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eseOpera 板


LINE

《闲情偶寄‧词曲部》之结构第一 [清]李渔   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枝也。然能抑而为此,犹觉愈于驰马试剑, 纵酒呼卢。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弈虽戏 具,犹贤於「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填词虽小道,不又贤於博弈乎 ?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洪,利於善用。能精善用,虽寸 长尺短,亦可成名。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为文仅称点鬼之谈, 着书惟供覆瓿之用,虽多亦奚以为?填词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 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其国事者。请历 言之。高则诚、王实甫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使两人 不撰《琵琶》、《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 甫之传,《琵琶》、《西厢》传之也。汤若士,明之才人也,诗文尺 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 。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後代乎? 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历朝文字之 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 世人口头语也。《汉书》、《史记》,千古不磨,尚矣。唐则诗人济 济,宋有文士跄跄,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後之三代也。元有天下, 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学之末,图书翰墨之微,亦少概见 。使非常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诸书传于 後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三朝骥尾, 而挂学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 ,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 追踪元人、配飨若士者尽多,而究竟作者寥寥,未闻绝唱。其故维何 ?止因词曲一道,但有前书堪读,并无成法可宗。暗室无灯,有眼皆 同瞽目,无怪乎觅途不得,问津无人,半途而废者居多,差毫百而谬 千里者,亦复不少也。尝怪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即有一种文字之法 脉准绳,载之於书者,不异耳提面命,独于填词制曲之事,非但略而 未详,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则为此理甚难,非可 言传,止堪意会。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 篇,不能返魂收魄。谈真则易,说梦为难,非不欲传,不能传也。若 是,则诚异诚难,诚为不可道矣。吾谓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 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则 为填词之理变幻不常,言当如是,又有不当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词, 贵于庄雅,制净丑之曲,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风流放佚之 生旦,反觉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 者,悉难胶柱。恐以一定之陈言,误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甯为阙疑 ,不生蛇足。若是,则此种变幻之理,不独词曲为然,贴括诗文皆若 是也。岂有执死法为文而能见赏于人,相传於後者乎?一则为从来名 士以诗赋见重者十之九,以词曲相传者犹不及什一,盖千百人一见者 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务求自秘,谓此法无人授我,我岂 独肯传人。使家家制曲,户户填词,则无论《白雪》盈车,《阳春》 遍世,淘金选玉者未必不使後来居上,而觉糠秕在前。且使周郎渐出 ,顾曲者多,攻出瑕疵,令前人无可藏拙,是自为後羿而教出无数逢 蒙,环执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仿前人,缄口不提之为是。吾揣摩不 传之故,虽三者并列,窃恐此意居多。以我论之:文章者,天下之公 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 所有,公之於人,收天下後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 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持此 为心,遂不觉以生平底里,和盘托出,并前人已传之书,亦为取长弃 短,别出瑕瑜,使人知所从违,而不为诵读所误。知我,罪我,怜我 ,杀我,悉听世人,不复能顾其後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 必果是;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谢千秋 之罚。噫,元人可作,当必贳予。   填词首重音律,而予独先结构者,以音律有书可考,其理彰明较 着。自《中原音韵》一出,则阴阳平仄画有塍区,如舟行水中,车推 岸上,稍知率由者,虽欲故犯而不能矣。《啸余》、《九宫》二谱一 出,则葫芦有样,粉本昭然。前人呼制曲为填词,填者,布也,犹棋 秤之中画有定格,见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从无出入之弊, 彼用韵而我叶之,彼不用韵而我纵横流荡之。至於引商刻羽,戛玉敲 金,虽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强而臻自然,盖遵守成法之化 境也。至於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之始。如造物之 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 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 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 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 然,始可挥斤运斧。倘造成一架而後再筹一架,则便於前者,不便於 後,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兼数宅之匠资,不足 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者,不宜卒急拈毫,袖手於前,始能疾 书於後。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 口者也。尝读时髦所撰,惜其惨澹经营,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 副优孟者,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规模之未善也。   词采似属可缓,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词稍胜 者,即号才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师旷止能审乐,不能作乐; 龟年但能度词,不能制词。使与作乐制词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 事有极细而亦不可不严者,此类是也。 戒讽刺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 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 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请 深言其故。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之际。杀之与剐,同是一死,而轻 重别焉者。以杀止一刀,为时不久,头落而事毕矣;剐必数十百刀, 为时必经数刻,死而不死,痛而复痛,求为头落事毕而不可得者,只 在久与暂之分耳。然则笔之杀人,其为痛也,岂止数刻而已哉!窃怪 传奇一书,昔人以代木铎,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劝使为善,诫 使勿恶,其道无由,故设此种文词,借优人说法,与大众齐听。谓善 者如此收场,不善如此结果,使人知所趋避,是药人寿世之方,救苦 弭灾之具也。後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心 之所喜者,处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变以净丑之形,且举千百年 未闻之丑行,幻设而加於一人之身,使梨园习而传之,几为定案,虽 有孝子慈孙,不能改也。噫,岂千古文章,止为杀人而设?一生诵读 ,徒备行凶造孽之需乎?苍颉造字而鬼夜器,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 至此也。凡作传奇者,先要涤去此种肺肠,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 之事。以之报恩则要,以之报怨则不可;以之劝善惩恶则可,以之欺 善作恶则不可。人谓《琵琶》一书,为讥王四而设。因其不孝於亲, 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饿死之事。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 「王」字冒於其上,则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 之语也。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而後鬼神效灵,予 以生花之笔,撰为倒峡之词,使人人赞美,百世流芬。传非文字之传 ,一念之正气使传也。《五经》、《四书》、《左》、《国》、《史 》、《汉》诸书,与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试问当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 、轻薄之子厕於其间乎?但观《琵琶》得传至今,则高则诚之为人, 必有善行可予,是以天寿其名,使不与身俱没,岂残忍刻薄之徒哉! 即使当日与王四有隙,故以不孝加之,然则彼与蔡邕未必有隙,何以 有隙之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 桃僵之实乎?此显而易见之事,从无一人辩之。创为是说者,其不学 无术可知矣。予向梓传奇,尝埒誓词於首,其略云:加生旦以美名, 原非市恩於有托;抹净丑以花面,亦属调笑于无心;凡以点缀词场, 使不岑寂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幻 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 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 指,甘为三世之喑,即漏显诛,难逋阴罚。此种血忱,业已沁人梨枣 ,印政寰中久矣。而好事之家,犹有不尽相谅者,每观一剧,必问所 指何人。噫,如其尽有所指,则誓词之设,已经二十余年,上帝有赫 ,实式临之,胡不降之以罚?兹以身後之事,且置勿论,论其现在者 :年将六十,即旦夕就木,不为夭矣。向忧伯道之忧,今且五其男, 二其女,孕而未诞、诞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虽尽属景升豚犬,然 得此以慰桑榆,不忧穷民之无告矣。年虽迈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 少年场往往追予弗及;貌虽臒而精血未耗,寻花觅柳,儿女事犹然自 觉情长。所患在贫,贫也,非病也;所少在贵,贵岂人人可幸致乎? 是造物之悯予,亦支至矣。非悯其才,非悯其德,悯其方寸之无他也 。生平所着之书,虽无裨于人心世道,若止论等身,几与曹交食粟之 躯等其高下。使其间稍伏机心,略藏匕首,造物且诛之夺之不瑕,肯 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犹得徉狂自肆于笔墨之林哉?吾於发端之始, 即以讽刺戒人,且若嚣嚣自鸣得意者,非敢故作夜郎,窃恐词人不究 立言初意,谬信「琵琶王四」之说,因廖成真。谁无恩怨?谁乏牢骚 ?悉以填词泄愤,是此一书者,非阐明词学之书,乃教人行险播恶之 书也。上帝讨无礼,予其首诛乎?现身说法,盖为此耳。 立主脑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 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 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 ,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 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後传 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如一部《琵 琶》,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其 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二亲之遭凶,五娘之尽孝,拐儿之骗财匿书 ,张大公之疏财仗义,皆由於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 记》之主脑也。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 止为「白马解围」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许婚,张 生之望配,红娘之勇於作合,莺莺之敢於失身,与郑恒之力争原配而 不得,皆由於此。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 余剧皆然,不能悉指。後人作传奇,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 作。尽此一人所行之事,逐节铺陈,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则可, 谓之全本,则为断线之珠,无梁之屋。作者茫然无绪,观者寂然无声 ,无怪乎有识梨园,望之而却走也。此语未经提破,故犯者孔多,而 今而後,吾知鲜矣。 脱窠臼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 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求新之谓也。至於填 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於今为旧,即出 我一人之手,今之视昨,亦有间焉。昨已见而今未见也,知未见之为 新,即知已见之为旧矣。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 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 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 焉用传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欲为此剧,先问古今 院本中,曾有此等情节与否,如其未有,则急急传之,否则枉费辛勤 ,徒作效颦之妇。东施之貌未必丑於西施,止为效颦於人,遂蒙千古 之诮。使当日逆料至此,即劝之捧心,知不屑矣。吾谓填词之难,莫 难於洗涤窠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於盗袭窠臼,。吾观近日之新剧 ,非新剧也,皆老僧碎补之衲衣,医士合成之汤药,取众剧之所有, 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种「传奇」。但有耳所未闻 之姓名,从无目不经见之事实。语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 以此赞时人新剧,可谓定评。但不知前人所作,又从何处集来?岂《 西厢》以前,别有跳墙之张珙?《琵琶》以上,另有剪发之赵五娘乎 ?若是,则何以原本不传,而传其抄本也?窠臼不脱,难语填词,凡 我同心,急宜参酌。 密针线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後又以剪碎者凑成。剪 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 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後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後 者,便於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 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後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 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观今日之传奇,事事逊元人,独於埋伏 照映处,胜彼一筹。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长全不在此也。若以针 线论,元曲之最疏者,莫过於《琵琶》。无论大关节目廖甚多,如子 中状元三载,而家人不知;身赘相府,享尽荣华,不能遣一仆,而附 家报於路人;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 证之?诸如此类,皆背理妨伦之甚者。再取小节论之,如五娘之剪发 ,乃作者自为之,当日必无其事。以有疏财仗义之张大公在,受人之 托,必能终人之事,未有坐视不顾,而致其剪发者也。然不剪发,不 足以见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发》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须 回护张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读《剪发》之曲,并无一字照管大公 ,且若有心讥刺者。据五娘云:「前日婆婆没了,亏大公周济。如今 公公又死,无钱资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发」云云。若是,则剪 发一事乃自愿为之,非时势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云:「非奴苦要孝 名传,只为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此二语虽属恒言,人人可道 ,独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难也?观此二语,不 似怼怨大公之词乎?然此犹属背後私言,或可免於照顾。迨其哭倒在 地,大公见,许送钱米相资,以备衣衾棺椁,则感之颂之,当有不啻 口出者矣,奈何曲中又云:「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埋,谁还你恩 债?」试问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南昌埋者何人?对埋殓公姑之人而 自言暴露,将置大公于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资,尚义也,非图利也, 「谁还恩债」一语,不几抹到大公,将一片热肠付之冷水乎?此等词 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辈,则群口讪之,不识置身何地矣。予非 敢於仇古,既为词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於世俗之见,谓事事 当法元,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举元人藉口,乌知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圣人之事,犹有不可尽法者,况其他乎?《琵 琶》之可法者原多,请举所长以盖短。如《中秋赏月》一折,同一月 也,出於牛氏之口者,言言欢悦;出於伯喈之口者,字字凄凉。一座 两情,两情一事,此其针线之最密者。瑕不俺瑜,何妨并举其略。然 传奇一事也,其中义理分为三项:曲也,白也,穿插联络之关目也。 元人所长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与关目皆其所短。吾於元人,但守 其词中绳墨而已矣。 减头绪   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荆》、《刘》、《拜》、《杀》、 (《荆钗记》、《刘知远》、《拜月亭》、《杀狗记》)之得传於後 ,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三尺童子观演此剧,皆能了了 於心,便便於口,以其始终无二事,贯串只一人也。後来作者不讲根 源,单筹枝节,谓多一人可增一人之事。事多则关目亦多,令观场者 如入山阴道中,人人应接不暇。殊不知戏场脚色,止此数人,便换千 百个姓名,也只此数人装扮,止在上场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换不换 。与其忽张忽李,令人莫识从来,何如只扮数人,使之频上频下,易 共事而不易其人,使观者各畅怀来,如逢故物之为愈乎?作传奇者, 能以「头绪忌繁」四字,刻刻关心,则思路不分,文情专一,其为词 也,如孤桐劲竹,直上无枝,虽难保其必传,然已有《荆》、《刘》 、《拜》、《杀》之势矣。 戒荒唐   昔人云:「画鬼魅易,画狗马难。」以鬼魅无形,画之不似,难 於稽考。狗马为人所习见,一笔稍乖,是人得以指摘。可见事涉荒唐 ,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传奇,独工於为此。噫,活人见鬼,其 兆不祥,矧有吉事之家,动出魑魅魍魉为寿乎?移负易俗,当自此始 。吾谓剧本非他,即三代後之《韶》、《濩》也。殷俗沿鬼,犹不闻 以怪诞不经之事被诸声乐,奏於庙堂,矧辟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 乎人情,凡作传奇,只当求於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无论词 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 当日即朽。《五经》、《四书》、《左》、《国》、《史》、《汉》 ,以及唐宋诸大家,何一不说人情?何一不关物理?及今家传户颂, 有怪其平易而废之者乎?《齐谐》,志怪之书也,当日仅存其名,後 世未见其实。此非平易可久、怪诞不传之明验欤?人谓家常日用之事 ,已被前人做尽,穷微极隐,纤芥无遗,非好奇也,求为平而不可得 也。予曰:不然。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 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 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後人,後人猛发之心,较之胜於先辈者, 即就妇人女子言之,女德莫过於贞,妇愆无甚於妒。古来贞女守节之 事,自剪发、断臂、刺面、毁身,以至刎颈而止矣。近日矢贞之妇, 竟有■肠剖腹,自涂肝脑于贵人之庭以鸣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谈 笑而终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岂非五伦以内,自有变化不穷之 事乎?古来妒妇制夫之条,自罚跪、戒眠、捧灯、戴水,以至扑臀而 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锁门绝食,迁怒於人,使族党避祸难前, 坐视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扑不加,囹圄不设,宽仁大度,若有刑 措之风,而其夫摄於不怒不威,自遣其妾而归化者。岂非闺阃以内, 便有日异月新之事乎?此类繁多,不能枚举。此言前人未见之事,後 人见这,可备填词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摹写未尽之 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 灵於我,授以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制为杂剧,使人但赏极新极 艳之词,而竟忘其为极腐极陈之事者。此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 未之逮也。 审虚实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 载,古人现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 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 无影无形之谓也。人谓古事多实,近事多虚。予曰:不然。传奇无实 ,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 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犹纣之不善,不 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 人为善之剧,率同於此。若谓古事皆实,则《西厢》、《琵琶》推为 曲中之祖,莺莺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饿莩其新,五娘之千蛊其夫,见 於何书?果有实据乎?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盖指《武成 》而言也。经史且然,矧杂剧乎?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 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笔,又不宜尽作是 观。若纪目前之事,无所考究,则非特事蹟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 亦可凭空捏造,是谓虚则虚到底也。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 则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於载籍 ,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非用古人姓字为难,使与满场脚色同时 共事之为难也;非查古人事实为难,使与本等情由贯串合一之为难也 。予既谓传奇无实,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实必须有本?要知古 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难。古人填古事,犹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 虑人考,无可考也。传至於今,则其人其事,观者烂熟於胸中,欺之 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实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 作主,因无陪客,幻设姓名以代之,则虚不似虚,实不成实,词家之 丑态也,切忌犯之。 《闲情偶寄‧词曲部》之词采第二 [清]李渔   曲与诗余,同是一种文字。古今刻本中,诗余能佳而曲不能尽佳 者,诗余可选而曲不可选也。诗余最短,每篇不过数十字,作者虽多 ,入选者不多,弃短取长,是以但见其美。曲文最长,每折必须数曲 ,每部必须数十折,非八斗长才,不能始终如一。微疵偶见者有之, 瑕瑜并陈者有之,尚有踊跃於前,懈驰於後,不得已而为狗尾貂续者 亦有之。演者观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长,恕其所短,首尾并录。 无一部而删去数折,止存数折,一出而抹去数曲,止存数曲之理。此 戏曲不能尽佳,有为数折可取而挈带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带全折,使 瓦缶与金石齐鸣者,职是故也。予谓既工此道,当如画士之传真,闺 女之刺绣,一笔稍差,便虑神情不似,一针偶缺,即防花鸟变形。使 全部传奇之曲,得似诗余选本如《花间》、《草堂》诸集,首首有可 珍之句,句句有可宝之字,则不愧填词之名,无论必传,即传之千万 年,亦非侥幸而得者矣。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 ,惟《西厢》能之。《琵琶》则如汉高用兵,胜败不一,其得一胜而 王者,命也,非战之力也。《荆》、《刘》、《拜》、《杀》之传, 则全赖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论可矣。 贵显浅   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 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 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 其佳,深思而後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纱好词,不问而知为今曲, 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读书,而所制之曲,绝无一毫书本气,以其有书 而不用,非当用而无书也,後人之曲则满纸皆书矣。元人非不深心, 而所填之词,皆觉过於浅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 也,後人之词则心口皆深矣。无论其他,即汤若士《还魂》一剧,世 以配飨元人,宜也。问其精华所在,则以《惊梦》、《寻梦》二折对 。予谓二折虽佳,犹是今曲,非元曲也。《惊梦》首句云:「嫋晴丝 ,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发端一语, 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澹经营矣。然听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 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谓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过因所见以起兴,则 瞥见游丝,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由晴丝而说及春,由春与晴丝 而悟其如线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则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 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闻而共见乎?其余「停半晌 。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 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语。字字俱费经营,字字皆欠明 爽。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至如末幅「似虫儿般 蠢动,把风情扇」,与「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 上鲜」,《寻梦》曲云:「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 ,「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此等曲,则去元人不远矣。而予最赏心 者,不专在《惊梦》、《寻梦》二折,谓其心花笔蕊,散见於前後各 折之中。《诊祟》曲云:「看你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 怎度的长天日。」「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得个虚虚的你。做行 云,先渴倒在巫阳会。」「又不得困人天气,中酒心期,魆魆的常如 醉。」「承尊觑,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忆女》曲云:「地 老天昏,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赏 春香还是你旧罗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 」「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淩波,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此等 曲,则纯乎元人,置之《百种》前後,几不能辨,以其意深词浅,全 无一毫书本气也。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 文,无一不当熟读,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之书,下至孩童所习《千 字文》、《百家姓》,无一不在所用之中。至於形之笔端,落於纸上 ,则宜洗濯殆尽。亦偶有用着成语之处,点出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 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并非我觅古人。此等造诣,非可言传 ,只宜多购元曲,寝食其中,自能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单 在《西厢》、《琵琶》二剧,而在《元人百种》之中。《百种》亦不 能尽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之上,其不致家弦户诵,出与二剧争雄 者,以其是杂剧而非全本,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诸管弦,不便 奏之场上。今时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即欲不为纨扇之捐,其可得 乎? 重机趣   「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 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因作者逐句 凑成,遂使观场者逐段记忆。稍不留心,则看到第二曲,不记头一曲 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当。是心口徒劳,耳 目俱涩,何必以此自苦,而复苦百千万亿之人哉?故填词之中,勿使 有道续痕,勿使有道学气。所谓无断续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 顶一人,务使承上接下,血脉相连,即於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 有连环细笋伏於其中,看到後来方知其妙,如藕於未切之时,先长暗 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後,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所谓无 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为戒,即谈 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於笑,如王阳明之 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矣。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辨说「良知」二字, 一愚人讯之曰:「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 阳阴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 法填词,则离合悲欢,嘻笑怒?,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矣。予又 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人问:性之有无 ,何从辨识?予曰:不难,观其说话行文,即知之矣。说话不迂腐, 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有一二段空 灵,此即可以填词之人也。不则另寻别计,不当以有用精神,费之无 益之地。噫,「性中带来」一语,事事皆然,不独填词一节。凡作诗 文书画、饮酒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无一不本天授。 强而後能者,毕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戒浮泛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 流粗俗,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矫艰深隐晦之 弊而过焉者也。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如 在花面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无论 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舂容之度。即使生 为仆从,旦作梅香,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以生旦有生旦之 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观《幽闺记》之陀 满兴福,乃小生脚色,初屈後伸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遥观巡 捕卒,都是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谈俗语,有 当用於此者,有当用於彼者。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 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 以俟其人。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 最繁者,莫填词若矣。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 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宵壤。以 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像张三,难通融于李四。景乃众人之景,写 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於秋冬。善填词者,当为所难,勿趋其易。批 点传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见其止书所见,不及中情 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间,工者尽多,不从 此剧始也。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赏月》四曲 ,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 心。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 氏乎?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用,况他人乎?人谓此等妙曲, 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予日:不然。作文之事 ,贵於专一。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於奏工,散者难於责效。 百工居肆,欲其专也;众楚群咻,喻其散也。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 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 兼风。若使逐件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 。辗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自 有待说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发科发甲之人,窗下作文,每 日止能一篇二篇,场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尽好,而场中 之七篇,反能尽发所长,而夺千人之帜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题之 外,并无别题可做,只得走此一条路也。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 人以难,正欲其舍难就易耳。 忌填塞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 由亦有三:借典核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而 总此三病与致病之由之故,则在一语。一语维何?曰:从未经人道破 。一经道破,则俗语云「说破不值半文钱」,再犯此病者鲜矣。古来 填词之家,未尝不引古事,未尝不用人名,未尝不书现成之句,而所 引所用与所书者,则有别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僻,其句则 采街谈巷议。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 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 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 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 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贤所作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 如今世之为小说矣。人曰:文人之作传奇与着书无别,假此以见其才 也,浅则才于何见?予曰:能於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 《水游》,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 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 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 ! 《闲情偶寄‧词曲部》之音律第三 [清]李渔   作文之最乐者,莫如填词,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词。填词之乐, 详後《宾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无一不随意到,较之 南面百城,洵有过焉者矣。至说其苦,亦有千态万状,拟之悲伤疾痛 、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请详言之。他种文字,随人长短, 听我张弛,总无限定之资格。今置散体弗论,而论其分股、限字与调 声叶律者。分股则帖括时文是已。先破後承,始开终结,内分八股, 股股相对,绳墨不为不严矣;然其股法、句法,长短由人,未尝限之 以数,虽严而不谓之严也。限字则四六排隅之文是已。语有一定之字 ,字有一定之声,对必同心,意难合掌,矩度不为不肃矣;然止限以 数,未定以位,止限以声,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尝 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尝不可,虽肃而实未尝肃也。调声 叶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则诗中之近体是已。起句五言,则句句五 言,起句七言,则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 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第三、第四又复颠倒用之,前 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 ,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则七言之句不来矣;起句用某韵, 以下俱用其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则拈得平 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皆可置之不问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语, 再无变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辙,保无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适从 矣,是其苛犹未甚,密犹未至也。至於填词一道,则句之长短,字之 多寡,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长者短一 线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复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 。当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当阴者阴,换一阳字不能。调得平仄成 文,又虑阴阳反复;分得阴阳清楚,又与声韵乖张。令人搅断肺肠, 烦苦欲绝,此等苛法,尽勾磨人。作者处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顿极 妥,便是千幸万幸之事,尚能计其词品之低昂,文情之工拙乎?予襁 褓识字,总角成篇,於诗书六艺之文,虽未精穷其义,然皆浅涉一过 。总诸体百家而论之,觉文字之难,未有过於填词者,予童而习之, 於今老矣,尚未窥见一斑。只以管窥蛙见之识,谬语同心;虚赤帜於 词坛,以待将来。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 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仙叟弈於桔中,始为 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拢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而干古上下之 题品文艺者,看到传奇一种,当易心换眼,别置典刑。要知此种文字 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其楮墨笔砚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 思效用不能,到处为人掣肘,非若诗赋古文,容其得意疾书,不受神 牵鬼制者。七分佳处,便可许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敌他种文字之 二十分矣。予非左袒词家,实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请作者同拈 一题,先作文一篇或诗一首,再作填词一曲,试其孰难孰易,谁拙谁 工,即知予言之不谬矣。然难易自知,工拙必须人辨。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凡有作者,当以之为戒,不 当取之为法。非止音律,文艺亦然。请详言之。填词除杂剧不论,止 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於《北西厢》者。自南木一 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 不过因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诸场上, 但宜於弋阳、四平等俗优,不便强施於昆调,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 兹请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隶一人,虽有数人在场,其曲止出一口 ,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 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故演《北西厢》甚易 。昆调悠长,一字可抵数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终之, 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 能胜此重任乎?此北本虽佳,吴音不能奏也。作《南西厢》者,意在 补此缺陷,遂割裂其词,憎添其白,易北为南,撰成此剧,亦可谓善 用古人,喜传佳事者矣。然自予论文,此人之于作者,可谓功之首而 罪之魁矣。所谓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则俗优竞演,雅调无闻,作者 苦心,虽传实没。所谓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鸿毛,一片精金, 点成顽铁。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无其具也。今之观演此剧者 ,但知关目动人,词曲悦耳,亦曾细尝其味、深绎共词乎?使读书作 古之人,取《西厢》南本一阅,句栉字比,未有不废卷掩鼻,而怪秽 气熏人者也。若曰:词曲情文不浃,以其就北木增删,割彼凑此,自 难贴合,虽有才力无所施也。然则宾白之大,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 木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为俗口鄙恶之谈,以秽听者之耳乎? 且曲文之中,尽有不就原本增删,或自填一折以补原木之缺略,自撰 一曲以作诸曲之过文者,此则束缚无人,操纵由我,何以有才不用, 有力不施,亦作勉强支吾之句,以混观者之目乎?使王实甫复生,看 演此剧,非狂叫怒?,索改本而付之祝融,即痛哭流涕,对原本而悲 其不幸矣。嘻!续《西厢》者之才,去作《西厢》者,止争一间,观 者群加非议,谓《惊梦》以後诸凿,有如狗尾续貂。以彼之才,较之 作《南西厢》者,岂特奴婢之于郎主,直帝王之视乞丐!乃今之观者 ,彼施责备,而此独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户户祝,居然配飨《琵 琶》,非特实甫呼冤,且使则诚号屈矣!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 ,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後。何也?以其腔 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改头换面、折手 跛足之《西厢》也。南本则聋瞽、暗哑、驮背、折腰诸恶状,无一不 备於身矣。此但责其文词,未究音律。从来词曲之旨,首严宫调,次 及声音,次及字格。九宫十三调,南曲之门户也。小出可以不拘,其 成套大?,则分门别户,各有依归,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难紊 乱。此剧只因改北成南,遂变尽词场格局:或因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 ,後曲与後曲体段不合,遂向别宫别调随取一曲以联络之,此宫调之 不能尽合也;或彼曲与此曲牌名巧凑,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数不符,如 其可增可减,即增减就之,否则任其多寡,以解补凑不来之厄,此字 格之不能尽符也;至於平仄阴阳与逐句所叶之韵,较此二者其难十倍 ,诛将不胜诛,此声音之不能尽叶也。词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 弊,未尝缺一,能使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非咄咄怪事乎?更可异 者,近日词人因其熟於梨园之口,习於观者之目,谓此曲第一当行, 可以取法,用作曲谱;所填之词,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执而讯之, 则曰:「我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如何得错!」噫,玷《西厢》 名目者此人,坏词场矩度者此人,误天下後世之苍生者,亦此人也。 此等情弊,予不急为拈出,则《南西厢》之流毒,当至何年何代而已 乎!   向在都门,魏贞庵相国取崔郑合葬墓志铭示予,命予作《北西厢 》翻本,以正从前之谬。予谢不敏,谓天下已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 ,悉宜听之,不当奋其死力与较短长。较之而非,举世起而非我;即 较之而是,举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贵远贱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 情也。谁肯以干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时流下?彼文足以传世,业 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无实据。以无据敌有征,其败可立见也。 时龚芝麓先生亦在座,与贞庵相国均以予言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 西厢》,又有一人欲续《水游传》,同商於予。予曰:「《西厢》非 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 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稳,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让席於予,此 万不可得之数也。无论所改之《西厢》、所续之《水浒》,未必可继 後尘,即使高出前人数倍,吾知举世之人不约而同,皆以‘续貂蛇足 ’四字,为新作之定评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诫 人,而今不以之绳已,动数前人之过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 放郑声者,非仇郑声,存雅乐也;辟异端者,非仇异端,存正道也; 予之力斥《南西厢》,非仇《南西厢》,欲存《北西厢》之本来面目 也。若谓前人尽不可议,前书尽不可毁,则杨朱、墨翟亦是前人,郑 声未必无底本,有之亦是前书,何以古圣贤放之辟之,不遗余力哉? 予又谓《北西厢》不可改,《南西厢》则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观 此剧,非故嗜痂,因此剧之外别无善本,欲睹崔张旧事,舍此无由。 地乏朱砂,赤土为佳,《南西厢》之得以浪传,职是故也。使得一人 焉,起而痛反其失,别出新裁,创为南本。师实甫之意,而不必更袭 其词,祖汉卿之心,而不独仅续其後,若与《北西厢》角胜争雄,则 可谓难之又难,若止与《南西厢》赌长较短,则犹恐屑而不屑。予虽 乏才,请当斯任,救饥有暇,当即拈毫。   《南西厢》翻本既不可无,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於《北琵琶》 一剧。蔡中郎夫妇之传,既以《琵琵》得名,则「琵琶」二字乃一篇 之主,而当年作者何以仅标其名,不见拈弄其实?使赵五娘描容之後 ,果然身背琵琶,往别张大公,弹出北曲哀声一大套,使观者听者涕 泗横流,岂非《琵琶记》中一大畅事?而当年见不及此者,岂元人各 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耶?使三实甫作《琵琶》,吾知与千载 後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虽乏才,亦不敢不当斯任。向填一折付优 人,补则诚原本之不逮,兹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扩为全本,以备词 人采择,如其可用,谱为弦索新声,若堤,则《南西厢》、《北琵琶 》二书可以并行。虽不敢望追踪前哲,并辔时贤,但能保与自手所填 诸曲(如已经行世之前後八种,及已填未刻之内外八种)合而较之, 必有浅深疏密之分矣。然着此二书,必须杜门累月,窃恐饥来驱人, 势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为数十口家人筹生计乎?伤哉!贫也 。 恪守词韵   一出用一韵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为定格。旧曲韵杂出入无常 者,因其法制未备,原无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韵》一 书,则犹畛域画定,寸步不容越矣。常见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 一二出韵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 ,故勉强入之,以快一时之目者也。杭有才人沈孚中者,所制《绾春 园》、《息宰河》二剧,不施浮采,纯用白描,大是元人後劲。予初 阅时,不忍释卷,及考其声韵,则一无定轨,不惟偶犯数字,竟以寒 山、恒欢二韵,合为一处用之,又有以支思、齐微、鱼模三韵并用者 ,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同作一韵用者。长 於用才而短於择术,致使佳调不传,殊可痛惜!夫作诗填词同一理也 。未有沈休文诗韵以前,大同小异之韵,或可叶入诗中。既有此书, 即三百篇之风人复作,亦当俯就范围。李白诗仙,杜甫诗圣,其才岂 出沈约下,未闻以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况其他乎?设有一诗於此, 言言中的,字字惊人,而以--东二冬并叶,或三江七阳互施,吾知司 选政者,必加摈黜,岂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词家绳墨,只 在《谱》、《韵》二书,合谱合韵,方可言才,不则八斗难克升合, 五车不敌片纸 虽多虽富,亦奚以为? 凛遵曲谱   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 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 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干里 之谬。悄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是束 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 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属淹通文艺者, 皆可填词,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画葫芦」一语,竟似为填 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稍有一线之出入,则葫芦体样不 圆,非近于方,则类乎扁矣。葫芦岂易画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画胡 芦者,止有汤临川一人,而犹有病其声韵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 甚矣,画葫芦之难,而一定之成样不可擅改也。   曲谱无新,曲牌名有新。盖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俩, 无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 《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是也。此皆老於词学、文人善 歌者能之,不则上调不接下调,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调虽协,亦须文 理贯诵,始可串离使合。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曲,串为一 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以金索挂树,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倾 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 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成,犹口头语也。《驻马听》、《一江风》、 《驻云飞》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 云之会,此语即入诗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伦有脊之言,虽巧 而不厌其巧。竟有只顾串合,不询文义之通塞,事理之有无,生扭数 字作曲名者,殊失顾名思义之体,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 字加之。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二别曲,则曰《二犯江儿水》;本 曲《集贤宾》而串入三别曲,则曰《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 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而串入别曲,则曰 《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 以十数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 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浑雅。予谓串旧作新,终是填词末 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旧杀,终觉新奇可喜。如以极新极 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张之曲,谁其好之?善恶在实,不在名也。 鱼模当分   词曲韵书,止靠《中原音韵》一种,此系北韵,非南韵也。十年 之前,武林陈次升先生欲补此缺陷,作《南词音韵》一书,工垂成而 复辍,殊为可惜。予谓南韵深渺,卒难成书。填词之家即将《中原音 韵》一节,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另为一声,私置案头, 亦可暂备南词之用。然此犹可缓。更有急於此者,则鱼模一韵,断宜 分别为二。鱼之与模,相去甚远,不知周德清当日何故比而同之,岂 仿沈休文诗韵之例,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必欲於 纯中示杂,以存「大音希声」之一线耶?无论一曲数音,听到歇脚处 ,觉其散漫无归,即我辈置之案头,自作文字读,亦觉字句聱牙,声 韵逆耳。倘有词学专家,欲其文字与声音媲美者,当令鱼自鱼而模自 模,两不相混,斯为极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为一韵,如前 曲用鱼,则用鱼韵到底,後曲用模,则用模韵到底,犹之一诗一韵, 後不同前,亦简便可行之法也。自愚见推之,作诗用韵;亦当仿此。 另钞元字一韵,区别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则用元韵到底 ,凡涉繁、孙二韵者勿用,拈得繁、孙者亦然。出韵则犯诗家之忌, 未有以用韵太严而反来指摘者也。 廉监宜避   侵寻、监咸、廉纤三韵,同属闭口之音,而侵寻一韵,较之监咸 、廉纤,独觉稍异。每至收音处,侵寻闭口,而其音犹带清亮,至监 咸、廉纤二韵,则微有不同。此二韵者,以作急板小曲则可,若填悠 扬人套之词,则宜避之。《西厢》「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王忏 》」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声口恰相合耳。此二韵[宜避者, 不止单为声音,以其一韵之中,可用者不过数位,余皆险僻艰生,备 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昝」字、「搀」字、「■」字、「臢 」字、「馅」字、「蘸」字、「■」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 之王实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厢》,即不敢用此险韵矣。初学填词 者不知,每於一折开手处,误用此韵,致累全篇无好句:又有作不终 篇,弃去此韵而另作者,失计妨时。故用韵不可不择。 拗句难好   音律之难,不难於铿锵顺口之文,而难於倔强聱牙之句。铿锵顺 口者,如此字声韵不合,随取一字换之,纵横顺逆,皆可成文,何难 一时数曲。至於倔强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挥写,尚难见才, 况有清浊阴阳,及吸用韵,暗用韵,又断断不宜用韵之成格,死死限 在其中乎?词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罗袍》、《醉扶归》、《解三酲 》、《步步娇》、《园林好》、《江儿水》等曲。韵脚虽多,字句虽 有长短,然读者顺口,作者自能随笔,即有一二句宜人拗体,亦如诗 内之古风,无才者处此,亦能勉力见才。至如《小桃红》、《下山虎 》等曲,则有最难下笔之句矣。《幽闺记·小桃红》之中段云:「轻 轻将袖儿掀,露春纤,盏儿拈,低娇面也。」每何只三字,末字叶韵 ,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断该用平,不可犯仄。此等处,似难而尚未尽 难。其《下山虎》云?「大人家体面,委实多般,有眼何曾见!懒能 向前,弄盏传杯,恁般腼腆。这里新人忒杀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 ,不见怜,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恶姻缘总在天。」只须「懒能 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搅断词肠。「 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两平两仄,末字叶韵。 「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叶韵,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 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类极多,其难有十倍於此者,若 逐个牌名援引,则不胜其繁,而观者厌矣;不引一二处定其难易,人 又未必尽晓;兹只随拈旧诗一句,颠倒声韵拟喻之。如「云淡风轻近 午天」,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见好,若变为「风轻云淡近午天」,则 虽有好句,不夺目矣。况「风轻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 律,或是阴阳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须再易数位,始能合拍。或改 为「风轻云淡午近天」,或又改为「风轻午近云淡天」,此等句法, 揆之音律则或谐矣,若以文理绳之,尚得名为词曲乎?海内观者,肯 曰此句为音律所限,自难求工,姑为体贴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 不能也。既曰不能,则作者将删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创一格而畅我 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则攻此道者,亦甚难矣!变难成易,其 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门,词人或有行之者,未必尽有知之者。行 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 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 即稍更数位,略变声音,念来亦觉顺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 念不顺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随拈一二句试之。如「柴米油盐酱 醋茶」,口头语也,试变为「油盐柴米酱醋茶」,或再变为「酱醋油 盐柴米茶」,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 无情却有情」,口头语也,试将上句变为「日出东边西边雨」,下句 变为「道是有情却无情」,亦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若使新造 之言而作出等拗句,则几与海外方言无别,必经重译而後知之矣。即 取前引《幽闺》之二句,定其工拙。「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 句,皆拗体也。「懒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构,此句便觉生涩,读 不顺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语,此句便觉自然,读之溜亮 ,岂非用成语易工,作新句难好之难乎?予作传奇数十种,所谓「三 折肱为良医」,此折肱语也。因觅知音,尽公肝膈。孔子云:「益者 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多闻,吾不也居,谨自呼为直谅。 合韵易重   句末一字之当叶者,名为韵脚。一曲之中,有几韵脚,前後各别 ,不可犯重。此理谁不知之?谁其犯之?所不尽知而易犯者,惟有「 合前」数句。兹请先言合前之故。同一牌名而为数曲者,止於首只列 名其後,在南曲则曰「前腔」,在北曲则曰「麽篇」,犹诗题之有其 二、其三、其四也。末後数语,有前後各别者,有前後相同,不复另 作,名为「合前」者。此虽词人躲懒法,然付之优人,实有二便;初 学之时,少读数句新词,省费用番记忆,一便也;登场之际,前曲各 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场合唱,即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 前之韵脚最易犯重。何也?大凡作首曲,则知查韵,用过之字不肯复 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则止图省力,但做前词,不顾後语,置合前 数句於度外,谓前曲已有,不必费心,而乌知此数句之韵脚在前曲则 语语各别,凑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 之句者,必将末後数句之韵脚紧记在心,不可复用;作完之後,又必 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韵脚而言也。韵脚犯重,犹是小病,更有 大於此者,则在词意与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则此数 句之词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净丑四人在场,生旦之意如是,净丑之意 亦如是,即可谓之同情,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净丑未尽如是 ,则两情不一已无同唱之理;况有生旦如是,净丑必不如是,则岂有 相反之曲而同唱者呼?此等关窍,若不经人道破,则填词之家既顾阴 阳平仄,又调角徵宫商,心绪万端,岂能复筹及此?予作是编,其於 词学之精微,则万不得一,如此等粗浅之论,则可谓知无不言,言无 不尽者矣。後来作者,当锡予一字,命曰「词奴」,以其为千古词人 ,尝效纪纲奔走之力也。 慎用上声   平上去入四声,惟上声一音最别。用之词曲,较他音独低,用之 宾白,又较他音独高。填词者每用此声,最宜斟酌。此声利於幽静之 词,不利於发扬之曲;即幽静之词,亦宜偶用、间用,切忌一句之中 连用二三四字。盖曲到上声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而此字唱不出口 。如十数字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觉抑扬有致;若重复数字皆低,则 不特无音,且无曲矣。至於发扬之曲,每到吃紧关头,即当用阴字, 而易以阳字尚不发调,况为上声之极细者乎?予尝谓物有雌雄,字亦 有雌雄。平去入三声以及阴字,乃字与声之雄飞者也;上声及阳字, 乃字与声之雌伏者也。此理不明,难於制曲。初学填词者,每犯抑场 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为上声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词人之 能度曲者,世间颇少。其握管捻髭之际,大约口内吟哦,皆同说话, 每逢此字,即作高声;且上声之字出口最亮,入耳极清,因其高而且 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书。熟知唱曲之道与此相反,念来高者, 唱出反低,此文人妙曲利於案头,而不利於场上通病也。非笠翁为千 古痴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点渣滓者,熟肯尽出家私底蕴,以慷 慨好义之虚名乎? 少填入韵   入声韵脚,宜於北而不宜於南。以韵脚一字之音,较他字更须明 亮,北曲止有三声,有平上去而无入,用入声字作韵脚,与用他声无 异也。南曲四声俱备,遇入声之字,定宜唱作入声,稍类三音,即同 北调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韵作南词,随口念来,皆似北 调,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则莫妙於此,一用入声,即是天然北调。 然入声韵脚,最易见才,而又最难藏拙。工於入韵,即是词坛祭酒。 以入韵之字,雅驯自然者少,粗俗倔强者多。填词老手,用惯此等字 样,始能点铁成金。浅乎此者,运用不来,熔铸不出,非失之太生, 则失之太鄙。但以《西厢》、《琵琶》二剧较其短长。作《西厢》者 ,工於北调,用入韵是其所长。如《闹会》曲中「二月春雷响殿角」 ,「早成就了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 百般做作。」「角」字,「约」字,「学」字,「作」字,何等雅驯 !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 「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声韵脚宜北不宜 南之论,盖为初学者设,久於此道得三昧者,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 矣。 别解务头   填词者必讲「务头」,然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余谱》中载 《务头》一卷,前後胪列,岂止万言,究竟务头二字,未经说明,不 知何物。止于卷尾开列诸旧曲,以为体样,言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 其间阴阳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迹此求之,则除 却此句之外,其平仄阴阳,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论矣。又云某句是务头 ,可施俊语於其上。若是,则一曲之中,止该用一俊语,其余字句皆 可潦草涂鸦,而不必计其工拙矣。予谓立言之人,与当权秉轴者无异 。政令之出,关乎从违,断断可从,而後使民从之,稍背於此者,即 在当违之列。凿凿能信,始可发令,措词又须言之极明,论之极畅, 使人一目了然。今单提某句为务头,谓阴阳平仄,断宜加严,俊语可 施於上。此言未尝不是,其如举一废百,当从者寡,当违者众,是我 欲加严,而天下之法律反从此而宽矣。况又嗫嚅其词,吞多吐少,何 所取义而称为务头,绝无一字之诠释。然则「葫芦提」三字,何以服 天下?吾恐狐疑者读之,愈重其狐疑,明了者观之,顿丧其明了,非 立言之善策也。予谓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 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 者,无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 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 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一句皆健 者,务头也。由此推之,则不特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业,无 一不有务头矣。人亦照谱按格,发舒性灵,求为一代之传书而已矣, 岂得为迷语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词源,使不得顺流而下乎? 《闲情偶寄‧词曲部》之宾白第四 [清]李渔   自来作传奇者,止重填词,视宾白为末着,常有「白雪阳春」其 调,而「巴人下里」其言者,予窃怪之。原其所以轻此之故,殆有说 焉。元以填词擅长,名人所作,北曲多而南曲少。北曲之介白者,每 折不过数言,即抹去宾白而止阅填词,亦皆一气呵成,无有断续,似 并此数言亦可略而不备者。由是观之,则初时止有填词,其介白之文 ,未必不系後来添设。在元人,则以当时所重不在於此,是以轻之。 後来之人,又谓元人尚在不重,我辈工此何为?遂不觉日轻一日,而 竟置此道於不讲也。予则不然。尝谓曲之有白,就文字论之,则犹经 文之於传注;就物理论之,则如栋梁之於榱桷;就人身论之,则如肢 体之於血脉,非但不可相轻,且觉稍有不称,即因此贱彼,竟作无用 观者。故知宾白一道,当与曲文等视,有最得意之曲文,即当有最得 意之宾白,但使笔酣墨饱,其势自能相生。常有因得一句好白,而引 起无限曲情,又有因填一首好词,而生出无穷话柄者。是文与文自相 触发,我止乐观厥成,无所容其思议。此系作文恒情,不得幽渺其说 ,而作化境观也。 声务铿锵   宾白之学,首务铿锵。一句聱牙,俾听者耳中生棘;数言清亮, 使观者倦处生神。世人但以音韵二字用之曲中,不知宾白之文,更宜 调声协律。世人但知四六之句平间仄,仄间平,非可混施迭用,不知 散体之文变复如是。「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二语,乃 千古作文之通诀,无一语一字可废声音者也。如上句末一字用平,则 下句末一字定宜用仄,连用二平,则声带喑哑,不能耸听。下句末一 字用仄,则接此一句之上句,其末一字定宜用平,连用二仄,则音类 咆哮,不能悦耳。此言通篇之大较,非逐包逐字皆然也。能以作四六 平仄之法,用於宾白之中,则字铿锵,人人乐听,有「金声掷地」之 评矣。   声务铿锵之法,不出平仄、仄平二语是已。然有时连用数平,或 连用数仄,明知声欠铿锵,而限於情事,欲改平为仄,改仄为平,而 决无平声仄声之字可代者。此则千古词人未穷其秘,予以探骊觅珠之 苦,入万丈深潭者,既久而後得之,以告同心。虽示无私,然未免可 惜。字有四声,平上去入是也。平居其一仄居其三,是上去入三声皆 丽於仄。而不知上之为声,虽与去入异,而实可介於平仄之间,以其 别有一种声音,较之于平则略高,比之去入则又略低。古人造字审音 ,使居平仄之介,明明是一过文,由平至仄,从此始也。譬如四方声 音,到处各别,吴有吴音,越有越语,相去不啻天渊,而一至接壤之 处,则吴越之音相半,吴人听之觉其同,越人听之亦不觉其异。晋、 楚、燕、秦以至黔、蜀,在在皆然,此即声音之过文,犹上声介於平 去入之间也。作宾白者,欲求声韵铿锵,而限於情事,求一可代之字 而不得者,即当用此法以济其穷。如两句三句皆平,或两句三句皆仄 ,求一可代之字而不得,即用一上声之字介乎其间,以之代平可,以 之代去入亦可。如两句三句皆平,间一上声之字,则其声是仄,不必 言矣。即两句三句皆去声入声,而间一上声之字,则其字明明是仄而 却似平,令人听之不知其为连用数仄者。此理可解而不可解,此法可 传而实不当传,一传之後,则遍地金声,求一瓦缶之鸣而不可得矣。 语求肖似   文字之最豪宕,最风雅,作之最健入脾胃者,莫过填词一种。若 无此种,几於闷杀才人,困死豪杰。予生忧患之中,处落魄之境,自 幼至长,自长至老,总无一刻舒眉,惟于制曲填词之顷,非但郁藉以 舒,愠为之解,且尝僭作两间最乐之人,觉富贵荣华,其受用不过如 此,未有真境之为所欲为,能出幻境纵横之上者。我欲做官,则顷刻 之间便臻荣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 即为杜甫、李白之後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 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我欲尽孝输忠,则君 治亲年,可跻尧、舜、彭■之上。非若他种文字,欲作寓言,必须远 引曲譬,蕴藉包含,十分牢骚,还须留住六七分,八斗才学,止可使 出二三升,稍欠和平,略施纵送,即谓失风人之旨,犯佻达之嫌,求 为家弦户诵者难矣。填词一家,则惟恐其蓄而不言,言之不尽。是则 是矣,须知畅所欲言亦非易事。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 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 ,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舍经从权 ,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 雷同,弗使浮泛,若《水浒传》之?事,吴道子之写生,斯称此道中 这绝技。果能若此,即欲不传,其可得乎? 词别繁减   传奇中宾白之繁,实自予始。海内知我者与罪我者半。知我者曰 :从来宾白作说话观,随口出之即是,笠翁宾白当文章做,字字俱费 推敲。从来宾白只要纸上分明,不顾口中顺逆,常有观刻本极其透彻 ,奏之场上便觉糊涂者,岂一人之耳目,有聪明聋聩之分乎?因作者 只顾挥毫,并未设身处地,既以口代优人,复以耳当听者,心口相维 ,询其好说不好说,中听不中听,此其所以判然之故也。笠翁手则握 笔,口却登场,全以身代梨园,复以神魂四绕,考其关目,试其声音 ,好则直书,否则搁笔,此其所以观听咸宜也。罪我者曰:填词既曰 「填词」,即当以词为主;宾白既名「宾白」,明言白乃其宾,奈何 反主作客,而犯树大於根之弊乎?笠翁曰:始作俑者,实实为予,责 之诚是也。但其敢於若是,与其不得不若是者,则均有说焉。请先白 其不得不若是者。前人宾白之少,非有一定当少之成格。盖彼只以填 词自任,留余地以待优人,谓引商刻羽我为政,饰听美观彼为政,我 以约略数言,示之以意,彼自能增益成文。如今世之演《琵琶》、《 西厢》、《荆》、《刘》、《拜》、《杀》等曲,曲则仍之,其间宾 白、科诨等事,有几处合于原本,以寥寥数言塞责者乎?且作新与演 旧有别。《琵琶》、《西厢》、《荆》、《刘》、《拜》、《杀》等 曲,家弦户诵已久,童叟男妇皆能备悉情由,即使一句宾白不道,止 唱曲文,观者亦能默会,是其宾白繁减可不问也。至於新演一剧,其 间情事,观者茫然;词曲一道,止能传声,不能传情,欲观者悉其颠 末,洞其幽微,单靠宾白一着。予非不图省力,亦留余地以待优人。 但优人之中,智愚不等,能保其增益成文者悉如作者之意,毫无赘疣 蛇足於其间乎?与其留余地以待增,不若留余地以待减,减之不当, 犹存作者深心之半,犹病不服药之得中医也。此予不得不若是之故也 。至其敢於若是者,则谓千古文章,总无定格,有创始之人,即有守 成不变之人,有守成不变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变其形,自成一家 而不顾天下非笑之人。古人文字之正变为奇,奇翻为正者,不知凡几 ,吾不具论,止以多寡增益之数论之。《左传》、《国语》,纪事之 书也,每一事不过数行,每一语不过数字,初时未病其少;迨班固之 作《汉书》,司马迁之为《史记》,亦纪事之书也,遂益数行为数十 百行,数字为数十百字,岂有病其过多,而废《史记》、《汉书》于 不读者乎?此言少之可变为多也。诗之为道,当日但有古风,古风之 体,多则数十百句,少亦十数句,初时亦未病其多;迨近体一出,则 约数十百句为八句,绝句一出,又敛八句为四句,岂有病其渐少,而 选诗之家止载古风,删近体绝句於不录者乎?此言多之可变为少也。 总之,文字短长,视其人之笔性。笔性遒劲者,不能强之使长;笔性 纵肆者,不能缩之使短。文患不能长,又患其可以不长而必欲使之长 。如其能长而又使人不可删逸,则虽为宾白中之古风史汉,亦何患哉 ?予则乌能当此,但为糠秕之导,以俟後来居上之人。   予之宾白,虽有微长,然初作之时,竿头未进,常有当俭不俭, 因留余幅以俟剪裁,遂不觉流为散漫者。自今观之,皆吴下阿蒙手笔 也。如其天假以年,得於所传十种之外,别有新词,则能保为犬夜鸡 晨,鸣乎其所当鸣,默乎其所不得不默者矣。 字分南北   北曲有北音之字,南曲有南音之字,如南音自呼为「我」,呼人 为「你」,北音呼人为「您」,自呼为「俺」为「咱」之类是也。世 人但知曲内宜分,乌知白随曲转,不应两截。此一折之曲为南,则此 一折之白悉用南音之字;此一折之曲为北,则此一折之白悉用北音之 字。时人传奇多有混用者,即能间施於净丑,不知加严於生旦;止能 分用於男子,不知区别於妇人。以北字近于粗豪,易入刚劲之口,南 音悉多娇媚,便施窈窕之人。殊不知声音驳杂,俗语呼为「两头蛮」 ,说话且然,况登场演剧乎?此论为全套南曲、全套北曲者言之,南 北相间,如《新水令》、《步步娇》之类,则在所不拘。 文贵洁净   白不厌多之说,前论极详,而此复言洁净。洁净者,简省之别名 也。洁则忌多,减始能净,二说不无相悖乎?曰:不然。多而不觉其 多者,多即是洁;少而尚病其多者,少亦近芜。予所谓多,谓不可删 逸之多,非唱沙作米、强凫变鹤之多也。作宾白者,意则期多,字惟 求少,爱虽难割,嗜亦宜专。每作一段,即自删一段,万不可删者始 存,稍有可削者即去。此言逐出初填之际,全稿未脱之先,所谓慎之 於始也。然我辈作文,常有人以为非,而自认作是者;又有初信为是 ,而後悔其非者。文章出自己手,无一非佳,诗赋论其初成,无语不 妙,迨易日经时之後,取而观之,则妍媸好丑之间,非特人能辨别, 我亦自解雌黄矣。此论虽说填词,实各种诗文之通病,古今才士之恒 情也。凡作传奇,当于开笔之初,以至脱稿之後,隔日一删,逾月一 改,始能淘沙得金,无瑕瑜互见之失矣。此说予能言之不能行之者, 则人与我中分其咎。予终岁饥驱,杜门日少,每有所作,率多草草成 篇,章名急就,非不欲删,非不欲改,无可删可改之时也。每成一剧 ,才落毫端,即为坊人攫去,下半犹未脱稿,上增业已灾梨,非止灾 梨,彼伶工之捷足者,又复灾其肺肠,灾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终 为痼疾难医。予非不务洁净,天实使之,谓之何哉? 意取尖新   纤巧二字,行文之大忌也,处处皆然,而独不戒於传奇一种。传 奇之为道也,愈纤愈密,愈巧愈精。词人忌在老实,老实二字,即纤 巧之仇家敌国也。然纤巧二字,为文人鄙贱已久,言之似不中听,易 以尖新二字,则似变瑕成瑜。其实尖新即是纤巧,犹之暮四朝三,未 尝稍异。同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 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白有尖新之文,文 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 ;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尤物足以移人,尖新二字, 即文中之尤物也。 少用方言   填词中方言之多,莫过於《西厢》一种,其余今词古曲,在在有 之。非止词曲,即《四书》之中,《孟子》一书亦有方言,天下不知 而予独知之,予读《孟子》五十余年不知,而今知之,请先毕其说。 儿时读「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观朱注云:「褐,贱者 之服;宽博,宽大之衣。」心甚惑之。因生南方,南方衣褐者寡,间 有服者,强半富贵之家,名虽褐而实由绒也。因讯蒙师,谓褐乃贵人 之衣,胡云贱者之服?既云贱矣,则当从约,短一尺,省一尺购办之 资,少一寸,免一寸缝纫之力,胡不窄小其制而反宽大其形,是何以 故?师默然不答,再询,则顾左右而言他。具此狐疑,数十年未解。 及近游秦塞,见其土着之民,人人衣褐,无论丝罗罕觏,即见一二衣 布者,亦类空谷足音。因地寒似毯,诚哉其为贱者之服,非若南方贵 人之衣也!又见其宽则倍身,长复扫地。即而讯之,则曰:「此衣之 外,不复有他,衫裳襦裤,总以一物代之,日则披之当服,夜则拥以 为衾,非宽不能周遭其身,非长不能尽覆其足。《鲁论》‘必有寝衣 ,长一身有半’,即是类也。」予始幡然大悟曰:「太史公着书,必 游名山大川,其斯之谓欤!」盖古来圣贤多生西北,所见皆然,故方 言随口而出。朱文公南人也,彼乌知之?故但释字义,不求甚解,使 千古疑团,至今未破,非予远游绝塞,亲觏其人,乌知斯言之不谬哉 ?由是观之,《四书》之文犹不可尽法,况《西厢》之为词曲乎?凡 作传奇,不宜频用方言,令人不解。近日填词家,见花面登场,悉作 姑苏口吻,遂以此为成律,每作净丑之白,即用方言,不知此等声音 ,止能通于吴越,过此以往,则听者茫然。传奇天下之书,岂仅为吴 越而设?至於他处方言,虽云入曲者少,亦视填词者所生之地。如汤 若土生於江右,即当规避江右之方言,粲花主人吴石渠生於阳羡,即 当规避阳羡之方言。盖生此一方,未免为一方所囿。有明是方言,而 我不知其为方言,及入他境,对人言之而人不解,始知其为方言者, 诸如此类,易地皆然。欲作传奇,不可不存桑弧蓬矢之志。 时防漏孔   一部传奇之宾白,自始至终,奚啻千言万语。多言多失,保无前 是後非,有呼不应,自相矛盾之病乎?如《玉簪记》之陈妙常,道姑 也,非尼僧也,其白云「姑娘在禅堂打坐」,其曲云「从今孽债染缁 衣」,「禅堂」、「缁衣」皆尼僧字面,而用入道家,有是理乎?诸 如此类者,不能枚举。总之,文字短少者易为检点,长大者难於照顾 。吾於古今文字中,取其最长最大,而寻不出纤毫渗漏者,惟《水浒 传》一书。设以他人为此,几同笊篱贮水,珠箔遮风,出者多而进者 少,岂止三十六个漏孔而已哉! 《闲情偶寄‧词曲部》之科诨第五 [清]李渔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 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 土,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後乎此 者虽有《钧天》之乐,《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 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 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下接续, 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现。若是,则科诨非科诨 ,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於此,可作小道观 乎? 戒淫亵   戏文中花面插科,动及淫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话,公然道 之戏场者。无论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惟恐恶声之污听,且防男女同 观,共闻亵语,未必不开窥窃之门,郑声宜放,正为此也。不知科诨 之设,止为发笑,人间戏语尽多,何必专谈欲事?即谈欲事,亦有「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笔,画出一幅春意图,始为 善谈欲事者哉?人问:善谈欲事,当用何法,请言一二以概之。予曰 :如说口头俗语,人尽知之者,则说半句,留半句,或说一名,留一 句,令人自思。则欲事不挂齿颊,而与说出相同,此一法也。如讲最 亵之话虑人解耳者,则借他事喻之,言虽在此,意实在彼,人尽了然 ,则欲事未入耳中,实与听见无异,此又一法也。得此二法,则无处 不可类推矣。 忌俗恶   科诨之妙,在於近俗,而所忌者,又在於太俗。不俗则类腐儒之 谈,太俗即非文人之笔。吾於近剧中,取其俗而不俗者,《还魂》而 外,则有《粲花五种》,皆文人最妙之笔也。《粲花五种》之长,不 仅在此,才锋笔藻,可继《还魂》,其稍逊一筹者,则在气与力之间 耳。《还魂》气长,《粲花》稍促;《还魂》力足,《粲花》略亏。 虽然,汤若士之《四梦》,求其气长力足者,惟《还魂》一种,其余 三剧则与《粲花》比肩。使粲花主人及今犹在,奋其全力,另制一种 新词,则词坛赤帜,岂仅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与 二老同时。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倾倒,必不作妒而欲杀之状,向 阎罗天子掉舌,排挤後来人也。 重关系   科诨二字,不止为花面而设,通场脚色皆不可少。生旦有生旦之 科诨,外末有外末之科诨,净丑之科诨则其分内事也。然为净丑之科 诨易,为生旦外末之科诨难。雅中带俗,又於俗中见雅;活处寓板, 即於板处证活。此等虽难,犹是词客优为之事。所难者,要有关系。 关系维何?曰:於嘻笑诙谐之处,包含绝大文章;使忠孝节义之心, 得此愈显。如老莱子之舞斑衣,简雍之说淫具,东方朔之笑彭祖面长 ,此皆古人中之善於插科打诨者也。作传奇者,苟能取法於此,则科 诨非科诨,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 贵自然   科诨虽不可少,然非有意为之。如必欲於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诨 一段,或预设某科诨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则是觅妓追欢,寻人卖笑 ,其为笑也不真,其为乐也亦甚苦矣。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 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语逼人来」,斯为科诨之妙境耳。如前所云 简雍说淫具,东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论之。蜀先主时,天旱禁酒, 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酿酒之具,论者欲置之法。雍与先主游,见男女各 行道上,雍谓先主曰:「彼欲行淫,请缚之。」先主曰:「何以知其 行淫?」雍曰:「各有其具,与欲酿未酿者同,是以知之。」先主大 笑,而释蓄酿具者。汉武帝时,有善相者,谓人中长一寸,寿当百岁 。东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帝责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 彭祖耳。人中一寸则百岁,彭祖岁八百,其人中不几八寸乎?人中八 寸,则面几长一丈矣,是以笑之。」此二事,可谓绝妙之诙谐,戏场 有此,岂非绝妙之科诨?然当时必亲见男女同行,因而说及淫具;必 亲听人中一寸寿当百岁之说,始及彭祖面长,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 主。如其未见未闻,突然引此为喻,则怒之不暇,笑从何来?笑既不 得,悟从何有?此即贵自然、不贵勉强之明证也。吾看演《南西厢》 ,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迂奇诞妄,不知何处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 ,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岂文章一道,俗则争取,雅则共弃乎? 《闲情偶寄‧词曲部》之格局第六 [清]李渔   传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听人自为政者。开 场用末,冲场用生;开场资料语,包括通篇,冲场一出,蕴酿全部, 此一定不可移者。开手宜静不宜喧,终场忌冷不忌热,生旦合为夫妇 ,外与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然遇情事变更,势难仍旧 ,不得不通融兑换而用之,诸如此类,皆其可仍可改,听人为政者也 。近日传奇,一味趋新,无论可变者变,即断断当仍者,亦加改窜, 以示新奇。予谓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精液,不在渣滓 ,犹之诗赋古文以及时艺,其中人才辈出,一人胜似一人,一作奇於 一作,然止别其词华,未闻异其资格。有以古风之局而为近律者乎? 有以时艺之体而作古文者乎?绳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师之奇巧出 焉。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家门   开场数语,谓之「家门」。虽云为字不多,然非结构已完、胸有 成竹者,不能措手。即使规模已定,犹虑做到其间,势有阻挠,不得 顺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张,是以此折最难下笔。如机锋锐利,一往而 前,所谓信手拈业,头头是道,则从此折做起,不则姑缺首篇,以俟 终场补入。犹塑佛者不即开光,画龙者点睛有待,非故迟之,欲俟全 像告成,其身向左则目宜左视,其身向右则目宜右观,俯仰低徊,皆 从身转,非可预为计也。此是词家讨便宜法,开手即以告人,使後来 作者未经捉笔,先省一番无益之劳,知笠翁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 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未说家门,先有一上场小曲,如《西江月》、《蝶恋花》之类, 总无成格,听人拈取。此曲向来不切本题,止是劝人对酒忘忧、逢场 作戏诸套语。予谓词曲中开场一折,即古文之冒头,时文之破题,务 使开门见山,不当借帽覆顶。即将本传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与後 所说家门一词相为表里。前是暗说,後是明说,暗说似破题,明说似 承题,如此立格,始为有根有据之文。场中阅卷,看到第二三行而始 觉其好者,即是可取可弃之文;开卷之初,能将试官眼睛一把拿住, 不放转移,始为必售之技。吾愿才人举笔,尽作是观,不止填词而已 也。   元词开场,止有冒头数语,谓之「正名」,又曰:「楔子」,多 则四句,少则二句,似为简捷。然不登场则已,既用副末上场,脚才 点地,遂尔抽身,亦觉张惶失次。增出家门一段,甚为有理。然家门 之前,另有一词,今之梨园皆略去前词,只就家门说起,止图省力, 埋没作者一段深心。大凡说话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远 ,亦正不宜太近。文章所忌者,开口骂题,便说几句闲文,才归正传 ,亦未尝不可,胡遽惜字如金,而作些卤莽灭裂之状也?作者万勿因 其不读而作省文。至於末後四句,非止全该,又宜别俗。元人楔子, 太近老实,不足法也。 冲场   开场第二折,谓之「冲场」。冲场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必用 一悠长引子。引子唱完,继以诗词及四六排语,谓之「定场白」,言 其未说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剧,耳目摇摇,得此数语,方知下落,始 未定而今定也。此折之一引一词,较之前折家门一曲,犹难措手。务 以寥寥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精神,犹家门之括尽 无遗也。同属包括之词,而分难易於其间者,以家门可以明说,而冲 场引子及定场诗词全用暗射,无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戏文之 节目全於此处埋根,而作此一本戏文之好歹,亦即於此时定价。何也 ?开手笔机飞舞,墨势淋漓,有自由自得之妙,则把握在手,破竹之 势已成,不忧此後不成完璧,如此时此际文情艰涩,勉强支吾,则朝 气昏昏,到晚终无晴色,不如不作之为愈也。然则开手锐利者宁有几 人?不几阻抑後辈,而塞填词之路乎?曰:不然。有养机使动之法在 :如入手艰涩,姑置勿填,以避烦苦之势;自寻乐境,养动生机,俟 襟怀略展之後,仍复拈毫,有兴即填,否则又置,如是者数四,未有 不忽撞天机者。若因好句不来,遂以俚词塞责,则走入荒芜一路,求 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 出脚色   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如生为一家,旦为一家,生之 父母随生而出,旦之父母随旦而出,以其为一部之主,余皆客也。虽 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後。太迟则先有他脚色上场,观 者反认为主,及见後来人,势必反认为客矣。即净丑脚色之关乎全部 者,亦不宜出之太迟。善观场者,止於前数出所见,记其人之姓名; 十出以後,皆是枝外生枝,节中长节,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问姓字 ,并形体面目皆可不必认矣。 小收煞   上半部之末出,暂摄情形,略收锣鼓,名为「小收煞」。宜紧忌 宽,宜热忌冷,宜作郑五歇後,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结果。 如做把戏者,暗藏一物於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 之际,众人射覆之时也。戏法无真收,戏文无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 、猜不着,便是好戏法、好戏文。猜破而後出之,则观者索然,作者 赧然,不如藏拙之为妙矣。 大收煞   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 圆之趣。如一部之内,要紧脚色共有五人,其先东西南北各自分开, 至此必须会合。此理谁不知之?但其会合之故,须要自然而然,水到 渠成,非由车戽。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与勉强生情,拉成一处 ,令观者识其有心如此,与恕其无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绝技,因有 包括之痕也。骨肉团聚,不过欢笑一场,以此收锣罢鼓,有何趣味? 水穷山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後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 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 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予训儿辈尝云:「场中作文, 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 敢弃去,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留连,若难 遽别,此一法也。」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 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 也。 填词余论   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人心死。夫人作文传世, 欲天下後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後代称许而赞叹之也。殆其文成矣,其 书传矣,天下後代既群然知之,复群然称许而赞叹之矣,作者之苦心 ,不几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 。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是西施 之美,不特有目者赞之,盲人亦能赞之矣。自有《西厢》以迄於今, 四百余载,推《西厢》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 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 ,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厢》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 无不死矣。人患不为王实甫耳,焉知数百年後,不复有金圣叹其人哉 !   圣叹之评《西厢》,可谓晰毛辨发,穷幽极微,无复有遗议於其 间矣。然以予论之,圣叹所评,乃文人把玩之《西厢》,非优人搬弄 之《西厢》也。文字之三昧,圣叹已得之;优人搬弄之三昧,圣叹犹 有待焉。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词几部,由浅及深,自生而熟,则又 当自火其书,而别出一番诠解。甚矣,此道之难言也。   圣叹之评《西厢》,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 无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然亦知作者于 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尽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笔亦至焉,是 人之所能为也;若夫笔之所至,心亦至焉,则人不能尽主之矣。且有 心不欲然,而笔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间者,此等文字,尚可谓之 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实实通神,非欺人语。千古奇文,非人为之, 神为之、鬼为之也,人则鬼神所附者耳。 《闲情偶寄‧演习部》之选剧第一 [清]李渔   填词之设,专为登场;登场之道,盖亦难言之矣。词曲佳而搬演 不得其人,歌童好而教率不得其法,皆是暴殄天物,此等罪过,与裂 缯毁璧等也。方今贵戚通侯,恶谈杂技,单重声音,可谓雅人深致, 崇尚得宜者矣。所可惜者:演剧之人美,而所演之剧难称尽美;崇雅 之念真,而所崇之雅未必果真。尤可怪者:最有识见之客,亦作矮人 观场,人言此本最佳,而辄随声附和,见单即点,不问情理之有无, 以致牛鬼蛇神塞满氍毹之上。极长词赋之人,偏与文章为难,明知此 剧最好,但巩偶违时好,呼名即避,不顾才士之屈伸,遂使锦篇绣帙 ,沉埋瓿瓮之间。汤若士之《牡丹亭》、《邯郸梦》得以盛传于世, 吴石渠之《绿牡丹》、《画中人》得以偶登於场者,皆才人侥幸之事 ,非文至必传之常理也。若据时优本念,则愿秦皇复出,尽火文人已 刻之书,止存优伶所撰诸抄本,以备家弦户诵而後已。伤哉,文字声 音之厄,遂至此乎!吾谓《春秋》之法,责备贤者,当今瓦缶雷鸣, 金石绝响,非歌者投胎之误,优师指路之迷,皆顾曲周郎之过也。使 要津之上,得一二主持风雅之人,凡见此等无情之剧,或弃而不点, 或演不终篇而斥之使罢,上有憎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观者求精,则 演者不敢浪习,黄绢色丝之曲,外孙齑臼之词,不求而自至矣。吾论 演习之工而首重选剧者,诚恐剧本不佳,则主人之心血,歌者之精神 ,皆施於无用之地。使观者口虽赞叹,心实咨嗟,何如择术务精,使 人心口皆羡之为得也。 别古今   选剧授歌童,当自古本始。古本既熟,然後间以新词,切勿先今 而後古。何也?优师教曲,每加工於旧,而草草於新。以旧本人人皆 习,稍有谬误,即形出短长;新本偶尔一见,即有破绽,观者听者未 必尽晓,其拙尽有可藏。且古本相传至今,历过几许名师,传有衣钵 ,未当而必归於当,已精而益求其精,犹时文中「大学之道」、「学 而时习之」诸篇,名作如林,非敢草草动笔者也。新剧则如巧搭新题 ,偶有微长,则动主司之目矣。故开手学戏,必宗古本。而古本又必 从《琵琶》、《荆钗》、《幽闺》、《寻亲》等曲唱起,盖腔板之正 ,未有正於此者。此曲善唱,则以後所唱之曲,腔板皆不谬矣。旧曲 既熟,必须间以新词。切勿听拘士腐儒之曲,谓新剧不如旧剧,一概 弃而不习。盖演古戏,如唱清曲,只可悦知音数人之耳,不能娱满座 宾朋之目。听古乐而思卧,听新乐而忘倦。古乐不必《箫》、《韶》 、《琵琶》、《幽闺》等曲,即今之古乐也。但选旧剧易,选新剧难 。教歌习舞之家,主人必多冗事,且恐未必知音,势必委诸门客,询 之优师。门客岂尽周郎,大半以优师之耳目为耳目。而优师之中,淹 通文墨者少,每见才人所作,辄思避之,以凿枘不相入也。故延优师 者,必择文理稍通之人,使阅新词,方能定其美恶。又必藉文人墨客 参酌其间,两议佥同,方可授之使习。此为主人多冗,不谙音乐者而 言。若系风雅主盟,词坛领袖,则独断有余,何必知而故询。噫,欲 使梨园风气丕变维新,必得一二缙绅长者主持公道,俾词之佳者必传 ,剧之陋者必黜,则千古才人心死,现在名流,有不以沉香刻木而祀 之者乎? 剂冷热   今人之所尚,时优之所习,皆在热闹二字;冷静之词,文雅之曲 ,皆其深恶而痛绝者也。然戏文太冷,词曲太雅,原足令人生倦,此 作者自取厌弃,非人有心置之也。然尽有外貌似冷而中藏极热,文章 极雅而情事近俗者,何难稍加润色,播入管弦?乃不问短长,一概以 冷落弃之,则难服才人之心矣。予谓传奇无冷热,只怕不合人情。如 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能使人哭,能使人笑,能使人怒发冲 冠,能使人惊魂欲绝,即使鼓板不动,场上寂然,而观者叫绝之声, 反能震天动地。是以人口代鼓乐,赞叹为战争,较之满场杀伐,钲鼓 雷鸣而人心不动,反欲掩耳避喧者为何如?岂非冷中之热,胜於热中 之冷;俗中之雅,逊於雅中之俗乎哉? 《闲情偶寄‧演习部》之变调第二 [清]李渔   变调者,变古调为新调也。此事甚难,非其人不行,存此说以俟 作者。才人所撰诗赋古文,与佳人所制锦绣花样,无不随时更变。变 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至於传奇一道,尤是新人耳目 事,与玩花赏月同一致也。使今日看此花,明日复看此花,昨夜对此 月,今夜复对此月,则不特我厌其旧,而花与月亦自愧其不新矣。故 桃陈则李代,月满即哉生。花月无知,亦能自变其调,矧词曲出生人 之口,独不能稍变其音,而百岁登场,乃为三万六千日雷同合掌之事 乎?吾每观旧剧,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则喜其音节不乖,耳中免 生芒刺;惧则惧其情事太熟,眼角如悬赘疣。学书学画者,贵在仿佛 大都,而细微曲折之间,正不妨增减出入,若止为依样葫芦,则是以 纸印纸,虽云一线不差,少天然生动之趣矣。因创二法,以告世之执 郢斤者。 缩长为短   观场之事,宜晦不宜明。其说有二:优孟衣冠,原非实事,妙在 隐隐跃跃之间。若於日间搬弄,则太觉分明,演者难施幻巧,十分音 容,止作得五分观听,以耳目声音散而不聚故也。且人无论富贵贫贱 ,日间尽有当行之事,阅之未免妨工。抵暮登场,则主客心安,无妨 时失事之虑,古人秉烛夜游,正为此也。然戏之好者必长,又不宜草 草完事,势必阐扬志趣,摹拟神情,非达旦不能告阕。然求其可以达 旦之人,十中不得一二,非迫於来朝之有事,即限於此际之欲眠,往 往半部即行,使佳话截然而止。予尝谓好戏若逢贵客,必受腰斩之刑 。虽属谑言,然实事也。与其长而不终,无宁短而有尾,故作传奇付 优人,必先示以可长可短之法:取其情节可省之数折,另作暗号记之 ,遇清闲无事之人,则增入全演,否则拔而去之。此法是人皆知,在 梨园亦乐於此。但不知减省之中,又有增益之法,使所省数折,虽去 若存,而无断文截角之患者,则在秉笔之人略加之意而已。法於所删 之下折,另增数语,点出中间一段情节,如云昨日某人来说某话,我 如何答应之类是也;或於所删之前一折,预为吸起,如云我明日当差 某人去干某事之类是也。如此,则数语可当一折,观者虽未及看,实 与看过无异,此一法也。予又谓多冗之客,并此最约者亦难终场,是 删与不删等耳。尝见贵介命题,止索杂单,不用全本,皆为可行即行 ,不受戏文牵制计也。予谓全本太长,零出太短,酌乎二者之间,当 仿《元人百种》之意,而稍稍扩充之,另编十折一本,或十二折一本 之新剧,以备应付忙人之用。或即将古书旧戏,用长房妙手,缩而成 之。但能沙汰得宜,一可当百,则寸金丈铁,贵贱攸分,识者重其简 贵,未必不弃长取短,另一种风气,亦未可知也。此等传奇,可以一 席两本,如佳客并坐,势不低昂,皆当在命题之列者,则一後一先, 皆可为政,是一举两得之法也。有暇即当属草,请以下里巴人,为白 雪阳春之倡。 变旧成新   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 妙在身生後世,眼对前朝。然而古董之可爱者,以其体质愈陈愈古, 色相愈变愈奇。如铜器玉器之在当年,不过一刮磨光莹之物耳,迨其 历年既久,刮磨者浑身无迹,光莹者斑驳成文,是以人人相宝,非宝 其本质如常,宝其能新而善变也。使其不异当年,犹然是一刮磨光莹 之物,则与今时旋造者无别,何事计佰其价而购之哉?旧剧之可珍, 亦或是也。今之梨园,购得一新本,则因其新而愈新之,饰怪妆奇, 不遗余力;演到旧剧,则千人一辙,万人一辙,不求稍异。观者如听 蒙童背书,但赏其熟,求一换耳换目之字而不得,则是古董便为古董 ,却未尝易色生斑,依然是一刮磨光莹之物,我何不取旋造者观之, 犹觉耳目一新,何必定为村学究,听蒙童背书之为乐哉?然则生斑易 色,其理甚难,当用何法以处此?曰:有道焉。仍其体质,变其丰姿 ,如同一美人,而稍更衣饰,便足令人改观,不俟变形易貌,而始知 别一神情也。体质维何?曲文与大段关目是已。丰姿维何?科诨与细 微说白是已。曲文与大段关目不可改者,古人既费一片心血,自合常 留天地之间,我与何仇,而必欲使之埋没?且时人是古非今,改之徒 来讪笑,仍其大体,既慰作者之心,且杜时人之口。科诨与细微说白 不可不变者,凡人作事,贵于见景生情,世道迁移,人心非旧,当日 有当日之情态,今日有今日之情态,传奇妙在入情,即使作者至今未 死,就当与世迁移,自啭其舌,必不为胶柱鼓瑟之谈,以指听者之耳 。况古人脱稿之初,便觉其新,一新传播,演过数番,即觉听熟之言 难於复听,即在当年,亦未必不自厌其繁,而思陈言之务去也。我能 易以新词,透入世情三昧,虽观旧剧,如阅新篇,岂非作者功臣?使 得为鸡皮三少之女,前鱼不泣之男,地下有灵,方颂德歌功之不暇, 而忍以矫制责之哉?但须点铁成金,勿令画虎类狗。又须择其可增者 增,当改者改,万勿故作知音,强为解事,令观者当场喷饭,而群罪 作俑之人,则湖上笠翁不任咎也。此言润泽枯槁,变易陈腐之事。予 尝痛改《南西厢》,如《游殿》、《问斋》、《逾墙》、《惊梦》等 科诨,及《玉簪·偷词》、《幽闺·旅婚》诸宾白,付伶工搬演,以 试旧新,业经词人谬赏,不以点窜为非矣。尚有拾遗补缺之法,未语 同人,兹请并终其说。旧本传奇,每多缺略不全之事,刺谬难解之情 。非前人故为破绽,留话柄以贻後人,若唐诗所谓「欲得周郎顾,时 时误拂弦」,乃一时照管不到,致生漏孔,所谓「至人千虑,必有一 失」。此等空隙,全靠後人泥补,不得听其缺陷,而使千古无全文也 。女娲氏炼石补天,天尚可补,况其他乎?但恐不得五色石耳。姑举 二事以概之。赵五娘于归两月,即别蔡邕,是一桃夭新妇。算至公姑 已死,别墓寻夫之日,不及数年,是犹然一冶容诲淫之少妇也。身背 琵琶,独行千里,即能自保无他,能免当时物议乎?张大公重诺轻财 ,资其困乏,仁人也,义士也。试问依食名节,二者孰重?衣食不断 则周之,名节所关则听之,义士仁人,曾若是乎?此等缺陷,就词人 论之,几与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无异矣,可少补天塞地之人乎?若欲 於本传之外,劈空添出一人,送赵五娘入京,与之随身作伴,妥则妥 矣,犹觉伤筋动骨,太涉更张。不想本传内现有一人,尽可用之而不 用,竟似张大公止图卸肩,不顾赵五娘之去後者。其人为谁?着送钱 米助丧之小二是也。《剪发》白云:「你先回去我少顷就着小二来。 」则是大公非无仆从之人,何以吝而不使?予为略增数语,补此缺略 ,附刻於後,以政同心。此一事也。《明珠记》之《煎茶》,所用为 传消递息之人者,塞鸿是也。塞鸿一男子,何以得事嫔妃?使宫禁之 内,可用男子煎茶,又得密谈私语,则此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乎?此 等破绽,妇人小儿皆能指出,而作者绝不经心,观者亦听其疏漏;然 明眼人遇之,未尝不哑然一笑,而作无是公看者也。若欲于本家之外 ,凿空构一妇人,与无双小姐从不谋面,而送进驿内煎茶,使之先通 姓名,後说情事,便则便矣,犹觉生枝长节,难免赘瘤。不知眼前现 有一妇,理合使之而不使,非特王仙客至愚,亦觉彼女太忍。彼妇为 谁?无双自幼跟随之婢,仙客现在作妾之人,名为采苹是也。无论仙 客觅人将意,计当出此,即就采苹论之,岂有主人一别数年,无由把 臂,今在咫尺,不图一见,普天之下有若是之忍人乎?予亦为正此迷 谬,止换宾白,不易填词,与《琵琶》改本并刊於後,以政同心。又 一事也。其余改本尚多,以篇帙浩繁,不能尽附。总之,凡予所改者 ,皆出万不得已,眼看不过,耳听不过,故为铲削不平,以归至当, 非勉强出头,与前人为难者比也。凡属高明,自能谅其心曲。   插科打诨之语,若欲变旧为新,其难易较此奚止百倍。无论剧剧 可增,出出可改,即欲隔日一新,逾月一换,亦诚易事。可惜当世贵 人,家蓄名优数辈,不得一诙谐弄笔之人,为种词林萱草,使之刻刻 忘忧。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 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关目,日日新,毡上诙谐,时时变相。此种技 艺,非特自能夸之,天下人亦共信之。然谋生不给,遑问其他?只好 作贫女缝衣,为他人助娇,看他人出阁而已矣。 《闲情偶寄‧演习部》之授曲第三 [清]李渔   声音之道,幽渺难知。予作一生柳七,交无数周郎,虽未能如曲 子相公身都通显,然论其生平制作,塞满人间,亦类此君之不可收拾 。然究竟於声音之道未尝尽解,所能解者,不过词学之章句,音理之 皮毛,比之观场矮人,略高寸许,人赞美而我先之,我增丑而人和之 ,举世不察,遂群然许为知音。噫,音岂易知者哉?人问:既不知音 ,何以制曲?予曰:酿酒之家,不必尽知酒味,然秫多水少则醇浓, 曲好?精则香冽,此理则易谙也;此理既谙,则杜康不难为矣。造弓 造矢之人,未必尽娴决拾,然曲而劲者利於矢,直而锐者宜於鹄,此 道则易明也;既明此道,即世为弓人矢人可矢。虽然,山民善跋,水 民善涉,术疏则巧者亦拙,业久则粗者亦精;填过数十种新词,悉付 优人,听其歌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为朱墨所从出者乎?粗者 自然拂耳,精者自能娱神,是其中菽麦亦稍辩矣。语云:「耕当问奴 ,织当访婢。」予虽不敏,亦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也。请述所知 ,以备裁择。 解明曲意   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意之所 在,则唱出口时,俨然此种神情,问者是问,答者是答,悲者黯然魂 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欢者怡然自得而不见稍有瘁容,且其声音齿颊之 间,各种俱有分别,此所谓曲情是也。吾观今世学曲者,始则诵读, 继则歌咏,歌咏既成而事毕矣。至於讲解二字,非特废而不行,亦且 从无此例。有终日唱此曲,终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此 曲所言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入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无曲 ,此所谓无情之曲,与蒙童背书,同一勉强而非自然者也。虽腔板极 正,喉舌齿牙极清,终是第二、第三等词曲,非登峰造极之技也。欲 唱好曲者,必先求明师讲明曲义。师或不解,不妨转询文人,得其义 而後唱。唱时以精神贯串其中,务求酷肖。若是,则同一唱也,同一 曲也,其转腔换字之间,别有一种声口,举目回头之际,另是一副神 情,较之时优,自然迥别,变死音为活音,化歌者为文人,只在能解 二字,解之时义大矣哉! 调熟字音   调平仄,别阴阳,学歌之首务也。然世上歌童解此二事者,百不 得一。不过口传心授,依样葫芦,求其师不甚谬,则习而不察,亦可 以混过一生。独有必不可少之一事,较阴阳平仄为稍难,又不得因其 难而忽视者,则为「出口」、「收音」二诀窍。世间有一字,即有一 字之头,所谓出口者是也;有一字,即有一字之尾,所谓收音是也, 尾後又有余音,收煞此字,方能了局,。譬如吹箫、姓箫诸「箫」字 ,本音为箫,其出口之字头与收音之字尾,并不是「箫」。若出口作 「箫」,收音作「箫」,其中间一段正音并不是「箫」,而反为别一 字之音矣。且出口作「箫」,其音一泄而尽,曲之缓者,如何接得下 板?故必有一字为之头,以备出口之用,有一字为之尾,以备收音之 用,又有一字为余音,以备煞板之用。字头为何?「西」字是也。字 尾为何?「夭」字是也。尾後余音为何?「乌」字是也。字字皆然, 不能枚纪。《弦索辨讹》等书载此颇详,阅之自得。要知此等字头、 字尾及余音,乃天造地设,自然而然,非後人扭捏而成者也,但观切 字之法,即知之矣。《篇海》、《字汇》等书,逐字载有注脚,以两 字切成一字。其两字者,上一字即为字头,出口者也;下一字即字尾 ,收音者也;但不及余音,此理不明,如何唱曲?出口一错,即差谬 到底,唱此字而讹为彼字,可使知音者听乎?故教曲者必先审音。即 使不能尽解,亦须讲明此义,使知字有头尾以及余音,则不敢轻易开 口,每字必询,久之自能惯熟。「曲有误,周郎顾。」苟明此道,即 遇最刻之周郎,亦不能拂情而左顾矣。   字头、字尾乃余音,皆为慢曲而设,一字一板或一字数板者,皆 不可无。其快板曲,止有正音,不及头尾。   缓音长曲之字,若无头尾,非止不合韵,唱者亦大费精神,但看 青衿赞礼之法,即知之矣。「拜」、「兴」二字皆属长音。「拜」字 出口以至收音,必俟其人揖毕而跪,跪毕而拜,为时甚久。若止唱一 「拜」字到底,则其音一泄而尽,不当歇而不得不歇,失傧相之体矣 。得其窃者,以「不」、「爱」二字代之。「不」乃「拜」之头,「 爱」乃「拜」之尾,中间恰好是一「拜」字。以一字而延数晷,则气 力不足;分为三字,即有余矣。「兴」字亦然,以「希」、「因」二 字代之。赞礼且然,况于唱曲?婉譬曲喻,以至於此,总出一片苦心 。审乐诸公,定须怜我。字头,字尾及余音,皆须隐而不现,使听者 闻之,但有其音,并无其字,始称善用头尾者;一有字迹,则沾泥带 水,有不如无矣。 字忌模糊   学唱之人,勿论巧拙,只看有口无口(戏班行话,唱得清楚有力 有口,反之为无口)。听曲之人,慢讲粗精,先问有字无字(有口即 有字,无口即无字)。字从口出,有字即有口。如出口不分明,有字 若无字,是说话有口,唱曲无口,与哑人何异哉?哑人亦能唱曲,听 其呼号之声,即可见矣。常有唱完一曲,听者止闻其声,辩不出一字 者,令人闷煞。此非唱曲之料,选材者任其咎,非本优之罪也。舌本 生成,似难强造,然于开口学曲之初,先能净其齿颊,使出口之际, 字字分明,然後使工腔板,此回天大力,无异点铁成金。然百中遇一 ,不能多也。 曲严分合   同场之曲(场上角色同唱一支曲子),定宜同场;独唱之曲,还 须独唱,词意分明,不可犯也。常有数人登场,每人一只之曲,而众 口同声以出之者。在授曲之人,原有深浅二意。浅者,虑其冷静,故 以发越(声音加大,热闹一些)见长。深者,示不参差,欲以翕如( 整齐)见好。尝见《琵琶记·赏月》一折,自「长空万里」以至「几 处寒衣织未成」,俱作合唱之曲。谛听其声,如出一口,无高低断续 之痕者。虽曰良工心苦,然作者深心于兹埋没。此折之妙,全在共对 月光,各谈心事。曲既分唱,身段即可分做,是清淡之内,原有波澜 ,若混作同场,则无所见其情,亦无可施之态矣。惟「峭寒生」二曲 ,可以同唱,首四曲定该分唱,况有「合前」数句,振起精神,原不 虑太冷,虽属一人而可以同唱者,惟行路、出师(指剧中大队人马行 路或大将军率军出师的场面)等剧(嬉戏,这里指表演),不问词理 异同,皆可使众声合一。场面似闹,曲声亦宜闹,静之则相反矣。 锣鼓忌杂   戏场锣鼓,筋节所关,当敲不敲,不当敲而敲,与宜重而轻,宜 轻反重者,均足令戏文减价。此中亦具至理,水老于优孟者不知。最 忌在要紧关头,忽然打断。如说白未了之际,曲调初起之时,横敲乱 打,盖却声音,使听白者少听数句,以致前後情事不连,审音者未闻 起调,不知以後所唱何曲。打断曲文,罪犹可恕,抹杀宾白,情理难 容。予观场每见此等,故为揭出。又有一出戏文将了,止余数句宾白 未完,而此未完之数句,又系关键所在,乃戏房锣鼓早已催促收场, 使说与不说同者,殊可痛恨。故疾徐轻重之间,不可不急讲也。场上 之人将要说白,见锣鼓未歇,宜少停以待之,不则过难专委,曲白锣 鼓,均分其咎矣。 吹合宜低   丝、竹、肉三音,向皆孤行独立,未有合用之者,合之自近年始 。三籁齐鸣,天人合一,亦金声玉振之遗意也,未尝不佳;但须以肉 为主,而丝竹副之,使不出自然者,亦渐近自然,始有主行客随之妙 。迩来戏房吹合之声,皆高於场上之曲,反以丝竹为主,而曲声和之 ,是座客非为听歌而来,乃听鼓乐而至矣。从来名优教曲,总使声与 乐齐,箫笛高一字,曲亦高一字,萧笛低一字,曲亦低一字。然相同 之中,即有高低轻重之别,以其教曲之初,即以箫笛代口,引之使唱 ,原系声随箫笛,非以箫笛随声,习久成性,一到场上,不知不觉而 以曲随箫笛矣。正之当用何法?曰:家常理曲,不用吹合,止於场上 用之,则有吹合亦唱,无吹合亦唱,不靠吹合为主。譬之小儿学行, 终日倚墙靠壁,舍此不能举步,一旦去其墙壁,偏使独行,行过一次 两次,则虽见墙壁而不靠矣。以予见论之,和箫和笛之时,当比曲低 一字,曲声高於吹合,则丝竹之声亦变为肉,寻其附和之痕而不矣。 正音之法,有过此者乎?然此法不亦概行,当视唱曲之人之本领,如 一班之中,有一二喉音最亮者,以此法行之,其余中人以下之材,俱 照常格,倘 不分高下,一例举行,则良法不终,而怪予立言之误矣 。   吹合之声,声上可少,教曲学唱之时,必不可少,以其能代师口 ,而司熔铸变化之权也。何则?不用箫笛,止凭口授,则师唱一遍, 徒亦唱一遍,师住口而徒亦住口,聪慧者数遍即熟,资质稍钝者,非 数十百遍不能,以师徒之间无一转相授受之人也。自有此物,只须师 教数遍,齿牙稍利,即用箫笛引之。随箫随笛之际,若曰无师,则轻 重疾徐之间,原有法脉准绳,引人归於胜地;若曰有师,则师口并无 一字,已将此曲交付其徒。先则人随箫笛,後则箫笛随人,是金蝉脱 壳之法也。「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於我。」 箫笛二物,即曲中之尹公他也。但庾公之斯于子濯孺子,昔未见面, 而今同在一堂耳。若是,则吹合之力讵可少哉?予恐此书一出,好事 者过听予言,谬视箫笛为可弃,故复补论及此。 《闲情偶寄‧演习部》之教白第四 [清]李渔   教习歌舞之家,演习声容之辈,咸谓唱曲难,说白易。宾白熟念 即是,曲文念熟而後唱,唱必数十遍而始熟,是唱曲与说白之工,难 易判如天壤。时论皆然,予独怪其非是。唱曲难而易,说白易而难, 知其难者始易,视为易者必难。盖词曲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皆 有一定不移之格,谱载分明,师传严切,习之既惯,自然不出范围。 至宾白中之高低抑扬,缓急顿挫,则无腔板可按、谱籍可查,止靠曲 师口授;而曲师入门之初,亦系暗中摸索,彼既无传于人,何从转授 於我?讹以传讹,此说白之理,日晦一日而人不知。人既不知,无怪 乎念熟即以为是,而且以为易也。吾观梨园之中,善唱曲者,十中必 有二、三;工说白者,百中仅可一二。此一二人之工说白,若非本人 自通文理,则其所传之师,乃一读书明理之人也。故曲师不可不择。 教者通文识字,则学者之受益,东君之省力,非止一端。苟得其人, 必破优伶之格以待之,不则鹤困鸡群,与侪众无异,孰肯抑而就之乎 ?然于此中索全人,颇不易得。不知仍苦立言者,再费几千心血,创 为成格以示人。自制曲选词,以至登场演习,无一不作功臣,庶于为 人为彻之义,无少缺陷。虽然,成格即设,亦止可为通文达理者道, 不识字者闻之,未有不喷饭胡卢,而怪迂人之多事者也。 高低抑扬   宾白虽系常谈,其中悉具至理,请以寻常讲话喻之。明理人讲话 ,一句可当十句,不明理人讲话,十句抵不过一句,以其不中肯綮也 。宾白虽系编就之言,说之不得法,其不中肯綮等也。犹之倩人传语 ,教之使说,亦与念白相同,善传者以之成事,不善传者以之偾事, 即此理也。此理甚难亦甚易,得其孔窍则易,不得孔窃则难。此等孔 窍,天下人不知,予独知入。天下人都能知之,不能言之,而予复能 言之,以揭出以示歌者。白有高低抑扬,何者当高而扬?何者当低而 抑?曰:若唱曲然。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每遇正字,必声高 而气长,若遇衬字,则声低气短而疾忙带过,此分别主客之法也。说 白之中,亦有正字,亦有衬字,其理同,则其法亦同。一段有一段之 主客,一句有一句之主客,主高而扬,客低而抑,此至当不易之理, 即最简极便之法也。凡人说话,其理亦然。譬如呼人取茶取酒。其声 云:「取茶来!」「取酒来」此二句既为茶酒而发,则「茶」「酒」 二字为正字,其声必高而长,「取」字「来」字为衬字,其音必低而 短。再取旧曲中宾白一段论之。《琵琶.分别》白云:「云情雨意, 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 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首四句之中,前二句是客,宜略轻而稍 快,後二句是主,宜略重而稍迟。「功名」、「甘旨」二句亦然,此 句中之主客也。「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较之「两月夫妻」 、「八旬父母」虽非衬字,却与衬字相同,其为轻快,又当稍别。至 於「夫妻」「父母」之上二「之」字,又为衬中之衬,其为轻快,更 宜倍之。是白皆然,此字中之主客也。常见不解事梨园,每於四六旬 中之「之」字,与上下文正文同其轻重疾徐,是谓菽麦不辨,尚可谓 之能说白乎?此等皆言宾白,盖场上所说之话也。至於上场诗,定场 白,以及长篇大幅?事之文,定宜高低相错,缓急得宜,切勿作一片 高声,或一派细语,俗言「水平调」是也。上场诗四句之中,三句皆 高而缓,一句宜低而快。低而快者,大率宜在第三句,至第四句之高 而缓,较首二句更宜倍之。如《浣纱记》定场诗云:「少小豪雄侠气 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 」二句宜高而缓,不待言矣。「何年」一句必须轻轻带过,若与前二 句相同,则煞尾一句不求低而自低矣。末句一低,则懈而无势,况其 下接着通名道姓之语。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二字 例应稍低,若末句低而接者又低,则神气索然不振矣,故第三句之稍 低而快,势有不得不然者。此理此法,谁能穷究至此?然不如此,则 是寻常应付之戏,非孤标特出之戏也。高低抑扬之法,尽乎矣。   优师既明此理,则授徒之际,又有一简便可行之法,索性取而予 之:但于点脚本时,将宜高宜长之字用朱笔圈之,凡类衬字者不圈。 至於衬中之衬,与当急急赶下,断断不宜沾滞者,亦用朱笔抹以细纹 ,如流水状,使一一皆能识认。则于念剧之初,便有高低抑扬,不俟 登场摹拟。如此教曲,有不妙绝天下,而使百千万亿之人赞美者,吾 不信也。 缓急顿挫   缓急顿挫之法,较之高低抑扬,其理愈精,非数言可了。然了之 必须数言,辩者愈繁,则听者愈惑,终身不能解矣。优师点脚本授歌 童,不过一句一点,求其点不剌谬,一句还一句,不致断者联而联者 断,亦云幸矣,尚能询及其他?即以脚本授文人,倩其画文断句,亦 不过每句一点,无他法也。而不知场上说白,尽有当断处不断,反至 不当断处而忽断;当联处不联,忽至不当联处而反联者。此之谓缓急 顿挫。此中微渺,但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能口授,不能以笔舌喻者 。不能言而强之使言,只有一法:大约两句三句而止言一事者,当一 气赶下,中间断句处勿太迟缓;或一句止言一事,而下句又言别事, 或同一事而另分一意者,则当稍断,不可竟连下句。是亦简便可行之 法也。此言其粗,非论其精;此言其略,未及其详。精详之理,则终 不可言也。   当断当联之处,亦照前法,分别於脚本之中,当断处用朱笔一画 ,使至此稍顿,余俱连续,则无缓急相左之患矣。   妇人之态,不可明言,宾白中之缓急顿挫,亦不可明言,是二事 一致。轻盈嫋娜,妇人身上之态也;缓急顿挫,优人口中之态也。予 欲使优人之口,变为美人之身,故为讲究至此。欲为戏场尤物者,请 从事予言,不则仍其故步。 《闲情偶寄‧演习部》之脱套第五 [清]李渔   戏场恶套,情事多端,不能枚纪。以极鄙极俗之关目,一人作之 ,千万人效之,千万人效之,以致一定不移,守为成格,殊可怪也。 西子捧心,尚不可效,况效东施之颦乎?且战场关目,全在出奇变相 ,令人不能悬拟。若人人如是,事事皆然,则彼未演出而我知之,忧 者不觉其可忧,苦者不觉其为苦,即能令人发笑,亦笑其雷同他剧, 不出范围,非有新奇莫测之可喜也。扫除恶习,拔去眼钉,亦高人造 福之一事耳。 衣冠恶习   记予幼时观场,凡遇秀才赶考及谒见当涂贵人,所衣之服,皆青 素圆领,未有着蓝衫者,三十年来始见此服。近则蓝衫与青衫并用, 即以入之别君子小人。凡以正生,小生及外末脚色而为君子者,照旧 衣青圆领,惟以净丑脚色而为小人者,则着蓝衫。此例始于何人,殊 不可解。夫青衿,朝廷之名器也。以贤愚而论,则为圣人之徒者始得 衣之;以贵贱而论,则备缙绅之选者始得衣之。名宦大贤尽於此出, 何所见而为小人之服,必使净丑衣之?此戏场恶习所当首革者也。或 仍照旧例,止用青衫而不设蓝衫。若照所例,则君子小人互用,万勿 独归花面,而令士子蒙羞也。   近来歌舞之衣,可谓穷奢极侈。富贵娱情之物,不得不然,似难 责以俭朴。但有不可解者:妇人之服,贵在轻柔,而近日舞衣,其坚 硬有如盔甲。云肩大而且厚,面夹两层之外,又以销金锦缎围之。其 下体前後二幅,名曰「遮羞」者,必以硬布裱骨而为之,此战场所用 之物,名为「纸甲」者是也,歌台舞榭之上,胡为乎来哉?易以轻软 之衣,使得随身环绕,似不容已。至於衣上所绣之物,止宜两种,勿 及其他。上体凤鸟,下体云霞,此为定制。盖「霓裳羽衣」四字,业 有成宪,非若点缀他衣,可以浑施色相者也,予非能创新,但能复古 。   方巾与有带飘巾,同为儒者之服。飘中儒雅风流,方巾老成持重 ,以之分别老少,可称得宜。近日梨园,每遇穷愁患难之士,即戴方 巾,不知何所取义?至纱帽巾之有飘带者,制原不佳,戴于粗豪公子 之首,果觉相称。至於软翅纱帽,极美观瞻,曩时《张生逾墙》等剧 往往用之,近皆除去,亦不得其解。 声音恶习   花面口中,声音宜杂。如作各处乡语,及一切可憎可厌之声,无 非为发笑计耳,然亦必须有故而然。如所演之剧,人系吴人,则作吴 音,人系越人,则作越音,此从人起见者也。如演剧之地在吴则作吴 音,在越则作越音,此从地起见者也。可怪近日之梨园无论在南在北 ,在西在东,亦无论剧中之人生於何也,长於何方,凡系花面脚色, 即作吴音,岂吴人尽属花面乎?此与净丑着蓝衫,同一覆盆之事也。 使范文正,韩襄毅诸公有灵,闻此声,观此剧,未有不抱恨九原,而 思痛革其弊者也。今三吴缙绅之居要路者,欲易此俗,不过启吻之劳 ;从未有计及此者,度量优容,真不可及。且梨园尽属吴人,凡事皆 能自顾,独此一着,不惟不自争气,偏欲故形其丑,岂非天下古今一 绝大怪事乎?且三吴之音,此能通于三吴,出境言之,人多不解,求 其发笑,而反使听者茫然,亦失计甚矣。吾请为词场易之;花面声音 ,亦如生旦外末,悉作官音,止以话头惹笑,不必故作方言。即作方 言,亦随地转。如在杭州,即学杭人之话,在徽州,即学徽人之话, 使妇人小儿皆能识辨。识者多,则笑者众矣。 语言恶习   白中有「呀」字,惊骇之声也。如意中并无此事,而猝然遇之, 一向未见其人,而偶尔逢之,则用此字开口,以示异也。近日梨园不 明此义,凡见一人,凡遇一事,不论意中意外,久适乍逢,即用此字 开口,甚有差人请客而客至,亦以「呀」字为接见之声者,此等迷谬 ,尚可言乎?故为揭出,使知斟酌用之。   戏场惯用者,又有「且住」二字。此二字有两种用法。一则相反 之事,用作过文,如正说此事,忽然想及彼事,彼事与此事势行,才 想及而未曾出口,先以此二字截断前言,「且住」者,住此说以听彼 说也。一则心上犹豫,假此以待沉吟,如此说自以为善,恐未尽善, 务期必妥,当於是处寻非,故以此代心口相商,「且住」者,稍迟以 待,不可竟行之意也。而今之梨园,不问是非好歹,开口说话,即用 此二字作助语词,常有一段宾白之中,连说数十个「且住」者,此皆 不详字义之故。一经点破,犯此病者鲜矣。   上场引子下场诗,此一出戏文之首尾。尾後不可增尾,犹头上不 可加头也。可怪近时新例,下场诗念毕,仍不落台,定增几句淡话, 以极紧凑之文,翻成极宽缓之局。此义何居,令人不解。曲有尾声及 下场诗者,以曲音散漫,不得几句紧腔,如何截得板住?白文冗杂, 不得几句约语,如何结得话成?若使结过之後,又复说起,何如不收 竟下之为逾乎?且着尾一理,诗後既可添话,则何不於引子之先,亦 加几句说白,说完而後唱乎?此积习之最无理最可厌者。急宜改革, 然又不可尽革。如两人三人在场,二人先下,一人说话未了,必宜稍 停以尽其说,此谓「吊场」,原系古格。然须万不得已,少此数句, 必添以後一出戏文,或少此数句,即埋没从前说话之意者,方可如此 。(亦有下场不及更衣者,故借此为缓兵计。)是龙足,非蛇足也。 然只可偶一为之,若出出皆然,则是是貂皆可续矣,何世间狗尾之多 乎? 科诨恶习   插科打诨处,陋习更多,革之将不胜革,且风过即忘,不能悉记 ,略举数则而已。如两人相殴,一胜一败,有人来劝,必使被殴者走 脱,而误打劝解之人,《连环.掷戟》之董卓是也。主人偷香窃玉, 馆童吃醋拈酸,谓寻新不如守旧,说毕必以臀相向,如《玉簪》之进 安、《西厢》之琴童是也。戏中串戏,殊觉可厌,而优人惯增此种, 其腔必效弋阳,《幽闺.旷野奇逢》之酒保是也。 --
QR Code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 From: 61.229.230.27







like.gif 您可能会有兴趣的文章
icon.png[问题/行为] 猫晚上进房间会不会有憋尿问题
icon.pngRe: [闲聊] 选了错误的女孩成为魔法少女 XDDDDDDDDDD
icon.png[正妹] 瑞典 一张
icon.png[心得] EMS高领长版毛衣.墨小楼MC1002
icon.png[分享] 丹龙隔热纸GE55+33+22
icon.png[问题] 清洗洗衣机
icon.png[寻物] 窗台下的空间
icon.png[闲聊] 双极の女神1 木魔爵
icon.png[售车] 新竹 1997 march 1297cc 白色 四门
icon.png[讨论] 能从照片感受到摄影者心情吗
icon.png[狂贺] 贺贺贺贺 贺!岛村卯月!总选举NO.1
icon.png[难过] 羡慕白皮肤的女生
icon.png阅读文章
icon.png[黑特]
icon.png[问题] SBK S1安装於安全帽位置
icon.png[分享] 旧woo100绝版开箱!!
icon.pngRe: [无言] 关於小包卫生纸
icon.png[开箱] E5-2683V3 RX480Strix 快睿C1 简单测试
icon.png[心得] 苍の海贼龙 地狱 执行者16PT
icon.png[售车] 1999年Virage iO 1.8EXi
icon.png[心得] 挑战33 LV10 狮子座pt solo
icon.png[闲聊] 手把手教你不被桶之新手主购教学
icon.png[分享] Civic Type R 量产版官方照无预警流出
icon.png[售车] Golf 4 2.0 银色 自排
icon.png[出售] Graco提篮汽座(有底座)2000元诚可议
icon.png[问题] 请问补牙材质掉了还能再补吗?(台中半年内
icon.png[问题] 44th 单曲 生写竟然都给重复的啊啊!
icon.png[心得] 华南红卡/icash 核卡
icon.png[问题] 拔牙矫正这样正常吗
icon.png[赠送] 老莫高业 初业 102年版
icon.png[情报] 三大行动支付 本季掀战火
icon.png[宝宝] 博客来Amos水蜡笔5/1特价五折
icon.pngRe: [心得] 新鲜人一些面试分享
icon.png[心得] 苍の海贼龙 地狱 麒麟25PT
icon.pngRe: [闲聊] (君の名は。雷慎入) 君名二创漫画翻译
icon.pngRe: [闲聊] OGN中场影片:失踪人口局 (英文字幕)
icon.png[问题] 台湾大哥大4G讯号差
icon.png[出售] [全国]全新千寻侘草LED灯, 水草

请输入看板名称,例如:Soft_Job站内搜寻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