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芦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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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文摘] 王安祈:〈卑微之慾与奇险之境──写在张继青演出〈痴梦〉之
时间Thu May 26 01:46:38 2005
卑微之慾与奇险之境──写在张继青演出〈痴梦〉之前
■王安祈
从张继青的〈痴梦〉里,看到的是平庸人物的卑微之慾!
平庸与卑微并不是负面的贬辞,这是人物性格的多面展示。卑微之慾的开掘,
促使我们对戏曲人物「正反二分、善恶判然」的既定观念,作出深刻的反思。
以教化为目的的中国戏曲,的确是报应分明的,然而,正反鲜明的人物与善恶
因果的结局,只存在於完整的情节结构以及主题思想之中,当「折子戏」以「
暂时凝结时空」的姿态出现时,舞台焦点由故事的叙述转而为浮生众相的展示
,在此,形形色色各类人物的性格纷然现形,观众这才发觉:平庸卑微甚至反
面的人物,在中国戏曲里不见得没有内心世界的开掘。朱买臣妻子的形象,便
是在折子展演的表现方式中,有了新的诠释。
在夹缝里找到深刻的表演切入点
朱买臣马前泼水的故事,早在元代已经编演成戏,清代的传奇《烂柯山》是江
苏省崑剧院张继青演出的底本。不过,这些戏原本的主题都是表扬书生立志苦
读终能发迹成名,肯定的是奋发的志节与不挫的毅力。至於那难耐艰苦、下堂
求去的无知妻子,是被谴责的对象。最後她哀嚎於长街、跪倒於马前,乃是罪
有应得。高中的朱买臣,身穿袍服洋洋得意地当街斥骂「贱人」,积累的怨气
为之尽吐,马前泼水是嘲弄也是报复。如果说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是妇女
坚守志节的模范,那麽朱买臣妻便恰恰是相反的负面典型。
而张继青的演出颠覆了这传统的形象。
她的颠覆并不外求於剧本的重新改写,而是在全本与折子的夹缝里找到了深刻
的表演切入点。将折子的人性活力深度挖掘,整体衔接转折处略作调整,文句
上的改动并不多,主要情味的翻转全靠表演艺术。江苏崑剧院全本《朱买臣休
妻》是清传奇的选样浓缩版,但新的意义已然渗入,可喜的是,她并没有把现
代的女性观点强加於上,而是如实地呈现了这一平庸妇人的内心。
琐碎处见真情 疏淡时显筋节
这是一部平凡人生的写实悲剧,其中没有什麽崇高的哲思,但是,琐碎处见真
情、疏淡时显筋节,原是崑剧最为擅长的,朱买臣与其妻的悲剧便从几粒米、
一担柴开始。其中最脍炙人口处便在〈痴梦〉。逼夫写休书绝情而去的妇人,
得知前夫竟然高中,极度悔愧,梦中凤冠霞帔迎归夫人的情景,使其如痴如醉
、狂喜而歌。霎时梦醒,只见「破壁残灯零碎月」,凄凉无限,更增悔恨。
张继青以奇幻的色调诠释〈痴梦〉,她在冷锣轻击中落寞出场,意外听得前夫
竟然高中的喜讯,一时说不出酸甜苦辣,愕然一惊,接着木然失神、凄然懊恼
、愤然悔恨,举止言行已透出失序的恍惚茫然。面对命运的播弄,张继青多次
利用鼻腔喷薄而出的唱法,表现扭曲、失常、激动、愤懑之情,更在唱与白中
设计了几次特别的笑声:有嗓子眼儿里的闷笑,有耸肩的窃笑;有追忆夫妻恩
爱时的甜蜜之笑,有乍闻敲门迎归之声时的惊喜大笑;听见夫人的称呼时,激
动爆发出兴奋之笑;见到凤冠霞帔时,发出了美梦成真的响亮一笑;梦碎之後
,则只余自嘲、自责、自我安慰的苦笑冷笑痴笑了。几番笑声,构成了〈痴梦
〉特异的调性,而张继青声音的表现力犹不止於此,随着情绪的起伏,时而嗫
嚅颤抖、时而激扬凄厉,顿挫抑扬、高下闪赚,自然形成了戏的韵律节奏,身
段运用亦与音声互为节拍,耸肩、荡足、蹲身、扑地,生动体现了妇人粗鄙庸
俗的体态,「雌大花脸」的粗犷豪辣,与梦中衙役差官的虚飘举止、曼延声调
,交互相映衬对,一张一弛、一冷一热,在虚实交错的舞台上,流荡的是盎然
「奇趣」。而在极力描摹粗俗的同时,招招式式却能归於妩媚,将丑作美,又
另体现了一番「险境」。张继青将〈痴梦〉置於奇幻之境,险中求胜,终於造
就了艺术的至高魅力。
最奇险的当属「打呵欠」的设计,出现在入梦之前「你被万人嗔、又被万人骂
」这句唱之间。传统戏曲不是没有表现困倦的身段,但那是双手互搓、懒腰轻
伸、而後倚案支颐沉沉睡去,手眼身法,尽在圆转优美的规范之内。而张继青
却没套用程式,这个呵欠是写实的,唱到「嗔」时真的累了,张开了嘴、吸了
口气,却又没「一气呵成」,强忍着睡意继续吐露心声,接下来几个字遂带着
浓浓的睡意,嗫嚅含混、缓缓延宕,直拖到「骂」字,这忍了半天的呵欠才顺
着「开口音」的发音咬字而完全打了出来。一个呵欠经过了好几个节拍才徐徐
释放,生活化的动作却与咬字行腔发声吐气的规律严密契合,这样的设计,一
如越陵谷、攀高山,峻岭奇峰、盘旋直上,其境何止於险?早已是奇崛之至了
。 以奇险之姿开掘 卑微之慾
「奇险」造就了〈痴梦〉的魅力,接下来的〈泼水〉若稍有疲软,一则坏了戏
的结局,同时也将回过头来削弱〈痴梦〉。在这最後一场,张继青首先於色调
上让人耳目一新。如果说〈痴梦〉的特色是幽暗深邃,那麽〈泼水〉就是以瑰
艳凸显泼肆。前几场只有黑白两色,这一场则鲜红似血染,不仅朱买臣穿上了
大红官衣,最突出的还是妇人额头正中顶戴的那朵大红花。这形象半疯半傻,
乳白绸布腰包遮面出场,一阵疯笑,随即转而为哭,有低泣、有哀嚎,与衙役
一番打闹时盛气凌人,与前夫对面则乞怜陪笑。她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使
戏在几许喜剧的氛围中体现人生悲境。妇人泼洒出所有的元气,迸发出了卑微
生命所有的力量,奋力一搏全力挣扎。在此之前,这妇人只有一点愿望:有饭
吃、活下去;然而,到了最後这一刻,从她焕发出希望光彩的眼神中,从她抖
动抽搐的嘴角唇边,从她毫不考虑抛弃赏银的动作中,观众彷佛看见了妇人心
灵深处另一层愿望:对前夫情爱的依恋。所谓「痴梦」,除了痴人说梦的意思
之外,或许还有一丁点儿痴情的依恋吧?然而,在哭与笑的间杂声中,妇人从
满怀希望到彻底破灭,终至水葬而亡。
〈痴梦〉的奇险表现在诡异,〈泼水〉的奇险在峭拔峻折。表现手法同中有异
,而从头至尾不变的,是张继青对妇人的「客观呈现」,没有美化、没有刻意
的同情,只作了真实的剖析。正因为演员没有对自家的塑造「耳提面命」多方
解说,因此,观众的解读各有不同,词曲专家们甚至各自有诗抒怀:
马前泼水水难收,义绝盆空徒泪流。
一曲烂柯惊痴梦,几人叹息几人羞。
这是夏承焘先生的七绝,马一浮不以为然,另作七律,提出了「守志难为无米
饭,齐家须有点油灯」的前提,以「人间几个怜女流」之叹为结。随之唱和的
是沈祖安,斥责朱买臣「达官志大怎为仇」。戏曲大家赵景深在生前最後一封
论学书信之中,也有诗为叹:「不为家贫宁出此?」悲剧是因生存的挣扎而成
形的。看来,是羞、是怜各有不同见解,而对现代观众而言,这妇人是否值得
同情似已无须争论,因为她的卑微之慾已以奇险之姿深度开掘。张继青揭开了
崑剧唯美的面纱,展现出的是艺术的本质——对生命深刻的洞察力。■
【1999-11-18/联合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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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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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书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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