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ennon (橡皮灵魂)
看板CampusTour
标题关於殷海光故居 转载自中国时报的旧文
时间Sun Jun 8 07:27:56 2003
中国时报 人间咖啡馆 920504
另一种专业─政治中的非政治---历史的隐居者
⊙陈文茜
如果不是这面橘朱红的砖墙,在台北正午阳光日照下,实在太耀眼,你
很难愿意驻足个一分钟;且即使多看个两眼,一般行人,恐怕也只觉得此
地不过是另一栋破旧的台大宿舍。
从新生南路紫藤庐隔壁小巷走进去,你会经过两排难得整齐的公寓,阳
台种着妖艳的九重葛,走到底,便会看到此面朱红砖墙。墙里长得三楼高
的枫树,虽是春意嫩叶,却也不得不呈露苍郁,只因一旁的老宿舍实在太
旧了,如此匆匆挥霍流行的城市,怎能留下沈沦的老式住宅呢?
走进墙里,像在没落社区里寻找没有门牌的人家,文史学家指了点,顺
时针十二点後方,那个看似废弃的老建筑之後,便是殷海光的家。
殷海光,五四以来,除了胡适台湾唯一有影响力的知识份子,生前就住
在这里。从当台大讲师、教授,到被赶出台大,到续聘教授却不得开课,
殷海光一生住在这儿,直到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五日送至台大病危前,整整
十三年。
通往殷家的路上,杂草凌乱,旁边堆了不少日常用品,殷家之前的大
宅,听说以前是台大海洋馆,现批给职员们住,有人就在公共洗手台前,
天天刷牙。本来以为北京四合院群居的景象,却移接至台北一坪二十万的
房宅里,廊间风吹袭来,谁也没兴致打个诗。走进了殷家,现住户为台大
中文系梁荣茂教授,是位客家领袖,有的时候会在阿扁召开的客家大会时
和总统同台,算也沾惹了政治,但看看他家中布置,和「权力」实在遥远
的很。
走进殷家,先经後院,才至前门,院子里挖了一排河川小景,还有个泥
铸泡汤池。树非常高,潺潺的水流已无生气,幽暗且深沈,梁教授带着我
们,包括当年殷海光的弟子们,一间间参观屋宅。殷海光的着名弟子陈鼓
应回谢梁教授,把殷先生的故居,保存的如此之好。梁教授笑笑,「有些
诺言要信守,有些传承得流传。」
按着台北市政府的时程,如果不是SARS风暴,今年五四纪念会,重头戏
便是宣布殷海光故居将为市政府指定古蹟。因应SARS风暴,哲人的古蹟只
好慢慢等,等哪天风暴潮全过了,才登上个死後名人古蹟行列。殷先生显
然可以等的,他生前不求名,也不怕向人借贷,本来台大不聘了,不给薪
水时,他还想做个小生意,国民党特工,天天去巷口站岗,他在池子里泡
完汤,刚好精神抖擞,叫骂一番。教育部一方面逼着台大不给他开课,一
方面又拿着聘书叫他当教育部顾问,等於领威权体制赡养费,按汪幸福着
《殷海光传》,殷先生认为此乃「包藏祸心」,把顾问书往外一扔,直接
赶人,叫送聘书的老党工滚蛋。
殷海光弟子众多
殷先生的弟子们众多,在屋宅内有不少回忆;我倒是对他的泡汤池颇感
兴趣,一个人在院中闲逛。殷先生住进宅中的正确时间按传记写着,应为
一九五六年秋天,殷海光从《自由中国》杂志社搬至此,据闻,他一住进
来,就对改造园子起了大工程,院子西边四十多米的墙边挖了一条人工
河,并取名为「愚公河」,原始河里还种了一些粉红色睡莲,河堤旁栽了
一排江南人家才有的杨柳树。在《自由中国》写〈大江东流挡不住〉、
〈反攻无望论〉等震惊名流政局的文稿时,期间共三年,殷海光一面劳动
着施工做假山小川,一面痛快的大批蒋介石父子。
我不是殷海光子弟,殷先生去世那年我才十一岁,直到十二岁时才第一
次阅读他的弟子何秀煌写的〈零与一之间〉,至於他对台湾历史最有影响
力的《自由中国》的社论,则等二十岁後,《八十年代》李筱峰等人将之
集册,才有幸阅读。人们说他脾气怪,娶了漂亮又贤慧的太太,小时调皮
不好好念书,辍学之後当店员,受老板娘欺负,还趁着老板娘与账房楼上
办事时反锁房门抓奸复仇;我的老友李敖则说他没钱却只享受贵族待遇,
喜喝英国下午茶,没书教时想做生意却非赚钱的料,只能靠太太作裁缝贴
补。即使叙述他人如此无遮无掩的李敖,却也永远记得给殷海光一个没人
能抢的位子,「五四时代後,中国最後一位知识份子」。
当殷海光没书教,国外研究机构请他出国却被禁足,海耶克来台学术会
不派他参加时,他曾自我调侃了一番:「我成了笼中鸟。」
「我已成众矢之的,我的门可罗雀算了不说,我偶然上街,……任何地
方,一听见『殷海光』三字,就像瘟神到了,避之不及。……所以,相对
於我而言,台湾已成『绝地』,无法谋生。……先如坐围城,且无地容
身,实际的低度生活也日渐困窘。」
中国最後一位知识分子
殷先生说起来也是倒了八辈子楣。生前的不说,他的弟子众多,到一九
八九年台湾开放党禁、戒严令、报禁後,也就是死後二十年,才开了学术
研讨会纪念他。他生前的胆,除了李敖、陈鼓应几人之外,没几个继承。
我当了立委,怪模怪样,和这些学术尖峰实在攀不上思想潮流,却总惦着
他。那个敢指着蒋介石,在涵碧楼破口大骂「伟大领袖」的殷海光,就随
着泡沫经济泡沫化,「台湾人万岁」
万岁掉了吗?今年二月,我写封信给马市长,越是被媚俗社会遗忘的
人,愈显伟大。我期望马市长将殷先生的故居,指定为古蹟。当天探勘殷
先生家时,我还戴了顶黑红尖帽,下端成屈齿状,鼓应兄见着我拉到一
旁,「文茜,你什麽都好,我太太说这是细节小事,叫我甭提,但我忍不
住还是说了」,接着这位因着殷先生在台大哲学系事件被迫害、流浪了近
三十年,才重回台大教职的陈教授说,「你以後可不可以不要戴帽子?」
在殷家,我本来想回鼓应兄,「我保证不学殷先生随便抓奸复仇,可以
吧?」,但怕吓着他老人家;殷氏子弟人海沧茫,现均年事已高,时代如
此匆匆,就算到了开放年代,殷家院里杂草长的都比老树多,就轻轻笑
着,「喔!」不答应,也不拒绝。
李敖传述殷海光时曾写着他们第一次会面时,颇不愉快。一个原因当然
是李敖不满殷先生无识人之明,看不出眼前怪物乃旷世奇才;另一个原因
是殷先生背後冒出个大怪物,「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李敖写着,「一只
狗,名为领袖,意在讽刺蒋介石。」以殷先生骂蒋介石的措辞,若在今
日,他的节目也要被关:
「给我金权、军权与警权,即便我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我也有本领造
作出看起来好像世界上的人都全体一致拥护我的伟大场面。」
「现在我再将政府反攻大陆的计画,总括四句话对同胞们重说一遍,就
是: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在本文中,我们以
国际现势的分析与现代战争的条件,明白指出『反攻大陆』在短期内很难
实现。」
殷海光写此《自由中国》社论时已是一九五一年,政府迁台第四年,这
篇文章等於宣布蒋氏领袖;第一,在时间上已证明是谎言;第二,在知识
份子的良知分析推演下更知反攻大陆是谎言。
想挽回时代的良知
所幸殷先生没活到今天垂老之年,如果他也和王作荣般,仍执着如剑之
笔,他的笔头可能也会导向公投、独立等议题;我更好奇,假设他还活
着,也养了一只毛茸茸的狗,不知名字是什麽?
人们可能不知道,殷海光死的时候,极其卑微。要不要接受弟子的接
济,该不该打点滴,住一等还是二等病房,哲人走了,舍不下的是他浪淘
中抓不住的社会,但缠绕着的,却尽是穷困的金钱窘境。
殷先生走之前,见到弟子们,就说:「这次不行了。」众人静默不语。
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口:「我并不怕死,只是觉得责任未了。我自己知道
得很清楚,我的学问算不了什麽,但我有超越时代的头脑与宝贵的经
验……」
五○年代来台的最後一批知识份子,看着自己的国也破家也亡,在隐居
的孤岛上呐喊,想挽回时代的良知,但何其难!何其难啊!一九五八年,
《自由中国》杂志禁了,殷海光不愉快地被软禁了又十一年,终於走到了
尽头。殷夫人记载,他死前瘦如皮包骨,有天帮他洗澡,看着他的肉皮,
真想痛哭一场,「像这样的身体,别人早就倒了,你怎麽还能站起来走到
浴室淋浴?」
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下午四点,殷海光先生失去知觉,五点四十五分
去世,享年五十岁,只比现在的我大五岁。
殷先生死前,曾说他责任未了,看着时局,死不瞑目,他死的时候眼真
没阖上。他的家人後来经人多方奔走,才一个一个远离台湾,夫人在美
「当过佣人、当过大厨,每天在餐馆工作十四个小时」,殷夫人曾在《殷
海光全集》序言中,问这个他们付出甚多的社会,「我们的不幸及牺牲值
得吗?」
台湾现在正被SARS风暴席卷着,人类上一波的瘟疫则在一九一八年,死
了约二千万人,正是殷海光出生前一年。我们看着自己的生命被威胁,觉
得刺痛,深刻恐惧;可是瘟疫早已化成不同的病毒,甚至代号,侵蚀不同
的年代。在任何统治机器者的眼中,说真话的人,永远是瘟疫。五月浪
潮,有时是风,有时散着过热的阳光,殷先生死後,我们照例摆动了又三
十五个年头。
只是殷夫人的疑问,「我们的不幸及牺牲值得吗?」我觉得刺痛,没有
勇气回答,你有吗?
Copyright 2003 China Times Inc.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140.112.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