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芦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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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文摘] 许倬云:〈《长生殿》的张力〉
时间Thu May 26 00:35:01 2005
《长生殿》的张力
许倬云
白居易的〈长恨歌〉,自然是崑曲《长生殿》的母本。〈长恨歌〉又与陈鸿所
撰的〈长恨歌传〉二位一体。元稹(微之)的〈连昌宫词〉,虽以东都宫殿为
名,实是〈长恨歌〉的姊妹篇,陈寅恪先生以为都是「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
笔议论为一体而成」(陈氏,《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崑曲《长生殿》
中念奴之人名及李「偷曲」一事,不见於〈长恨歌〉,而见於〈连昌宫词〉;
因此,论《长生殿》本事,其实不妨从元白二人的着作一起着眼。
唐人着作常以太真故事为题,除了元白两诗及其他诗篇外,杜甫、张祜、李商
隐,也都咏叹这一段天宝遗事。因此陈寅恪先生谓唐人竟以太真遗事为诗文的
习作题。推究此中原因,陈先生指出的文体变化及文人交游关系之外,最重要
的缘故,可能还是在於这一件天宝年间发生的大事,具有时运盛衰与生死爱情
这两大具有永恒意义的张力。中唐诗风,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故,盛唐浪
漫之後,发为感慨,哀而婉,忧而思,遂有其动人心魄的悲剧精神。凡此情操
,也必须藉细腻委婉的笛声,方能传神。
先说时运的盛衰,唐代经过了太宗及武后两朝的休养生息,玄宗早年的励精图
治,开元盛世,不在边功,而在国力富足,百姓生活安乐。度碛驼铃,丝帛之
道,白练直达安西;广陵潮起,南海商舟,胡贾携来宝货。全国户数将达九百
万户,以一户四五口论,着籍人口不下四五千万。小邑还可藏有万家,鼓腹饱
食。行旅千里,有驿站负驴,颇像今天的租车,道路安全,既不虑盗贼,也无
须携带食粮。长安人口超过百万,万方衣冠齐集,各地特产充斥市肆。当时拜
占庭的君士坦丁及阿拉伯帝国的巴格达,均为名都,但论其富实繁华,还是逊
於长安。
在这种背境下,玄宗开始耽於逸乐,武惠妃死後,纳杨贵妃於子媳之列,三千
宠爱,集於一身。长安城外别建骊山宫阙,高出云霄。梨园子弟,谱为新声。
宋璟、韩休、张九龄,或老或罢;李林甫、杨国忠专政,开元之治,经不起天
宝的挥霍,太宗以来,将近百年累积的富资,遂於安史之乱後,一蹶不能复振
。到了元白之时,〈长恨歌〉的撰作(当是在八0六年),距离马嵬坡下的悲
剧,已有五十年。中国元气未复,藩镇割据,财穷於战争,民苦於征敛,元白
二人新乐府即常见为百姓困苦悲叹的诗笔。
明皇和贵妃曾经有过欢乐日子的宫殿呢?明皇回京时,西宫南内已多荒草。元
白生活的时代,长安屡经战乱,宫殿常为乱军入据,长安宫城已经残破,骊山
行宫更已不堪修缮,甚至洛阳的连昌宫宫前御道也沦为农田!这五十年的变化
,岂仅敏感的诗人多所感慨,当时的一般人又何尝不会因为生活的艰难而怀念
记忆与传说中的盛世。
三郎与玉环的爱情,则是〈长恨歌〉的主题。玄宗在宠妃武惠妃去世时,已是
五十二岁,杨玉环则在此时前二年选为唐玄宗第十八子寿王的王妃。七四0年
,高力士荐引玉环入侍,在骊山行宫温泉浴罢,玉环舞霓裳羽衣曲,於是玄宗
送玉环入道观,号为太真,不久即宣召入宫册为贵妃。那时候,玉环大约二十
岁,玄宗五十五岁。从此时到安史之乱,玉环专宠十五年,中间虽有两次短期
被黜,却每次复入,宠爱更深,直到渔阳鼙鼓,惊破了轻歌酣舞。
老夫少妇,又有新台乱伦之讥,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有没有爱情?我们必须理解
:玄宗虽然在五十多岁时纳了玉环,他自己是一位英武果断的男子,年轻时即
只手从武韦集团及太平公主手上夺回了李家江山,即位後勤政致治,必然是干
练的君主。这样一位成熟而又有才干的中年男子,再加上,三郎也有其倜傥风
流的一面,能玩球,又善音律,甚至还能操弄乐器,这是一位有情趣的中年人
,对於二十岁的玉环,二人之间未尝没有一定的吸引力。
至於玄宗父纳子妻的问题,在儒家礼法,是为乱伦。但当时人士似并未责备此
事,其故在於胡人婚俗烝报颇为常见,唐代帝室,具有胡人血统,统治阶层中
的北周系统(关陇集团)胡人成份多於汉文化。武则天是太宗侍人,高宗也经
过送武则天为尼,作一过渡。当时北方中国,各种胡人分布甚多,长安一地即
有胡人降户,胡人使节,胡贾,胡姬,占了全市人口的相当部份。胡人文化深
入当时生活——霓裳羽衣原名婆罗门,是印度乐舞;胡旋舞旋转如风,是草原
的民俗舞。妇女不仅胡装而且也有相当开放的两性生活,唐代的妇女生活较之
宋代,自由多了!太真曾为女道士,唐代的女道士,其生活也不是後世修道生
活,竟往往不顾礼法,例如鱼玄机即是十分风流的女冠。其实,唐代的北方地
区,胡人众多,安禄山部下是各种杂胡,加上胡化的汉人。平乱的军队,不仅
有胡裔将领(如李光弼,仆古怀恩),还有回纥吐蕃的军队参战。北方中国东
起河北,西至陇右,迄於五代,胡化成份之深,导致宋代辽金西夏的长期立国
。玄宗与玉环的婚姻,於是也不足为当时人的谴责了。
玄宗不是很专情的情人,虽然三千宠爱集於一身,玄宗对玉环的姊妹还有沾染
。然而,玉环的才华,她聪慧解事,能歌善舞,确有过人之处,善於固宠,也
是事实。他们的爱情,其能激发同情,其实当在马嵬之变後,玄宗始终念念不
忘玉环。此中缘由,我以为是在於玄宗赐玉环死,内心既有不忍,又有愧疚,
终身不能自释。诗人体会到这种心情,是以从君王掩面,到行宫见月,到剑阁
闻铃,到西宫南内,一步一步深深刻划了他的思念。《长生殿》中又加了刻像
致恸,〈迎像〉、〈哭像〉,则更是具体的描写其激越的哀伤。
元白撰诗时,玄宗已崩殂了四十四年。这一位曾经缔造太平盛世的君主,在当
时人的心目中,代表了过去美好生活的记忆。於是,开元年间的三郎,掩盖了
天宝年间的昏庸老王。身受安史之乱的杜甫尚且原谅了玄宗,也美化了他与玉
环的爱情,更何况隔了两个世代的元白,会因为怀念盛世,遂以明皇象徵了盛
世,代他说出了「此恨绵绵无绝期」,道尽三郎的苦忆与哀思。
这一件凄美的故事,因此可说是唐人对於盛世的怀念,投射为後死的恋人对於
截然中止的爱情,发为刻骨铭心的长恨。
【2002/01/17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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