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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文摘] 郑振铎:劫中得书记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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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中得书记
新序
〈劫中得书记〉和〈劫中得书续记〉曾先後刊於开明书店的《文学集
林》里。友人们多有希望得到单行本的。开明书店确曾排印成书,但
不知何故,并没有出版。这次,到了上海,在旧寓的乱书堆里,见到
这部书的纸型,也已经忘记了他们在什麽时候将这副纸型送来的。殆
因劫中有所讳,不能印出,遂将此纸型送到我家保存之耳。偶和刘哲
民先生谈及。他说,何不在现在将它出版呢?遂将这副纸型托他送给
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看看可否印行。在我回到北京後不久,他们就
来信说,想出版这部书,并将校样寄来。我仔细地把这个校样翻读了
几遍,并校改了少数的「句子」和错字。像翻开了一本古老的照相簿
子,惹起了不少酸辛的和欢愉的回忆。我曾经想刻两块图章,一块是
「狂胪文献耗中年」,一块是「不薄今人爱古人」。虽然不曾刻成,
实际上,我的确是,对於古人、今人的着作,凡稍有可取、或可用的
,都是「兼收博爱」的。而在我的中年时代,对於文献的确是十分热
中於搜罗、保护的。有时,常常做些「举鼎绝膑」的事。虽力所不及
,也奋起为之。究竟存十一於千百,未必全无补也。我不是一个藏书
家。我从来没有想到为藏书而藏书。我之所以收藏一些古书,完全是
为了自己的研究方便和手头应用所需的。有时,连类而及,未免旁骛
;也有时,兴之所及,便热中於某一类的书的搜集。总之,是为了自
己当时的和将来的研究工作和研究计画所需的。因之,常常有「人弃
我取」之举。在三十多年前,除了少数人之外,谁还注意到小说、戏
曲的书呢?这一类「不登大雅之堂」的古书,在图书馆里是不大有的
。我不得不自己去搜访。至於弹词、宝卷、大鼓词和明清版的插图书
之类,则更是曲「低」和寡,非自己买便不能从任何地方借到的了。
常常舍去大经大史和别处容易借到的书而搜访於冷摊古肆,以求得一
本两本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常有藏书家们所必取的,我则望望然去而
之他。像某年在上海中国书店,见到有一部明代蓝印本的《清明集》
和一部清代梁廷柟的《小四梦》同时放在桌上,其价相同。《清明集
》是古代的一部重要的有关法律的书,《四库》存目,外间流传极少
,但我则毅然舍去之,而取了《小四梦》。以《小四梦》是我研究戏
剧史所必需的资料,而《清明集》则非我的研究范围所及也。像这样
舍熊掌而取鱼的例子还有不少。常与亡友马隅卿先生相见,他是在北
方搜集小说、戏曲和弹词、鼓词等书的,取书共赏,相视而笑,莫逆
於心,颇有「空谷足音」之感。其後,注意这类书者渐多,继且成为
「时尚」,我便很少花时间再去搜集它们了。但也间有所得。坊友们
往往留以待我,其情可感。遂也不时购获若干。谁都明白:文献图书
是进行科学研究的必需的工具之一。过去,图书文献散在私家,奇书
异本,每每视为珍秘,不轻瞟人。访书之举,便成为学士大夫们的经
常工作。王渔洋常到慈仁寺诸书店,盛伯希、傅沅叔诸君,几无日不
坐在琉璃厂古书肆里。今非昔比,大大小小的公共图书馆,研究机关
、学校、专业部门的图书馆,访书之勤,不下於从前的学者们。非自
己购书不可的艰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从事於科学研究
者们是完全可以依靠於各式各样於图书馆而进行工作的了。访书之举
,便将从此不再是专家们所应该做的工夫之一了麽?不,我以为不然
!我有一个坏癖气,用图书馆的书,总觉得不大痛快,一来不能圈圈
点点,涂涂抹抹,或者折角划线做记号;二来不能及时使用,「急中
风遇到慢郎中」,碰巧那部书由别人借走了,就只好等待着,还有其
他等等原因。宁可自己去买。不知别的人有没有和我有这个同样的癖
习?我还以为,专家们除了手头必备的专门、专业的大量的参考书籍
之外,如有购书的癖好,却也是一个很好的癖好。有的人玩邮票,有
的人收碎磁片,有的人爱打球,有的人好听戏,好拉拉小提琴或者胡
琴。有的人就不该逛逛书摊麽?夕阳将下,微颸吹衣,访得久觅方得
之书,挟之而归,是人生一乐也!我知道,有这样癖好的人很不少。
我这部《得书记》的出版,对於有访书的癖好的人,可能会有些「会
心」之处。《得书记》所记的只是一时的,一地的且是一己的事。天
下大矣,即就一时一地而论,所见的书,何止这些。只能说是,因小
见大,可窥一斑而已。在两篇《得书记》之外,这次又新增入了附录
三篇。〈跋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一文,在《得书记》之前写成,
且也在《文学集林》上发表过。因为此文比较长,且非自己所购致的
,故便不列入《得书记》里。其实,我在劫中所见、所得书,实实在
在应该以这部古今杂剧为最重要,且也是我得书的最高峰。想想看,
一时而得到了二百多种从未见到过的元明二代的杂剧,这不该说是一
种「发现」麽?肯定地,是极重要的一个「发现」。不仅在中国戏剧
史的和中国文学史的研究者们说来是一个极重要的消息,而且,在中
国文学宝库里,或中国的历史文献资料里,也是一个太大的收获。这
个收获,不下於「内阁大库」的打开,不下於安阳甲骨文字的出现,
不下於敦煌千佛洞抄本的发现。对於我,它的发现乃是最大的喜悦。
这喜悦克服了一言难尽的种种的艰辛与痛苦,战胜了坏蛋们的诬陷。
苦难是过去了。若干「患得患失」的不寐的痛苦之夜是过去了。「喜
悦」却永远存在着。又摩挲了这部书几遍,还感到无限愤喜交杂!故
把这篇跋收入《得书记》里印出。一九四一年之後,我离开了家,隐
姓埋名,避居在上海的「居尔典路」。每天不能不挟皮包入市,以示
有工作。到那里去呢?无非几家古书肆。买不起很好的书了。但那时
对於清朝人的「文集」忽然感到兴趣。先以略高於称斤论担的价钱得
到若干。以後,逐渐地得到的多了,也更精了,遂写成一个目录。那
篇〈序〉和〈跋〉都是在编好目录後写成的,从没有机会印出。现在
,是第一次在这个「附录」里和读者们相见。又在得书记里,有几则
文字是应该改动的。因为用的是旧纸型,不便重写,故在这里改正一
下:(一)《得书记》第五十三则「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图」里,说我
所得的那部「残本」是「元刊本」。这话是错的。今天看来,恐仍是
明嘉靖间蒋阳的翻刻本。向来的古书肆,每将蒋序撕去,冒充作元刊
本。(二)《得书记》第八十六则「陈章侯水浒叶子」里,说起,我
所得的那部水浒叶子是黄子立的原刻本。其实,它仍是清初的翻刻本
。潘景郑先生所藏的那一部才是真正的原刻本。那个本子後来也归了
我。曾仔细地对看了几遍,翻刻本虽有虎贲中郎之似,毕竟光彩大逊
。(三)《得书续记》第十则,《琅嬛文集》里,说:张宗子的许多
着作,都无较古的刻本。其实不然。近来曾见到清初刻本的《西湖梦
寻》,刻得极精。其他书,恐怕也会有较早的本子,只是没有见到耳
。
一九五六年八月七日郑振铎序於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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