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芦提醉一回)
看板ChineseOpera
标题[文摘] 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时间Fri Aug 5 03:32:44 2005
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张爱玲
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看看中国的一切,也不失为一桩有意味的
事。头上搭了竹竿,晾着小孩的开裆裤;柜台上的玻璃缸中盛着「参
须露酒」;这一家的扩音机里唱着梅兰芳;那一家的无线电里卖着癞
疥疮药;走到「太白遗风」的打牌底下打点料酒……
这都是中国。纷纭,刺眼,神秘,滑稽。多数的年轻人爱中国而
不知道他们所爱的究竟是一些什麽东西。无条件的爱是可钦佩的──
唯一的危险就是:迟早理想要撞着了现实,每每使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把心渐渐冷了。我们不幸生活於中国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
子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那麽,索性看个仔细吧
!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观光一番吧。有了惊讶与眩异,才有明了,
才有靠得住的爱。
为什麽我三句离不了京戏呢?因为我对於京戏是个感到浓厚兴趣
的外行。对於人生,谁都是个一知半解的外行吧?我单拣了京戏来说
,就为了这适当的态度。
登台票过戏的内行仕女们,听见说你喜欢京戏,总是微微一笑道
:「这京戏东西,复杂得很呀。就连几件行头,那些个讲究,就够你
研究一辈子。」可不是,演员穿错了衣服,我也不懂;唱走了腔,我
也不懂。我只知道坐在第一排看武打,欣赏那青罗战袍,飘开来,露
出红里子,玉色裤管里露出玫瑰紫里子,踢蹬得满台灰尘飞扬;还有
那惨烈紧张的一长串的拍板声--用以代表更深夜静,或是吃力的思
索,或是猛省後的一身冷汗,没有比这更好的音响效果了。外行的意
见是可珍贵的,要不然,为什麽美国的新闻记者访问名人的时候总拣
些不相干的题目来讨论呢?譬如说,见了谋杀案的女主角,问她对了
世界大局是否乐观;见了拳击冠军,问他是否赞成莎士比亚的脚本改
编时装剧。当然是为了噱头,读者们哈哈笑了,想着:「我比他懂得
多。名人原来也有不如人的地方!」一半却也是因为门外汉的议论比
较新鲜戆拙,不无可取之点。然而为了避重就轻,还是先谈谈话剧里
的平剧吧。《秋海棠》一剧风魔了全上海,不能不归功於故事里京戏
气氛的浓。紧跟着《秋海棠》空前的成功,同时有五六出话剧以平剧
的穿插为号召。中国的写实派新戏剧自从它的产生到如今,始终是站
在平剧的对面的,可是第一出深入民间的话剧之所以得人心,却是借
重了平剧──这现象委实使人吃惊。
为什麽京戏在中国是这样地根深蒂固与普及,虽然它的艺术价值
并不是毫无问题的?《秋海棠》里最动人的一句话是京戏的唱词,而
京戏又是引用的鼓儿词:「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烂
熟的口头禅,可是经落魄的秋海棠这麽一回味,凭空添上了无限的苍
凉感慨。中国人向来喜欢引经据典。美丽的,精警的断句,两千年前
的老笑话,混在日常谈吐里自由使用着。这些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
我们活生生的过去。传统的本身增加了力量,因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
的人、新的事物与局面上。但凡有一句适当的成语可用,中国人是不
肯直截地说话的。而仔细想起来,几乎每一种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
适的成语来相配。替人家写篇序就是「佛头着粪」,写篇跋就是「狗
後续貂」。我国近年来流传的隽语,百分之九十就是成语巧妙的运用
,无怪乎中国学生攻读外国文的时候,人手一篇「俗谚集」,以为只
要把那些断句合文法地连缀起来,便是好文章了。
只有在中国,历史仍於日常生活中维持活跃的演出。(历史在这
里是笼统地代表着公众的回忆。)假使我们从这个观点去检讨我们的
口头禅,京戏和今日社会的关系也就带着口头禅的性质。最流行的几
十出京戏,每一出都供给了我们一个没有时间性质的,标准的形势─
─丈人嫌贫爱富,子弟不上进,家族之爱与性爱的冲突……《得意缘
》、《龙凤呈样》、《四郎探母》都可以归入最後的例子,出力地证
实了「女生外向」那句话。
《红鬃烈马》无微不至地描写了男性的自私。薛平贵致力於他的
事业十八年,泰然地将他的夫人搁在寒窑里像冰箱里的一尾鱼。有这
麽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来,星夜赶回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
光已经被贫穷与一个社会叛徒的寂寞给作践完了,然而他以为团圆的
快乐足够抵偿了以前的一切。他不给她设身处地想一想──他封了她
做皇后,在代战公主的领土里做皇后!在一个年轻的、当权的妾的手
里讨生活!难怪她封了皇后之後十八天就死了──她没这福分。可是
薛平贵虽对女人不甚体谅,依旧被写成一个好人。京戏的可爱就在这
种浑朴含蓄处。
《玉堂春》代表中国流行着的无数的关於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
良善的妓女是多数人的理想夫人。既然她仗着她的容貌来谋生,可见
她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了道德。现代的中国人放弃了许多积习
相沿的理想,这却是一个例外。不久以前有一张影片《香闺风云》,
为了节省广告篇幅,报上除了片名之外,只有一行触目的介绍:「贞
烈向导女」。
《乌盆计》叙说一个被谋杀了的鬼魂被幽禁在一只用作便桶的乌
盆里。西方人绝对不能了解,怎麽这种污秽可笑的,提也不能提的事
竟与崇高的悲剧成分掺杂在一起──除非编戏的与看戏的全都属於一
个不懂幽默的民族。那是因为中国人对於生理作用向抱爽直态度,没
有什麽不健康的忌讳,所以乌盆里的灵魂所受的苦难,中国人对之只
有恐怖,没有憎嫌与嘲讪。
「姐儿爱俏」每每过於「爱钞」,於是花钱的大爷在《乌龙院》
里饱尝了单恋的痛苦。剧作者以同情的笔触勾画了宋江──盖世英雄
,但是一样地被女人鄙夷着,纯粹因为他爱她而她不爱他。最可悲的
便是他没话找话说的那一段:
生:「手拿何物?」
旦:「你的帽子。」
生:「嗳,分明是一只鞋,怎麽是帽儿?」
旦:「知道你还问!」
逸出平剧范围之外的有近於杂耍性质的《纺棉花》,流行的《新
纺棉花》只是全剧中抽出的一幕。原来的故事叙的是因奸致杀的罪案
,从这阴惨的题材里我们抽出来这轰动一时的喜剧。中国人的幽默是
无情的。
《新纺棉花》之叫座固然是为了时装登台,同时也因为主角任意
唱两支南腔北调的时候,观众偶然也可以插嘴进来点戏,台上台下打
成一片,愉快的、非正式的空气近於学校里的游艺余兴。京戏的规矩
重。难得这麽放纵一下,便招得举国若狂。
中国人喜欢法律,也喜欢犯法。所谓犯法,倒不一定是杀人越货
,而是小小的越轨举动,妙在无目的。路旁竖着「靠右走」的木牌,
偏要走到左边去。《纺棉花》的犯规就是一本这种精神,它并不是对
於平剧的基本制度的反抗,只是把人所共仰的金科玉律地轻轻推搡一
下──这一类的反对其实即是承认。
中国人每每哄骗自己说他们是邪恶的──从这种假设中他们得到
莫大的快乐。路上的行人追赶电车,车上很拥挤,他看情形它是不肯
停了,便恶狠狠地叫道:「不准停!叫你别停,你敢停麽?」──它
果然没停。他笑了。
据说全世界惟有中国人骂起人来是有条有理、合逻辑的。英国人
不信地狱之存在也还咒人「下地狱」,又如他们最毒的一个字是「血
淋淋的」,骂人「血淋淋的驴子」,除了说人傻,也没有多大意义,
不过取其音调激楚,聊以出气罢了。中国人却说:「你敢骂我?你不
认识你爸爸?」暗示他与对方母亲有过交情,这便给予他精神上的满
足。
《纺棉花》成功了,因为它是迎合这种吃豆腐嗜好的第一出戏。
张三盘问他的妻,谁是她的恋人。她向观众指了一指,他便向台下作
揖谢道:「我出门的时候,内人多蒙照顾。」於是观众深深感动了。
我们分析平剧的内容,也许会诧异,中国并不是尚武的国家,何
以武戏占绝对多数?单只根据《三国演义》的那一串,为数就可观了
。最迅疾的变化是在战场上,因此在战争中我们最容易看得出一个人
的个性与处事的态度。楚霸王与马谡的失败都是浅显的教训,台下的
看客,不拘是做官、做生意、做媳妇,都是这麽一回事罢了。
不知道人家看了《空城计》是否也像我似的只想掉眼泪。为老军
们绝对信仰着的诸葛亮是古今中外罕见的一个完人。在这里,他已经
将胡子忙白了。抛下卧龙冈的自在生涯出来於大事,为了「先帝爷」
一点知己之恩的回忆,便舍命忘身地替阿斗争天下,他也背地里觉得
不值得麽?锣鼓喧天中,略有点凄寂的况味。
历代传下来的老戏给我们许多感情的公式。把我们实际生活里复
杂的情绪排入公式里,许多细节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结果还是令人满
意的。感情简单化之後,比较更为坚强,确定,添上了几千年的经验
的分量。个人与环境感到和谐,是最愉快的一件事,而所谓环境,一
大部分倒是群众的习惯。
京戏里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国,也不是古中国在它的过程中的
任何一阶段。它的美,它的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都是离现实很远的
,然而它决不是罗曼蒂克的逃避──从某一观点引渡到另一观点上,
往往被误认为逃避。切身的现实,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必得与另一
个较明澈的现实联系起来方才看得清楚。
京戏里的人物,不论有什麽心事,总是痛痛快快说出来;身边没
有心腹,便说给观众听,语言是不够的,於是再加上动作,服装,脸
谱的色彩与图案。连哭泣都有它的显着的节拍--一串由大而小的声
音的珠子,圆整,光洁。因为这多方面的夸张的表白,看惯了京戏觉
得什麽都不够热闹。台上或许只有一两个演员,但也能造成一种拥挤
的印象。
拥挤是中国戏剧与中国生活里的要素之一。中国人是在一大群人
之间呱呱堕地的,也在一大群人之间死去──有如十七八世纪的法国
君王。(《绝代艳后》玛丽安东尼便在一间广厅中生孩子,床旁只围
着一架屏风,屏风外挤满了等候好消息的大臣与贵族。)中国人在哪
里也躲不了旁观者。上层阶级的女人,若是旧式的,住虽住在深闺里
,早上一起身便没有关房门的权利。冬天,棉制的门帘挡住了风,但
是门还是大开的,欢迎着阖家大小的调查。清天白日关着门,那是非
常不名誉的事。即使在夜晚,门闩上了,只消将窗纸一舐,屋里的情
形也就一目了然。
婚姻与死亡更是公众的事了。闹房的甚至有藏在床底下的。病人
「回光反照」的时候,黑压压聚了一屋子人听取临终的遗言,中国的
悲剧是热闹,喧嚣,排场大的,自有它的理由;京戏里的哀愁有着明
朗、火炽的色彩。
就因为缺少私生活,中国人的个性里有一点粗俗。「事无不可对
人言」,说不得的便是为非作歹。中国人老是诧异,外国人喜欢守那
麽些不必要的秘密。不守秘密的结果,最幽微亲切的感觉也得向那群
不可少的旁观者自卫地解释一下。这养成了找寻藉口的习惯。自己对
自己也爱用藉口来搪塞,因此中国人是不大明了他自己的为人的。群
居生活影响到中国人的心理。中国人之间很少有真正怪癖的。脱略的
高人嗜竹嗜酒,爱发酒疯,或是有洁癖,或是不洗澡,讲究扪虱而谈
,然而这都是循规蹈矩的怪癖,不乏前例的。他们从人堆里跳出来,
又加入了另一个人堆。
到哪儿都脱不了规矩。规矩的繁重在舞台上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
。京戏里规律化的优美的动作,洋人称之为舞蹈,其实那就是一切礼
仪的真髓。礼仪不一定有命意与作用,往往只是为行礼而礼罢了。请
安磕头现在早经废除。据说磕头磕得好看,很要一番研究。我虽不会
磕,但逢时遇节很愿意磕两个头。一般的长辈总是嚷着:「鞠躬!鞠
躬!」只有一次,我到祖姨家去,竟一路顺风地接连磕了几个头,谁
也没拦我。晚近像他们这样惯於磕头的人家,业已少见。磕头见礼这
一类的小小的、不碍事的束缚,大约从前的人并不觉得它的可爱,现
在将要失传了,方才觉得可哀。但看学生们鱼贯上台领取毕业文凭,
便知道中国人大都不会鞠躬。
顾兰君在《侬本痴情》里和丈夫闹决裂了,要离婚,临行时伸出
手来和他握别。他疑心她不贞,理也不理她。她凄然自去。这一幕,
若在西方,固然是入情入理,动人心弦,但在中国,就不然了。西方
的握手的习惯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因之握手成了自然的表现,近於下
意识作用。中国人在座酬场中也学会了握手,但在生离死别的一刹那
,动了真感情的时候,决想不到用握手作永诀的表示。在这种情形之
下,握手固属不当,也不能拜辞,也不能万福或鞠躬。现代的中国是
无礼可言的,除了在戏台上。京戏的象徵派表现技术极为彻底,具有
初民的风格,奇怪的就是,平戏在中国开始风行的时候,华夏的文明
早已过了它的成熟期。粗鄙的民间产物怎麽能够得到清朝末叶儒雅风
流的统治阶级的器重呢?纽约人听信美术批评家的热烈的推荐,接受
了原始性的图画与农村自制的陶器。中国人舍崑曲而就京戏,却是违
反了一般评剧家的言论。文明人听文明的崑曲,恰配身份,然而新兴
的京戏里有一种孩子气的力量,合了我们内在的需要。中国人的原始
性没有被根除,想必是我们的文化过於随随便便之故。就在这一点上
,我们不难找到中国人的永久的青春的秘密。
(原刊1943年l1月《古今》半月刊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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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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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书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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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踩踩踩踩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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