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luegecko ()
看板BobDylan
标题[旧闻]Bob Dylan与杜甫,竟走过相似的路?!(上)
时间Wed Feb 19 23:18:57 2020
报导者(THE REPORTER) 2016年旧闻文章,文章有点长,分两篇发
文章连结
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bob-dylan-and-tufu
https://www.facebook.com/twreporter/posts/1804766919771172/
锺永丰/民谣之路(上)
2006年8月,巴布.狄伦(Bob Dylan)出版第32张录音室专辑《Modern Times》,名利大
丰收。论电台及听众接收度,它一举攀上美国及7个白人国家的排行榜冠军,在英国、德
国、澳洲及瑞典等流行音乐大国也至少占第3名;计销售,头两个月它在全球就卖了400万
张。
不只有4个权威性的专业杂志给予满级分评价,连以吝啬锐利闻名的评论界大老罗伯特.
克里斯特高(Robert Christgau)也赞以最高等级的A+,再次肯定他是最伟大的摇滚乐创
作者,说此专辑「散发着年迈大师的老练祥静以及知天命後的从容」。
《滚石杂志》於2012年增修出版的「摇滚乐史最佳500张专辑」 中,它列名第204。《
Modern Times》发行仅仅6年,便获致如此高的历史地位,在摇滚乐史上亦属罕见。然而
,这张专辑真正令我吃惊并引动思考之处,是它另一项更惊人的里程碑──作者以65岁创
下美国排行榜冠军的最高龄纪录。
不管创作或演出,摇滚乐是种高度耗损精力的行业,说是一年老三岁,并不夸张。
1976年,英国前卫摇滚乐团杰叟罗图(Jethro Tull)发表第9张专辑时,团中主要的创作
者安德森(Ian Anderson)感到一种别扭的心理状态。一方面他们功成名就,享受着丰厚
的物质回馈,二方面摇滚乐风格的演进速度飞快,10年不到,1968年创团时号称前卫的音
乐形式已显得迟暮西山,可是──生理上,他们连中年都不到;安德森当时才29岁。他将
专辑定名为「Too Old to Rock 'n' Roll:Too Young to Die!」,坦然面对尴尬,诚实
中也尽显自嘲。
据此,论以摇滚乐年龄,Bob Dylan的65岁不只高龄,简直是超人瑞级了!一位初出茅庐
的创作者,他的成功通常会被归因於天分,然而65岁,第32张专辑!除了天分与不懈的努
力,不能不深究他的方法。
整个80年代直至90年初,Bob Dylan陷入创作方向上的困境,期间产出的11张专辑,在排
行榜及评价上均属中庸之作。直到1997年《Time Out of Mind》专辑,他逐渐回归并精磨
早年的手法。
众所周知,Bob Dylan的艺术基础,是对於美国白人民谣与黑人蓝调的创造性临摹。与
Bob Dylan同世代的文化研究者李维斯.海德(Lewis Hyde)统计,1961-63年间他有50首
作品是对美国精典民谣的再诠释,占当时作品量的三分之二。
临摹传统,在60年代美国民谣复兴运动中蔚为风潮。但Bob Dylan在纽约还受到欧洲左翼
前卫剧场的影响,使其酝酿出以国际主义视野及疏离美学为核心的思路与表现手法,接合
且极究了美国30、40年代的民谣参与社会运动的精神,进而拔高了他的秀异地位。
到了《Modern Times》专辑,Bob Dylan卸除了意识形态负担与形式焦虑,此时他对於民
谣资产的再利用手法,舒缓中益趋精妙。专辑10首歌中,有明显再创作痕迹的多达9首,
不过已非早期针对一首曲调的单纯操练。
此时他的境界已臻信手捻来,大多只取撷前人作品的一小部份词、副歌、主奏吉他或贝斯
的旋律──如早期的咆勃(bebop)爵士乐手所做过的,加以变化、揉和、发展,甚至加
入自家以前作品中的某些元素,或在一首多人演绎过的曲子中掺进新的玩法,像是生化科
学家,只要从生物体中取出单细胞或基因,便能培养出活跃的演化新种。他的脑子像一间
内容庞杂的传统音乐档案馆,他蹲踞、悠游其中,或编辑或挪用或转植,得心应手。
对版权私有化抗议 并重返民谣
而且,大师概不注明出处。
剽窃、不尊重原作者?专辑发行後,种种指控、怀疑纷至沓来。
Bob Dylan一向敬重他的灵感源头,这回他却反之。我暗想,他之不标明元素身世,会不
会是出於对「版权」这种私有化意识形态以及由之而起的司法诉讼的无言抗议?
在人类长达数千年的前现代民谣音乐史上,民谣的演绎与承传从未涉及版权。版权,与其
所衍生的概念「创新」,大体是西方工业革命──特别是在科技产业兴起後,为了确保投
资获利与维持竞争优势而固化的观念。流行音乐的工业化,势必造成版权概念的法律化,
进而对这种即拿即用,民谣先锋皮特.西格(Pete Seeger)所谓的民谣过程(Folk
Process)形成干扰。
Bob Dylan全然不甩版权与出处,也许正足以宣明他老人家之重返民谣传统。
对於这种档案管理员式的再创作技法,Bob Dylan倒是从来不避讳。他自谦不擅长写旋律
,他的构思方式是在脑子里选首歌,在生活中不断聆听、对之絮语,到了某个临界点,词
思曲绪涌动,一首新歌於焉成形。
这除了显示既有作品的搜集、品味与再创作是一体多面外,还指明:一位音乐家再怎麽天
才,都不可能拥有无尽的形式创造能力,除非他懂得与传统对话,嫁接前人的演创,并从
中提炼写作灵思。一位在60、70年代引领时代风骚的民谣歌手,暮年之际尚能再添风华,
所依恃者,正是愈磨愈有味的再利用技术与艺术。
很难想像,相似的这条民谣之路,14个世纪之前,杜甫早已出色地走过。
西元前120年,汉武帝刘彻下令成立乐府,除负责为宗庙外的祭仪与舞蹈制定音乐,还职
司民谣采集。这一道行政命令,影响了日後大部份汉语系民谣的词句架构,说得时髦一点
,形塑了中国的民间音乐面貌。
中国历史上,刘彻不是第一个设立音乐专职机构的皇帝,他所设立的乐府也不是第一个搜
集各地民谣的官署。但,较诸前朝,刘彻的乐官们所采集的民歌出现大量的奇数构造:一
言、三言、五言、七言,乃至九言,反映出新的语言文化。而且,相对於诗经,乐府民谣
在文体上更趋向於敍事化,语言上更加反映平民大众的质朴,内容上更立体地呈现劳苦众
生的爱憎与苦难。
从西周末期到汉初,中原经历了几个大变化。一是生产方式更加远离狩猎采集,趋向定着
化的农耕文明。二是世袭的贵族政体逐渐失衡、裂解。三是游牧民族的频繁南侵与大量移
入。
政冶、经济、社会与文化的解体与再结构,当然反映在民谣的多样演变上。但汉官署之主
动广收民谣,起源於奠基者的文化认同:汉高祖刘邦出身南方农家,为荣耀故里,乃引入
楚声,改造官廷音乐。及至汉武帝,更广徵天下民谣,不仅是向平民进行文化输诚以厚实
统治合理性,更藉民谣中反映的民意趋势,提昇治理上的警觉度。
另一方面,具备了政治正当性的乐府民谣,也开始对文人的社会认识与写作取向产生示范
与引导作用。比起诗经与楚辞的呆板二言构造,乐府诗的奇数结构更富变化与节奏感,更
适於表现深刻的情感、复杂的情绪、冗长的情节,以及变动的人际关系、社会观与生命哲
学。来自民间的歌谣经过训练有素的文人官僚整理後,又向下普及民间,影响民间的歌谣
创作,如此往返。
在杜甫写下第一首诗作之前,在官方的背书与机构支持下,知识份子的文学实践与平民的
民谣创作之间不断地交流与互渗,延续800年之久,形成了世界文明史上罕见的文化机制
。
五四运动前的史诗般采集
1918年2月,五四运动前一年,北京大学成立中国民俗学会,刘复、沈尹默、周作人、钱
玄同、沈兼士、常惠等人,着手徵集各地歌谣。他们的徵集方式恐是前无古人後无来者;
既非诗经、乐府时代的文官寻访,也非西方现代的专家采集。
受他们感召,北大校长蔡元培号召全校教职员、学生协助搜集全国近世歌谣,并致函各地
报馆、学会及杂志,请其广为宣传。用了近7年的时间,他们回收到1万1千多首来自24个
省区的民谣。
这是史诗般的行动!不知有多少人受到鼓励,跨越空间及心理上的障碍,启程回返童年与
故土。
他们客观而恭谨的采访态度一定让识字无几的母亲又惊又喜,而母亲一开口,他们豁然惊
见绵长的记忆之河。他们可能翻山越岭或勇敢跨过身份的尴尬,采访传说中的民谣能手。
他们之中可能有人发现,民谣原来是集体流传与个人创作的神秘结合。还有新的态度与想
像;在学术机构与文化运动者的培力下,他们以族群文化采访者的身分,再度亲灸早年听
而不闻却直钻灵魂深处的民谣。
同等重要的是,从这批民谣的汇流、整理与研究中,五四的新文化运动者梳理出近代中国
的人文地理,并以新的视野审视中国古文明。
譬如,考古学家董作宾从中发现了45首场景各异,但都是描写「去丈人家看未婚妻」的歌
谣,至少涵盖12个省区。董作宾本是杰出的甲骨文学者,有着深厚的考古学、文字学及语
言学等素养,又热衷於引入现代学术方法。得力於如此丰富的知识背景与罕见的专业配搭
,他以欧洲的文化学研究概念──母题〈Motive,或译作「动机」〉切入,写出了一本有
趣、啓发性极高的民谣研究经典──《看见她》。
首先,他认为这类歌谣应发源於黄河流域一带。譬如在陕西三原,地方人如此「看见她」
:
你骑驴儿我骑马,
看谁先到丈人家,
丈人丈母没在家,
吃一袋烟儿就走价。
大嫂子留,
二嫂子拉,
拉拉扯扯到她家;
隔着竹帘望见她:
自白儿手长指甲,
樱桃小口糯米牙,
同去说与我妈妈,
卖田卖地要娶她。
对照其它各地以「看见她」为动机的民谣,一幅民谣的旅行地图便生动活现地展开了。沿
着水路交通,它们在路上骑白马,到了水国就撑红船。随着地理、风俗与语言的差异,每
个地方的「她」展现不同的容貌、装饰,描述上也各怀春秋。领会了民谣所呈显的美妙灵
思,令董作宾不禁赞叹民谣之为文艺,「是一种天才的表现,…虽寥寥短章,…皆出自民
俗文学家的锦心绣口。」
董作宾的赞叹颇能说明当时新文化运动所造成的意识形态翻转:宋明以来逐渐为文人鄙夷
的民间歌谣,现在重新被高举至学术殿堂,视为艺术珍品。再加上鲁迅、胡适等代表新时
代精神的公共知识份子,以国民教育、国语文学的高度呼吁搜集、整理各地歌谣,许多大
学者遂纷纷投入。
董作宾的研究乃针对民谣於地理空间上的横向迁徙,另一位学者顾颉刚则专注於同一地区
的民谣於时间轴上的纵向演变。
他呼应这场新文化行动,对自己的故乡江苏,展开民谣的搜集与分析工作。1924年,顾颉
刚的《吴歌甲集》在《歌谣周刊》连载32期,之後并出版专册。他差不多动用了传统国学
研究的全部专业,科学又热情地埋首於家乡的歌谣传统。
甲集录有百首歌谣,顾颉刚为之注解与考据的态度无异於面对四书五经,对当时的老学究
而言,其荒诞程度恐怕胜过用物理学研究童玩。更啓人神往者,乃是他的诠释往往精妙地
展现了常民观点;譬如在一首题为「摇大船」的童谣中,顾颉刚注道:「凡儿歌言摇船者
,均系手接手推挽若摇船之状时所唱。」
儒家道学如何凌驾民间情歌
从民谣出发,并把握常民的生活观点,顾颉刚帮现代读者还原了《诗经》中的民谣本色。
譬如在《吴歌甲集》的《附录》中,顾颉刚讨论〈野有死麕〉这首诗的第三段,诗云:「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顾颉刚比较类似动机的江苏民间情歌,如《吴歌甲集》中的第68首──「轻轻到我房里来
,三岁孩童娘做主,两只奶奶嘴子塞,轻轻到我里床来」,推断它原是描述男女交欢的情
歌。
它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女要男慢慢来,不要弄乱她身上的配巾,不要惹狗吠叫。而朱熹却
说此段是表明女子「凛然不可犯之意」,硬把女性的怀春说成贞烈。因此,顾颉刚揶揄道
:「可怜一班经学家的心给圣人之道迷蒙住了。」真正进入民谣的脉络後,顾颉刚很清楚
地看到,在诗经的注释中,儒家道学是如何凌驾诗学。
从《诗经》的诗学讨论中,顾颉刚几乎要触及民谣的心灵。同样在《附录》中,他重新审
视朱熹对诗经的分析方法──六义中之「兴」的定义。
兴者,按朱熹界定,先言他物以引其所咏之词也。放到现代文学,「兴」接近逻辑性的联
想。而朱熹及历代的注家常从道德观点出发,解释「兴」的逻辑。譬如,《诗经》首篇首
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朱熹如此解释「兴」的作用:「雎
鸠,水鸟…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不相狎」,因此淑女不仅匹佩君子,且他们相处
「和乐而恭敬」,像水鸟「情挚而有别」。
加上其它类似的例子,顾颉刚看出两个问题。
一是「兴」作为分析方法,常有适用模糊之处。以「关关雎鸠」为例,美学上其实更接近
「比」,但进一步细究又不太像是严谨的比喻。其二,诗经中民谣属性明显的诗篇,尤其
是出自国风篇者,似乎不全然能套用伦理逻辑。
关於後者,顾颉刚以其所搜集的江苏童谣,指证历历,譬如「萤火虫,夜夜红;亲娘绩苎
换灯笼」、「一朝迷雾间朝霜;姑娘房里懒梳妆」等,不胜枚举。事实上,日後的研究也
阐明,「反逻辑」、「去逻辑」甚或「调侃现实逻辑」是民谣的通性之一。
环顾世界的民俗学发展,要到1962年,法国人类学家李维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
发表《野性的思维》一书後,我们才逐渐知道,这些看似无逻辑可言的初民神来之笔,仍
可透过分析,窥探人类的心灵结构。但在20年代,中国现代民俗学刚起步,顾颉刚指出古
人说话的「支离灭裂」,其洞察力之锐利、敢言前人所不敢,也正反映当时知识份子勇於
向时代提问、与既有意识形态诘辩的革命气息。
起於1910年代的这场民谣复兴运动,为五四运动及日後左翼运动中「到民间去」、「向农
民学习」的实践方法,奠定了向下延伸与认同的新文化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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