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htwoo (htwoo)
看板ChineseOpera
标题恭喜开版
时间Mon May 30 16:29:20 2005
用一篇我很喜欢的文章祝贺一下
《传奇》再版的话
张爱玲
--------------------------------------------------------------------------------
以前我一直这样想着: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麽贵,真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麽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地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麽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在上海已经过了时的蹦蹦戏,我一直想去看一次,只是找不到适当的人一同去;对这种破烂,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到兴趣,都不好意思向人开口。直到最近才发现一位太太,她家里谁都不肯冒暑陪她去看朱宝霞,於是我们一块儿去了。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空虚所追赶,无处可停留。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敲着竹筒打拍子,辣手地:「侉!侉!侉!」索性站到台前,离观众近一点,故意压倒了歌者:「
侉!克哇!克哇!」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下来,我坐在第二排,震得头昏眼花,脑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在西北的寒窑里,人只能活得很简单,而这已经不容易了。剧中人声嘶力蠍与胡琴的酸风与梆子的铁拍相斗。扮作李三娘的一个北方少女,黄着脸,不搽一点胭脂粉,单描了墨黑的两道长眉,挑着担子汲水去,半路怨苦起来:「虽然不比王三姐……」两眼定定地望着地,一句一句认真地大声喊出。正在井台上取水,「在马上忽闪出了一小将英豪」,是她的儿子,母子凑巧相会,彼此并不认识。後来小将军开始怀疑这「贫娘」就是他的母
亲,因而查问她的家世,「你父姓甚名谁?你母何人?你兄何人?」她一一回答,她把「我」读作「哇」,连嫂子的来历也交代清楚,「哇嫂张氏……」黄土窟里住着,外面永远是飞沙走石的黄昏,寒缩的生存也只限於这一点;父亲是什麽人,母亲是什麽人,哥哥,嫂嫂……可记的很少,所以记得牢牢的。
正戏之前还有一出谋杀亲夫的玩笑戏,荡妇阔大的脸上塌着极大的两片胭脂,连鼻翅都搽红了,只留下极窄的一条粉白的鼻子,这样装出来的希腊风的高而细的鼻梁与她宽阔的脸很不相称,水汪汪的眼睛彷佛生在脸的两边,近耳朵,像一头兽。她嘴里有金牙齿,脑後油腻的两绺青丝一直垂到腿弯,妃红衫袖里露出一截子黄黑,滚圆的肥手臂。她丈夫的冤魂去告状,轿子里的官员得到报告说:「有旋风拦道。」官问:「是男旋女旋?」捕快仔细观察一下,答是「男旋」。官便吩咐他去「追赶旋风,不得有误」。追到一座新坟上,上坟的小寡妇便被拘捕。她跪着解释她丈夫
有一天晚上怎样得病死的,百般譬喻,官仍旧不明白。她唱道:「大人哪!谁家的灶门里不生火? 哪一个烟囱里不冒烟?」观众喝彩了。
蛮荒世界里得势的女人,其实并不是一般人幻想中的野玫瑰,燥烈的大黑眼睛,比男人还刚强,手里一根马鞭子,动不动抽人一下,那不过是城里人需要新刺激,编造出来的。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
所以我觉得非常伤心了。常常想到这些,也许是因为威尔斯的许多预言。从前以为都还远着呢,现在似乎并不很远了。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古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宋代表书中人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麽不可以。
炎樱只打了草稿。为那强有力的美丽的图案所震慑,我心甘情愿地像描红一样地一笔一笔临摹了一遍。生命也是这样的吧——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所以西洋有这句话:「让生命来到你这里。」这样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的那种不明不白,狠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凉的。
作者 三十三年九月十四日
(收入《传奇》再版本,1944年9月上海杂志社出版)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219.91.77.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