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tien (恒萃工坊)
看板Chinese
标题规矩与不规矩之间的开合刺激
时间Sun Oct 15 10:20:06 2017
规矩与不规矩之间的开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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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规矩
严守规矩最无趣,完全放荡不管规矩也很难有多大意思;我们通常会比较感兴趣的,
是「变化」:本来规矩的突然不规矩了,本来放荡的突然严肃了,怎麽回事?这是一种刺
激。然後我们进一步了解其所以然,感通那「变化的理由」:啊,原来她的身体也是诚实
的嘛;啊,他也还是有些自尊心与上进心的嘛──我们在这些变化和理由中找到愉悦和认
同,达成一种理想:人就应该要能出入於规矩和不规矩之间,该怎样的时候就怎样,而这
个「该」也要由我们自己来判定,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具体落实到写文章和诗词歌赋上,就是在整齐中偶尔来点不整齐,文言中偶尔来一两
句白话,白话中偶尔来一两句文言。举例:
彼黍离离
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
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
这是《诗‧王风‧黍离》。知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两句的人
很多,读过原诗的人比较少,能背的就更少。先从字数来看,其他地方都是一般的四言诗
,就这两句变成散文,特别突出,我们就容易感到:这里是他的真心话了,所以突破了格
式,喷薄而出。
再从文意上来看,此诗的画面是:诗人看到田里农作物都稀稀落落、晃晃蔫蔫的,大
约联想到了周王室实在是不行,以後也很难有什麽希望,难过了。懂他的人知道他的思考
格局,不懂他的人就说你求个什麽呢?没写出来的或许是:人生嘛,得过且过也就是了。
最後两句,传统的解释是说他在怨叹把国事搞成这样的小人,我觉得我们倒可以来个更宽
泛的解释:「这都是些什麽人啊!」不只干王公贵族,而是干及全人类。诗人和国事是个
反差,「知我者」和「不知我者」是个反差,最後这些矛盾在对苍天的怨叹中得到昇华。
这还没完。後世的士大夫,以这两句诗来勉励自己心系家国天下,又或者是在失意中
找些宽慰,这种正格的解读与传述,传了两千年,也老套了。到2000年,冯小刚电影《天
下无贼》,让葛优饰演的贼老大「黎叔」在火车上一本正经、高屋建甑地吟出这两句,接
在「二十一世纪什麽最贵?人才!」这些官派十足的企管金句後面,这又是好几重的反差
──让这样一个贼子,用这样的文句来装逼(在本世纪网路上愈来愈流行的土话,近年更
衍生出了可以量化的名词「逼格」),一方面可以讽刺这社会已乱得不成话,一方面又能
表示盗贼也有文化追求,只不过他一个带几名不成材徒弟的江湖小盗,难比庙堂上的窃国
大盗而已。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两句,在原文的形式之中,是「规矩中的
不规矩」;而到了《天下无贼》的语境里,则变成了「不规矩中的规矩」。要说「盗亦有
道」也可以,但我们这里不要作太多的阐释,我们且回到初见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差带来
的刺激与趣味。把握这种刺激与趣味,我们写文章,就比较容易抓到兴奋点,掌握所谓的
「活法」。
二、活法
「活法」是相对於死板而言。死板是什麽呢?就是各种人订出来的规矩、格律。
为什麽作诗要顾平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为什麽诗要押韵,而律诗绝句第三行
要脱韵?基本的道理很简单:好听、好记、好念、避免沉闷。但後来就搞得有点麻烦了:
怎样才算合格?各地语音不同,而考试需要有标准,那就编个韵书,硬性叫人遵守这个声
韵。说这样不好,说我们应该按自己当下的语音来写,真有好句时应该可以不管格律……
也有道理,但人家就会跟你说:先学走再学跑,你先学会照规矩来,能戴着镣铐跳好舞了
,以後再说。
我并不反对这种教人循序渐进的老成论调,但这是因为我已经练过一点了,我赞同这
话,可以拿去教训还没练的人。然而我又觉得自己练得还不够,所以也会想要多一点反对
太用严格的标准来套人。──如果按这种想法来讲话,谁也不会服,我自己都不服。所以
还是要先分析一下症结。
会养成「死板」的症结就是:规矩可以量化,可以客观地判定一件作品合不合格,这
便会使人容易懒惰,以所谓的标准取代直觉的感性。
举一部漫画为例:林子尧、两元《医院也疯狂》第四集,前年在台北花博FF26会场发
表时,市长柯文哲有为之站台致词,称赞了书里写心脏外科的事情「很准确」、「心脏都
有画对」。
这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评价。
如果漫画作者是外行人,那麽「很准确」无疑是一句好评,能表扬人家功课有做足。
可是林子尧、两元本来就是医生,他们照平常碰到的事情、看到的器官来画,当然就是对
的,想画错还要多动脑筋。这样,「准确」就很难说是称赞。
我们要赞的话,一般应该从对人文的记叙、对神情的描绘、对生态的展现、对难题的
处理……等等方面来谈。但这就需要一点感性,需要运用一些主观,没有「准不准确」这
种是非题来得简便。手塚治虫《怪医黑杰客》开医学漫画先河,得力於他早年的医学训练
,人体器官、手术场景也都有画对;这当然值得称赞,但如果只停留在此,就谈不到更为
重要的剧情与思想了。
但话说回来,我们很多人的美感,似乎也就这麽流於「对」就是「好」了。即便理智
上知道艺术不是守规矩就行,但你就是没办法把感性好好从头发掘出来,贯通到实务里。
特别是对教科书编者或各级政府文化部门的承办人员来说,你要怎麽叙述课本上、补助案
里的作品呢?便唯有举出「XX主义」、「YY思想」、「ZZ精神」,谓之展现了本土
或者世界的AA传统、BB意识、CC历史、DD价值,甚至不自己写,而是叫申请人自
己填具申报。那麽,又要怎样才算有体现XXYY呢?答:这首歌使用了台语客语,混搭
了南管北管。这样以「有没有」来作「好不好」的判准,大家都好过了,特别是写报告、
报导的人好抄了,然後艺术就继续完蛋。
当然现实中的我们未必会那麽笨,只是在「正式」场合呆板惯了,很难活回来。如那
一天柯文哲在台上还有後话,说以前在台大医院的时候,他同事会骂学生《医龙》看太多
;我没听清楚他接着有没有交代同事是在什麽情境下骂,但大概可以作此理解:日剧《医
龙》对现实有些太过美化,可能让医学新生有了不该有的梦想,这样不行,必须要让大家
接受现实的重新教育。顺个这个理路来说,柯文哲的意思,或许就是乐见比较写实的作品
,而《医院也疯狂》的「很准确」也就可以不只是「心脏都有画对」了。
──然而柯文哲并没有这样说。他那时在台上卡了两下,似乎不知道接着该说什麽的
样子,最後就说:「总之漫画也会是一个很好的产业啦。」然後点点头,交还麦克风,走
了。
我还满喜欢这种冷场的。真的。
当时我有记道:「这讲话基本是他的一贯风格,听得出他其实不在意这个,只就自己
所知跟大家聊两段也就算了。」如今回想起来,虽然柯文哲不像我们懂说什麽文学批评、
艺术监赏的语言,但他也没有硬背一套官腔来装模作样,还算是比较不坏的;他本人也向
来是不在乎规矩、只在乎结果的作风。然而古人有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我们终究
还是需要一套体统、辞令、论述,来表达己见、互相沟通,而不至卡壳或误解。
具体来说,就是,我们需要至少一种比较贴近真情实感、比较活泛,而亦能在官面上
说得过去、实际面对一个个作者、学者、观众也说得通的「讲法」,取代现在那些「以有
为好」的死板标准。
这在官面上有点难,但我们个人要做到,还是比较容易的,只要先忠於自己真实的感
觉,再就是看看古人是怎麽平衡裁量「规矩」与「不规矩」,做到「文质彬彬」的。
三、开合
来读一下李白〈送殷淑三首〉的第一首:
海水不可解,连江夜爲潮。
俄然浦屿阔,岸去酒船遥。
惜别耐取醉,鸣榔且长谣。
天明尔当去,应便有风飘。
再看《唐诗成法》的眉批:「信手拈来,天花乱落,骤看全然古意,细味却是律体。
精神流动,格法离奇。」
「骤看全然古意,细味却是律体」,这是什麽意思呢?
相对於「律体」,「古意」指的应该是汉朝以来的古风、古体诗,在五言律诗兴起之
前,不那麽讲究平仄和对仗的五言诗。从字面来看,这首诗的确没有对仗,然而,如果深
入进去,去想像每一句的画面──可以发现,它和五言律诗所习用的起承转合、情景交融
、开合变化、分镜运镜等等,是一致的。或借一句嘻哈术语「flow」,可以说,它是融合
了古体诗和近体诗的flow。
从「开合」来分析:
起头「海水不可解」是凝滞的,是「合」;
接着「连江夜爲潮」动荡起来,是「开」;
承以「俄然浦屿阔」继续舒展视野,是「开」;
後又「岸去酒船遥」聚焦到远去的传,是「合」。
转向「惜别耐取醉」回顾稍早惜别时喝的酒、说的话,是凝悲,是低回,是「合」;
再作「鸣榔且长谣」是发泄、发抒,是高声,配合着船的开动,是「开」;
最後「天明尔当去」情景交融,画面敞亮,而念头收束,是「开中有合」;
合至「应便有风飘」是惆怅、孤独、设想,然而又绵长,是「合中有开」。再夸张一点,
还可以说「亦开亦合」,甚至「无开无合,开合两忘」。
「合-开-开-合」或「起-伏-伏-起」,这种流动,是近体诗内在的flow,也是
「平平仄仄平平仄」这种节奏的机理所在;说到底,这是跟我们的心跳、呼吸相应,也是
万物都有的波动。古诗其实也自然而然就有了这种感觉,初唐诗人再承续六朝时对格律的
研究,将之进一步细化,发展出绝句、律诗几种规矩的格式,使人能较为轻易、又更有条
理地掌握「开合变化」的心流和技法。
那麽,可不可以在学到律诗的心法以後,抛开它的规矩,回去做古诗或随便什麽体都
好的句子呢?当然可以。谁做到了?李白这首做到了。《唐诗成法》不但敏锐地指出了它
「细味却是律体」,更说它「精神流动,格法离奇」,大概就是因为他感觉到,李白是真
正浸透了「活法」,懂得flow,遒逸自如的诗仙,而不是那种固守格律、翻检韵书、苦苦
推敲、死命雕琢对仗句子,只会一两种四平八稳吟诵法的诗匠。李白也有一些遵守格律的
诗,但并不十分好;好的是他不十分遵守格律,只守个六、七分时候的诗。如我们很多人
在课本上读过的〈送友人〉:
青山横北郭,白水遶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
任何一个国文教师都可以跟你说:啊,这首诗一、三联有对仗,第二联没有对仗,比
较特别。细一点还能说第二联「此」和「孤」不太对,「为」和「里」不对,其他倒是能
对仗的,只就还不能算是工整。然而,这样讲有什麽意思呢?
改从开合变化来看,比较一下刚刚讲过的〈送殷淑三首〉之一,这首〈送友人〉的起
伏就平缓得多,而淡中亦见悠长,是不一样的好。在乎第二联字面不太对仗有什麽意思?
反过来想才有意思:格律与对仗,对李白来说,只是辅助。李白是凭着兴趣,选取格律的
便利与好处来作的诗。他不刻意与规矩作对,也不会长时被规矩框限。之所以能这样,除
了当时盛唐诗风还没有後世那麽讲规矩,除了他本人是个旷达的醉鬼,更重要的,是他真
正知道「flow」,能炼化心潮起伏,绣口一吐就把我们带动。用一句死板的话来说,这就
叫「核心能力」。
二十年前,台湾出了一句经典广告词「有点黏又不会太黏」,卖的是米。此句深入人
心,流行至今,何以故?因为米饭的确就是要这样才好吃。古人作诗也讲「黏」,道理一
样,表现不同。「知我者谓我心忧」的「不会太黏」体现在它那两句的突出;李白的「不
会太黏」体现在他的不那麽对仗;杜甫的「不会太黏」体现在他融化了日常琐事和村野粗
语,来与他锤炼到精巧至极的对句结构相得益彰。说回现代,冯小刚基本是在「失黏」的
现代与後现代捉摸着一些旧东西的新黏法;柯文哲则基本是因为「不黏」而得以被久厌成
规的选民拱上大位,然而人不能总是完全不黏,难题就在他有时候想「黏」或需要「黏」
一下,却又不得其法。如何才是办法?他没空再回来习文学艺只好算了,我们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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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hroedinger's cat is NOT d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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