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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分享] “重写文学史”答记者问/龚鹏程
时间Sun Aug 31 00:55:56 2014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2808ed0102v07n.html
《深圳商报》策划了一个专题,讨论文学史该如何重写。简答如下,录请参考。
“重写文学史”答记者问
龚鹏程
1、 从1988年学界提出“重写文学史”至今,26年过去了,有没有产生令人满意的中国文
学史着作?如果有,是什么?如果没有,怎么解释?
答:我更早在八十年代初就开始在台湾呼吁了。後来看大家谈来扯去,总也没弄出个新东
西来,才自己写了一部《中国文学史》。这是目前最好的。已销行两岸,开始替代旧教材
了。
所以,您这个问题以及底下的问题其实都已可不必再问,因为麻烦已然解决。现在该
谈的,是一些继续深化的问题,而不是还在呼吁重写文学史。
2、以往的“中国文学史”(包括《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当
代文学史》),存在哪些突出问题和不足?近年来这种状况有无改观?
答:问题多啦,一言难尽!
近九十年的文学史论述架构,主要是努力把中国文学描述为一种西方文学的山寨版。
它汲挹於西方者,一是分期法。中国史本无所谓分期,通史以编年为主、朝代史以纪传为
主,辅以纪事本末体而已。西方基督教史学基於世界史(谓所有人类皆上帝之子民)之概
念,讲跨国别、跨种族的普遍历史,才有分期之法。以耶稣生命为线索,把历史分为耶稣
出生前和出生後,称为纪元前、纪元後。纪元前是上古;纪元後,以上帝旨意或教会文化
发展之线索看,又可分为中古和近代。
史宾格勒《西方之没落》等人早已具体批评此法,谓其不顾世界各文化之殊相,强用一个
框架去套,是狭隘偏私的。可惜晚清民初我国学人反而竞相援据。黄人如此,刘师培《中
古文学史》亦然。与哲学史书写中
胡适、
冯友兰等人的表现,共同体现了那个时代的潮流
。
这种分期法,後来也有吸收了史宾格勒之说的。但非颠覆上述框架,而是因史宾格勒把历
史看成有机的循环,每一循环都如生物一般,有生老病死诸状态、春夏秋冬诸时段,故如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
冯况君陆侃如《中国诗史》均酌用其说。
扩大分期法而不采有机循环论及基督教思想的,是马克斯历史唯物史观。把历史分成「亚
细亚生产方式──奴隶社会(上古)──封建社会(中古)──资产阶级社会(近代)─
─社会主义社会」五阶段,并套用於中国史的解释上。由於削足适履,套用困难,故自民
国初年便争论不断。到底封建社会何时结束、有没有资本主义萌芽阶段等等,还关联着日
本东洋史研究界的论争。
分期法之外,另一采挹於西方的,是广义的进化论或称历史定命论。因为,上述各种分期
法都不只是分期,还要描述历史动态的方向与进程。这种进程,无论是如基督教史学所说
:历史终将走向上帝之城,抑或如马克斯所预言:走向社会主义,都蕴含了直线进步的观
念。把这些观念用在中国文学史的解释上,就是文体进化、文学进化云云,把古代文人之
崇古拟古复古狠狠讥讪批判一通。
第三项采汲於西方的观念,是启蒙运动以降之现代意识。此种意识,强调理性精神与人的
发现,以摆脱神权,「解除世界魔咒」。用在中国文学史上,就是
鲁迅描述魏晋是人的醒
觉之时代,
周作人说要建立人的文学等等。反对封建迷信,极力淡化宗教在文学中的作用
,更是弥漫贯彻於各种文学史着作中,连小说戏曲都拉出其宗教社会环境之外,朝个别作
者抒情言志方向去解释(
王国维论戏曲、
胡适论《西游记》,都是典型的案例)。
此外,当时写中国文学史,还深受浪漫主义影响,把「诗缘情而绮靡」之缘情,或「独抒
性灵」之性灵都想像成浪漫主义,拿来跟「诗言志」对抗、跟古典主义打仗,反复古、反
摹拟、反礼教、反法度。
在康德以降之西方美学主张无关心的美感,以文学做为审美独立对象的想法底下,他们自
然也就会不断指摘古代文儒「以道德政教目的扭曲文学」。
第四是文类区分。文学史家们把传统的文体批评抛弃了,改采西方现代文学的四分法:小
说、戏曲、散文、诗歌。
这真是太可悲了。为什麽?因为,一、与中国的文体传统从此形同陌路,文家再也不懂文
体规范了,当代文豪写起碑铭祭颂,总要令人笑破肚皮。
二、他们开始拼命追问:为什麽中国没有西方有的文类,例如中国为何没有神话、中国为
何没有悲剧、中国为何没有史诗,然後理所当然以此为缺陷。逼得後来许多笨蛋只好拼命
去找中国的史诗、悲剧或神话,以证明人有我也有,咱们不比别人差。
三、可是没人敢问中国有的文体,西方为何没有。反倒是西方没有而我们有的,我们就不
敢重视了。例如赋与骈文,既非散文,又非小说,亦非戏剧,也不是诗,便常被假装没看
见。除六朝一段不得不叙述外,其余尽扫出文学史之门。偶尔论及,评价也很低,损几句
、骂几句。八股制义,情况更糟。
四、小说、戏剧,中国当然也有,但跟西方不是同一回事。正如林传甲所说,它们在中国
地位甚低,远不能跟诗赋文章相提并论,许多时候,甚至不能称为「文学」,只是说唱表
演艺术之流。可是既欲仿洋人论次文学之法,小说戏剧便夷然占居四大文类之半矣。
五、小说与戏剧,在中国,又未必即是两种文类。依西方文学讲中国文学的人却根本无视
於此,迳予分之,且还沾沾自喜。如鲁迅《小说旧闻钞》自序明说是参考一九一九年出版
的蒋瑞藻《小说考证》,但批评它混说戏曲,而自诩其分,独论小说。可是不但蒋氏书名
叫小说考而合论戏曲,一九一六年钱静芳《小说丛考》也是如此,当时《新小说》《绣像
小说》《小说林》《月月小说》《小说大观》《小说新报》《小说月报》更都是发表戏曲
作品的重要刊物。为什麽他们并不分之?因为古来小说戏曲本来就共生互长,难以析分,
刻意割裂,其病甚於胶柱鼓瑟。
六、文类的传统与性质,他们又皆参考西方文类而说之,与中国的情况颇不吻合。例如散
文,若依西方essay来看,则诏、册、令、教、章、表、启、弹事、奏记、符命,都是西
方所无或不重视的,故他们也不视为文学作品,其文学史中根本不谈这类东西。但在中国
,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多体现於此等文体中。古文家之说理论道,上法周秦
者,大抵亦本於此一传统。可是近代文学史家却反对或不知此一传统,尽以西方essay为
标准,讲些写日常琐事、世相社会生活,或俳谐以见个人趣味之文,以致晚明小品竟比古
文还要重要,章表奏议、诏策论说则毫无位置。
小说方面。中国小说,源於史传传统,後来之发展也未并离却这个传统,故说部以讲史演
义为大宗,唐人传奇则被许为可见史才。西方小说不是这个样,於是鲁迅竟切断这个渊源
,改觅神话为远源,以六朝志怪为近宗,而以唐传奇脱离史述、「作意好奇」,为中国小
说真正的成立。
凡此,均可见这个文学史写作范式其实正在改写、重构着中国文学传统,革中国文学的老
命。用一套西方现代文学观去观察、理解、评价中国文学,替中国人建立我们所不熟悉的
文学谱系。
一九四九以後,马克斯学说大量运用於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中,成了新范式,但它与
旧范式间并不是断裂的,只是添加了些东西。例如从前说进化,现在仍说进化,而进化的
原理就加上了阶级斗争和唯物史观。过去讲分期,现在仍讲分期,而分期之原理就加上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理论。到了批林批孔运动起来,又加上了儒法两条路线斗争说,重
新解释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等等。
台湾则基本上仍维持着五四以来所建立的典范,上庠间最流行的教本,仍是刘大杰之旧着
。相关着作虽多,框架大同小异。
大陆自改革开放以後,拨乱反正,阶级斗争、儒法对抗、唯物史观均可不必再坚持,故亦
渐与旧范式趋同。论述方法,大体上均是先概述,再分类分派,继做作者介绍,再对重要
作品做些定性定位,有历史主义气味。
总之,近年对於以上这个论述框架和传统,当然也不乏反省。但整体批判之,重起炉
灶的,仅我那一部。
此外,写史的传统丢失了,现代学者们只会考史论史,不会写史,多半口齿不清、拖
沓庸涩。若要找本雄肆酣畅、文彩斐然的,恐怕也只有我那一部。
3、理想的文学史是有个性的文学史,还是应遵循教科书模式,有一定之规?摆脱一般大
学教科书而形成个人研究风格的文学史着作,是否可能?是否应该有各种各样的文学史进
入大学讲堂?
答:哈哈,那不就是我的《中国文学史》吗?在该书序文中,我已说过:“这本书,将来
亦必成为教材,并将取代若干目前流行之教材,但写作时不是依课堂讲义方式写的。故是
一本独立的文学之史,说明文学这门艺术在历史上如何出现、如何完善、如何发展,其内
部形成了哪些典范,又都存在哪些问题与争论,包括历代人的文学史观念和谱系如何建构
等等。文学的观念史、创作史、批评史,兼摄於其中。不依序介绍这位作家那位作家之生
平及八卦,如录鬼簿;也不抄撮这篇佳作那篇佳作,如马二先生湖上选文。因此从性质上
说,此书与历来之中国文学史着作逈然不同。”
4、 文学史的撰写有没有一个可以普遍接受的标准? 有的文学史可谓内容详实。不管是
一流作家作品,或是二流作家作品,甚至是不入流的作家作品,都有所介绍,有所涉及。
有的文学史详略得当。突出重点作家和作品,简介次要作家及作品。有的文学史简略,只
类似于一个大纲。有的文学史则为分体文学史,如以朝代划分,则有《先秦两汉文学史》
《魏晋文学史》。
答:写史,本来就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事,岂能一律?但史识史法史体不能
不讲究。近代的问题是两皆无有,形式上分来分去、或详或略,并无意义。
5、 “文学”概念如何定义?书信、回忆录、演讲、音乐、艺术等是否该囊括在内?是“
大文学”史,还是“小文学”史?
答:这是个关键。每个时代对文学的认定都不一样,所以这个时代认为的文学作品,另一
个时代会认为不是,反之亦然。文学史写作的重点,就是这个文学观的变迁,而不是去介
绍作家作品。现在许多文学史一上来就讲古代神话、诗经、庄子孟子散文,完全是拿现代
观念去套。古代诗经是歌舞、是经,宋明以後才渐当文学读。孟子庄子,古亦只重其义理
,唐宋以後始渐称其文章。今人好谈纯文学,故不喜欢古文;而古文运动要效法的,又正
是古之书信、回忆录、演讲等等,不认同六朝的“文”。所以,没什麽大文学史或小文学
史,文学史要讲清楚的就是文学范围忽大忽小、忽这忽那的历程。
6、“文史互证”这种文学史的研究方法该如何评价?文学史是否该引入史学视角? (钱
穆的《中国文学史》从史学视角切入,把文学的产生同历史紧密结合起来,重在探讨:文
学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是如何产生出来的。或者说,其意义在于“通过文学看历史”;当然
,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通过历史看文学”。)
答:钱先生论文学,是用其所短;但写文学史需要史观史识史法则是当然的。
只不过,目前讲或写文学史的,主要在中文系,对当代史学发展比较陌生;熟悉的仍
是胡适开啓的文史考证方法,相信史料与客观考证。而过去一百年,史学界同样迷信科学
,相信可以根据客观的史料,不掺主观地去「重现过去」。
如今,再讲这种素朴的客观主义,除了显示自己笨、让人匿笑之外,已毫无作用。须
知:历史事实和事实之间的因果联系,是由语言组织成的,史书中不存在真相,只有关於
真相的语言表述。因此史家绝不该假客观,骗读者说我讲的就是事实、就是真相。史实与
真相已随时光之流而俱逝,邈不可得。历史记忆都是後人筛选、诠释、重构的,故历史不
只与发生那个时代有关,也与每个时代人之当代意识有关。历史不只是独立「在场」的存
在,也是人们对过去发生的事之反思与理解。
就此言之,後现代史家说:「没有事实,只有解释」,或者说历史仅是话语,倒也不
错。只不过,如此云云,历史就成了虚无主义或相对主义之温床,我不是这个意思。历史
存在於诠释中,因此写史不是用科学方法去找出真相,也不是考察一件客观史实或文本在
後世的流传史与接受史,乃是在各种诠释中探寻诠释与诠释者、诠释与时代、诠释与文本
的关联,以逐渐逼显文本史实。但最终所逼显者,仍非史实,仅是史实之姿影与言诠而已
。今後,治文学史者,对这些史学理论问题应该要更注意些才好。
7、您眼中“理想的文学史”是怎样的? 您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是否为理想的文学史
?它与之前版本的《中国文学史》相比有何不同?
答:以後不敢说,目前无疑我这部《中国文学史》的格局、体例、文笔、见识都最好,也
是最新的,与其他各本完全不同。还没读过的朋友,建议看看。
8、大陆的《中国文学史》与台湾的《中国文学史》的编写不同之处在哪些方面,有哪些
需要互相学习的地方?
答:一丘之貉,有啥可互相学习的?其问题我前面已大略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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