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youtien (恒萃工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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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观点] 陈寅恪为何要考对对子
时间Mon Sep 18 16:38:50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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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行者,胡适之:陈寅恪为何要考对对子?
1932年,享誉中外的学者陈寅恪应邀为清华大学的入学考试出国文试题,出了「对对
子」,群情譁然:白话文运动十几年了,现在中学也没教对对子这种旧式文人的玩艺,你
怎麽考这个呢?
这事首先在北平的《世界日报》引发了两周的论战,接着又上了发行全国的《大公报
》,闹了许久。考题分为三部:作文60分,标点文言文30分,对对子只占10分,但最抢眼
,因为其中有一题「孙行者」,其「标准答案」的下联是「胡适之」。
胡适是名人,更是倡行白话文的先锋,而孙、胡连称是「猢狲」,就是猴子,这便让
人想到,陈寅恪是否在调侃胡适是猴子?进一步,就会想到是守旧派要藉这考题来跟新文
化运动唱反调。而且,陈寅恪出身名门,家风严谨,他自己也不是轻佻的人(他懂风趣,
但不会随便开玩笑),却来了这麽一下,为什麽呢?是不是因为他父亲陈三立(号散原)
的诗文正是胡适当年〈文学改良刍议〉批判过的旧学典型,他要报一下父仇?
这是最简单的解释,但陈寅恪的格局当然不会只有这样。按常理来讲,「对对子」是
旧时代读书人的启蒙功课,是从三四岁开始玩一辈子的东西,可以训练和测试文字和思想
的排比能力,更有极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但新式教育和白话文运动却把它搁下了,那麽
,有识者倡导将这门功课练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一般的解释,但陈寅恪的格局当然也不会只有这样。他在乎的是更大的问题:中
国语文将来在学术与文化上的根基。他出给研究生的作文题目,就直接触及了这一点:「
中国语在世界语言中,属何语系?其特点何在,其演变之历程如何?试举数例以说明之。
」可惜比较少有人谈到这题。
清末民初,国势凌夷之际,国人纷纷丧失文化自信,新式读书人纷纷追随西学,务求
与世界潮流接轨,对中国传统的态度,纵非全然鄙弃,也是要以西方的、现代的科学方法
来「整理国故」。但是西方的方法就真的都适用吗?例如有人说「中文没有文法」,没有
拼音语文的grammar那样的文法,所以中国人的逻辑思维不如人──这个论证成立吗?我
们现在可以详细来辩驳,但直到今天还有人这样讲,而讨论也经常沦为争吵,即便着名学
者也不免有所偏颇,那时就更是如此。对此,学贯中西且有强烈文化自尊的陈寅恪,自然
是有话要说的。
陈寅恪稍後拟了一篇底稿,假北平《世界日报》记者采访的口吻,於当年八月十五日
刊出一篇具有答辩意味的回应。兹将陈寅恪回应对对子试题的部分转录於下:
标题:
清华中国文学系教授陈寅恪
谈出「对对子」试题理由
内文:
(特讯)昨日记者偶晤该校中国文学系阅卷员,询及国文试题中之「对对子」答案,及所
以出题之理由,嗣经中国文学系教授陈寅恪发表谈话如左:
今年国文试题,均分三部,第一为对对子,二为作文,三为标点,其对对子及作文二题,
全出余(陈寅恪)手,余完全负责,近来有人批评攻讦,余不便一一答复,拟将今年国文
命题之学理,於开学後在中国文学会宣讲,今日只能择一二要点,谈其大概。
本大学考试国文一科,原以测验考生国文文法及对中国文字特点之认识。中国文字,固有
其种种特点,其文法绝非属於「印度及欧罗巴Indo-European系」,乃属於「缅甸西藏系
」。中文文法亦必因语言文字特点不同,不能应用西文文法之标准,而中文应与「缅甸西
藏系」文作比较的研究,始能成立完善的文法。现在此种比较的研究,尚未成立,「对对
子」即是最能表现中国文字特点,与文法最有关系之方法。且研究诗词等美的文学,对对
实为基础知识。考题中出对子,简言之,系测验考生对(一)词类之分辨,如动词对动词
,形容词对形容词,虚字对虚字,称谓对称谓等是;(二)四声之了解,如平仄之求其和
谐;(三)生字Vocabulary及读书多少。如对成语,须读诗词文等书多(此短句不顺,另
一版本为「须读书(诗词古文)多」 ),随手掇拾,毫不费力。如有人以祖冲之对孙行
者,是可知该生胸中有物,尚知古时学者祖某其人;(四)思想如何,因妙对不惟字面上
平仄虚实尽对,「意思」亦要对工,且上下联之意思须「对」而不同,不同而能合,即辩
证法之一正,一反,一合。例如本校工字厅水木清华旁两联之末有「都非凡境」对「洵是
仙境」,字面对得极工,而意思重复,前後一致,并非绝妙好对,此则思想之关系。按此
种种,悉与「国文」文法有密切之关系,为最根本、最方便、最合理之测验法。
至於评判标准,即按上述各节:(一)文法方面,如平仄词类之对否;(二)「意思」之
工否,思想之如何。分数则仅占国文三题中百分之十,倘字面对工,思意不差,则可得十
分,如对得极好,可得四十分,即完全不对,亦不过扣去百分之十分。是於提倡中已含通
融宽待之意,其所以对对题有较难者,实为考生中之有特长者,普通人字面对上即可。有
人谓题中多绝对,并要求主题者宣布原对,余以为并非绝对,因其并非悬案多年,无人能
对者。中国之大,焉知无人能对。若主题者自己拟妥一对,而将其一联出作考题,则诚有
「故意给人难题作」之嫌矣。余不必定能对,亦不必发表余所对。考生较好之对,惟考卷
尚未完全看完,且非经余一人评阅,但可就所忆者发表一二:一年级新生,对孙行者最佳
者,当推「王引之」,因王为姓氏,且有王父即祖父之解,恰与孙字对,引字较祖冲之冲
字为佳。「少小离家老大回」,尚未见有甚好者,如「匆忙入校从容出」,差可。中国文
学研究所题对「墨西哥」,有人对「淮南子」,可称不错,因同为专名词,且末二字恰甚
工也。
下面还有一段谈大一作文题目「梦游清华园记」的,这里略过不引。一定要引的是考
生作答情形:
谈毕後,记者并探得考卷中之可笑者,兹摘录数则如後:对孙行者除王引之、韩退之、胡
适之、祖冲之较好者外,普通皆对陈立夫、郁达夫、王献之、周作人,至以唐三藏、猪八
戒、沙和尚应对极多,甚不通。亦有对以赵飞燕、黄飞虎、郭沫若者,最可笑莫如一部(
分)考生,仅由字面上对以「翁坐乎」、「子去也」。有某生对「我来也」,下注古文盗
窃人名,虽平仄不谐,但亦可见彼知对专名词及虚实字,仍得相当分数。其余尚有根本不
明「对对」用意者,如某生以「少小离家老大回」为题作文一篇,有以原诗第二句「乡音
不改鬓毛衰」塞责者,亦有以「城池依旧人民非」联句者。最可笑者莫如某生,於试卷上
原对後涂改许多,後竟在「少小离家老大回」下书「金银珠宝往家抬」,而於「孙行者」
下大书「一个斛斗十万八千里」,情急胡诌,窘状可想。
「我来也」颇有气势,而那个「金银珠宝往家抬」实在真是好,鲜明道出了古人对衣
锦还乡的想像,《红楼梦》里林黛玉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我看这句就有这个等级,可为相声段子。话说回来,陈寅恪在此虽提到了「胡适之」这个
答案,但只一笔带过,甚至前文还说「余不必定能对,亦不必发表余所对」来拒绝公布他
自己的答案。他还是把重点还是放在「国文文法及对中国文字特点之认识」这等正经话题
;如果这新闻稿不是他自己所拟,而是真有记者来采访的话,肯定要多问一下「胡适之」
的。
那麽,有哪几位考生对出了「胡适之」呢?王震邦教授《独立与自由-陈寅恪论学》
(台北:联经,2011年7月)一书考证:有周祖谟(1914-1995)、张政烺(1912-2005),据
说还有段学复(1914-2005),此外梁羽生《名联观止》一书写道南京有一位「刘子钦」来
信自称是他对出来的。前面三位後来都成着名学者,只有这位「刘子钦」查不到,网上检
索也只看到明朝有一个参与修过《永乐大典》的文官叫刘子钦;我推测,这「刘子钦」可
能是史学家周祖谟的化名,因为「周」和汉朝的国姓「刘」、「祖谟」和「子钦」也对仗
,且梁羽生的文章原是1983-86年在香港《大公报》上连载的专栏,周祖谟是大学教授,
而且1981年就去过香港讲学,可能看得到,而亦可能因各种缘故而以化名去信。梁羽生登
出其信中自称「得了满分」,这和周的情形相符,但又写「现已年老离休」,而周祖谟那
几年都还在工作,这也可能是故意打的烟雾弹,但真要查证起来,还得看清大的原档,不
然就要比对各种材料了。这并不是重点,只是网上有文章说仅周祖谟一人对出了「胡适之
」,不确。
那陈寅恪心底的答案是不是「胡适之」呢?是。他三十多年後自己承认了,就是要搞
他一下:「实欲应试者以『胡适之』对『孙行者』。盖猢狲乃猿猴,而『行者』与『适之
』意义音韵皆可相对,此不过一时故作狡猾耳。」那当年他为什麽不讲呢?应该也是希望
话题不要带偏到私人恩怨上。他和胡适虽然学术见解不同,但并非仇敌,两家也还有往来
的。
《独立与自由-陈寅恪论学》对陈寅恪的用意总结道:
除开试题本身引发的话题外,在陈寅恪看来,「对对子」其实另涉及中文文法还未发
展成熟前,得先有比较语言学的研究,以及不可或缺的历史观念。而此类比较研究方法,
必须有历史演变及中西系统异同之观念;反之,若仅止於抄袭西方文法,不知区辨源流,
则有必要「摧陷廓清」。 就陈寅恪的学思渊源而言,此一主张当系来自东方语言学的历
史比较研究,陈寅恪不但个人奉为其治学的工具,且欲有所推广。另一更大的理想或在如
何假西学以崇中学,即取西方的历史语言学,以挽救中文或汉语免於沈沦,不致尽为西化
的白话文所取代。
然而,陈寅恪失败了:这篇答辩和稍後他又写了的一篇〈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刊
出後,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傅斯年、胡适之皆未作声。争论看起来像是平息了,学界同仁可
以接受他阐述的「对对子」的意义与价值,但是没有人接得下他提出的大题目:改掉对印
欧语系文法学的附会,转从汉语文和缅甸西藏系语文的比较研究,从头来建立中文的文法
学。──好吧,你陈寅恪通八国十几国语文,你行,你厉害,你说的可能是更好更正确的
路,可是我们做不到啊。一般人学两三门语言就够呛了,即便是用功的学者,开始工作以
後,事情又多,记忆力又不如少年时期,就算勉强从头学起,要练到能配得上自己现在的
教授名号,也是遥遥无期,更别说这条路还不见得能成功。不愿低头,但也不能赌气说「
学西方的就够了」,那和抱残守缺的老古板也没什麽两样;想想辩论下去会超出自己的能
力,容易翻车,只好沉默。
後来汉语的语言学,还是走了印欧语系文法学的路子,或有斟酌损益,但没有如陈寅
恪所期望的在根本上立异。至於没时间精力讲那麽多学问的社会大众,大概也就只能记得
「孙行者」与「胡适之」了。
这次「孙行者」与「胡适之」的考题风波,在中文学界、历史学界都是一桩着名的公
案,陈寅恪回应邀他出题的清大国文系主任刘文典(字叔雅)的〈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
〉也流传甚广,但在王震邦教授《独立与自由》一书之前,还没有人挖到过这篇在北平《
世界日报》上的答辩。为什麽他挖到了呢?因为这份报纸是成舍我创办的,成舍我後来到
台湾办了世新大学,世新大学里存有当年的《世界日报》,而北京好像都没有了,至少我
在北京大学和国家图书馆都没找到。为什麽王教授知道这个呢?因为他在写成这博士论文
之前,做了几十年记者,熟悉报界和史学界掌故。为什麽我知道这些呢?因为他是家父的
同事,我从小叫他王叔叔。
王叔叔在退休前七、八年考上了中正大学历史系的博士班,题目就是「陈寅恪研究」
这门思想史、学术史领域的显学;退休後,花十个月时间完成了论文,通过後整理出版为
《独立与自由》一书,算是同行晚辈的我也帮忙找过一些资料,参与了编辑校对;上面的
引文,我都是直接从还存在我硬碟里的文档贴过来的。除了普通的校对,我遇到读不明白
的地方,就标注一下请王叔叔再多作说明──陈寅恪学问大,思想很复杂,解读和整理都
不容易,而如果还算得上史学硕士的我都看不懂,那就只有博士级、教授级的本行读者能
看懂了。所以这本书应该比论文原稿易读许多,可以推荐给有兴趣更深入了解这段学术史
的朋友。
对媒体和行销有研究的朋友,不妨来思考一个问题:陈寅恪欲藉「对对子」考题来倡
导他不同於当世主流的学术见解与教育主张,这是不是一个好办法?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考题中的「孙行者/胡适之」成为了话题,但围绕此题的争论仍然流向了新旧文化之争,
而不是陈寅恪想谈的正题。那麽,这个吸引目光的「孙行者」,是不是一个好题目?如果
你来操盘,该如何才能把讨论方向引到正题上?考虑到这「正题」的困难程度,又有没有
什麽比较平易近人一些的题目?
新旧文化之争直到现在还在延续。今天我们还在争吵文言和白话的比例问题、教法问
题、政治问题,用各种外在的价值观或外来的学术方法套在中文上面纠缠不休,而陈寅恪
理想中真正适合中文与国人的中文文法之学仍未建立起来,以致传统派的拥护者很难找到
在学术上够坚强的论据来与新派打对台。现在的情况是什麽呢?文言派和白话派的大家都
听我一言:你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现行中小学课程里泛滥的「修辞学」,要大家
死记硬辨比喻、拟人、转品、转化等等名堂来做选择题,然而剥离了思想情趣,无助於自
己写出好文章的所谓「修辞学」。
那种「修辞学」之所以大行其道,皆因为它是可以「算数达标」、达标就算数的:我
统计了他的文章用了哪些比喻、哪些转化,然後随意讲说「这可能反映了什麽」,就是一
篇硕士论文了,真的。拿去教学,学生从不会分辨到会分辨,就明显可证是有成果了。尽
管这和真正的赏析与写作差得很远,但是真东西很难用量化的指标来考核,这些「修辞学
」则可完全满足官僚体制的形式主义需求。过去它还没有在教学现场如此泛滥,老师会讲
、考试会考,但不会太注重,那现在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呢?是不是因为涉及文化传统、思
想情趣以及学术原理的东西,都在论战中被打来打去,然後中性、无聊的「修辞学」就成
为避险的选择而出头了?
我其实也并不怎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解决它才是重要的。在学术研究上,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接下陈寅恪1932年抛出的大课题,在根源上矫正「依他立」(必待
他人或其他系统的认可而後立)和「理论与实践脱节」之弊,对一百年来的各种迷误都来
个「摧陷廓清」?幻想起来是很爽,但我大概是做不到的。我做得到的,是自己把「对对
子」这些功夫练起来,然後与大家一起来交流习作与应用之法。
我若开文言讲习班,必将以陈寅恪的〈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为课文之一,下面先
引其中论「对对子」的一段,今後再来详细讲解:
凡上等之对子,必具正反合之三阶段。(平生不解黑智儿〔一译「黑格尔」〕之哲学,今
论此事,不觉与其说暗合,殊可笑也。)对一对子,其词类声调皆不适当,则为不对,是
为下等,不及格。即使词类声调皆合,而思想重复,如燕山外史中之「斯为美矣,岂不妙
哉!」之句,旧日称为合掌对者,亦为下等,不及格。因其有正,而无反也。若词类声调
皆适当,即有正,又有反,是为中等,可及格。此类之对子至多,不须举例。若正及反前
後二阶段之词类声调,不但能相当对,而且所表现之意义,复能互相贯通,因得综合组织
,别产生一新意义。此新意义,虽不似前之正及反二阶段之意义,显着於字句之上,但确
可以想像而得之,所谓言外之意是也。此类对子,既能备具第三阶段之合,即对子中最上
等者。赵瓯北诗话盛称吴梅村歌行中对句之妙。其所举之例,如「南内方看起桂宫,北兵
早报临瓜步。」等,皆合上等对子之条件,实则不独吴诗为然,古来佳句莫不皆然。岂但
诗歌,即六朝文之佳者,其篇中警策之俪句,亦莫不如是。惜阳湖当日能略窥其意,而不
能畅言其理耳。凡能对上等对子者,其人之思想必通贯而有条理,决非仅知配拟字句者所
能企及。故可藉之以选拔高才之士也。
此「正反合」之说,至为简絜,我在流行歌词的研究上完全应用了它,自己写东西,
也讲究按此理路来。犹记十年之前,在PTT2站某板上有人发起玩对句,其中一题上联「苔
色满墙寻故第」,我对了「官威在我起新楼」,想的就是这古典传统与後现代的强烈反差
。今者新贵,欲作官威,拆我故第,起他新楼,我们自不能坐以待毙,但又不能抱残守缺
,更不能像假文创那样搞些什麽「古蹟活化」宣称我们都好棒棒就了帐。我们要走最硬核
最艰难的路,就是真正把古人的功夫和现代的学问都练到家,用在现实世界,在市场、讲
堂和戏台上一点一点地把人心博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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