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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读钱穆《孔子与春秋〉摘要和感想 (转载)
发信站BBS 水木清华站 (Sat Mar 6 15:04:24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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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读钱穆《孔子与春秋〉摘要和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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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钱穆《孔子与春秋》——总结与部分摘要
潘忠伟
一、 隋唐以前﹐尊孔子看重的是《春秋》这本书。《论语》被看重﹐那是後来的事情。两
汉的时候﹐春秋可以说是五经之首﹐而论语则是当时的中小学教科书。到了宋代﹐论语才
取得经的地位﹐与春秋平行了。但北宋初﹐讲春秋似乎还重过论语﹐到了二程子和朱熹﹐
论语才被更看重。这个风气﹐到了清代乾、嘉之後﹐又变了﹐特别是公羊家﹐又认为孔子
的真精神还是在春秋﹐而不是在论语。
二、 对春秋的推崇﹐孟子就这样看了﹐他引用孔子的原话﹐说知我罪我"惟春秋乎"﹐孟子
没有说孔子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而只说他作春秋。其次要对春秋说大义微言的﹐是
董仲舒﹐司马迁大概也接受了董的意见。这说明在那个时候﹐两汉的儒生﹐也大致重春秋
。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有段话﹐可以作为代表﹕
"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萤O又□灾□挥茫□乐?
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
已矣。……。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
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於
春秋。'"
西汉尊春秋﹐把春秋当成经而不是史﹐这大致是没有问题的。但晚清学者讲春秋﹐却要力
辩春秋是经而非史﹐这个问题很复杂。而春秋是史非经的观点﹐可以举杜预为例﹐他在《
春秋经传集解》的序上说﹕
"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於策﹐小事简牍
而已。……。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多违
旧章。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
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戒﹐其余则皆即用旧史。"
杜预看重春秋的是它遵着周公的遗制。清代章学诚有"六经皆史"的观念﹐他说的史﹐并不
是指历史﹐而是指当时六经都是政府的"官书"﹐好比现在说的政府档案文件。我们把章学
诚和杜预的观点结合起来﹐说孔子的春秋﹐"乃遵周公遗制﹐用旧史之原文﹐遵周礼之成规
﹐岂不正可说明了孔子春秋所以亦得侪於一经的理由﹖"但这种说法﹐实在不是西汉人的意
见。
我们现在当然可以说春秋是历史﹐正如现代人说六经皆史的史也可以指历史的意思。而且
孔子也的确说过春秋是历史﹐他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而深切着明也。"但实
际上西汉人不是这麽看的。如果依照西汉的图书分类﹐只有两类﹐一类是"六艺"(王官学
)和"诸子"(百家言)﹐孔子的春秋﹐就是属於六艺的。
三、杜预这样说﹐但西汉的公羊春秋一派﹐却绝对不是那样看的。这就要从公羊家最紧要
的微言大义"三科九旨"说起﹕
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
旨也。内其国而外诸侯﹐内诸夏而外夷狄﹐此三科九旨也。
这"三科"﹐又可以说成﹐"存三统"、"张三世"和"异内外"。什麽叫"存三统"﹐这还得从当
时的历史观念说起﹐那时侯人们说最远古的时候有六十四民(相当於史前史)﹐接下来是
九皇(上古史)、五帝(中世史)、三王(近代史)﹐而且五帝三王都是不固定的。存三
统的意思﹐就是一个新朝代﹐要保留前两代王朝的制度和文物。比如周的兴起﹐就保留了
夏(杞国)和商(宋国)的文物制度。到孔子的时候﹐周代不行了。所以孔子要作春秋﹐
虽然孔子没有建立实际的王朝﹐但春秋的义法足以成为新王朝的制度文物﹐这就是素王的
意思。春秋既然可以成为一代制度文物﹐那麽﹐周代就退到後面去﹐所以春秋成新王之後
﹐要保留的是周代和宋代的文物制度﹐因为周代是刚刚被换下来的﹐叫新周﹐宋代是以前
就有的﹐叫故宋。原来的夏杞﹐就要被废﹐这就是所说的"春秋废杞"。夏代被废了﹐所以
夏禹就要占了五帝中最後一个位置﹐不再是三王了。五帝的第一位黄帝﹐也要退到九皇的
最末一位﹐九皇最前面的那位﹐就成为六十四民之一了。这种讲法﹐不管对不对﹐那时侯
的公羊家是这样讲的。
至於张三世﹐是指所见世(又叫太平世)﹐所闻世(升平世)﹐所传闻世(又叫拨乱世)
。孔子作春秋﹐把春秋两百四十多年的历史﹐分成三个世代。本来﹐春秋时期的历史是越
来越乱的﹐但孔子的进退取舍中﹐《春秋》却越来越从拨乱世到太平世。这就体现了孔子
的政治理想﹐所以在春秋中﹐越到後来﹐社会就越谨严﹐也越恢宏﹐也越来越像样了。
"异内外"的意思﹐用何休的话来说﹐是这样的﹕
於所传闻之世﹐见治起於衰乱之中﹐用心尚(上"分"下"鹿")(左"牛"右"角")﹐故内其
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後治外。於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
着治太平﹐夷狄进至於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董仲舒也说﹐"王化自近及远﹐由其国而诸夏﹐而夷狄﹐以渐进於大同。"
有这样的三科九旨﹐虽然公羊家也说春秋分两类来看﹐一个是春秋时代的史实﹐另一类是
孔子在春秋这本书里面寄托的理想和抱负。至於轻重取舍﹐当然是後者为主前者为客了。
四、照公羊家的说法﹐春秋则显然为新王朝立法﹐但孔子的春秋﹐毕竟还是私人着述﹐是
属於百家言。但为什麽能上升到王官学的地位呢﹖在汉代人眼里﹐春秋虽然是私家言﹐但
却是"天子之事也"(孟子的话)﹐贾逵也说"孔子览史记﹐就是非之说﹐立素王之法。"这
就是说孔子虽然没有位﹐但却立了新王朝的制度文物﹐所以他就可以列在"尧、舜、禹、汤
、文、武、周公"这个序列之後。因为可以排上这样的队伍﹐他就不再是百家言了﹐就不能
和墨子老聃甚至孟子混在一块了。所以汉书艺文志里面他就不属於儒家﹐而附在六艺之後
。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汉代的纬书中有孔子"为汉制法"一说﹐秦代对於汉人来说﹐就好比一
年虽然是12个月﹐但说不定有哪一年就有闰月﹐插在这十二个月当中﹐秦代也就是这个不
常见的闰月。它不能列入12个月的主流里面﹐也就是说﹐秦代是不正常的一个月份。但是
﹐汉初的立法和制度﹐又是沿袭秦代的﹐虽然汉代算是很正统的王朝﹐但新朝得有新法呀
﹐这个时候﹐春秋出来﹐董仲舒出来讲春秋是一代之大法﹐也就很迎合这个需要了。这是
对汉代好的一面﹐因为有了春秋这部大法﹐汉代也算是正统了﹐汉代也有自己的经了。从
这个意义上说﹐春秋这部经﹐在汉代五经里面是第一位的。
余按﹕我们说周公制作礼乐﹐而礼乐的精神要旨﹐则又体现在诗经里面﹐诗经可以当作周
代的遗规﹐而春秋则是汉代的新法新典章﹐重要性当然比诗经要靠前﹐所以汉代五经中﹐
春秋(特别是公羊春秋)居於领导地位﹐也是毫无疑问的了。所以谷梁和公羊之争﹐类似
於现在不同马克思主义流派对於政治原则领导权的争夺。但有了这个公羊这个传统之後﹐
对汉代也有不利的一面。公羊讲通三统﹐又讲五德相始终。如果汉代的衰运出来了﹐就预
示着又要改朝换代了。所以西汉快没落的时候﹐很多学者就说要禅让﹐要制定新的制度。
那个时候的人﹐绝对没有王世一姓的观念﹐所以钱穆先生很反对说中国两千多年都是专制
社会的说法﹐更反对说汉武帝尊五经﹐标志着儒家的权威地位的确立﹐更不同意这样是有
利於汉代搞专制统治的。钱穆先圣很喜欢引用汉代谷永的这段话﹕
臣闻天生蒸民﹐不能相治﹐为立王者以统理之。方制海内﹐非为天子﹔列土封疆﹐非为诸
侯﹕皆以为民也。垂三统﹐列三正﹐去无道﹐开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
非一人之天下也。
这段话是谷永给皇帝上的奏章中说的﹐可见那个时候皇帝并不霸道﹐没有把他杀了﹐因为
那个时候的观念就是如此。就连忠心汉室的刘向﹐也说"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
非独一姓"。所以王莽篡汉﹐搞禅让﹐得到当时绝大部分知识分字的赞同﹐也就很正常了。
康有为说﹐王莽是拿古文经那套来篡汉代﹐其时﹐王莽的篡汉观念﹐却实在是根据公羊家
说法来的。及时他尊《周礼》﹐也是根据公羊家的路径来的。公羊家说要改朝换代﹐就要
有新的经典。西汉末﹐《周礼》(这是一部战国晚出说)被遵从﹐跟汉初遵从春秋是一样
的道理啊。
到了东汉﹐光武帝就绝对不讲这些东西﹐把周礼扔到垃圾箱﹐就不奇怪了。到这个时候﹐
社会的大观念才有一个变化呀。顺便说一下﹐葛兆光先生的思想史﹐对我这样的後学者﹐
虽然是一部难得的好书﹐但不讲汉代的经学﹐的确有些东西是说不清楚的。
五、春秋既然是西汉的大法﹐那麽拿春秋来治理国家也就很正常了﹐所以那个时候说通经
致用﹐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头。根据春秋来判国事的是非﹐也就很顺理成章。後代人不懂得
这个东西﹐反而不好理解通经致用的意思。到了东汉﹐这个通经致用的东西﹐就不好理解
﹐甚至连春秋通三统、作新王也觉得是"非常异议可怪之论"了(何休的话)。光武帝的东
汉﹐就像汉宣帝说的那样﹐"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杂用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这
倒是回到了汉初的老传统。
余按﹕《史记》说张汤缘饰儒术﹐用春秋断狱。其实也就是说像现在硬是要拿马克思主义
﹐拿我们的宪法来判案﹐这当然是行不通的﹐所以有缘饰儒术的嫌疑。不过﹐从另一方面
来说﹐那个时候﹐春秋的实用性确实被推的很高﹐简直有些过分了。但春秋在汉代﹐无论
如何﹐都比现在的马克思主义、宪法要好﹐春秋渐渐变成无用﹐渐渐成空头话﹐那是西汉
晚年的事情﹐但现在﹐共和国开国才五十多年﹐马克思主义、宪法就是如此状况﹐从学术
领导政治这个意义上来说﹐跟汉代相差太远﹐简直就是掉了一个头﹐跟美国更就不是一个
档次了。钱穆逃离大陆的时候﹐劝朋友也跟着走﹐反问朋友"不知共军先後文告﹐亦有丝毫
开国气象否。"(《师友杂忆》﹐274页)朋友没有办法回答﹐这也说明一定的道理﹐过多
的话﹐我就不说了﹐请大家自己去体会。
六、"魏晋以下的中央政府更不成样子﹐他们不再有创制立法﹐与民更始﹐以及创建王
官学这一套想法。"那些东西﹐都很遥远了﹐就私家着述来说﹐也不能像孔子那样"上撼政
府﹐来取得创制立法的气魄与能力。"那个时候﹐学术上也就没有什麽王官学和百家言的分
别﹐渐渐的﹐就变成经史子集的分别了。但当时北方中国﹐虽然是异族统治﹐不过还有一
些公羊学的精神﹐"何休公羊学大行於河北"(《北史》中《儒林传》的话)﹐这也说明经
学的一些精神还没有消散。比如当时河汾之学的王通﹐他要续经、续书。原来不是有六经
吗﹐现在时代变了﹐又有很多东西可以补充进来﹐要续经、续书﹐这也是一种致用﹐不同
时代应该有不同大经大法的观点。虽然狂了一些﹐但"还不失是西汉公羊家精神。"在当时
中国的南方﹐却没有这样的人﹐这也可以从北周和南朝的政治气度看出来(见按语)。到
了唐代﹐学术倒是南方统一北方﹐所以北方这个传统﹐就这样断了。比如唐代编的《五经
正义》﹐春秋就用左氏传。从这个意义来说﹐到唐代之後﹐"经学"就真的成为"史学"﹐孔
子春秋的价值﹐只是五经之一﹐而且还不如左传﹐到这里﹐经学就成为三代或者春秋时代
典章制度集合或者历史了﹐不再有什麽微言大义。这段魏晋以下到唐代的经学历史﹐可以
用两个人来作一个象征﹐一个是刘勰的《文心雕龙》﹐里面有篇文章﹐叫"宗经"﹐而到了
唐代刘知几的《史通》﹐里面有篇文章﹐叫"惑经"﹐这两种态度﹐也很有象征意义(这段
话﹐不是本篇论文所讲﹐在钱穆《经学大要》中﹐但很有代表性)。
另外﹐唐代的学校里﹐尊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这也是跟汉代不同的地方。汉代遵孔
子﹐是孔子凭借一家之言而为新王朝创立大法﹐从一家言成为王官学。但唐代不这样看﹐
周公为先圣﹐因为他有德也有位﹐孔子却是有德无位﹐所以跟周公比﹐还是差一个档次﹐
只能是先师。原来汉代把孔子排在周公後面﹐是因为孔子也如周公那样伟大﹐是同一个层
面的﹐所以可以跟的上周公这个创立制度大法的传统。到唐代﹐因为失去了公羊家这种精
神﹐所以不再有什麽立一家之言而指导将来政治的理想。唐代人的着述﹐能够入子集的很
好﹐大部分都是"止及润身"的文集。而唐代把孔子﹐就更多有了"教"的味道了﹐这又跟佛
教的兴盛有关。
余按﹕钱穆在《国史大纲》中说﹐"一种合理的政治制度的产生﹐必有一种合理的政治理想
为之渊泉。北朝政治见上轨道﹐不能不说是北方士大夫对政治观念较为正确之故。"(346
页﹐商务印书馆版)那个时候留在北方的儒生﹐大都有一种教化夷狄的责任感﹐借此﹐也
就保留了一个指导政治的精神。这是不能否认的。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对这批人很
不一为然﹐有点过分注重夷夏大防而忘记了儒者的责任。当时北方的政治文告﹐的确有一
种统一国家的思想基础和气度﹐比如《国史大纲》引用的一些例子﹐比如周武帝保定二年
的诏书﹐就这样说﹕
"树之元首﹐君临海内﹐本乎宣明教化﹐亭毒黔黎﹔岂惟尊贵其身﹐侈富其位﹖是以尧舜疏
葛之衣﹐麋(应为三个'鹿')(左'米'又'历')之食﹐商临汾阳而永叹﹐登姑射而兴想。
况无圣人之德﹐而嗜欲过之﹐何以克厌众心﹐处於尊位﹖朕深耻焉。"
这种话头﹐虽然你可以说这是表面文章﹐但五胡乱华几百年﹐只讲掠夺和杀人的时代尾声
﹐又有这种为民的思想﹐从南朝的皇帝那里﹐是听不到的呀。北方统一南方﹐是很正常的
﹐这里面﹐如果没有留在北方儒生几百年的努力﹐皇帝怎麽可能有这样的观念﹐说出这样
的话头﹖我不是说中国文化就是如何厉害﹐时代不同了﹐比如我们现在一定要吸收西学﹐
但南北分裂几百年﹐还能统一﹐也不能说没有这帮儒生的功劳。今天﹐我们也遇到了同样
的问题﹐台湾还没有统一﹐但我们如果还能保持一种文化上的延续性﹐即使很不幸的﹐让
台湾独立了﹐我们也要有信心﹐只要中国的文化没有倒﹐只要我们仍然跟着时代不同来吸
纳不同的文化精髓﹐统一还是能做到的呀。而统一中国﹐南北朝对立的时候﹐北方的政治
精神的确超过了南方﹐统一也是有好收获的。但是﹐如果政治精神上没有超过或者跟被统
一的地区不能持平﹐那样﹐统一就不见得就是好事情。今天我能听到共产党讲三个代表﹐
我也很高兴﹐因为这样至少能跟古代的好王朝持平了。不过﹐今天的时代﹐又不同﹐时代
总要向前迈进的。如果我们的政府能够真正保证每一个人的权利(而不是最大多数人民群
众了)﹐我觉得我们就能跟世界持平了。一个政党﹐一个元首﹐你可以说不好﹐但我要的
是一种实质﹐一种精神。学术﹐何尝不是如此﹖讲中学也好﹐讲西学也罢﹐只要能够指导
政治﹐影响社会﹐为社会所普遍信箱﹐犹如美国人信仰民主和自由精神那样﹐我们何尝不
能如此﹐中国人的精神和文化﹐何尝比外国人差了﹖
七、"孔子在汉(代)人观念中﹐是内圣而外王的﹐"而重点在於因其具备了外王之道而更
加能够说明内圣之德的。但到了唐代之後﹐因为有魏晋南北朝以来佛、道的兴起﹐所以"在
人心目中﹐时时把来和佛陀与老聃并列了。"这就是说﹐不看重孔子的"治"﹐而是看重他的
"教"了。韩癒在原道篇里面说孔子的精神到了孟轲死後就"不得其传"了﹐所以从原来"尧、
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後﹐加了一个孟轲。孟轲没有做素王立法的事情﹐他能
够挤入这个"道统"﹐在於他传递了孔子的"教"。而且﹐汉儒的道统观﹐是在五德三统的说
法下的"多统观"﹐各个王朝的道统是不一样的﹐所以要用孔子的春秋做新道统﹐跟三代的
文、武、周公并列的大经。但在韩癒这里﹐就成了一线单传的道统观﹐尧舜禹和孔子孟子
是同一个道统的﹐这跟汉代讲这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是不一样的。
跟这个转变相关的﹐是唐代人解春秋﹐是废弃经传不讲的。那些公羊、谷梁都不讲﹐春秋
的真的就是一部历史书了﹐而孔子作春秋的目的和抱负﹐就反而容易忘记。
余按﹕我记得韩癒有一篇读《礼记》的读书札记﹐几百个字﹐说《礼记》在当时就没有多
少人读了﹐而且也读不懂﹐韩癒他自己读了之後﹐觉得很好﹐他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的
书都有可取之处﹐更何况是《礼记》这样圣人的着述呢。那篇文章很短﹐说的情况﹐也可
以映证钱穆先生的意见。因为在他那里﹐《礼记》不再是汉代人那样可以致用的大经大法
﹐而是比诸子百家好得多的着述﹐这个变化﹐也很微妙。
八、宋代的人﹐刚开始因为不满意政治现状﹐所以又开始读古经籍。这跟西汉有些像﹐比
如胡瑗、孙复、王安石这些也讲经﹐孙复还有《春秋尊王发微》﹐但这本书也有流弊﹐过
於尊王了(针对唐末的弊病而有所矫正)﹐所以王安石的《三经新义》没有采春秋﹐而是
用了《周官》。据说王安石讥刺春秋是"断朝烂报"﹐这也是唐代人废弃经传的流弊﹐不讲
春秋的微言大义﹐春秋难免就成为乏味的"相斫书"。但无论怎麽样﹐从孙复到王安石﹐就
如从汉武帝到王莽﹐还是同样的思路﹐只不过时间有长短。
到了王安石变法失败後﹐出来伊洛之学。这个时候﹐那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
、孔子"的讲法又变了。现在说这个传承﹐正如他们把《大学》一篇从《小戴礼记》中提出
来那样﹐先要讲正心、诚意这些条目﹐所以这个道统就变成了传"心诀"的"圣学"﹐完全跟
汉代人讲这个道统不同了。当然﹐他们也跟者韩癒来﹐也说孔子之後还有一个孟子。
到了宋以後﹐朱子四书成为大家都要读的书﹐但这种地位﹐绝对不是和汉代王官学一样的
。汉代王官学﹐重的是礼乐制度、政府层面上的﹐而朱子讲四书﹐则先要讲个人的"格、致
、诚、正"﹐宋以後的儒生跟皇帝说话﹐往往先把制度和政治问题搁在後面﹐要先讲如何从
道德上当好一个皇帝﹐就是内圣而外王的路子﹐跟汉代因外王而益成其内圣﹐不一样呀。
公羊家也讲"以'教'统'治'"﹐朱熹也是这样说﹐但内容的差异﹐就在这里。
余按﹕读一读朱熹的《中庸章句序》﹐我感觉﹐如果把"心诀"变成什麽武林秘诀﹐那些"尧
、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倒很像是师傅徒弟的关系。所以有些人提出
儒教这个说法﹐也不见得就错。
九、到了清代﹐政治当然不能谈﹐所以没有汉学的真精神﹔教化呢﹐政府包办了﹐私人讲
学、设书院是不允许的﹐教化也被政治统治了﹐所以没有宋学的大理想。清代只有非汉非
宋的考据、训诂学了。就在这种氛围下﹐有一个章实斋﹐说六经皆史﹐明白了王官学和百
家言之分别﹐但又把这两个固定死﹐以为王官学和私家言是不能移位的﹐这是唐以来的见
解﹐汉代儒生的那一套﹐忘记再加上不懂﹐就没有办法理解。而且在章实斋那里﹐"君、师
分﹐而治、教不能合於一﹐气数之出於天者也。"教化和政治分﹐体现在周公能制作礼乐﹐
因为那个时候政教合一﹐所以周公即是先师﹐也是明王。但到了孔子﹐所以没有政治施展
的空间﹐所以只能是一个先师﹐而不是明王了。因为如此﹐所以孔子只能﹕
"表彰六艺﹐存周公之旧典﹐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夫子推尊先生﹐意
存谦牧而不自作也﹐夫子本无可作也。有德无位﹐即无制作之权﹐空言不可以教人﹐所谓
'信无不征'也"。
这里有大问题﹐如果真是如此﹐那孔子说知我罪我惟"《春秋》乎"就不可理喻了。章实斋
讲政、教分离﹐对汉代以後言﹐是没有错的﹐因为政治和教化的确分开了﹐但对汉代讲﹐
就讲不通﹐讲经学也更是不通。他的《文史通义》﹐有《易》教、《书》教、《诗》教、
《礼》教﹐唯独没有《春秋》教。章实斋是看重史学过於经学的﹐遇到《春秋》﹐反而不
写﹐这实在是因为他写不下去﹐没法下笔啊。
章实斋的王官学﹐只懂了一半﹐他知道有王官学﹐但却"误认王官学必出於在位之王。他不
明白在古代人观念中﹐圣人着作是论'德'不论'位'的。"西汉公羊家法的思想史上意义﹐就
在以私家学挤入了王官学的地位。两者虽分而不分﹐这是汉儒论王道的惊觉处。章实斋说
﹐
"当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诗书六艺之所垂。"
这番话何尝是对的﹖"在西汉董仲舒之前﹐一切因袭秦旧﹐那时一样有典章﹐一样有掌故﹐
这些也都是当时的王官学﹐难道也一切'可通於诗书六艺之所垂'吗﹖"所以章氏的意见继续
发挥﹐就会走上秦代"以吏为师"的老路。
余按﹕说到治(历史、政治)与教(学理、教化)的分离﹐我觉得《国史大纲》中引用的
一个有关北宋朔学(司马光)与伊洛之学的小故事﹐很可说明这种分离的一些原因。
"哲宗常因春日折一枝柳﹐程颐为说书﹐遽起谏曰﹕'方今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哲宗
色不平﹐因掷弃之。温公闻之不乐﹐谓门人曰﹕'使人主不乐亲近儒生者﹐正为此等人也。
'"(598页﹐下册)
又按﹕因对朱熹理解的不深入﹐我不清楚朱熹说过防止章学诚这路以吏为师的流弊﹐以後
要补上﹐才能全部理解。
十、其次要说到龚定庵(应为"艹"字头)﹐差不多也跟着章实斋的思路而来﹐所以一些弊
病﹐与章实斋相差不多。(这里略去)
余按﹕参看钱穆先生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里有关龚自珍与曾国藩的差异之处﹐可以
略晓两人的高下。
十一、最後说到康有为﹐康氏与前两位决然不同﹐康氏说经﹐不说史﹐所以春秋就是一部
经书﹐绝对不是史书。他讲孔子改制﹐这点像西汉公羊家﹐但孔子要改的是什麽"制"﹐却
绝对不理会。在康氏看来﹐六经都是孔子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想出来的﹐六经全没有历史价
值。从学术分野来说﹐康氏只认百家言﹐不认王官学。因为他看重的是经学的大意﹐不注
重经学的史迹﹐所以孔子也就被抽空了。成了一个顶礼膜拜的对象﹐但这个对象为什麽值
得崇拜﹐失去了一个历史背景。这反而是背离了圣人制作的历史意义。
而且﹐康氏虽然讲改革﹐却不敢讲革命﹐所以一个有知遇之恩的废帝﹐他也要死死抱住﹐
汉儒中的同人﹐岂会如此﹖
余按﹕对於这一章﹐有个问题不理解﹐钱穆说近代学术﹐与其说像汉唐﹐不如说近宋明﹐
但他们又看不起宋明﹐所以造成乖戾。前面那句话﹐我不太理解﹐大概还是因为欠缺宋学
基本知识所造成的吧。
十二、上面所讲﹐是有关经学史与儒学史的一个高度概括总结的说明﹐後面要讲﹐是西汉
公羊家讲的那套是不是孔子的真看法呢﹖这里要涉及到春秋本身的问题﹐但这里只以论语
为依据﹐讲一讲大致的情况。
孔子的确极端注重历史﹐"好古﹐敏以求之"﹐而且孔子也会常说三代﹐比如"夏礼吾能言之
"一章﹐这大概就是公羊家通三统说法的依据。如果把礼、仁分开说﹐可以孔子言礼﹐沿袭
自周公﹐(但孔子言仁﹐则是他自己所创)。孔子曾说﹐"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
周。"孔子讲夏礼、殷礼、周礼之损益可知﹐又说﹐"其或续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说
因为衰老﹐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又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为东周﹐不是後代
讲的那个东周﹐而是继周代而起的新王﹐所以孔子有行周公之所行的志向﹐但又不是跟着
周公的老路走。所以会经常梦到周公﹐又要损益周礼。所以他心中也有一套新王的礼乐制
度﹐而不仅仅是想法了。论语里面又说﹕
"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笸隓酝﴿"
孔子心中﹐实在认为当时是一个无道的世界。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彼善於此则有之矣
。"对於这个世道﹐孔子对自己的理想很有信心﹐说如有用他的人﹐则"三年有成"。但终究
因为不能得到世用﹐所以孔子说﹐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
这一个感慨﹐却与西汉公羊家传述孔子作春秋的微旨﹐的确很符合。可见公羊家那一套说
法﹐并不是没有依据、凭空捏造的。耶稣说﹐凯撒的事凯撒管﹐上帝的事上帝管。但孔子
不管上帝的事﹐所以罕言性与天道﹐但孔子的确要管凯撒的事情﹐所以汉唐一代从事实际
政治活动的﹐也是儒学的一支﹐不能完全说宋儒就代表了儒学的正统。而春秋这本书﹐即
是史学也是经学﹐即是百家言也是王官学。
"天下永远是无道﹐若我们真要议天下﹐似乎孔子《春秋》精神﹐所谓其深切而着明处﹐我
们还得继续讲。我们必须上承周公﹐下接孟子﹐会通汉、宋﹐才始能了解得孔子论学的真
精神呀﹗"
余按﹕钱穆先生的这番意见﹐值得好好思考。但讲不是单纯讲孔子之所学﹐更要讲孔子的
理想与志向﹐这种志向和学问﹐都是跟孔子生活的时代分不开的。新文化运动以来﹐大家
都说讲孝道害了中国﹐而汉代人也说﹐孔子"学在春秋﹐行在孝经"。可北宋的程颐谈性﹐
却说"性中只有仁义理智四者﹐几曾有孝弟来﹖"(116页﹐钱穆《中国思想史》)。人性中
没有孝弟﹐从儒家传统来说﹐可以说是一个大胆的怪论。但程颐如何不是大儒呢﹖难道我
们还不如宋代人开明和思想解放﹐还要强迫我们的孩子读《孝经》﹖
今天我引用这些话头﹐并不是说我完全认同程颐的话﹐只是每个时代的儒者﹐都有他自己
的时代背景和各自的困惑﹐真要学孔子﹐学春秋的精神﹐就要明白孔子为什麽作春秋﹐孔
子如果在当代﹐他又会怎麽做。孔子留下一部春秋﹐难道是想成为圣经或者可兰经﹐难道
非得要人人都读经﹖难道要後代搞个人崇拜﹐把它抬高到孤零零的圣人地位﹖
说到宋儒﹐我虽然了解不多﹐但是我总觉得他们的修养﹐至少是让我感到惭愧的。我品德
不比一般人好﹐也会说假话。可看宋儒的德行﹐再看他们的话﹐的确很协调。我也真希望
自己以後不要让人觉得我所说的﹐和我所行的﹐是两路子﹐因为这个时代﹐真的再容不得
有知行分开了。否则﹐真是没有救了。不过﹐我也不是说大家都要学圣人。佩服宋儒的品
行﹐同时要量自己的力气和修养﹐能够有所进步﹐是不是就可以了呢﹖圣人总是很少的﹐
但一个品行还过得去的人﹐我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做到呀。之所以没有信心﹐是因为我以前
说过假话﹐也做过一些不大的坏事﹐我难保以後不犯﹐只能多多注意﹐不要因为我的行﹐
害了我崇敬的道﹐这样﹐还不如不看先贤的书。
当代有些长辈﹐尊崇孔子﹐很多人也讲得很好﹐对我这样的後学者﹐他们都给我很多教益
。不过﹐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看孔子说什麽﹐然後再来满口性、理﹐我也能接受。
朱子语录里面﹐很少是空对空的。这番道理﹐我肯定是有感而发的﹐我不是说满口性、理
不好﹐只是说﹐真要学孔子﹐还真要平实一些呀。
注﹕《孔子与春秋》﹐选自《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263-3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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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来凑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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