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fantterri (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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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转贴] 温州街到温州街
时间Sat Oct 10 21:40:28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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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州街到温州街
林文月
从温州街七十四巷郑先生的家到温州街十八巷的台先生家,中间仅隔一条辛亥路,步
调快的话,大约七、八分钟便可走到,即使漫步,最多也费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但那一条
车辆飙驰的道路,却使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师视为畏途而互不往来颇有年矣!早年的温州街
是没有被切割的,台湾大学的许多教员宿舍便散布其间。我们的许多老师都住在那一带。
闲时,他们经常会散步,穿过几条人迹稀少的巷弄,互相登门造访,谈天说理。时光流逝
,台北市的人口大增,市容剧变,而我们的老师也都年纪在八十岁以上了,辛亥路遂成为
咫尺天涯,郑先生和台先生平时以电话互相问安或传递消息;偶尔见面,反而是在更远的
各种餐馆,两位各由学生搀扶接送,筵席上比邻而坐,常见到他们神情愉快地谈笑。
三年前仲春的某日午後,我授完课顺道去拜访郑先生。当时《清昼堂诗集》甫出版,
郑先生掩不住喜悦之情,叫我在客厅稍候,说要到书房去取一本已题签好的送给我。他缓
缓从沙发椅中起身,一边念叨着:「近来,我的双腿更衰弱没力气了。」然後,小心地蹭
蹬地在自己家的走廊上移步。望着那身穿着中式蓝布衫的单薄背影,我不禁又一次深刻地
感慨岁月掷人而去的悲哀与无奈!
《清昼堂诗集》共收郑先生八十二岁以前的各体古诗千余首,并亲为之注解,合计四
八八页,颇有一些沈甸甸的重量。我从他微颤的手中接到那本设计极其清雅的诗集,感激
又敬佩地分享着老师新出书的喜悦。我明白这本书从整理,誊写,到校对、杀青,费时甚
久;老师是十分珍视此诗集的出版,有意以此传世的。
见我也掩不住兴奋地翻阅书页,郑先生用商量的语气问我:「我想亲自送一本给台先
生。你哪天有空,开车送我去台先生家好吗?」封面有台先生工整的隶书题字,郑先生在
自序末段写着:「老友台静农先生,久已声明谢绝为人题为书签,见於他所着《龙坡杂文
》〈我与书艺〉篇中,这次为我破例,尤为感谢。」但我当然明白,想把新出版的诗集亲
自送到台先生手中,岂是仅止於感谢的心理而已;陶潜诗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何况,这是蕴藏了郑先生大半生心血的书,他内心必然迫不及待地要与老友分享那成
果的吧!
我们当时便给台先生打电话,约好就在那个星期日的上午十时,由我驾车接郑先生去
台先生的家。其所以挑选星期日上午,一来是放假日子人车较少,开车安全些;再则是郑
先生家里有人在,不必担心空屋无人看管。
记得那是一个春阳和煦的星期日上午。出门前,我先打电话给郑先生,请他准备好。
我依时到温州街七十四巷,把车子停放於门口,下车与郑先生的女婿顾崇豪共同扶他上车
,再绕到驾驶座位上。郑先生依然是那一袭蓝布衫,手中谨慎地捧着诗集。他虽然戴着深
度近视眼镜,可是记性特别好,从车子一发动,便指挥我如何左转右转驶出曲折而狭窄的
温州街;其实,那些巷弄对我而言,也是极其熟悉的。在辛亥路的南侧停了一会儿,等交
通号志变绿灯後,本拟直驶到对面的温州街,但是郑先生问:「现在过了辛亥路没有?」
又告诉我:「过了辛亥路,你就右转,到了巷子底再左转,然後顺着下去就可以到台先生
家了。」我有些迟疑,这不是我平常走的路线,但老师的语气十分肯定,就像许多年前教
我们课时一般,便只好依循他的指示驾驶。结果竟走到一个禁止右转的巷道,遂不得不退
回原路,重新依照我所认识的路线行驶。郑先生得悉自己的指挥有误,连声向我道歉。「
不是您的记性不好,是近年来台北的交通变化太大。您说的是从前的走法;如今许多巷道
都有限制,不准随便左转或右转的。」我用安慰的语气说。「唉,好些年没来看台先生,
路竟然都不认得走了。」他有些感慨的样子,习惯地用右手掌摩挲着光秃的前额说。「其
实,是您的记性太好,记得从前的路啊。」我又追添一句安慰的话,心中一阵酸楚,不知
这样的安慰妥当与否?
崇豪在郑先生上车後即给台先生打了电话,所以车转入温州街十八巷时,远远便望见
台先生已经站在门口等候着。由於我小心慢驶,又改道耽误时间,性急的台先生大概已等
候许久了吧?十八巷内两侧都停放着私家小轿车,我无法在只容得一辆车通行的巷子里下
车,故只好将右侧车门打开,请台先生扶郑先生先行下车,再继续开往前面去找停车处。
车轮慢慢滑动,从照後镜里瞥见身材魁梧的台先生正小心搀扶着清瘦而微偻的郑先生跨过
门槛。那是一个有趣的形象对比,也是颇令人感觉温馨的一个镜头。台先生比郑先生年长
四岁,不过,从外表看起来,郑先生步履蹒跚,反而显得苍老些。
待我停妥车子,推开虚掩的大门进入书房时,两位老师都已端坐在各自适当的位置上
了——台先生稳坐在书桌前的藤椅上,郑先生则浅坐在对面的另一张藤椅上。两人夹着一
张宽大的桌面相对晤谈着;那上面除杂陈的书籍、砚台、笔墨,和茶杯、菸灰缸外,中央
清出的一块空间正摊开着《清昼堂诗集》。台先生前前後後地翻动书页,急急地诵读几行
诗句,随即又看看封面看看封底,时则又音声宏亮地赞赏:「哈啊,这句子好,这句子好
!」郑先生前倾着身子,背部微驼,从厚重的镜片後眯起双眼盯视台先生。他不大言语,
鼻孔里时时发出轻微的喀嗯喀嗯声。那,是他高兴或专注的时候常有的表情,譬如在读一
篇学生的佳作时,或转别人谈说一些趣事时;而今,他正十分在意老友台先生对於他甫出
版诗集的看法。我忽然完全明白了,古人所谓「奇文共欣赏」,便是眼前这样一幕情景。
我安静地靠墙坐在稍远处,啜饮杯中微凉的茶,想要超然而客观地欣赏那一幕情景,
却终於无法不融入两位老师的感应世界里,似乎也分享得他们的喜悦与友谊,也终於禁不
住地眼角温热湿润起来。
日後,台先生曾有一诗赞赏《清昼堂诗集》:
千首诗成南渡後,
精深隽雅自堪传。
诗家更见开新例,
不用他人作郑笺。
郑先生的千首诗固然精深隽雅,而台先生此诗中用「郑笺」的典故,更是神来之笔,实在
是巧妙极了。
其实,两位老师所谈并不多,有时甚至会话中断入,而呈现一种留白似的时空。大
概他们平常时有电话联系互道消息,见面反而没有什麽特别新鲜的话题了吧?抑或许是相
知太深,许多想法尽在不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吗?
约莫半个小时左右的会面晤谈。郑先生说:「那我走了。」「也好。」台先生回答得
也简短。
回郑先生家的方式一如去台先生家时。先请台先生给崇豪、秉书夫妇打电话,所以开
车到达温州街七十四巷时,他们两位已等候在门口;这次没有下车,目送郑先生被他的女
儿和女婿护迎入家门後,便踩足油门驶回自己的家。待返抵自己的家後,我忽然冒出一头
大汗来。觉得自己胆子真是大,竟然敢承诺接送一位眼力不佳,行动不甚灵活的八十余岁
老先生於拥挤紧张的台北市区中;但是,又彷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情而心情十分轻松愉快起
来。
那一次,可能是郑先生和台先生的最後一次相访晤对。
郑先生的双腿後来愈形衰弱,而原来硬朗的台先生竟忽然罹患恶疾,缠绵病榻九个月
之後,於去秋逝世。
公祭之日,郑先生左右由崇豪与秉书扶侍着,一清早便神色悲戚地坐在灵堂的前排席
位上。他是公祭开始时第一位趋前行礼的人。那原本单薄的身子更形单薄了,多时没有穿
用的西装,有如挂在衣架上似的松动着。他的步履几乎没有着地,全由女儿与女婿架起,
危危颠颠地挪移至灵坛前,一路恸哭着,涕泪盈襟,使所有在场的人倍觉痛心。我举首望
见四面墙上满布的挽联,郑先生的一副最是真切感人:
六十年来文酒深交吊影今为後死者
八千里外山川故国伤怀同是不归人
那一个仲春上午的景象,历历犹在目前,实在不能相信一切是真实的事情!
台先生走後,郑先生更形落寞寡欢。一次拜访之际,他告诉我:「台先生走了,把
我的一半也带走了。」语气令人愕然。「这话不是夸张。从前,我有什麽事情,总是打电
话同台先生商量;有什麽记不得的事情,打电话给他,即使他也不记得,但总有些线索去
打听。如今,没有人好商量了!没有人可以寻问打听了!」郑先生彷佛为自己的诗作注解
似的,更为他那前面的话作补充。失去六十年文酒深交的悲哀,丝毫没有掩饰避讳地烙印
在他的形容上、回响在他的音声里。我试欲找一些安慰的话语,终於也只有恻然陪侍一隅
而已。腿力更为衰退的郑先生,即使居家也须倚赖轮椅,且不得不雇用专人伺候了。在黄
昏暗淡的光线下,他陷坐轮椅中,看来十分寂寞而无助。我想起他〈诗人的寂寞〉启首的
几句话:「千古诗人都是寂寞的,若不是寂寞,他们就写不出诗来。」郑先生是诗人,他
老年失友,而自己体力又愈形退化,又岂单是寂寞而已?近年来,他谈话的内容大部分围
绕着自己老化的生理状况,又虽然缓慢却积极地整理着自己的着述文章,可以感知他内心
存在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又无可奈何的焦虑。
今年暑假开始的时候,我因有远行,准备了一盒郑先生喜爱的松软甜点,打电话想徵
询可否登门辞行。岂知接电话的是那一位护佐,她劝阻我说:「你们老师在三天前突然失
去了记忆力,躺在床上,不方便会客。」这真是太突然的消息,令我错愕良久。「这种病
很危险吗?可不可以维持一段时日?会不会很痛苦?」我一连发出了许多疑问,眼前闪现
两周前去探望时虽然衰老但还谈说颇有条理的影像,觉得这是老天爷开的玩笑,竟让记性
特好的人忽然丧失记忆。「这种事情很难说,有人可以维持很久,但是也有人很快就不好
了。」她以专业的经验告诉我。
旅次中,我志忑难安,反覆思考着:希望回台之後还能够见到我的老师,但是又恐怕
体质比较薄弱的郑先生承受不住长时的病情煎熬;而台先生缠绵病榻的痛苦记忆又难免重
叠出现於脑际。
七月二十八日清晨,我接获中文系同事柯庆明打给我的长途电话。郑先生过世了。庆
明知道我离台前最焦虑难安的心事,故他一再重复说:「老师是无疾而终。走得很安详,
很安详。」
九月初的一个深夜,我回来。次晚,带了一盒甜点去温州街七十四巷。秉书与我见面
拥泣。她为我细述老师最後的一段生活以及当天的情形。郑先生果然是走得十分安详。我
环顾那间书籍整齐排列,书画垂挂墙壁的客厅。一切都没有改变。也许,郑先生过世时我
没有在台北,未及瞻仰遗容,所以亲耳听见,也不能信以为真。有一种感觉,彷佛当我在
沙发椅坐定後,老师就会轻咳着、步履维艰地从里面的书房走出来;虽是步履维艰,却不
必倚赖轮椅的郑先生。
我辞出如今已经不能看见郑先生的温州街七十四巷,信步穿过辛亥路,然後走到对面
的温州街。秋意尚未的台北夜空,有星光明灭,但周遭四处飘着闷热的暑气。我又一次非
常非常怀念三年前仲春的那个上午,泪水便禁不住地婆娑而往下流。我在巷道中忽然驻足
。温州街十八巷也不再能见到台先生了。而且,据说那一幢日式木屋已不存在,如今钢筋
水泥的一大片高楼正在加速建造中;自台先生过世後,实在不敢再走过那一带地区。我又
缓缓走向前,有时闪身让车辆通过。
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终於来到温州街十八巷口。夜色迷蒙中,果然矗立着一大排未
完工的大厦。我站在约莫是从前六号的遗址。定神凝睇,觉得那粗糙的水泥墙柱之间,当
有一间朴质的木屋书斋;又定神凝睇,觉得那木屋书斋之中,当有两位可敬的师长晤谈。
於是,我彷佛听到他们的谈笑亲切,而且彷佛也感受到春阳煦暖了。
-原载1991.9.22中国时报《人间》副刊,选自林文月,《作品》(台北:九歌,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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