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说一下，这篇没有什麽关於我妈的内容，单纯只是谢谢和做一点回应。 这几篇不成熟的故事出乎意料的得到了很多人的回应，很不好意思。 在写这故事时，我没有想过别人会怎麽想。 这是发生在我家里的事，算家长里短吧，我不觉得多麽特别。 我写它只是单纯因为，我觉得家母也算是CCR板的板友，只是她年纪大， 上BBS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艰难了，所以我就把她的故事写出来，跟大家分享。 老实说，在这十几年中，我时常为老妈的事发疯， 每次生气都是真的狂怒，觉得有这种妈存在，我的人生简直不需要其他敌人了。 但走过这麽多年，回头去看，我也感谢她。 我妈教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虽然乍看之下是激怒－－ 人生有很多得到，是需要冒险的。 讲一个故事好了。 我妈在决定跟澳洲阿伯结婚的时候，我其实是反对到底的。 动之以情啊、临之以威什麽的，我都用过了， 就差没拿一把菜刀跟她说：「选一个吧，你死我死！」 虽然先前陪我妈见网友啊、甚至见那些看起来要准备结婚的对象家人， 或者看我妈在网路上上窜下跳的找对象……我都没有实际的感觉， 我觉得我就是去看戏，等着看谁先退场，而且次数多了，我觉得她迟早会放弃。 因为说真的，中老年人要再婚，实在太太太太……太难了！ 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 事实上，我真没想过我妈会走到「我要结婚、我就是要结婚」这一步。 我曾想，我算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吗？电视电影中，好多再婚、第二春的故事， 剧情中不乏闹得很番的孩子，但他们毕竟都是孩子啊！ 而我妈决定再婚的时候，我都三十要後半了，这样年纪的人绝不能算是个孩子了， 我应该放下情绪，严守理性，应该站在一个合宜的立场，用沟通的方式处理问题。 但事实是，那时每次讲到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理性，一点也不正常， 完全诉诸情绪，用各种方式抵制。 当时我耿耿於怀的两大问题，未必是「老妈要嫁给外国人」， 而是更现实的东西，就是钱，还有我爸！ 我非常担忧我妈婚後，因为不了解澳洲的法规和制度， 假使男方有债务或是金钱上有问题，我妈要不要担责任？ 我妈即使能在聊天时，说什麽摄护腺或尿管、全民健保之类谁知道她到底说了 什麽鬼的英文单字，但她也能在法庭上滔滔不绝，保护自己的财产？ 而且听说国外律师费很昂贵，我们光请律师可能就倾家荡产！ 我担心我妈被骗。即使他们相处得那麽好了（我妈每次回来，据说澳洲阿伯都是一副 难分难舍伤心饮泣的样子），而我也见过阿伯了，但是我还是害怕。 我甚至跟妈妈讨论过，如果她要结婚，要不要把财产分一分？ 她可以空着手去结婚，这样别人图不了她什麽财产。 假使需要钱什麽的，只要她开口，我立刻汇过去。 我振振有词地跟她说：「这些财产都是爸爸和你挣下的，我们有自己的收入， 不要这些钱没关系，但如果被骗光了，怎麽跟爸爸交代？」 虽然我看很多留言都说，我妈真是个任性的欧巴桑……是啊，她真的是！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相信，只要我站在我妈的对立面，我就守住了「正确」。 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妈讲了一段话，我完全驳不倒。 她说：「我可以把钱和房子都分给你们，可以空手去结婚，因为再婚是我的决定。 但是结婚如果没有家人的信任与祝福，怎麽算圆满？ 如果今天换成是你或妹妹结婚，你会让她两手空空的嫁人？ 你会希望家里一毛钱都不给你，以防你被人欺骗或伤害？ 如果我们这样做，对方会怎麽想？人家家人会怎麽想？」 我想了一下，迂回地说：「如果他真的喜欢你，就不会在乎你的钱。」 我妈说：「他也许不在乎，但我在乎，我更在乎你的心态。 你如果用防贼的心态待人，任何人都是贼！」 我又说：「如果你很在意钱的问题，那至少让我保管半年、一年， 我们试试看对方，假使人家真的没有对你怎样的意思，那我就把钱还给你？」 家母说：「不行，真爱经不起测试。」 我一听这话就暴跳如雷。 在这种节骨眼上了，谁跟这浪漫少女心的欧巴桑讨论什麽真爱无敌！ 我说：「你怎麽知道那是真爱，就因为他哭了？眼泪是可以装假的好吗？」 我妈说：「ＸＸＸ，你没结过婚。」 因为长久以来，我的独身，经常成为我妈攻击的对象。 这些年里，我妈曾经不下一万次地唠叨「你为什麽不结婚」、「是不是有病不结婚」、 「有病上医院啊」、「你这样当老姑婆以後怎麽办」…… 这几乎成为我们争吵时，我最显着的弱点。 她只要攻击我这一点，不管我有理没理，都会气得半死。 我於是歇斯底里大吼大叫，说：「这还要你说吗？我当然没有！」 但我妈那次很冷静，她说：「我不是在攻击你，我只是要说，你很不一样。 你为单身做好了准备，你很独立，但你也最谨慎。 在决定人生的时候，你觉得什麽事情都由自己来决定，最有安全感。 你会寻求安稳，不会做太大改变。 但结婚不能这样，决定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是要冒险的。 你看，我嫁你爸，大家都说我好命，说我会挑好老公，但我看得出他会早死吗？ 我的前半生都在求安稳，到了这个年纪，我问的是我能不能承担。 你年轻，觉得钱很重要。如果你觉得钱能让你有安全感，都给你。 我们老了，能花的不多，能在一起的日子也不知道有多长， 为了这种事情折腾，太浪费人生。」 这麽多年过去，现在我可以承认，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数年前的那些夜晚， 在半梦半醒间，妈妈坐在我床边，摇着我的肩膀， 急促地追问我：「为什麽不给我钱……为什麽……」 我觉得，我和我妈的角色对调了。跟她争吵着金钱和家产的我， 才是那个坐在床边摇撼对方问钱的人。 我妈从过去走出来，而我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在这场争执里，我不可能用金钱这件事动摇她了。 於是我说：「那爸爸怎麽办？你再婚，爸怎麽办？你就丢下他了！」 我妈说：「对，在我的下一场婚姻里，没你爸什麽事了。 我们一起过了半辈子，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了对方。 他早走一步，我迟早也会走，没有谁丢下谁，只是谁先谁後而已。 我不是忘记他，经过的人和事情是不会被忘记的。 他也没丢下我，只是他的人生结束了，而我还在继续。」 我妈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在我先前的叙述里，她是天真到冒泡的粉红色欧巴桑， 但其实我觉得，人生是这样的。 所有经历的东西，到最後都会在生命里留下一点什麽，有些是伤害，有些是智慧。 而我妈的智慧就像藏在煤矿里的钻石（很小颗的那种）， 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她笨。 我只是经常被她要命的逻辑气死。 但她是个聪明人，从她操作汇率投资，就可以看得出来。 她到澳洲後，我有一次去她家拿东西，发现桌上一大叠一大叠的汇率纪录， 连着十年，一天不落。 她是做死功课的人，这种人的聪明未必显着，是藏着的。 我常想如果我爸还在，她可能一辈子都天真无敌，无知且无畏。 我不知道这种改变是好事还坏事， 其实如果可能，希望我妈能永远用那种气死人的态度生活。 以前我觉得她是个混蛋， 但後来我想，从混蛋进化，必须要经历环境的折腾。 每一次脱胎换骨都需要付出代价。 现在回头来看这一段，我真谢谢我妈。 如果我是靠自己的力量撑过我爸过世的那段悲伤， 我妈在某种程度上是开启了我面对中年人生的智慧。 到了这个年纪，我还经常自问：我是不是安於现状？我能承担多少风险？ 那为什麽我不去多做一点尝试呢？我损失得起！ 我可能做得不是很好，但我会一直自问这个问题。 有时我要做一些比较艰难的决定时，稍微犹豫，都会想： 如果我妈她到那个年纪都能赌一把，我也不想简单算了。 最後说一个故事，我是为特定之人说的，请容忍地让我多废话几句。 我妈结婚後一年多，有一天晚上我忽然作梦，梦见我爸。 其实父亲过世後，我非常少梦见他，即使有，醒来也记忆模糊。 但那一次梦到，非常清晰。 我跟爸坐在一起，他跟我讲话，但我听不见。他好像很无奈，对我笑一笑，起身走了。 我想追，但是脚上很重，站不起来，我大吼大叫，後来惊醒过来。 醒来後我仍然记得清楚他在梦里的容貌。 记忆是很可怕的东西，即使是那麽亲近的人，但朝夕不相处，十几年过去， 现在看到家父的照片，我都觉得照片中人既熟悉又模糊。 但那个梦里，我觉得我真的看见爸爸回来了。 我哭着传讯息给我妈。 我说：「我好难过，爸来见我，是不是有什麽遗憾？」 我妈说：「你们父女感情很亲近，他如果来看你，是挂念你。」 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麽多年，你有梦见过我爸吗？」 她说：「梦过，但不清晰。你是因为很爱他，所以才会记忆那麽深。」 我说：「我一直觉得他走这件事，非常可怕。」 我妈说：「我年纪大了，和你看待死亡的方式不一样。 到我这个年纪，不觉得死亡多麽可怕。 我觉得，你爸不是死了，他只是提早下班，而我们继续工作。 你要学会帮他把灯关上。」 写完这个故事後，我曾接过一个人的信，说父亲刚过世，心里很痛苦，不知道怎麽面对。 我当时用手机回信，实在不能多说。 如果你还在看这一篇，这个短故事是我能给你的唯一答案。 你终究会学会如何帮他把灯关上的。 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我有跟家母报告，我在网路上贴了她的故事，结果社群转传，弄得很大。 我的同学、朋友几乎都在网路上被这个转传给扫到。 我说：「我怕你会在你同学的脸书上看见。」 我妈说：「哈哈哈哈那一定很有趣。」 然後又说：「没关系，我同学都知道我是网恋结婚的哈哈哈！」 我想我妈搞不太懂网路和社群这些事。 希望不会有人解释给她听我到底写了什麽。=_= 因为她下周要跟先生回来度假，如果她搞清楚了，我可能双膝难保。 最後，还是谢谢你们。回po太多，无法一一致谢。非常感激。 --- （04.11新增）实在是因为社群转贴把大家都连结到批踢踢上， 我很难时时上线处理BBS信件， 所以就麻烦大家，去我新做的粉丝页吧。 https://www.facebook.com/linwings.time/ 《我妈的异国婚姻 - 隐时说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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