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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文摘] 李季纹:北京氍毹上
时间Thu Sep 22 10:19:28 2005
■人间
北京氍毹上
李季纹 (20050922)
「京」到底是怎麽样的一个概念?比如说「上京赶考」、「徽班
晋京」这两个词,看似习惯用语,我却总觉得有一种明显区分「中央
」与「地方」的意味。使用「上」与「晋」这两个动词,有一种强迫
中奖的意味在:入了「京」,格局就「省」不了。中华民国建立之初
,定都南京,北京曾改名为北平,肯定有将它从皇族贵胄的龙椅上拉
下来的用意,不过落难的王孙公主不会长久屈居人下,现在它仍是「
京」。
我○二年到北京考博士生的时候,在旅程中惊觉到我走的正是古
代书生「上京赶考」的路线。历代最有才华的人都出生在南方,其中
大多数人都走过同一条路:往北方的首都应考、任官,然後留京,或
派任外省。这条路线不论是在地理上或心理上,都是往「上」的,於
是当人们将这句俗滥得不能再俗滥的成语应用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百
口莫辩。「晋」这个字也很封建,有「朝觐」的意思,外地的剧团到
北京演出的时候,报纸上常常习惯使用「某某剧团晋京演出」的标题
,让人看得很头大,好像人家是专程来朝拜、被检查的一样,但同样
也是百口莫辩,因为剧团的确是送戏到北京给人检验的。而且北京的
内行观众的眼睛,面对外来东西的时候,的确有一种挑三拣四的态度
(姑且不论品味高下)。
关公变成土地公
那麽北京的格局到底有多大?大在哪里?几年前北方崑曲剧院到
台北演出,侯少奎先生的「水淹七军」给我极好的印象。与一般台湾
观众喜爱的南崑风格不同,我认为这是非北崑不可的剧目,嗓音高亢
、扮相威武的侯先生演出关公,关平与周仓在其左右,构成一幅壮观
的画面:阳刚、苍劲、大气魄。我到了北京以後,听说为了纪念北崑
在北京不知道第几周年,侯先生再次演出「水淹七军」,我自然呼朋
引伴去看了。首先要说明的是,我在台北已经看过很多北京名演员的
演出,很奇怪的是,到了北京看到同样的名演员,却常常不是这麽一
回事,精气神比较松懈,周围的龙套打混的状况也很常见。若说北京
的观众挑剔,台北的观众可能胃口更刁,他们无法忍受演员不尊重剧
场,无法忍受老戏被乱改。我在北京长安大戏院看到的侯先生,肩膀
好像比在台北看到的垮了一点,至於那一点是多少点,我很难说明,
但那不仅是侯先生本人的原因,也不是单一的原因。然後,蔡瑶铣老
师出现了……
「水淹七军」绝对是一个纯男性的戏,怎麽可能会有女人?原来
为了纪念这个北崑在北京的不知道第几周年,很多人希望侯、蔡两位
老师同台,於是关公的老婆(附带闺女一个)就被创造出来了。
听起来似乎是很棒的构想,也符合新编戏一贯喜欢增添「人性」
甚於「神性」的原则,英雄气概加上儿女情长,台下观众也热情鼓掌
叫好。怎麽样?格局够大吧?
但是怎能想像军队带着家眷打仗?原本关羽、关平、周仓三人一
组的构图,变成了关羽、关太太跟周仓的奇异组合。
只能这麽说,北京的格局太大了,大到无有抵抗的余地,越是格
局大的人越必须跟着北京的气走,连关公都不得不变成土地公。
这大概就是北京给我的感觉。
但是头脑必须很清楚自己在干什麽,侯、蔡两位老师应该只是为
了应景暂且装扮一下土地公跟土地婆,过了以後仍恢复关公与观音妈
的元神。
他们是真正有表演才能的人,很投入的演,却又很清晰的意识到
:「逗你玩呢!」他们可能拥有史料记载中的古代名演员的一切品质
,却极少显露出来。唯一卖老命的时候可能就是在台湾的场次,因为
台湾的观众「较真」,「忽悠」不来。
中国式关系
很多台湾人仍对北京抱持脱离现实的幻想。就像很多中国人对台
湾人的幻想一样:一个假想的情人,或一个假想的敌人。在北京,初
次见面的人,很少一次把底牌都掀出来,态度得体亲切,但仍有距离
。很多傻呼呼的台湾观光客或出差工作者,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粗鲁或
大放厥词已经超出了对方的底线,当然,对方仍然得体微笑一如北京
大家闺秀,仍呼喊你「亲爱的」。殊不知,「亲爱的」、「我哥」、
「我姊」在北京语境中,并不是真的把你当作至亲的骨血,反而意味
着生疏的外人,只是这样叫着听似亲热一些。
至於「中国式关系」,也非常微妙。总有台湾人误以为在中国「
靠关系」,没有什麽办不到的。所谓关系,有时候是很赤裸裸的:因
为谁是谁的亲戚,而他的祖父又曾经是谁谁谁的长官,所以可以办成
什麽事。然而能办成的事,也不是所有的事,仍要「找对口」,曾经
位高权重但现在已经退休或转任其他单位的,就不一定是对的口。有
人以为给钱能办成什麽事,但那也要看情况。有的是拿了钱去他也不
敢收的,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办不成,若收了钱,就表示他一定要把事
办成了,否则不知道怎麽谢罪。这有点像台湾一些医院中的红包文化
,家属不给钱不安心,那麽医生也只好顺水推舟的收了。有些人收钱
是不得不,因为对方要的是一个保证,保证一定把事情办成,还有一
点将人拉下水成为「共犯」的意味,这时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最
後还是看谁後台硬。这几年中国抓了好几名重大的贪污犯,一名电视
台的主管,竟然被发现家里有数千万现金,一名市委副书记竟然可以
供女儿几百万元拍电影,随後马上就以「经济问题」的原因被抓起来
,因为以他们职位内可以领到的薪水,是不可能有这麽多现金的。如
果在全世界也以同样的「经济问题」原因抓人的话,大概有一半以上
的官僚体系无法运作。在风头上的时候,面对经济问题大家都会很谨
慎。曾有这样的一则新闻,某家医院的医生们上缴的「红包」,一年
内竟高达上百万元,还当作一篇佳话一样的传诵:医院顾忌到很多家
属不给红包不安心,於是手术前让医生收下红包後上缴医院,等病人
康复出院後,再把红包如数退还给家属。想要清廉,比不清廉还要花
心思,还要「表演」一番,真不容易。
堂会
在京戏文化中,有一种场合叫作「堂会」。演员不在戏园子演出
,而是受邀到大户人家中清唱或彩演,称作「走堂会」。中国式的庭
园讲究造景:以人工的方式,在庭院中仿造自然景观,只是一切小一
号,是一种将天下山水林木的美景,容纳在眼皮底下的趣味。讲究的
人家,比如恭王府,园林中设有戏台,隔着水,观众们可在对面的亭
阁观看演出;稍微不讲究的,只要在府中舖上红地毯,演员与场面有
一方施展的余地,便可与主客同乐,这方红地毯,古时称作氍毹。若
世界是一舞台,那麽这个舞台也能以一块红地毯的方式被放在府邸主
人的眼皮底下。在这方氍毹上,主客与演员的关系并不是一般在剧场
中的观演关系,更多是一种社交关系。主人与客人可以点戏,而视场
合、时机与身分,点什麽戏码也有学问。不只演员演戏,观众也可站
上氍毹,称作「票戏」,有的人唱得差,却被拱上台,有的人能唱,
却情愿选择安坐在场面中,拉胡琴或敲小锣,这可称为一种「氍毹学
」。演员们走堂会的目的,自然在较高的演出费,但堂会也不好走,
这还涉及艺术评价与名声的建立,还有人际关系。堂会走多了名声与
财富随之而来,但是走了这家,如何又回得了另一家?这也是个难办
的问题。从前社会地位低下的演员,一旦艺术获得了肯定,成了「朝
廷供奉」,身价马上水涨船高。很多名演员被视为有「通天」本领的
人,因为他们获得执政者的喜爱与珍惜,是少数能与执政者近距离接
触的人。这又更难啦,上门来建立关系的人都要把门槛踩破了。注意
,在北京千万不要得罪演员,这条原则到现在仍适用。
北京以皇宫为中心,成为一个方正格局的城市。很多地名以什麽
「门」为命名,然而旧城门已经拆了。北京也曾经是个有很多水的地
方,很多地名被称为什麽「河」或「桥」,然而水已经乾涸了。北京
有很多四合院,事实上皇宫就是一个大四合院(附设假山水、古董与
戏台),整个北京就是一个以四合院为主要概念围绕起来的城市。现
在皇宫这个大四合院被观光客折腾得像个破庙,反而民间的四合院纷
纷翻修为星级宾馆,一转手就是几千万元。城市的发展使得北京在急
速扩大中,从二环、三环,到现在的五环,以後可能十环或十一环都
说不定。那块施展身手的红氍毹也在无限扩大中,演员们(不管是职
业的还是票友)都在摩拳擦掌,先翻几个小翻,博个头彩再说。
(摘刊自大块文化「在北京生存的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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