨，拼凑别人的文字，缀合言不及义的自己，眼看心就要躲不过出清报告後的疲乏 ……。 应该便是如此，让我第四或第五次，决定彻底再读一遍那十五本书。 因为必须每半年一巡，用寂寞修业。 是的，我想我们皆然，默默进行着三部曲：因为单独，所以耽读，最後酖读。彼此贪 恋文字深处的疏离氛围，所以我们翻索，我们饮酒，我们酗着当中以为只有自己，方能戚 戚然的苦楚。灵魂的创口将我们撕裂，然後藉着阅读马修的仪典，似乎又能纫回到，接近 完好的程度。最终结个形状殊异的痂，代表成长的轮晷，又转了个向上的螺纹。 借史卡德之口，卜洛克传达了一些我很喜欢的概念。像是必须清醒地面对痛苦；生存 不是非得快乐不可；手段正确而结果错误，抑或手段错误而结果正确的辨证。 还有我最喜欢的：一次只戒一天。因为戒酒者的时程，是以天来累计，只从把握现在 做起。而「今天不喝」，对任何酒鬼而言，都是神话，他们戒酒的美丽人生，总是明天才 开始。 卜洛克以「瘾/戒」具象说明了那困境，因为渴望饮酒，其实便隐含了对慰藉的寻求 。即使那慰藉会模糊，然後幻灭。「失焦的翼太远，现实又太近；虚无过剩而终点，过於 清醒」。马修其实就影射了精神的困境，与身处困境之中的无常人生。戒酒其实是，活在 当下的执意；最终我们必须意识清楚地承受，没有藉口。 没有藉口，这是多麽圣贤的人生啊，而我们竟只是凡人。 这样的感叹，充盈在整个系列中，马修有时接受，有时惶然。这一次重读，才发现自 第一本《父之罪》开始，整个系列的基调已经成形：一名前警员身分的私家侦探，以没有 执照，只有固执的精神，追索一桩桩谋杀案的真相。如以《酒店关门之後》为分界点，前 、後期的马修，差别只在於酗着酒与戒了酒，以及添了许多角色，使侦探踽踽的独语，衍 化为对话。珍、丹尼男孩、米基、伊莲、阿杰、吉姆等，不只是妙语如珠的配角，更参与 事件，进入情节，让编造的故事，以血脉鲜热跳动的魅力，攫获读者。我认为这是雅贼系 列所不能提供的精采。罗登拔与卡洛琳的斗嘴虽然常让我笑的不可自抑，但马修的脆弱与 困惑，似乎更接近心中，既滥情又不滥情的本质，就像那句歌词说的：「谁有一颗玲珑剔 透的心，他便会晓得何时心碎」。 有人以为像马修系列如此的话语，便是冷硬派胜过本格派之处；当然也就有人持相反 论点。对此我其实没有太多想法，也或许就是不在意。虽然的确对马修情有独锺，倒也不 反对或是轻蔑，总装模作样(无疑这里没有价值判断在其中)侦查的白罗。因为卜洛克与克 莉斯蒂，我从不以相同心态来读。不必在《东方快车谋杀案》里寻求近乎《酒店关门之後 》的叹息，所以能够安心享受比利时神探发挥「灰色脑细胞」破案，所带来的智性快感。 只在乎读好作品，而卜洛克与克莉斯蒂确然是好，如此已然足够，又何必汲汲分出个高低 ？如风与水历经心田，最後所捕捉到的，个人冷暖自知。 冷硬与本格，对我而言相差只在：我会读着马修，重覆又重覆读着，即使每个桥段早 已了然，仍会就那转折而心绪起伏。起伏不是由於谋杀的谜面与答案，而是当中撞击进灵 魂深髓的字眼，一遍又一遍扣问。 每次发声都有不同回响，正似熟视的风景，有趟趟不同的眼光在复习。 所以我确信，这样的歌本，老灵魂的歌本，会超越後青春期又前中年期的此刻，一直 吟唱下去。直至另一型态的寂寞，又以巨大的空无，招唤着…… -- 你的笑必是种哲学 有形而上的命题 定义明确 论辩整全能自圆其说 透体晶澈的理型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140.112.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