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nmce (考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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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唐传奇- 李朝威〈柳毅传〉
时间Sun Oct 27 20:46:49 2002
仪凤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千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於泾阳者,遂往
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邈道左。又六七里,乃止。
见有妇人,牧羊於遣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
翔立,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而谢,终泣而对日
:「贱妾不幸,今日见辱问於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
,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
既而将欣於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新颁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
此。」言讫,歔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於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
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密通洞庭,或以尺书寄
托侍者,未上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
羽,不能杳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邪?
唯恐道途显晦,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邪?」女悲
泣且谢,曰:「负载珍重,不复言矣。脱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
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
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有大桔树焉,乡人谓之社桔。君当解去兹带
,束以他物。然後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
,悉以心诚之话寄托,千万无渝!」毅曰:「敬闻命矣」。女遂於糯间解书,再
拜以进,柬望愁泣,若不皿胜。毅深冯之戚,乃置书囊中,因愎问曰:「苦不知
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只岂宰杀乎囫。」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
而工?」曰:「雷霆之类也。」毅愿视之,则皆矫愿怒步,饮枕甚具。而大小毛
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冯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
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於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桔
。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於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
?」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
当闭目,数息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官。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
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放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
「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贾,毕尽於此。柱以
自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於翠楣,饰琥珀於虹栋。奇秀深
杳,不可殚言。
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阁,与
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
龙也。能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
燎阿房。然而灵用不同,玄化各异。大阳道士精於人理,吾君邀以听焉。」语毕
而宫门辟。景从云合,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
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日:「然。」毅遂设拜
,若亦拜,命坐於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眛,夫子不远千里,
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於楚,游学於秦。昨下第,闲驱泾
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於野,风鬟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
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於毅。毅许之
,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诊坚
听,坐贻聋瞽,使闺窗孺弱,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
,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口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若以书授
之,令达官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
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令则致
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
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宽其同气
之罪。然犹糜系於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十余尺
,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
,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因无害。
」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
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箫韶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後
有一人,自然峨眉,明璫满身,绡縠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
,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於宫中。君笑谓毅
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於君
左。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
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
。飨德怀恩,词不悉心。」毅撝退辞谢,俯仰唯唯。然後回告兄曰:「向者辰发
灵虚,已至泾阳,午战於彼,未还於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
而宥其失。前所谴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
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
。」「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怃然
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
然者,吾何辞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是次,遂宿毅於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其以醪醴,罗以甘洁。初,笳角
颦鼓,旌旗剑戟,舞万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铫
杰气,愿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於其
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
,不觉泪下。一舞既毕,龙君人悦,锡以纨绮,颁於舞人。然後密席贯坐,纵酒
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
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
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帝
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
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
君歌阕,洞庭君俱起,奉觞於毅。毅踧踖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
曰:「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速达兮,以解君忧。
哀怨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
缪。」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
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後官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於毅侧
。重迭焕赫,须臾埋没前後。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泪酒阑欢极,毅辞起,复
宿於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
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陈於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
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
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为九姻所重。不幸见辱於匪人。令则绝矣。将欲求
托高义,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
者?」毅肃然而作,欻然而笑口:「诚不知钱塘君孱困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
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朝,掣玉柱,赴其急难。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
,盖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
和,不顾其道,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昔遇公於洪波之中,玄山之间,鼓以
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
礼义,尽五常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虽人世贤杰,乃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
?而做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於人,岂近直哉!且毅之质,不
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
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疏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顾,
戾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
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於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
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
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曰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
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於是复循
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米发一,财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
如。遂娶於张氏,亡。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多感,
或谋而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当为清流宰。晚
岁好道,独游云泉。令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
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就礼。既而
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於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
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然君与余有一子。」毅益重之。
既产,逾月,乃穠饰换服,召亲戚。相会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於昔也
?」毅曰:「夙为洞庭君女传书,至今冯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泾川
之冤,若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泪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
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於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
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
於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於张,已而又娶於韩。殆张韩维卒,若卜居於兹,故
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因呜咽
,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如君有感余之
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
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曰,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
当此之际,若岂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请於君,若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
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仆始见君於长泾之隅,枉抑憔
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怨,余无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
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
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不可也。某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於己而
伏於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
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
君,卢氏也,又家於人间。则吾始心未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
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
「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乃相与觐洞庭。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记。
後厝南海,仅四十年,其邸第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
族咸遂濡泽。以其春秋积序,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泪开之中,上方属
意属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
山出於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
逼,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於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耳。」嘏省然
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於宫室之中,前列丝竹
,後罗珠翠,物玩之盛,殊信人问。毅词理益玄,容颜益少。定迎嘏於砌,持嘏
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口:「兄为神仙,弟坞怙骨,命也!」
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
以自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後,遂绝影响。嘏常以是事告於人世。殆
四纪,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
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泳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
之,为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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